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真的,所有嬰兒,看起來全是差不多的,紅紅皺皺的皮膚,緊閉著眼睛,沒有多大的分別。就算有分別,也無法根據一個嬰兒的面貌,推測到長大之後的面貌來。<br /><br />  那兩個記者的工作相當認真,他們又找到了當時,二十多年前初生嬰兒房的主任護士。主任護士的記憶不是很好,對著好奇的記者茫然道:「不記得了,不記得是甚麼樣的人把嬰兒抱走的了!」<br /><br />  於是,在這兩位記者的筆下,就出現了「神祕的女兒」這樣的名稱。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深入調查,都無法知道這個離開了醫院的嬰兒,到甚麼地方去了。<br /><br />  一個嬰兒,若是失蹤的話,尤其是林永興這樣顯赫富豪的女兒,應該是會引起轟動的。但是林永興一點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說甚麼,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幾個長輩問過幾次。記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個表舅父,這個親戚述及了當時的情形:<br /><br />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難產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難過,喪禮舉行得十分風光。在喪禮上,沒有看到嬰孩,永興說,孩子太小了,不適宜帶出來。<br /><br />  「喪禮舉行完畢,我們幾個親戚商量著,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說。永興一聽我提起,就一板臉,說:『孩子就是孩子,有甚麼好看的!』雖然他說得不近情理,可是--可是!」這個親戚的神情有點忸怩:「我們都--要靠永興在工作、生活上資助,所以也都有點怕他,我就不敢再說甚麼了。<br /><br />  「又過了一個時期,我再問起孩子,永興說,已送到外國去叫人撫養了。從此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是的,應該說,我們親戚之中,沒有人見過這個孩子的。三年後,永興糊裡糊塗失了蹤,我們親戚才又想起孩子來,一打聽,才叫玄,根本沒有人知道孩子在甚麼地方。永興根本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孩子送到哪一個外國去了,只知道是他的一個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見過兩次,陰森森的,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不知道為甚麼永興喜歡他,一刻也離不開他似的。<br /><br />  「是的,永興本身甚麼親戚也沒有,不是很清楚,好像他是從一個甚麼教會主辦的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親戚,沒有父系的親戚。」<br /><br />  由於調查訪問,是在林雅兒主持林氏船務公司業務,重現昔日風光之後進行的,當然也有以下的談話。發表意見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br /><br />  「當然聽說了,聽說名字是林雅兒?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永興一失蹤,船務公司失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來,簡直是山窮水盡,只剩下一堆廢銅爛鐵了,只有幾個老職員,在苦苦支撐著。忽然聽說永興的女兒出來辦事了,又聽說,不到三年,已經又和當年差不多了。我們一些親戚商量著,要去見見永興的女兒,說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br /><br />  「哼,我一去,見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話全是一樣的:『林總裁一向不見人!』我擺出我的身分來--我是她的表舅公,結果,也沒有人買帳,一樣不見。後來,才聽說她根本甚麼人都不見,根本沒有人見過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br /><br />  天底下,本來是不容易有林雅兒這種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兩個記者和世界著名的七家私家偵探社協議,一定要設法,拍攝到一張林雅兒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後,四家偵探社承認失敗,放棄了,一年之後另外三家也承認失敗,也放棄了。林雅兒不是一個隱士,她主持著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怎麼可能全然不露面呢?<br /><br />  作為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的總裁,實在很難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難,並不代表不可以。<br /><br />  林雅兒就做到了這一點。<br /><br />  從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會再加詳述),公司的職員,就只聽到過她的聲音。開始聽到她聲音的,是幾個二十多年來苦苦支撐著,苟延殘喘的老職工。一直到現在,發展到了超過一千名員工,仍沒有人見過她。<br /><br />  和林氏航運有業務來往的人,也沒有人見過她,不論地位多高--油運業全盛時期,誰看到阿拉伯的甚麼王子不低頭哈腰,但是林總裁說不見就不見。<br /><br />  現代科學,可以使世界許多處不同地方的人,通過電話系統的操作,如同面對面地開會,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進行一切工作。<br /><br />  業務上有關係的人,未曾見過這個林總裁,想起來還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聯繫的人呢?難道也見不到她?答案是:也見不到她。<br /><br />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觸。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層高的大樓的頂樓,大廈自五十二層開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設備--幾乎連濾過性病毒都過不去,這是一位保安設備專家講的話。<br /><br />  她難道從來不離開住所嗎?當然不,她會到公司去,到她的辦公室去。但是她的車子,在兩處都有專用電梯直達樓上,她不用自己駕車,而車子的後座和司機位之間,有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機是一位女性,即使是這個女司機,也未曾見過她。這位神祕的女總裁,用種種方法保護自己,不讓人家看到她。<br /><br />  不過,那兩個內幕記者,還是十分有辦法的。從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測到她十分注重營養,而且食量不大,顯然是為了維持體態的美麗。<br /><br />  內幕記者甚至根據她衣著的尺碼,可以精確地推測到這個神祕人物的體型--體高五呎八吋,三圍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個標準美女的體型。<br /><br />  對於林雅兒,所知就是那麼多。哦,還有一點,即使是通過科學儀器聽到的她的聲音,專家的意見是,也是經過變音裝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來的聲音。至於她原來的聲音是怎樣的,也沒有人知道。<br /><br />  再回過頭來,看看林永興的失蹤經過,也可以說是神祕之極。<br /><br />  林永興這個富豪,喜歡獨自駕駛遊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甚麼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華遊艇上。在他駕船遨遊之際,倒也不是全無音訊的,他會利用船上完善的無線電通訊,和他的下屬聯絡,時間不一定。<br /><br />  那一次,林永興是從美國邁阿密出發的。一離了港口之後,海岸巡邏隊和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遊艇,目擊他的「永興號」向西北方向駛去,也就是說,是向著百慕達方面駛去的。誰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駛出的方向。<br /><br />  自此之後,一直到「永興號」再被發現,「永興號」究竟曾到過甚麼地方,完全沒有人知道。<br /><br />  那一次,「永興號」在離開港口之後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層人員,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在這五天之中,他們未曾接到林老闆的任何電話。<br /><br />  等到第十天頭上,還未曾有林永興的消息--這是十分反常的現象,船公司的高級職員開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頭上,他們派出了三個代表,來到邁阿密,請求當地海岸巡邏隊,協助尋找「永興號」,可是卻遭到了禮貌的拒絕。<br /><br />  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以「永興號」的性能、速度而論,已經過去了十五天,船可能已駛到任何地方去了,總不會再在邁阿密海岸巡邏隊管轄的水域之內了。<br /><br />  幾個高級職員無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機,在附近幾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尋「永興號」的下落。但又過去了十天,一點結果也沒有。<br /><br />  而就在那幾個高級職員,回到了總公司之後不幾天,「永興號」被發現了。發現「永興號」的是一艘商船,地點是在距離邁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沒有人,船上的設備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沒有人。<br /><br />  林永興就這樣神祕失蹤了!<br /><br />  這樣一個大人物失蹤,自然會展開極隆重的搜尋,搜尋繼續了三個月,甚至在發現「永興號」的地點,做了深水潛水的搜尋--這實在是很滑稽的事,有點像中國的一則寓言「刻舟求劍」。<br /><br />  因為「永興號」在被發現時,隨著海流在海面上漂著,不知道是從甚麼地方漂來的。而林永興顯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蹤--證據在以後的調查中,輕而易舉地被發現。<br /><br />  在搜尋沒有結果之後,自然就是詳細的調查。<br /><br />  「永興號」被拖回了邁阿密,調查小組由各國專家組成。專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專才,有兩個專才,是調查失蹤者的權威。<br /><br />  在調查報告中,他們提出了十幾項人會莫名其妙失蹤的理由。總括來說,可以分為自動的或被動的兩大類。自動的,是失蹤者厭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改名換姓,甚至連容貌也改變,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br /><br />  專家排除了林永興自動失蹤的可能性,因為林永興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情況又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擊,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難產而死。但這種打擊,絕不足以使一個充滿了事業雄心的人,放棄他的固有生活。<br /><br />  那麼,林永興的失蹤,自然是被動失蹤了。被動失蹤,又可以根據失蹤的環境,分為許多種,例如森林失蹤、沙漠失蹤、海洋失蹤--等等。林永興的失蹤,當然歸入海洋失蹤這一類。<br /><br />  而在海洋上的被動性失蹤,原因也多得數不清,例如說:<br /><br />  遇上了海盜。(這一條被否定了,因為船上沒有絲毫打鬥劫掠的痕跡,所有貴重物品俱在。)<br /><br />  遇上了風浪。(這一條也被否定了,船被發現時,十分完整,絲毫不像受過風浪的襲擊。而且,過去一個月的氣象紀錄,都是風平浪靜。)<br /><br />  船的機件--沒有故障;食物飲水--豐富無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沒有任何跡象;迷途的心慌意亂--船上的一切儀器操作正常--<br /><br />  所有的失蹤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興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隻大烏賊游近,用長大而生滿了吸盤的觸鬚,將他捲進了海中等等。<br /><br />  這已是屬於另一類失蹤範圍內的事了。<br /><br />  這一種失蹤是「神祕失蹤」,人會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無蹤,可以作任何解釋,包括被發出綠光的外星人擄走了之類,悉聽尊便。<br /><br />  於是,失蹤專家指出,失蹤地點,是在所謂「神祕的百慕達三角區」之中。這個三角區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稱為「魔鬼海域」,有過許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蹤事件,包括飛機、輪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個神祕地區。<br /><br />  林永興的失蹤,也可以歸入是這許多神祕失蹤事件中的一宗,沒有原因。或者說,有原因但找不出來。<br /><br />  失蹤調查報告,自然以失蹤專家的意見為主,但是也有其他專家的意見。一位輪機專家,就不同意那個說法。<br /><br />  這位機械專家,一直是美國方面保養「永興號」的負責人。「永興號」在出海前,他監督著注滿了燃料,等船被拖回來之後,無論從燃料的剩餘方面,或是儀表上的指示,「永興號」只不過行駛了五十七浬。這個距離,甚至還不足以從邁阿密駛到大巴哈馬島,根本未曾進入所謂百慕達三角區的魔鬼海域。<br /><br />  另一個偵探人員,則根據「永興號」上的一切,證明林永興的失蹤,是出海當天就發生的事--日曆留在這一天,沒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飲料極少,不會超過一個人一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確鑿的證據。<br /><br />  但不管調查報告如何眾說紛紜,一種專家有一種專家的意見,有一點倒是全體同意的,那就是他們找不出林永興失蹤的確切原因來。<br /><br />  林永興一直沒有出現,林氏船務公司失了重心,業務日漸不前。別的船務公司乘機落井下石,終於使林氏公司幾乎等於破產了。直到林雅兒,這個一直沒有人知道她在甚麼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來。<br /><br />  一般來說,一個人失蹤七年之後,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興自然也不例外。<br /><br />  公司的幾個老職員、林永興妻子的親戚都打聽過,在林永興失蹤前三年,曾在律師事務所立下了一份遺囑。所以,當林永興失蹤滿七年之後,在那個律師事務所,有一次聚會,希望知道林永興有甚麼遺囑,對公司的業務大權,究竟有甚麼安排,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別的財產等等。<br /><br />  而結果,與會者都大失所望。律師取出了一封林永興親筆的函件:<br /><br />  「我在今天預立遺囑,但遺囑必須在二十三年之後才能開啟,並且交由律師全權處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林永興」<br /><br />  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興預立遺囑的日子,是他女兒誕生的那天,也就是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天。<br /><br />  兩個內幕記者,也曾去拜訪過那位律師。那位律師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興到他事務所來的情形。<br /><br />  「下午三時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電話,告訴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見我,辦完手頭的事就來,叫我一定要等他。結果,等到晚上八時多他才來。<br /><br />  「那天晚上,本來我還有幾個相當重要的約會,但當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約會重要,他的船公司是我們的最大主顧。<br /><br />  「八點多,他進來了,神色十分慌張,而且頻頻回頭看,好像是怕甚麼人跟蹤一樣。他只是一個人來,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通常他來的時候,總帶著一大堆處理各種業務的祕書來。<br /><br />  「甚麼?一個跟班,樣子很陰森的?不,我從來也沒有注意到過這樣的一個人。<br /><br />  「他進來之後,就把我辦公室的門關上。其實這時,事務所中的職員早已離開了,我和他講話,不會有別人聽到,可是他還是那麼小心。可見他將要和我說的事,是十分機密的。<br /><br />  「他還沒有坐下來,就取出了一隻文件袋來,是密封了的,對我說:『這是我自己寫的遺囑,請你替我保管,替我執行。』預立遺囑,是一種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過來,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遺囑上要有律師作見證簽名,你封好了,我怎麼簽名?』<br /><br />  「當時,他現出相當為難的神色來,道:『你就簽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是他絕不願意有人知道遺囑的內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簽了字,並且當著他的面,把遺囑放進了專放絕對祕密文件的保險箱之中。他才吁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取出了手帕抹著汗。<br /><br />  「他抹了一下汗之後,又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的內容,我當時就看了,覺得很奇怪,問他為甚麼是二十三年,他沒有回答。<br /><br />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過四十出頭,二十三年之後,也不過六十多歲。到時百分之九十你還在世,自然也不必我執行遺囑了。』<br /><br />  「他聽了之後,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並沒有回答我的話。等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道:『再說吧!』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br /><br />  「我拿起電話來,是一個男人找林永興的,我就把電話遞給他。他的手有點發抖,神情也極怪,像是又害怕又無可奈何,我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接過了電話之後也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這時辦公室中十分靜,連在一旁的我,也聽到了打電話來的人所說的話,那個不知是甚麼人只說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應的,別想玩甚麼花樣!』<br /><br />  「我聽得很清楚,當時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誰講話那麼沒有禮貌,敢對一個亞洲富豪講這樣的話?而林永興這時,也像是手中所握著的不是電話,是一塊燒紅了的鐵一樣,一下子就把電話摔到了桌上。我拿起電話放好,向他望去,他連連擺手,表示沒有甚麼,我自然不便再問,他就走了。<br /><br />  「以後,我又和他見過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絕口不提遺囑的事。後來,他神祕失蹤了。<br /><br />  「在他失蹤之後七年,一些和他有關係的人,到我的事務所來,要求看他的遺囑。我就把那封信取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了。<br /><br />  「是的,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三年,在當時想來,那是一個多麼悠長的歲月,可是一下子就過去了。事務所早已有電腦資料儲存設備,每一天要處理的事,電腦會自動提醒,林永興的遺囑,若不是電腦自動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過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開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遺囑來。遺囑十分簡單,執行起來,也沒有甚麼困難。<br /><br />  「哦,你們問遺囑的內容?嗯--這--照常理說,我是不應該洩漏的,不過,遺囑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幾個老職員傳達過,也不是甚麼祕密了。你們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們。<br /><br />  「遺囑真正的內容,其實只有一句話:『我全部財產,歸我女兒林雅兒所有,請向一切有關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關人員找了來,宣布了遺囑內容。聽了遺囑的人,神情都十分怪異,我也覺得怪異。因為最主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女兒林雅兒非但不在場,而且自她出生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甚麼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一次公開。我當了一輩子律師,宣讀過無數遺囑,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怪的了。<br /><br />  「自然,我宣讀的,只是遺囑中可以公開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開的。<br /><br />  「既然不能公開,當然也不能告訴你們,對不起。你們當記者的,真喜歡尋根究柢,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訴我林雅兒來的時候的聯絡暗號。那暗號相當複雜,絕無假冒的可能。<br /><br />  「當天下午,我在離開辦公室前,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是一個相當怪的聲音--經過變音程序,說出了那個聯絡暗號,說她就是林雅兒。我是執行任務的人,自然不能不接受她的繼承人身分。<br /><br />  「是的,我一直未曾見過這個林雅兒。當天,我就提出要和她會面,可是她卻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不想見人。但是她卻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幾個把船公司支撐著,但現在再也撐不下去的老職員,她從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業務。這不成問題,這樣一個爛攤子,誰還稀罕?<br /><br />  「不過聽說,到現在不過三年工夫,船公司業務,大有可觀了。真怪,可能是林永興當年,另有一筆財產在,林雅兒運用了那筆財產,有錢,自然便易於開拓業務。<br /><br />  「她一直有電話給我,尤其是開始,託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廈的頂上十層等等。後來,可能有公司職員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br /><br />  「真的?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完全沒有人見過她?只是根據她的衣著,來推測她的體型?她用三十四號胸罩?哈哈,你們探聽得真清楚!說起來,她正當妙齡,又有著那麼美妙的身材,為甚麼躲起來不見人?可能是臉部有甚麼缺陷吧!」<br /><br />  那兩個內幕記者,和其他企圖揭開林雅兒神祕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僅此而已,再努力,也發掘不出甚麼新的材料來了。連女司機都是停好車離去,等主人進了車,再奉召喚去駕車的,還有甚麼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買女司機、僕人,但所得到的最高情報,無非是三十四號胸罩而已。<br /><br /><br />  敘述故事者忽然把情節岔了開去,岔到了那一雙「神祕的父親和祕神的女兒」身上,是由於洪致生一對原振俠提及了林氏的船務公司,原振俠就想起了種種傳奇性的記載之故。<br /><br />  原振俠其實也想了沒有多久,而且,有點細節,他在看的時候,由於事不關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br /><br />  當下,他仍是愕然地望著洪致生:「如果你們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間,有甚麼業務上的來往,怎麼輪,也輪不到我去辦交涉!」<br /><br />  洪致生忙道:「你弄錯了,我去尋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設備十分完善的船。這種合乎需要的船,世上並不多,就算有錢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載之間能造好的--」<br /><br />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已經明白了:「林氏船務公司恰好有一艘?」<br /><br />  洪致生點頭:「不是屬於船公司的,屬於林雅兒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兒號』。那艘船,我看過它的建造資料,真是怪極了!」<br /><br />  原振俠攤了攤手:「船就是船,有甚麼怪的?」<br /><br />  洪致生搖頭:「一般的遊艇,需要裝有海底聲納探測設備麼?那簡直是一艘深海探測船,而且其他設備,也應有盡有!」<br /><br />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不定她和你一樣,是一個海底尋寶迷,你還是自己親自出馬吧,你們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br />  洪致生有點惱怒,「呸」地一聲:「你不去就算了,講這種話幹甚麼,我,我--我心中的異性--」<br /><br />  他突然轉了話頭,神情嚴肅,十分堅決地道:「我心中的異性,就是自稱是我的『守護神』的那位!」<br /><br />  原振俠正在喝著酒,一聽得他那樣說,一口酒嗆住了,不住咳嗽起來。洪致生竟然把幻覺當成真實,單戀起那個虛無飄渺的聲音來,這實在有點令人吃驚!<br /><br />  望著他那種認真的神情,原振俠倒不知說甚麼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問:「你是決定去探險的了?」<br /><br />  洪致生嘆了一聲:「去是總要去的!」<br /><br />  他站起來,準備告辭,原振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結果如何,我倒很有興趣知道,這神祕的林氏父女,的確夠神祕。」<br /><br />  洪致生喃喃自語著離去,原振俠聽得他在說的是:「今晚她又會對我說甚麼?她知道我決定不聽勸阻,會怎麼說?」<br /><br />  原振俠搖了搖頭,回到室中之後,真對林永興和林雅兒的事有了興趣,就打電話到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勤的小寶圖書館,託他們把有關的資料找出來,等他有空,就可以去取。<br /><br />  他作為醫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作了一下分析,覺得還是有必要勸他去接受檢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會產生虛幻的想像,比較容易治療。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狀--聽到了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而且,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聲音。<br /><br />  醫生的分析是醫生的分析,被醫生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卻有他自己的感受。洪致生極其清楚地知道,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絕不是幻覺。<br /><br />  但是,何以用錄音機,卻不能把這聲音記錄下來呢?這是不是可以證明,這種聲音根本不存在呢?<br /><br />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固執地認為聲音是實際的存在。<br /><br />  他駕著車,在離開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不久,就在路邊一個靜僻的角落,停了下來。<br /><br />  他覺得十分疲倦,停了車子之後,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閉上了眼睛。他的目的,只不過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進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狀態,而且,又和過去那些日子一樣,他又聽到了那溫柔甜膩的聲音。<br /><br />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嘆聲,單是那一下低嘆聲,洪致生聽了之後,心裡就陡地緊了一緊。那下低嘆聲中,充滿了愁腸百結的愁思,也充滿了迴腸盪氣的纏綿。<br /><br />  洪致生閉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嘆了一聲。他的口顫動著,但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在思想上,他卻不可遏制地立時發出了問題:怎麼啦?寶貝,甚麼事困擾著你,要發出這樣的幽嘆?<br /><br />  這時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邊,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為他是一個倦極而睡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之中,他甚至沒有氣力去睜開眼睛來--這種狀態,幾乎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但是他腦子的活動,卻又那麼清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一下嘆息聲,也可以認得出來,那一下嘆息聲,就是一直在勸他,不要去進行探險的那個女聲--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已不可克制地愛上了這個女聲。<br /><br />  愛上了一個聲音?這聽來是十分荒誕可笑的,但對洪致生來說,他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因為愛情是一種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的感覺,他的的確確有這樣的感覺。而且,以他的知識而論,雖然他不明白那個動聽、柔膩,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經,都當作琴弦一樣撥動,奏出生命和愛情交織的樂章來的聲音,是從何而來的,但他絕不承認,那是甚麼幻覺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br /><br />  他假設,那是一種甚麼力量,影響了他腦部專司聽覺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聽到了那麼美妙的聲音。而錄音機只不過是根據簡單的原理來記錄聲音,怎可以和複雜萬分的人腦功用相提並論!<br /><br />  在他心中問了那一個問題之後,又是一下短嘆。然後,那個令他神魂顛倒,動聽的女聲又響起:「你決定了?我的勸告,一直沒有用?」<br /><br />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說,你再勸我,我真是渴望聽到你的聲音,太渴望了!」<br /><br />  那聲音聽來有點飄忽的黯然:「只是聲音是沒有意義的,聲音所代表的語言,你怎麼一點也不注意?」<br /><br />  洪致生有點像撒賴的小孩:「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一定用心聽。」<br /><br />  那聲音今晚顯得特別幽怨,也使聽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愛:「這些天來,我已講過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護神。我一直在勸告你,勸告你別受任何引誘,去進行你所想的海底探險。你已經接受了引誘,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抗拒。」<br /><br />  洪致生立時問道:「為甚麼呢?」<br /><br />  那聲音聽來更悅耳:「別問為甚麼,沒有答案。或者說,要知道答案的話,需要付出太高的代價!」<br /><br />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來:「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價,任何代價我都不惜,只要使我能見到你一下!」<br /><br />  那聲音又飄進了洪致生的意識之中:「你的話有點混亂了,那和我沒有關係。」<br /><br />  洪致生幾乎聲嘶力竭了:「怎麼沒有關係?我愛你,深深愛著你!」<br /><br />  在洪致生心中這樣叫了之後,過了好久,一點反應也沒有,洪致生焦急無比。然後,聲音又來了:「你--愛上了一個聲音?」<br /><br />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br /><br />  聲音喟然嘆著:「我只是一個聲音。」<br /><br />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嚥著口水:「不,不,聲音,是人發出來的。你一定是一個實際的存在,我會盡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來。」<br /><br />  聲音像是有一種被人捉弄的惱怒:「算了,我的勸告,今天是最後一次。你不聽從我的勸告,記著,那就不要後悔!」<br /><br />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br /><br />  當他叫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是真正張大了口叫出來的,這情形,就像是在夢中大叫,忽然叫出了聲來一樣,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聲來,人就會從夢境之中醒過來。這時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樣,他陡然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記得剛才的對話,所以他顯得那麼慌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br /><br />  「最後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末日的來臨。他雙手緊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明晚我還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他的想像之中,那聲音,一定是和一個實實在在的「她」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個她,在甚麼地方,是甚麼樣子的,他卻一無所知。<br /><br />  呆了好一會,洪致生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在車中,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了,他就駕車繼續向前駛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br /><br />  他居住的所在,大約是人類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適了。他先大口喝了幾口酒,然後,在床上躺了下來。任何人在睡著之前,總有一個短暫的朦朧時期,這一晚,在快要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個聲音,他渴望聽到的聲音沒有再來。<br /><br />  那天晚上,洪致生為了等那聲音再次出現,硬生生地令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自己清醒過來,在七、八次之後,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喪而又失望的一個漫漫長夜,他甚至跪下來祈求:「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br /><br />  他將希望寄託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樣。<br /><br />  接下來,亦是同樣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過極度失望的第三晚。<br /><br />  三天之後,當原振俠又和洪致生見面之際,原振俠的吃驚程度,真是難以形容。<br /><br />  當他應著門鈴,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一個人--頭髮凌亂,滿面鬍子,雙眼深陷,臉上幾乎一點血色也沒有,身子在微微發顫,雙眼之中,流露著絕望的神色,他根本認不出那是甚麼人來。<br /><br />  非但如此,洪致生開了口,原振俠也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洪致生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塗了漆一樣:「讓我進來,她--她再也沒有對我講任何話--我永遠失去她了,我--我--」<br /><br />  他講到這裡,雙手緊抓住原振俠的衣襟,發出了絕望的叫聲:「我怕!」<br /><br />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失聲道:「是你!」<br /><br />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進來,讓他坐下。雖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氣,但原振俠還是遞了一杯酒給他。洪致生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就開始講述那天晚上他離去後,直到如今他的遭遇。<br /><br />  講完之後,他仰著頭無助地問:「怎麼辦?」<br /><br />  原振俠只好苦笑。怎麼辦?一點辦法也沒有!洪致生失去了甚麼呢?失去了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個聲音!<br /><br />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麼痛苦,原振俠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卻非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不可。<br /><br />  原振俠想了一想:「看來,你所愛的守護神,由於你不聽勸告而生氣了,放棄了她的責任。」<br /><br />  洪致生雙手抱著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她,不再去探險了,不去了!為甚麼她還是不再對我說話?」<br /><br />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邏輯上一個有趣的現象,你已經聽了她的話,她何必再勸你?」<br /><br />  洪致生睜大了眼,望了原振俠一會,陡然之間一躍而起,直衝進浴室,用冷水淋著頭,然後又走了出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進行,她就會再來勸告我。」<br /><br />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這又是邏輯上的花樣,你堅決不聽勸了,她何必再勸?<br /><br />  不過,原振俠只是心中想著,並沒有說甚麼。同時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不能算是很正常,讓他到海上去有點事情做做,可能會就此恢復。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出發了!」<br /><br />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問那個老處女借那艘船,還是要請你出馬。」<br /><br />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知道洪致生所說的「老處女」是甚麼人,早幾天他們討論過這件事:「公平一點,人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br /><br />  洪致生聳了聳肩:「別管美不美麗,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內,我就可以出發。」<br /><br />  原振俠皺著眉:「我看,通過船公司互相交往,總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br /><br />  洪致生長嘆了一聲:「同行如敵國,我去一開口,就再也沒有希望了。」<br /><br />  原振俠還想推托,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毫無來由的事,別說船主人林雅兒如此神祕,就算是一個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甚麼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會肯借給他。所以,他仍然搖著頭。<br /><br />  洪致生有點不耐煩:「這種小事,幫幫忙都不肯?」<br /><br />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一辦,碰釘子,我只碰一次。」<br /><br />  洪致生倒沒有再說甚麼,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轉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俠對著洪致生的背影搖頭,他根本沒有把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為照常理來說,這是絕對沒有可能成功的事。<br /><br />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進行的。<br /><br />  第二天上午,原振俠趁有空,在電話簿中找到了林氏航運公司的電話,打了電話去,請接總裁辦公室。接聽電話的,是一個聽來很甜美的聲音。<br /><br />  整個電話交談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全部對話如下:<br /><br />  「總裁辦公室,我是祕書。」<br /><br />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講話?」<br /><br />  「對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請告訴我,我會轉呈總裁處理。」<br /><br />  這樣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俠的意料之中。於是他簡略地說明了自己想借「雅兒號」一用,多少代價不計,時間以一個月為限。<br /><br />  祕書十分有禮貌地問了原振俠的姓名、聯絡方法,原振俠留下了醫院和家裡的電話,談話就結束了。<br /><br />  雖然祕書最後說:「總裁如何決定,會儘快通知你。」但原振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br /><br />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時候,打電話來問借船的經過。原振俠據實以告,洪致生埋怨道:「這樣子借法,怎麼借得到?」<br /><br />  原振俠沒好氣地反問:「那麼,請問應該如何借?別忘了這位小姐是從來不見人的!」<br /><br />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甚麼更妥善的方法來,在電話中唉聲嘆氣一番:「請你再盡量想想辦法。」接著又自言自語:「真是沒有辦法,也只好用普通船隻了!」<br /><br />  原振俠有點惱怒:「早該用普通的船隻。」<br /><br />  他放下了電話,想起洪致生那種不正常的情形,有點替他擔心。晚上,他看了一會書才就寢,正在熟睡之中,電話鈴聲大作。原振俠翻了一個身,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足足響了超過半分鐘。原振俠一面心中咒罵著,一面抓起電話來,床頭的鐘,正好顯示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分。<br /><br />  他一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日間那個祕書的聲音:「是原振俠醫生?林氏航運公司總裁,要和你講話。」<br /><br />  原振俠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想譏諷對方幾句。可是一轉念間,他想到總是自己有求於人,還是忍氣吞聲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聲:「是!」<br /><br />  在他回答了一聲之後,又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才有一個聽來怪裡怪氣,令人一聽就有一種極不舒服之感的聲音傳了過來:「原振俠?」<br /><br />  原振俠回答了一下,心想,聲音是經過了變音程序的,不是原來的聲音。<br /><br />  原振俠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自然也想到,這個叫林雅兒的女人,為甚麼要把自己保護得那樣徹底?不但從來不讓人見到她,連原來的聲音是甚麼樣的,也不讓人知道。<br /><br />  雖然說,已經有一門科學,專門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中,推測出這個人的容貌來,但那只是少數專家的事,普通人絕對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br /><br />  而使得原振俠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這個神祕的女人親自要和他講話,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對方的第二個問題,卻有點豈有此理了,聲音仍然是怪模怪樣的:「原振俠,就是那個原振俠?」<br /><br />  對於這種怪問題,原振俠其實不算是陌生。由於他經歷的怪異事件相當多,所以,經常有人在聽了他的名字之後,會發出這樣的問題來。<br /><br />  所以這時,他也能從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個原振俠。」<br /><br />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又半晌沒有聲音。原振俠催了兩三次:「林小姐,關於借船的事--」<br /><br />  過了好久,才又傳來聲音:「那不成問題,『雅兒號』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費用--」<br /><br />  原振俠聽到這裡,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認為是絕無可能實現的一件事,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謝謝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br /><br />  那邊聲音卻道:「不過,有一個條件。」<br /><br />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說--」<br /><br />  「我必須和你見一次面。」<br /><br />  如果說剛才原振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更加懷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了!<br /><br />  林雅兒要和他「見一次面」,一個從來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見的人,要和他見一次面!<br /><br />  他的回答是充滿了疑惑的:「見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聽錯了?」<br /><br />  「沒有,當然,見面的方式,會很特別。」<br /><br />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面的方式再特別,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時道:「好,時間?地點?」<br /><br />  「現在。我現在就在『雅兒號』上,停泊在七號海灣,林氏船務公司的碼頭。」<br /><br />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答應,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原振俠握著電話,發了一會怔。<br /><br />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br /><br />  他用力搖了一下頭,放下電話,再用力跳下床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絕不是在做夢。但由於事情本身實在太離奇,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證實一下。<br /><br />  他其實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動作快疾,在三分鐘之後,已經發動了車子,疾駛而出。<br /><br />  他知道七號海灣在郊外,反正凌晨時分,路上根本沒有甚麼車子,他一面駕車,一面在尋找著林雅兒要和他見面的理由,可是卻無論如何設想不出。由於林雅兒本身就充滿了神祕,別說她從來不見人,單是她二十三歲之前,是在甚麼地方,在甚麼樣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經夠詭異了。<br /><br />  半小時之後,他已經駛近七號海灣。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也停泊著不少各種類型的船隻,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個碼頭亮著燈,在燈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務公司」的招牌,還有兩行警告:「私人產業,禁止入內。」<br /><br />  原振俠停下車。碼頭的建築,也與眾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鐵閘,鐵閘後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築物。然後,是兩邊皆有鐵絲網攔著,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兩百公尺的水泥道。<br /><br />  在水泥道的盡頭,泊著一艘船,原振俠才跨出車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後,他呆了一呆,登時心中產生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之感。<br /><br />  那是一艘外型線條十分優美的大型遊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從船頭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沒有任何第二種顏色。<br /><br />  任何遊艇主人,自然有權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顏色。但是船上有相當多的金屬組成部分,譬如說銅船欄,總是金屬的原色。<br /><br />  可是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這時看來,它像是隨時可以在黑暗中隱沒的妖魔一樣。原振俠不是心理專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麗的船,用純黑色來裝飾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br /><br />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在那間小屋子裡,已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相當高大健碩的女子,雖然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這女郎的容顏秀麗,年紀也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穿著一套類似軍裝的服裝。原振俠暗忖:這女郎,難道就是林雅兒?<br /><br />  那女郎才一現身,緊閉著的鐵閘就自動打開。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俠走過來,禮貌地問:「是原醫生?」<br /><br />  原振俠點著頭:「林小姐?」<br /><br />  那女郎笑了起來,現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機。」<br /><br />  原振俠「啊」地一聲。沒等他再說甚麼,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後,自然能和她會面。林小姐要我轉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會不習慣,請你上船之後,右轉,進入右首第一間艙房,等林小姐。」<br /><br />  原振俠用心聽著,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純黑的船望了幾眼,心中詭異之感更甚。他剛想問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經道:「別問我任何問題,我甚麼也不知道。」<br /><br />  原振俠笑了一下:「你自稱是林小姐的司機,可是車子呢?在視線所及處,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車子。」<br /><br />  那女郎道:「車子直接駛進遊艇去了。」<br /><br />  原振俠「啊」地一聲--就像車子直接駛進大廈的電梯一樣,這是林雅兒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點關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麼回去呢?這裡十分荒僻--」<br /><br />  那女郎笑了起來:「請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br /><br />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顧自走進那小屋子,並且關上了門。<br /><br />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越是離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長的船,看起來像是一個橫亙在海邊的巨大妖魔。船緊靠著碼頭泊著,甚至連防止碰撞的軟墊都是黑色的。當原振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時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為國際航海法所准許呢?<br /><br />  沿著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門前,門打開著,可是並沒有燈光。原振俠猶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著了燈光。<br /><br />  原振俠立時想到,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著自動開關裝置,人一到了門口,裡面就會亮燈。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行動有人監視,看到他到了門口,就替他著亮了燈。<br /><br />  本來,原振俠只是應邀,來和一個航運業的女強人談一件小事,用不著考慮那麼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又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祕意味,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點。<br /><br />  燈光一亮,他向內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br /><br />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屋子的前廳,當中是一張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隻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著一叢假花,自然,連枝葉,也全是漆一樣濃的黑色。<br /><br />  原振俠是一個性格相當開朗的人,當然,他不至於討厭黑色,可是在那樣的情景下,他實在覺得有點氣憤。他大步走過了那個空間,來到了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中也亮著燈,整個走廊也是黑色的,妖異的氣氛更濃。腳下所踏著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甚麼妖魔的舌頭一樣,彷彿隨時都會捲起來,把人吞進甚麼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去!<br /><br />  原振俠記得那個女郎的話,轉向右,來到了右首第一間艙房的門前。<br /><br />  在他推門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了一看,望向燈光的來源。燈光來自一種隱蔽式的裝置,他仰著頭,故意大聲道:「金錢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線變成黑色!」<br /><br />  他這樣說,自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是為了宣洩一下自己心頭的不滿,他也顧不得禮貌了。<br /><br />  他期待著自己的話會有反應,但是等了一會,卻甚麼聲音也沒有,船上靜到了極點。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也沒有。真叫人懷疑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br /><br />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這樣子怪異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絕不適宜給心理正常的人,用來做長途航行。<br /><br />  就算林雅兒肯借,他也要勸洪致生放棄,另外去找別的船。在這樣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會變成瘋子。<br /><br />  推開門,他走進去,艙房的燈在門推開時亮起。雖然有燈光,可是那種灰慘慘的感覺,還是令人不舒服之極。如他所料,房間之中的一切陳設,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絲絨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俠有點賭氣地走過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開來。<br /><br />  雖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總比被困在這樣的黑地獄中好一些--他真有這種感覺!<br /><br />  可是當他一將帘子扯開之後,他又不禁呆了一呆。<br /><br />  帘子後面,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整間艙房,可能是根本沒有窗子的!<br /><br />  令得原振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畫。<br /><br />  那是一幅油畫,全部黑色,不過是深淺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畫上,即使是最淺的黑色,也比深灰色來得深,所以只能說是黑色,而不能說是別的顏色。<br /><br />  正因為如此,所以,畫究竟畫的是甚麼,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俠卻一下子就感到了震驚,那是因為油畫上畫的情景,他曾經看到過。一個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許多人高舉著雙手,一點不錯,正是洪致生要去進行探索的,那塊海底大石上的淺刻。<br /><br />  那塊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這時,在這幅油畫上,卻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踮著腳尖。<br /><br />  而且,油畫也比來自海底的攝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個人都是仰著臉、張大口。畫家的表現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著臉的人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強烈。那些人,看來像是正在期待著甚麼,盼望得到甚麼,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個人卻又毫無例外地帶著一種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們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沒有眸子一樣,看了令人不寒而慄。<br /><br />  原振俠盯著那幅畫,看了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股遍體生寒之感。他立時把視線自那幅畫上移開,不由自主喘著氣,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br /><br />  可是當他坐下來之後,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畫。同時,不知有多少疑問湧上心頭,而且幾乎每一個疑問,都是沒有答案的。<br /><br />  他問自己: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br /><br />  何以來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塊大石上的淺刻,會和林雅兒遊艇上的一幅畫一模一樣?<br /><br />  這幅畫,究竟代表著甚麼?<br /><br />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卻絕對可以感到,事情遠遠要比自己所想像的詭異神祕。他在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用力把艙房的門關上,這時,門只是虛掩著,他一面想著,一面在等待著門推開,林雅兒進來和他會面。<br /><br />  可是門並沒有被推開,原振俠陡然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聽到了機器運轉的聲音。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在感覺上,他可以知道「雅兒號」正駛離碼頭。<br /><br />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衝出去,還可以有機會跳進水中,游回碼頭!<br /><br />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真想立刻開始行動,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傾斜,做出了向前衝刺的姿勢。可是就在那一剎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讓自己的身子挺直。<br /><br />  令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間,他想到林雅兒之所以要和他會面,多半是由於他的一些冒險經歷之故。如果這時,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豈不是太膽怯了麼?<br /><br />  他挺直身子之後,勉力鎮定一下。雖然船身十分平穩,但是在感覺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航行。<br /><br />  反正可以離開的機會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俠也真正鎮定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打量著這間艙房。艙房的陳設,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適的。他坐了一會,又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看來是酒櫃的艙門,裡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br /><br />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開瓶塞,聞到了一陣酒香。可是當他把酒從瓶子中傾倒進杯子時,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來的液體,不錯,是有濃郁的酒味,可是色澤濃黑,猶如墨汁!<br /><br />  原振俠憤然放下酒瓶,怒道:「這是甚麼鬼船?」<br /><br />  他實在是由於氣憤而自言自語,絕未曾預料會有回答。可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難道你在要借用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甚麼樣子的嗎?」<br /><br />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自然也沒有轉過身來。他一聽就聽出,那是林雅兒經過變音措施的聲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根本不會要借這艘船!」<br /><br />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意十分肯定。因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這艘船會是這樣子古怪的。<br /><br />  他說著,轉過身來,立時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沒有看到任何人。<br /><br />  自然,聲音可以通過傳音裝置發出來,可是原振俠這時清清楚楚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離他不會超過三公尺,可是他卻看不到人!<br /><br />  這是為甚麼?<br /><br />  難道這個林雅兒,是一個會隱身法術的奇人?<br /><br />  在那一剎間,他心中甚至慌亂起來,但就在這時,聲音又在他面前發出:「那自然也不會有我們如今進行的會面了?」<br /><br />  聲音就在前面發出來,那裡並沒有甚麼發音裝置。也正由於聲音再度傳來,原振俠也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鎮定下來。<br /><br />  他看到林雅兒了,也知道為甚麼自己在才一轉過身來之際,以為眼前沒有人的緣故了。<br /><br />  一身黑衣,連整個頭臉都被一個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兒,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牆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視覺上的錯覺,將她整個人溶進了黑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不存在一樣。<br /><br />  這種手法,很多魔術師都善於使用。注意過魔術師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嗎?在魔術師的身後,大多數有一大幅淨色的帷幕,或紅色、或紫色、或黑色,這幅帷幕,就是要來遮掩觀眾之眼,使得魔術表演可以順利進行的。<br /><br />  不過這時,原振俠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兒,看起來還只是朦朦朧朧的,以致像影子多於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br /><br />  原振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異感,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好好的一個人,弄成這樣幹嘛?」<br /><br />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br /><br />  原振俠一聽,心中陡然一動,他以極快的動作一躍向前,雙手一伸,已經捧住了林雅兒頭上的那個頭罩。<br /><br />  林雅兒的聲音,雖然經過改變,但原振俠還是可以聽得出,那一句話中充滿了幽怨。那使原振俠立即想到,一個二十八歲的女郎,雖然又富有又能幹,為甚麼絕不和人見面呢?當然是由於臉部或是身上,有了甚麼極其嚴重的缺陷之故。<br /><br />  (她不是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嗎?那就是說,她不是「好好的一個人」!)<br /><br />  (不是好好的一個人,自然是嚴重破相,變得十分可怕的了。這樣理解,自然不錯,原振俠就是這樣理解的。)<br /><br />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理解方法呢?)<br /><br />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有了決定,要把林雅兒頭上的頭罩摘下來,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對。然後,不論她的真面目多麼可怖,他作為一個醫生,要切實向她說明,人的外表不是那麼重要。<br /><br />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術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這樣的行動。<br /><br />  原振俠的動作當真快疾之至,林雅兒顯然有過想躲避念頭,可是她身子連閃都未曾來得及閃一下,原振俠已經躍到了她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頭罩。這時,原振俠已經可以弄清楚,林雅兒頭上所罩著的頭罩,是立方形的金屬品,他原以為只要輕輕一提,就可以把那個怪異的頭罩提起來,也可以看到林雅兒從不向人顯示的真面目了。<br /><br />  可是,就在他雙手向上一提之間,一陣奇怪之極的感覺,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原振俠全然說不上來,因為在他一生之中,還只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勉強要形容,只可以說有點像是觸了電,可是又絕不像觸電那樣強烈,而相反地,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柔和的感覺。<br /><br />  但是那種感覺的後果卻十分強烈,原振俠在剎那之間,變得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甚至連眨眼睛的氣力都沒有,變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更別說把頭罩提起來了。<br /><br />  自然,這種情形,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秒鐘或者兩秒鐘。<br /><br />  可是,那也足夠使得林雅兒從容後退,退出了幾步,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br /><br />  這時候,原振俠倒可以說得上來,自己身受的感覺是甚麼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單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運動時所能發出來的力量,而是指他整個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絕不懷疑,在剛才那一秒到兩秒的時間內,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喪失了活動能力,他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動的,一切都在靜止狀態之中,沒有任何活動!<br /><br />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間,而他的活動能力也早已恢復了,他還是僵立著不動,甚至雙手也維持著想提頭罩的姿勢。<br /><br />  他聽得林雅兒的聲音:「原醫生,你太魯莽了,我對你十分失望!」<br /><br />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又吸進了一口氣,半轉過身來,向著林雅兒:「你--你是用甚麼方法,使我--使我--」<br /><br />  使他怎麼樣了呢?原振俠也難以確切地說得上來。是說「使他死了一秒鐘」嗎?還是說「使他喪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鐘」呢?都不確切,而他又無法說出,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種甚麼情形。<br /><br />  林雅兒低頭嘆了一聲:「坐下吧!」<br /><br />  原振俠盯著她,她看來實在是怪異之極,頭上是一隻立方形的頭罩,一件長袍,上至頸,下至腳,全在長袍的籠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br /><br />  原振俠有點不由自主,坐了下來,道:「林小姐,不論你容貌上受過任何嚴重的傷害,你都沒有必要採取這種生活方式!」<br /><br />  林雅兒的回答帶著嘲諷:「你是甚麼?救世主?」<br /><br />  原振俠並不生氣:「醫生,一個普通的醫生。」<br /><br />  林雅兒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你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br /><br />  她在這樣說了一句之後,明明是還想說下去的,可是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深深吸著氣:「林小姐,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br /><br />  林雅兒揮著手:「不,是我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br /><br />  原振俠全然不知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不過他抓緊了機會:「好,那就比較公平一點,輪著來,每人提一個問題,由對方回答。」<br /><br />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像是在玩遊戲的少年人一樣,這至少使房間中,那種陰暗詭異的氣氛沖淡了一些。<br /><br />  林雅兒也直了直身子:「好!」<br /><br />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女士第一,請先問。」<br /><br />  面對著那麼怪異的一個女性,原振俠心中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也不知道這樣交談,可以持續多久,看來主動權完全在於對方。所以他已經決定,輪到自己發問的時候,揀最重要的來問。<br /><br />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頭罩籠罩之下,林雅兒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個星球中冒出來的怪物一樣。原振俠全然無法想像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這時不出聲,是在考慮應該怎樣發問。<br /><br />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吸氣聲,接著,便是她的問題:「原醫生,請你仔細聽著。有一個人,他的樣子和尋常人完全不同,那麼,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請注意,我說的是這個人的樣子,和尋常人全然不同。」<br /><br />  原振俠心中打了一個突,這算是甚麼樣的問題?她是在說她的容貌與眾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際,還是曾有人見過她的,絕沒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記載。<br /><br />  而且,甚麼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種生物,不能再稱之為人了。<br /><br />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並沒有如此回答。因為他還是想到,林雅兒口中的「有一個人」,可能就是她自己。<br /><br />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太久了,林雅兒坐著的姿勢是身子微微向前傾著,這證明她正急於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十分明白。不過我想,人的外形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內心。」<br /><br />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體,對方的問題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話來回答。他的話才一出口,林雅兒就道:「不,不!你完全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討論甚麼哲理,而是和你討論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br /><br />  原振俠道:「好,那麼你必須具體地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是甚麼樣子的。」<br /><br />  他特地在「那個人」這三個字上,加強了語氣。他聽到了急速的喘息聲--在那個立方形的頭罩之中,自然有著變音裝置,喘息聲經過了變化,聽起來有一種悚然之感。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等著她的進一步解釋。<br /><br />  又過了好一會,林雅兒像是下定了決心,突然半轉身,向那幅油畫伸手指了一下。<br /><br />  原振俠的反應極快,林雅兒伸手一指,他立時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畫的上方那個五角星形。<br /><br />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這幅畫,是他要問林雅兒的幾個重要問題之一,但這時,林雅兒指著那個五角星形,那是甚麼意思呢?難道她是說,那個「人」的樣子就是五角星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br /><br />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沒有,屬於棘皮動物的海星類生物,又稱為海盤車的,不論是甚麼品種,都會呈各種各樣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對稱的、規則的五角星形。<br /><br />  可是,海盤車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動物,當然不能和人相提並論。所以,林雅兒這一指,雖然用意十分明顯,可是卻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俠連忙又轉回頭來,向林雅兒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時失聲道:「你怎麼了?」<br /><br />  他不但失聲驚呼,而且立時站起身來,向前走去。這時,林雅兒的動作怪異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畫指著,可是卻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來,而她正竭力與之掙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於下垂。<br /><br />  從她的體態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掙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而且,又發出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來。<br /><br />  這種情形,作為醫生,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羊癇瘋發作的病人。<br /><br />  他一下子就來到了林雅兒的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握住了林雅兒的雙手。可是林雅兒掙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驚人,竟將原振俠雙手震脫,而且還後退了一步。<br /><br />  原振俠一退,林雅兒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頭上又罩著立方形的一個箱子,這一下一躍而起的情景,真像是甚麼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獄魔界之中,冒了出來一樣。<br /><br />  由於處在一團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霧之中,所以一時之間,原振俠膽子再大,應變再快,也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br /><br />  而林雅兒一跳起來之後,用聽來淒厲之極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br /><br />  她這三句話,完全是一種悲慘得令人聽了毛髮直豎的尖叫,而且叫聲一下比一下淒厲尖銳。原振俠可以肯定聽到她叫的是甚麼,可是卻無法知道,她這樣叫是表示甚麼意思。「知道」,知道甚麼?<br /><br />  原振俠所能肯定的一點是,林雅兒目前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說她是情緒激動,實在太輕,看來她已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接近瘋狂了。<br /><br />  這種情形,實在是原振俠在半分鐘之前,都萬萬料不到的。<br /><br />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鎮定下來。雖然他是醫生,如果在醫院裡,他就可以利用藥物來達到這個目的,然而現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令一個處於癲狂邊緣的人,鎮定下來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摑上一掌。掌摑可以刺激人頭部神經集中的地區,使人在癲狂情緒之中解脫出來。<br /><br />  由於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原振俠根本沒有多想一想的機會,一想到了要掌摑對方,手已疾揮而起。<br /><br />  等到他一掌揮出,他才想到,林雅兒整個頭部,都在立方形的頭罩之中,根本無法打中她的臉部的。<br /><br />  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手已疾揮而出,根本沒有機會收住勢子了。「啪」地一聲響,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頭罩的右邊。<br /><br />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股極強的反震力。<br /><br />  那股反震力之強大,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以為自己的手臂已斷成了四、五截。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緊接著,身子也站立不穩,打橫直跌了出去。<br /><br />  在這時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甚麼也看不到,更無法知道自己這一掌,對林雅兒造成了甚麼結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甚麼,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後,他就跌倒在地毯上。<br /><br />  而在他跌倒的同時,他又聽到了另一陣乒乓的聲響,也像是有甚麼東西給人撞倒了。<br /><br />  原振俠倒地之後,大口喘著氣,強忍著劇痛,想掙扎著站起身子來。他的右臂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劇痛才過去,總算在感覺上,手臂還連在身子上未曾脫離。他用左手托了托右臂,用力眨著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畫已經跌了下來,林雅兒也跌倒在地,油畫就落在她的身旁。<br /><br />  原振俠咬緊牙關,左手在地上撐著,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點。可是還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情景。<br /><br />  剎那之間,他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樣,張大了口想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br /><br />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了一陣十分奇異的「得得」不絕的聲響傳入耳中。<br /><br />  那種聲響在才一傳入耳中之際,他根本無法知道那是甚麼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這時,就算是任何聲響,都會在極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進一步的震動。<br /><br />  當然,只是極短的時間,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聲響,是他自己上下兩排牙齒,由於全身在不由自主發著抖,而相叩所發出來的。<br /><br />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發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驚悸,是如何之甚了!<br /><br />  他看到了甚麼呢?<br /><br />  他看到了林雅兒頭上所罩的那隻立方形的頭罩。<br /><br />  看到了頭罩,絕不可怖。但是頭罩顯然由於他剛才用力一擊的緣故,被打得離開了林雅兒頭上,滾到了艙房的一角。<br /><br />  這也不算得甚麼,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俠在一剎那之間,如身凝於冰層之中的,在於頭罩脫落之後,原振俠看不到林雅兒的頭部!<br /><br />  在黑色長衣的衣領之上,沒有頭,一個沒有頭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br /><br />  在極度的驚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時間,都像是凝止了一樣。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所以他兩排牙齒,一直因為相叩而發出「得得」聲。<br /><br />  怎麼可能呢?原振俠從來也未曾這樣連想都無法設想一下過。從林雅兒一現身開始,雖然詭異莫名,但總還可以設想,可是現在的情景,連想也無從想起。剛才他那一掌,雖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個人整個頭打下來的!<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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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真的,所有嬰兒,看起來全是差不多的,紅紅皺皺的皮膚,緊閉著眼睛,沒有多大的分別。就算有分別,也無法根據一個嬰兒的面貌,推測到長大之後的面貌來。

  那兩個記者的工作相當認真,他們又找到了當時,二十多年前初生嬰兒房的主任護士。主任護士的記憶不是很好,對著好奇的記者茫然道:「不記得了,不記得是甚麼樣的人把嬰兒抱走的了!」

  於是,在這兩位記者的筆下,就出現了「神祕的女兒」這樣的名稱。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深入調查,都無法知道這個離開了醫院的嬰兒,到甚麼地方去了。

  一個嬰兒,若是失蹤的話,尤其是林永興這樣顯赫富豪的女兒,應該是會引起轟動的。但是林永興一點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說甚麼,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幾個長輩問過幾次。記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個表舅父,這個親戚述及了當時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難產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難過,喪禮舉行得十分風光。在喪禮上,沒有看到嬰孩,永興說,孩子太小了,不適宜帶出來。

  「喪禮舉行完畢,我們幾個親戚商量著,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說。永興一聽我提起,就一板臉,說:『孩子就是孩子,有甚麼好看的!』雖然他說得不近情理,可是--可是!」這個親戚的神情有點忸怩:「我們都--要靠永興在工作、生活上資助,所以也都有點怕他,我就不敢再說甚麼了。

  「又過了一個時期,我再問起孩子,永興說,已送到外國去叫人撫養了。從此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她,是的,應該說,我們親戚之中,沒有人見過這個孩子的。三年後,永興糊裡糊塗失了蹤,我們親戚才又想起孩子來,一打聽,才叫玄,根本沒有人知道孩子在甚麼地方。永興根本未曾對任何人說起過,孩子送到哪一個外國去了,只知道是他的一個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見過兩次,陰森森的,一句話也不肯多說,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不知道為甚麼永興喜歡他,一刻也離不開他似的。

  「是的,永興本身甚麼親戚也沒有,不是很清楚,好像他是從一個甚麼教會主辦的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親戚,沒有父系的親戚。」

  由於調查訪問,是在林雅兒主持林氏船務公司業務,重現昔日風光之後進行的,當然也有以下的談話。發表意見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當然聽說了,聽說名字是林雅兒?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永興一失蹤,船務公司失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來,簡直是山窮水盡,只剩下一堆廢銅爛鐵了,只有幾個老職員,在苦苦支撐著。忽然聽說永興的女兒出來辦事了,又聽說,不到三年,已經又和當年差不多了。我們一些親戚商量著,要去見見永興的女兒,說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見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話全是一樣的:『林總裁一向不見人!』我擺出我的身分來--我是她的表舅公,結果,也沒有人買帳,一樣不見。後來,才聽說她根本甚麼人都不見,根本沒有人見過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人?」

  天底下,本來是不容易有林雅兒這種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兩個記者和世界著名的七家私家偵探社協議,一定要設法,拍攝到一張林雅兒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後,四家偵探社承認失敗,放棄了,一年之後另外三家也承認失敗,也放棄了。林雅兒不是一個隱士,她主持著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怎麼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為一間龐大的航運公司的總裁,實在很難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難,並不代表不可以。

  林雅兒就做到了這一點。

  從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會再加詳述),公司的職員,就只聽到過她的聲音。開始聽到她聲音的,是幾個二十多年來苦苦支撐著,苟延殘喘的老職工。一直到現在,發展到了超過一千名員工,仍沒有人見過她。

  和林氏航運有業務來往的人,也沒有人見過她,不論地位多高--油運業全盛時期,誰看到阿拉伯的甚麼王子不低頭哈腰,但是林總裁說不見就不見。

  現代科學,可以使世界許多處不同地方的人,通過電話系統的操作,如同面對面地開會,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進行一切工作。

  業務上有關係的人,未曾見過這個林總裁,想起來還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聯繫的人呢?難道也見不到她?答案是:也見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觸。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層高的大樓的頂樓,大廈自五十二層開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設備--幾乎連濾過性病毒都過不去,這是一位保安設備專家講的話。

  她難道從來不離開住所嗎?當然不,她會到公司去,到她的辦公室去。但是她的車子,在兩處都有專用電梯直達樓上,她不用自己駕車,而車子的後座和司機位之間,有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機是一位女性,即使是這個女司機,也未曾見過她。這位神祕的女總裁,用種種方法保護自己,不讓人家看到她。

  不過,那兩個內幕記者,還是十分有辦法的。從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測到她十分注重營養,而且食量不大,顯然是為了維持體態的美麗。

  內幕記者甚至根據她衣著的尺碼,可以精確地推測到這個神祕人物的體型--體高五呎八吋,三圍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個標準美女的體型。

  對於林雅兒,所知就是那麼多。哦,還有一點,即使是通過科學儀器聽到的她的聲音,專家的意見是,也是經過變音裝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來的聲音。至於她原來的聲音是怎樣的,也沒有人知道。

  再回過頭來,看看林永興的失蹤經過,也可以說是神祕之極。

  林永興這個富豪,喜歡獨自駕駛遊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個月或更久的時間,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甚麼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華遊艇上。在他駕船遨遊之際,倒也不是全無音訊的,他會利用船上完善的無線電通訊,和他的下屬聯絡,時間不一定。

  那一次,林永興是從美國邁阿密出發的。一離了港口之後,海岸巡邏隊和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遊艇,目擊他的「永興號」向西北方向駛去,也就是說,是向著百慕達方面駛去的。誰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駛出的方向。

  自此之後,一直到「永興號」再被發現,「永興號」究竟曾到過甚麼地方,完全沒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興號」在離開港口之後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層人員,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在這五天之中,他們未曾接到林老闆的任何電話。

  等到第十天頭上,還未曾有林永興的消息--這是十分反常的現象,船公司的高級職員開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頭上,他們派出了三個代表,來到邁阿密,請求當地海岸巡邏隊,協助尋找「永興號」,可是卻遭到了禮貌的拒絕。

  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以「永興號」的性能、速度而論,已經過去了十五天,船可能已駛到任何地方去了,總不會再在邁阿密海岸巡邏隊管轄的水域之內了。

  幾個高級職員無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機,在附近幾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尋「永興號」的下落。但又過去了十天,一點結果也沒有。

  而就在那幾個高級職員,回到了總公司之後不幾天,「永興號」被發現了。發現「永興號」的是一艘商船,地點是在距離邁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沒有人,船上的設備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沒有人。

  林永興就這樣神祕失蹤了!

  這樣一個大人物失蹤,自然會展開極隆重的搜尋,搜尋繼續了三個月,甚至在發現「永興號」的地點,做了深水潛水的搜尋--這實在是很滑稽的事,有點像中國的一則寓言「刻舟求劍」。

  因為「永興號」在被發現時,隨著海流在海面上漂著,不知道是從甚麼地方漂來的。而林永興顯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蹤--證據在以後的調查中,輕而易舉地被發現。

  在搜尋沒有結果之後,自然就是詳細的調查。

  「永興號」被拖回了邁阿密,調查小組由各國專家組成。專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專才,有兩個專才,是調查失蹤者的權威。

  在調查報告中,他們提出了十幾項人會莫名其妙失蹤的理由。總括來說,可以分為自動的或被動的兩大類。自動的,是失蹤者厭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改名換姓,甚至連容貌也改變,徹底變成另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

  專家排除了林永興自動失蹤的可能性,因為林永興事業如日中天,身體健康情況又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擊,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難產而死。但這種打擊,絕不足以使一個充滿了事業雄心的人,放棄他的固有生活。

  那麼,林永興的失蹤,自然是被動失蹤了。被動失蹤,又可以根據失蹤的環境,分為許多種,例如森林失蹤、沙漠失蹤、海洋失蹤--等等。林永興的失蹤,當然歸入海洋失蹤這一類。

  而在海洋上的被動性失蹤,原因也多得數不清,例如說:

  遇上了海盜。(這一條被否定了,因為船上沒有絲毫打鬥劫掠的痕跡,所有貴重物品俱在。)

  遇上了風浪。(這一條也被否定了,船被發現時,十分完整,絲毫不像受過風浪的襲擊。而且,過去一個月的氣象紀錄,都是風平浪靜。)

  船的機件--沒有故障;食物飲水--豐富無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沒有任何跡象;迷途的心慌意亂--船上的一切儀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蹤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興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隻大烏賊游近,用長大而生滿了吸盤的觸鬚,將他捲進了海中等等。

  這已是屬於另一類失蹤範圍內的事了。

  這一種失蹤是「神祕失蹤」,人會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無蹤,可以作任何解釋,包括被發出綠光的外星人擄走了之類,悉聽尊便。

  於是,失蹤專家指出,失蹤地點,是在所謂「神祕的百慕達三角區」之中。這個三角區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稱為「魔鬼海域」,有過許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蹤事件,包括飛機、輪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個神祕地區。

  林永興的失蹤,也可以歸入是這許多神祕失蹤事件中的一宗,沒有原因。或者說,有原因但找不出來。

  失蹤調查報告,自然以失蹤專家的意見為主,但是也有其他專家的意見。一位輪機專家,就不同意那個說法。

  這位機械專家,一直是美國方面保養「永興號」的負責人。「永興號」在出海前,他監督著注滿了燃料,等船被拖回來之後,無論從燃料的剩餘方面,或是儀表上的指示,「永興號」只不過行駛了五十七浬。這個距離,甚至還不足以從邁阿密駛到大巴哈馬島,根本未曾進入所謂百慕達三角區的魔鬼海域。

  另一個偵探人員,則根據「永興號」上的一切,證明林永興的失蹤,是出海當天就發生的事--日曆留在這一天,沒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飲料極少,不會超過一個人一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確鑿的證據。

  但不管調查報告如何眾說紛紜,一種專家有一種專家的意見,有一點倒是全體同意的,那就是他們找不出林永興失蹤的確切原因來。

  林永興一直沒有出現,林氏船務公司失了重心,業務日漸不前。別的船務公司乘機落井下石,終於使林氏公司幾乎等於破產了。直到林雅兒,這個一直沒有人知道她在甚麼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來。

  一般來說,一個人失蹤七年之後,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興自然也不例外。

  公司的幾個老職員、林永興妻子的親戚都打聽過,在林永興失蹤前三年,曾在律師事務所立下了一份遺囑。所以,當林永興失蹤滿七年之後,在那個律師事務所,有一次聚會,希望知道林永興有甚麼遺囑,對公司的業務大權,究竟有甚麼安排,也想知道他是不是還有別的財產等等。

  而結果,與會者都大失所望。律師取出了一封林永興親筆的函件:

  「我在今天預立遺囑,但遺囑必須在二十三年之後才能開啟,並且交由律師全權處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林永興」

  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興預立遺囑的日子,是他女兒誕生的那天,也就是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兩個內幕記者,也曾去拜訪過那位律師。那位律師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興到他事務所來的情形。

  「下午三時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電話,告訴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見我,辦完手頭的事就來,叫我一定要等他。結果,等到晚上八時多他才來。

  「那天晚上,本來我還有幾個相當重要的約會,但當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約會重要,他的船公司是我們的最大主顧。

  「八點多,他進來了,神色十分慌張,而且頻頻回頭看,好像是怕甚麼人跟蹤一樣。他只是一個人來,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通常他來的時候,總帶著一大堆處理各種業務的祕書來。

  「甚麼?一個跟班,樣子很陰森的?不,我從來也沒有注意到過這樣的一個人。

  「他進來之後,就把我辦公室的門關上。其實這時,事務所中的職員早已離開了,我和他講話,不會有別人聽到,可是他還是那麼小心。可見他將要和我說的事,是十分機密的。

  「他還沒有坐下來,就取出了一隻文件袋來,是密封了的,對我說:『這是我自己寫的遺囑,請你替我保管,替我執行。』預立遺囑,是一種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過來,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遺囑上要有律師作見證簽名,你封好了,我怎麼簽名?』

  「當時,他現出相當為難的神色來,道:『你就簽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是他絕不願意有人知道遺囑的內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簽了字,並且當著他的面,把遺囑放進了專放絕對祕密文件的保險箱之中。他才吁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取出了手帕抹著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後,又取出了一封信來。那封信的內容,我當時就看了,覺得很奇怪,問他為甚麼是二十三年,他沒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過四十出頭,二十三年之後,也不過六十多歲。到時百分之九十你還在世,自然也不必我執行遺囑了。』

  「他聽了之後,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並沒有回答我的話。等我又說了一遍,他才道:『再說吧!』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

  「我拿起電話來,是一個男人找林永興的,我就把電話遞給他。他的手有點發抖,神情也極怪,像是又害怕又無可奈何,我問了他一句:『你沒事吧?』他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接過了電話之後也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這時辦公室中十分靜,連在一旁的我,也聽到了打電話來的人所說的話,那個不知是甚麼人只說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應的,別想玩甚麼花樣!』

  「我聽得很清楚,當時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誰講話那麼沒有禮貌,敢對一個亞洲富豪講這樣的話?而林永興這時,也像是手中所握著的不是電話,是一塊燒紅了的鐵一樣,一下子就把電話摔到了桌上。我拿起電話放好,向他望去,他連連擺手,表示沒有甚麼,我自然不便再問,他就走了。

  「以後,我又和他見過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絕口不提遺囑的事。後來,他神祕失蹤了。

  「在他失蹤之後七年,一些和他有關係的人,到我的事務所來,要求看他的遺囑。我就把那封信取出來,把他們打發走了。

  「是的,日子過得真快,二十三年,在當時想來,那是一個多麼悠長的歲月,可是一下子就過去了。事務所早已有電腦資料儲存設備,每一天要處理的事,電腦會自動提醒,林永興的遺囑,若不是電腦自動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過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開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遺囑來。遺囑十分簡單,執行起來,也沒有甚麼困難。

  「哦,你們問遺囑的內容?嗯--這--照常理說,我是不應該洩漏的,不過,遺囑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幾個老職員傳達過,也不是甚麼祕密了。你們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們。

  「遺囑真正的內容,其實只有一句話:『我全部財產,歸我女兒林雅兒所有,請向一切有關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關人員找了來,宣布了遺囑內容。聽了遺囑的人,神情都十分怪異,我也覺得怪異。因為最主要的一個人物,他的女兒林雅兒非但不在場,而且自她出生之後,根本沒有人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甚麼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一次公開。我當了一輩子律師,宣讀過無數遺囑,但沒有一次比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讀的,只是遺囑中可以公開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開的。

  「既然不能公開,當然也不能告訴你們,對不起。你們當記者的,真喜歡尋根究柢,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訴我林雅兒來的時候的聯絡暗號。那暗號相當複雜,絕無假冒的可能。

  「當天下午,我在離開辦公室前,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是一個相當怪的聲音--經過變音程序,說出了那個聯絡暗號,說她就是林雅兒。我是執行任務的人,自然不能不接受她的繼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見過這個林雅兒。當天,我就提出要和她會面,可是她卻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不想見人。但是她卻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幾個把船公司支撐著,但現在再也撐不下去的老職員,她從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業務。這不成問題,這樣一個爛攤子,誰還稀罕?

  「不過聽說,到現在不過三年工夫,船公司業務,大有可觀了。真怪,可能是林永興當年,另有一筆財產在,林雅兒運用了那筆財產,有錢,自然便易於開拓業務。

  「她一直有電話給我,尤其是開始,託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廈的頂上十層等等。後來,可能有公司職員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完全沒有人見過她?只是根據她的衣著,來推測她的體型?她用三十四號胸罩?哈哈,你們探聽得真清楚!說起來,她正當妙齡,又有著那麼美妙的身材,為甚麼躲起來不見人?可能是臉部有甚麼缺陷吧!」

  那兩個內幕記者,和其他企圖揭開林雅兒神祕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僅此而已,再努力,也發掘不出甚麼新的材料來了。連女司機都是停好車離去,等主人進了車,再奉召喚去駕車的,還有甚麼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買女司機、僕人,但所得到的最高情報,無非是三十四號胸罩而已。


  敘述故事者忽然把情節岔了開去,岔到了那一雙「神祕的父親和祕神的女兒」身上,是由於洪致生一對原振俠提及了林氏的船務公司,原振俠就想起了種種傳奇性的記載之故。

  原振俠其實也想了沒有多久,而且,有點細節,他在看的時候,由於事不關己,也不是記得很清楚。

  當下,他仍是愕然地望著洪致生:「如果你們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間,有甚麼業務上的來往,怎麼輪,也輪不到我去辦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錯了,我去尋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設備十分完善的船。這種合乎需要的船,世上並不多,就算有錢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載之間能造好的--」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已經明白了:「林氏船務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點頭:「不是屬於船公司的,屬於林雅兒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兒號』。那艘船,我看過它的建造資料,真是怪極了!」

  原振俠攤了攤手:「船就是船,有甚麼怪的?」

  洪致生搖頭:「一般的遊艇,需要裝有海底聲納探測設備麼?那簡直是一艘深海探測船,而且其他設備,也應有盡有!」

  原振俠哈哈大笑了起來:「說不定她和你一樣,是一個海底尋寶迷,你還是自己親自出馬吧,你們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洪致生有點惱怒,「呸」地一聲:「你不去就算了,講這種話幹甚麼,我,我--我心中的異性--」

  他突然轉了話頭,神情嚴肅,十分堅決地道:「我心中的異性,就是自稱是我的『守護神』的那位!」

  原振俠正在喝著酒,一聽得他那樣說,一口酒嗆住了,不住咳嗽起來。洪致生竟然把幻覺當成真實,單戀起那個虛無飄渺的聲音來,這實在有點令人吃驚!

  望著他那種認真的神情,原振俠倒不知說甚麼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問:「你是決定去探險的了?」

  洪致生嘆了一聲:「去是總要去的!」

  他站起來,準備告辭,原振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結果如何,我倒很有興趣知道,這神祕的林氏父女,的確夠神祕。」

  洪致生喃喃自語著離去,原振俠聽得他在說的是:「今晚她又會對我說甚麼?她知道我決定不聽勸阻,會怎麼說?」

  原振俠搖了搖頭,回到室中之後,真對林永興和林雅兒的事有了興趣,就打電話到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勤的小寶圖書館,託他們把有關的資料找出來,等他有空,就可以去取。

  他作為醫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作了一下分析,覺得還是有必要勸他去接受檢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會產生虛幻的想像,比較容易治療。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狀--聽到了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而且,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聲音。

  醫生的分析是醫生的分析,被醫生認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卻有他自己的感受。洪致生極其清楚地知道,自己聽到的那個聲音,絕不是幻覺。

  但是,何以用錄音機,卻不能把這聲音記錄下來呢?這是不是可以證明,這種聲音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過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固執地認為聲音是實際的存在。

  他駕著車,在離開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不久,就在路邊一個靜僻的角落,停了下來。

  他覺得十分疲倦,停了車子之後,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閉上了眼睛。他的目的,只不過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進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狀態,而且,又和過去那些日子一樣,他又聽到了那溫柔甜膩的聲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嘆聲,單是那一下低嘆聲,洪致生聽了之後,心裡就陡地緊了一緊。那下低嘆聲中,充滿了愁腸百結的愁思,也充滿了迴腸盪氣的纏綿。

  洪致生閉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嘆了一聲。他的口顫動著,但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可是在思想上,他卻不可遏制地立時發出了問題:怎麼啦?寶貝,甚麼事困擾著你,要發出這樣的幽嘆?

  這時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邊,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為他是一個倦極而睡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朦朧狀態之中,他甚至沒有氣力去睜開眼睛來--這種狀態,幾乎是每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但是他腦子的活動,卻又那麼清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一下嘆息聲,也可以認得出來,那一下嘆息聲,就是一直在勸他,不要去進行探險的那個女聲--這些日子來,他實在已不可克制地愛上了這個女聲。

  愛上了一個聲音?這聽來是十分荒誕可笑的,但對洪致生來說,他一點也不覺得可笑,因為愛情是一種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的感覺,他的的確確有這樣的感覺。而且,以他的知識而論,雖然他不明白那個動聽、柔膩,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經,都當作琴弦一樣撥動,奏出生命和愛情交織的樂章來的聲音,是從何而來的,但他絕不承認,那是甚麼幻覺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設,那是一種甚麼力量,影響了他腦部專司聽覺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聽到了那麼美妙的聲音。而錄音機只不過是根據簡單的原理來記錄聲音,怎可以和複雜萬分的人腦功用相提並論!

  在他心中問了那一個問題之後,又是一下短嘆。然後,那個令他神魂顛倒,動聽的女聲又響起:「你決定了?我的勸告,一直沒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說,你再勸我,我真是渴望聽到你的聲音,太渴望了!」

  那聲音聽來有點飄忽的黯然:「只是聲音是沒有意義的,聲音所代表的語言,你怎麼一點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點像撒賴的小孩:「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我一定用心聽。」

  那聲音今晚顯得特別幽怨,也使聽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愛:「這些天來,我已講過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護神。我一直在勸告你,勸告你別受任何引誘,去進行你所想的海底探險。你已經接受了引誘,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時問道:「為甚麼呢?」

  那聲音聽來更悅耳:「別問為甚麼,沒有答案。或者說,要知道答案的話,需要付出太高的代價!」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來:「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價,任何代價我都不惜,只要使我能見到你一下!」

  那聲音又飄進了洪致生的意識之中:「你的話有點混亂了,那和我沒有關係。」

  洪致生幾乎聲嘶力竭了:「怎麼沒有關係?我愛你,深深愛著你!」

  在洪致生心中這樣叫了之後,過了好久,一點反應也沒有,洪致生焦急無比。然後,聲音又來了:「你--愛上了一個聲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聲音喟然嘆著:「我只是一個聲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嚥著口水:「不,不,聲音,是人發出來的。你一定是一個實際的存在,我會盡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來。」

  聲音像是有一種被人捉弄的惱怒:「算了,我的勸告,今天是最後一次。你不聽從我的勸告,記著,那就不要後悔!」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

  當他叫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是真正張大了口叫出來的,這情形,就像是在夢中大叫,忽然叫出了聲來一樣,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聲來,人就會從夢境之中醒過來。這時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樣,他陡然醒了過來,坐直了身子,睜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記得剛才的對話,所以他顯得那麼慌亂,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

  「最後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聽不到那聲音了!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末日的來臨。他雙手緊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會的,明晚我還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他的想像之中,那聲音,一定是和一個實實在在的「她」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個她,在甚麼地方,是甚麼樣子的,他卻一無所知。

  呆了好一會,洪致生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在車中,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了,他就駕車繼續向前駛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約是人類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適了。他先大口喝了幾口酒,然後,在床上躺了下來。任何人在睡著之前,總有一個短暫的朦朧時期,這一晚,在快要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個聲音,他渴望聽到的聲音沒有再來。

  那天晚上,洪致生為了等那聲音再次出現,硬生生地令快要進入睡眠狀態的自己清醒過來,在七、八次之後,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喪而又失望的一個漫漫長夜,他甚至跪下來祈求:「不要是最後一次!不要是最後一次!」

  他將希望寄託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樣。

  接下來,亦是同樣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過極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後,當原振俠又和洪致生見面之際,原振俠的吃驚程度,真是難以形容。

  當他應著門鈴,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的一個人--頭髮凌亂,滿面鬍子,雙眼深陷,臉上幾乎一點血色也沒有,身子在微微發顫,雙眼之中,流露著絕望的神色,他根本認不出那是甚麼人來。

  非但如此,洪致生開了口,原振俠也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洪致生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塗了漆一樣:「讓我進來,她--她再也沒有對我講任何話--我永遠失去她了,我--我--」

  他講到這裡,雙手緊抓住原振俠的衣襟,發出了絕望的叫聲:「我怕!」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失聲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進來,讓他坐下。雖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氣,但原振俠還是遞了一杯酒給他。洪致生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就開始講述那天晚上他離去後,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講完之後,他仰著頭無助地問:「怎麼辦?」

  原振俠只好苦笑。怎麼辦?一點辦法也沒有!洪致生失去了甚麼呢?失去了本來就不存在的一個聲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麼痛苦,原振俠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他卻非認真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原振俠想了一想:「看來,你所愛的守護神,由於你不聽勸告而生氣了,放棄了她的責任。」

  洪致生雙手抱著頭:「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她,不再去探險了,不去了!為甚麼她還是不再對我說話?」

  原振俠攤了攤手:「這是邏輯上一個有趣的現象,你已經聽了她的話,她何必再勸你?」

  洪致生睜大了眼,望了原振俠一會,陡然之間一躍而起,直衝進浴室,用冷水淋著頭,然後又走了出來,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進行,她就會再來勸告我。」

  原振俠心中咕噥了一句:這又是邏輯上的花樣,你堅決不聽勸了,她何必再勸?

  不過,原振俠只是心中想著,並沒有說甚麼。同時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狀態不能算是很正常,讓他到海上去有點事情做做,可能會就此恢復。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出發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問那個老處女借那艘船,還是要請你出馬。」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他知道洪致生所說的「老處女」是甚麼人,早幾天他們討論過這件事:「公平一點,人家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人最美麗的時刻!」

  洪致生聳了聳肩:「別管美不美麗,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內,我就可以出發。」

  原振俠皺著眉:「我看,通過船公司互相交往,總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長嘆了一聲:「同行如敵國,我去一開口,就再也沒有希望了。」

  原振俠還想推托,因為這實在是一件毫無來由的事,別說船主人林雅兒如此神祕,就算是一個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甚麼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會肯借給他。所以,他仍然搖著頭。

  洪致生有點不耐煩:「這種小事,幫幫忙都不肯?」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明天我替你去辦一辦,碰釘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沒有再說甚麼,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俠的肩頭,轉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俠對著洪致生的背影搖頭,他根本沒有把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為照常理來說,這是絕對沒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進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俠趁有空,在電話簿中找到了林氏航運公司的電話,打了電話去,請接總裁辦公室。接聽電話的,是一個聽來很甜美的聲音。

  整個電話交談過程不會超過一分鐘,全部對話如下:

  「總裁辦公室,我是祕書。」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講話?」

  「對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請告訴我,我會轉呈總裁處理。」

  這樣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俠的意料之中。於是他簡略地說明了自己想借「雅兒號」一用,多少代價不計,時間以一個月為限。

  祕書十分有禮貌地問了原振俠的姓名、聯絡方法,原振俠留下了醫院和家裡的電話,談話就結束了。

  雖然祕書最後說:「總裁如何決定,會儘快通知你。」但原振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時候,打電話來問借船的經過。原振俠據實以告,洪致生埋怨道:「這樣子借法,怎麼借得到?」

  原振俠沒好氣地反問:「那麼,請問應該如何借?別忘了這位小姐是從來不見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甚麼更妥善的方法來,在電話中唉聲嘆氣一番:「請你再盡量想想辦法。」接著又自言自語:「真是沒有辦法,也只好用普通船隻了!」

  原振俠有點惱怒:「早該用普通的船隻。」

  他放下了電話,想起洪致生那種不正常的情形,有點替他擔心。晚上,他看了一會書才就寢,正在熟睡之中,電話鈴聲大作。原振俠翻了一個身,不想去接,可是電話鈴響了又響,足足響了超過半分鐘。原振俠一面心中咒罵著,一面抓起電話來,床頭的鐘,正好顯示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分。

  他一拿起電話來,就聽到了日間那個祕書的聲音:「是原振俠醫生?林氏航運公司總裁,要和你講話。」

  原振俠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想譏諷對方幾句。可是一轉念間,他想到總是自己有求於人,還是忍氣吞聲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聲:「是!」

  在他回答了一聲之後,又等了好一會,電話那邊才有一個聽來怪裡怪氣,令人一聽就有一種極不舒服之感的聲音傳了過來:「原振俠?」

  原振俠回答了一下,心想,聲音是經過了變音程序的,不是原來的聲音。

  原振俠在想到這一點的同時,自然也想到,這個叫林雅兒的女人,為甚麼要把自己保護得那樣徹底?不但從來不讓人見到她,連原來的聲音是甚麼樣的,也不讓人知道。

  雖然說,已經有一門科學,專門可以從一個人的聲音中,推測出這個人的容貌來,但那只是少數專家的事,普通人絕對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俠精神為之一振的是,這個神祕的女人親自要和他講話,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對方的第二個問題,卻有點豈有此理了,聲音仍然是怪模怪樣的:「原振俠,就是那個原振俠?」

  對於這種怪問題,原振俠其實不算是陌生。由於他經歷的怪異事件相當多,所以,經常有人在聽了他的名字之後,會發出這樣的問題來。

  所以這時,他也能從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個原振俠。」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又半晌沒有聲音。原振俠催了兩三次:「林小姐,關於借船的事--」

  過了好久,才又傳來聲音:「那不成問題,『雅兒號』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費用--」

  原振俠聽到這裡,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認為是絕無可能實現的一件事,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辦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謝謝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那邊聲音卻道:「不過,有一個條件。」

  原振俠怔了一怔:「請說--」

  「我必須和你見一次面。」

  如果說剛才原振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更加懷疑現在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實的了!

  林雅兒要和他「見一次面」,一個從來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見的人,要和他見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滿了疑惑的:「見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聽錯了?」

  「沒有,當然,見面的方式,會很特別。」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見面的方式再特別,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時道:「好,時間?地點?」

  「現在。我現在就在『雅兒號』上,停泊在七號海灣,林氏船務公司的碼頭。」

  原振俠還未曾來得及答應,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原振俠握著電話,發了一會怔。

  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搖了一下頭,放下電話,再用力跳下床來--他當然知道現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絕不是在做夢。但由於事情本身實在太離奇,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證實一下。

  他其實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動作快疾,在三分鐘之後,已經發動了車子,疾駛而出。

  他知道七號海灣在郊外,反正凌晨時分,路上根本沒有甚麼車子,他一面駕車,一面在尋找著林雅兒要和他見面的理由,可是卻無論如何設想不出。由於林雅兒本身就充滿了神祕,別說她從來不見人,單是她二十三歲之前,是在甚麼地方,在甚麼樣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經夠詭異了。

  半小時之後,他已經駛近七號海灣。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碼頭,也停泊著不少各種類型的船隻,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個碼頭亮著燈,在燈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務公司」的招牌,還有兩行警告:「私人產業,禁止入內。」

  原振俠停下車。碼頭的建築,也與眾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鐵閘,鐵閘後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築物。然後,是兩邊皆有鐵絲網攔著,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兩百公尺的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盡頭,泊著一艘船,原振俠才跨出車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後,他呆了一呆,登時心中產生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異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線條十分優美的大型遊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從船頭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沒有任何第二種顏色。

  任何遊艇主人,自然有權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顏色。但是船上有相當多的金屬組成部分,譬如說銅船欄,總是金屬的原色。

  可是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這時看來,它像是隨時可以在黑暗中隱沒的妖魔一樣。原振俠不是心理專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麗的船,用純黑色來裝飾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點不正常的。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在那間小屋子裡,已有人走了出來。那是一個身形相當高大健碩的女子,雖然燈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這女郎的容顏秀麗,年紀也很輕,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穿著一套類似軍裝的服裝。原振俠暗忖:這女郎,難道就是林雅兒?

  那女郎才一現身,緊閉著的鐵閘就自動打開。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俠走過來,禮貌地問:「是原醫生?」

  原振俠點著頭:「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來,現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機。」

  原振俠「啊」地一聲。沒等他再說甚麼,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後,自然能和她會面。林小姐要我轉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會不習慣,請你上船之後,右轉,進入右首第一間艙房,等林小姐。」

  原振俠用心聽著,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純黑的船望了幾眼,心中詭異之感更甚。他剛想問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經道:「別問我任何問題,我甚麼也不知道。」

  原振俠笑了一下:「你自稱是林小姐的司機,可是車子呢?在視線所及處,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車子。」

  那女郎道:「車子直接駛進遊艇去了。」

  原振俠「啊」地一聲--就像車子直接駛進大廈的電梯一樣,這是林雅兒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點關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麼回去呢?這裡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來:「請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原振俠還想說甚麼,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顧自走進那小屋子,並且關上了門。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向前走去。越是離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長的船,看起來像是一個橫亙在海邊的巨大妖魔。船緊靠著碼頭泊著,甚至連防止碰撞的軟墊都是黑色的。當原振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時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為國際航海法所准許呢?

  沿著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門前,門打開著,可是並沒有燈光。原振俠猶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著了燈光。

  原振俠立時想到,那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有著自動開關裝置,人一到了門口,裡面就會亮燈。另一個可能是,他的行動有人監視,看到他到了門口,就替他著亮了燈。

  本來,原振俠只是應邀,來和一個航運業的女強人談一件小事,用不著考慮那麼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卻又充滿了一股難以形容的詭祕意味,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點。

  燈光一亮,他向內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門內是一個小小的空間,類似屋子的前廳,當中是一張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隻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著一叢假花,自然,連枝葉,也全是漆一樣濃的黑色。

  原振俠是一個性格相當開朗的人,當然,他不至於討厭黑色,可是在那樣的情景下,他實在覺得有點氣憤。他大步走過了那個空間,來到了一條走廊的中間,走廊中也亮著燈,整個走廊也是黑色的,妖異的氣氛更濃。腳下所踏著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甚麼妖魔的舌頭一樣,彷彿隨時都會捲起來,把人吞進甚麼不可測的深淵之中去!

  原振俠記得那個女郎的話,轉向右,來到了右首第一間艙房的門前。

  在他推門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了一看,望向燈光的來源。燈光來自一種隱蔽式的裝置,他仰著頭,故意大聲道:「金錢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線變成黑色!」

  他這樣說,自然是十分不禮貌的。但是為了宣洩一下自己心頭的不滿,他也顧不得禮貌了。

  他期待著自己的話會有反應,但是等了一會,卻甚麼聲音也沒有,船上靜到了極點。除了隱約可以聽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聲之外,一點別的聲音也沒有。真叫人懷疑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人在。

  原振俠這時,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決定--這樣子怪異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絕不適宜給心理正常的人,用來做長途航行。

  就算林雅兒肯借,他也要勸洪致生放棄,另外去找別的船。在這樣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會變成瘋子。

  推開門,他走進去,艙房的燈在門推開時亮起。雖然有燈光,可是那種灰慘慘的感覺,還是令人不舒服之極。如他所料,房間之中的一切陳設,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絲絨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俠有點賭氣地走過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開來。

  雖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總比被困在這樣的黑地獄中好一些--他真有這種感覺!

  可是當他一將帘子扯開之後,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後面,並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畫,整間艙房,可能是根本沒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畫。

  那是一幅油畫,全部黑色,不過是深淺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畫上,即使是最淺的黑色,也比深灰色來得深,所以只能說是黑色,而不能說是別的顏色。

  正因為如此,所以,畫究竟畫的是甚麼,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俠卻一下子就感到了震驚,那是因為油畫上畫的情景,他曾經看到過。一個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許多人高舉著雙手,一點不錯,正是洪致生要去進行探索的,那塊海底大石上的淺刻。

  那塊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這時,在這幅油畫上,卻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個,都毫無例外地踮著腳尖。

  而且,油畫也比來自海底的攝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個人都是仰著臉、張大口。畫家的表現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著臉的人的神情,表現得十分強烈。那些人,看來像是正在期待著甚麼,盼望得到甚麼,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個人卻又毫無例外地帶著一種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們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沒有眸子一樣,看了令人不寒而慄。

  原振俠盯著那幅畫,看了不到一分鐘,就有一股遍體生寒之感。他立時把視線自那幅畫上移開,不由自主喘著氣,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可是當他坐下來之後,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畫。同時,不知有多少疑問湧上心頭,而且幾乎每一個疑問,都是沒有答案的。

  他問自己: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來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塊大石上的淺刻,會和林雅兒遊艇上的一幅畫一模一樣?

  這幅畫,究竟代表著甚麼?

  原振俠深深吸著氣,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但卻絕對可以感到,事情遠遠要比自己所想像的詭異神祕。他在進來的時候,並沒有用力把艙房的門關上,這時,門只是虛掩著,他一面想著,一面在等待著門推開,林雅兒進來和他會面。

  可是門並沒有被推開,原振俠陡然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同時聽到了機器運轉的聲音。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在感覺上,他可以知道「雅兒號」正駛離碼頭。

  在那一剎間,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衝出去,還可以有機會跳進水中,游回碼頭!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真想立刻開始行動,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傾斜,做出了向前衝刺的姿勢。可是就在那一剎間,他改變了主意,又讓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因為在那一剎間,他想到林雅兒之所以要和他會面,多半是由於他的一些冒險經歷之故。如果這時,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豈不是太膽怯了麼?

  他挺直身子之後,勉力鎮定一下。雖然船身十分平穩,但是在感覺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離開的機會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俠也真正鎮定了下來,坐在柔軟的沙發上,打量著這間艙房。艙房的陳設,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適的。他坐了一會,又走過去,打開了一扇看來是酒櫃的艙門,裡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開瓶塞,聞到了一陣酒香。可是當他把酒從瓶子中傾倒進杯子時,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來的液體,不錯,是有濃郁的酒味,可是色澤濃黑,猶如墨汁!

  原振俠憤然放下酒瓶,怒道:「這是甚麼鬼船?」

  他實在是由於氣憤而自言自語,絕未曾預料會有回答。可是他的話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後,就傳來了一個聲音:「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難道你在要借用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甚麼樣子的嗎?」

  原振俠的身子一動也沒有動,自然也沒有轉過身來。他一聽就聽出,那是林雅兒經過變音措施的聲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根本不會要借這艘船!」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意十分肯定。因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這艘船會是這樣子古怪的。

  他說著,轉過身來,立時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他沒有看到任何人。

  自然,聲音可以通過傳音裝置發出來,可是原振俠這時清清楚楚感覺到,面前有一個人,離他不會超過三公尺,可是他卻看不到人!

  這是為甚麼?

  難道這個林雅兒,是一個會隱身法術的奇人?

  在那一剎間,他心中甚至慌亂起來,但就在這時,聲音又在他面前發出:「那自然也不會有我們如今進行的會面了?」

  聲音就在前面發出來,那裡並沒有甚麼發音裝置。也正由於聲音再度傳來,原振俠也從極度的驚愕之中鎮定下來。

  他看到林雅兒了,也知道為甚麼自己在才一轉過身來之際,以為眼前沒有人的緣故了。

  一身黑衣,連整個頭臉都被一個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兒,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牆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視覺上的錯覺,將她整個人溶進了黑色之中,看起來就像是不存在一樣。

  這種手法,很多魔術師都善於使用。注意過魔術師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嗎?在魔術師的身後,大多數有一大幅淨色的帷幕,或紅色、或紫色、或黑色,這幅帷幕,就是要來遮掩觀眾之眼,使得魔術表演可以順利進行的。

  不過這時,原振俠雖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兒,看起來還只是朦朦朧朧的,以致像影子多於像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原振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異感,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好好的一個人,弄成這樣幹嘛?」

  林雅兒的回答,來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

  原振俠一聽,心中陡然一動,他以極快的動作一躍向前,雙手一伸,已經捧住了林雅兒頭上的那個頭罩。

  林雅兒的聲音,雖然經過改變,但原振俠還是可以聽得出,那一句話中充滿了幽怨。那使原振俠立即想到,一個二十八歲的女郎,雖然又富有又能幹,為甚麼絕不和人見面呢?當然是由於臉部或是身上,有了甚麼極其嚴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好好的一個人」嗎?那就是說,她不是「好好的一個人」!)

  (不是好好的一個人,自然是嚴重破相,變得十分可怕的了。這樣理解,自然不錯,原振俠就是這樣理解的。)

  (但是,除了這個解釋之外,是不是還可以有別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俠一想到了這一點,他就有了決定,要把林雅兒頭上的頭罩摘下來,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對。然後,不論她的真面目多麼可怖,他作為一個醫生,要切實向她說明,人的外表不是那麼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術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這樣的行動。

  原振俠的動作當真快疾之至,林雅兒顯然有過想躲避念頭,可是她身子連閃都未曾來得及閃一下,原振俠已經躍到了她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頭罩。這時,原振俠已經可以弄清楚,林雅兒頭上所罩著的頭罩,是立方形的金屬品,他原以為只要輕輕一提,就可以把那個怪異的頭罩提起來,也可以看到林雅兒從不向人顯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雙手向上一提之間,一陣奇怪之極的感覺,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感覺,原振俠全然說不上來,因為在他一生之中,還只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勉強要形容,只可以說有點像是觸了電,可是又絕不像觸電那樣強烈,而相反地,簡直可以說是一種柔和的感覺。

  但是那種感覺的後果卻十分強烈,原振俠在剎那之間,變得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他甚至連眨眼睛的氣力都沒有,變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樣,更別說把頭罩提起來了。

  自然,這種情形,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秒鐘或者兩秒鐘。

  可是,那也足夠使得林雅兒從容後退,退出了幾步,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原振俠倒可以說得上來,自己身受的感覺是甚麼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單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運動時所能發出來的力量,而是指他整個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絕不懷疑,在剛才那一秒到兩秒的時間內,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喪失了活動能力,他的心臟是停止跳動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動的,一切都在靜止狀態之中,沒有任何活動!

  原振俠真正呆住了,雖然那只是短暫的一剎間,而他的活動能力也早已恢復了,他還是僵立著不動,甚至雙手也維持著想提頭罩的姿勢。

  他聽得林雅兒的聲音:「原醫生,你太魯莽了,我對你十分失望!」

  直到這時,原振俠才又吸進了一口氣,半轉過身來,向著林雅兒:「你--你是用甚麼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麼樣了呢?原振俠也難以確切地說得上來。是說「使他死了一秒鐘」嗎?還是說「使他喪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鐘」呢?都不確切,而他又無法說出,剛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種甚麼情形。

  林雅兒低頭嘆了一聲:「坐下吧!」

  原振俠盯著她,她看來實在是怪異之極,頭上是一隻立方形的頭罩,一件長袍,上至頸,下至腳,全在長袍的籠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

  原振俠有點不由自主,坐了下來,道:「林小姐,不論你容貌上受過任何嚴重的傷害,你都沒有必要採取這種生活方式!」

  林雅兒的回答帶著嘲諷:「你是甚麼?救世主?」

  原振俠並不生氣:「醫生,一個普通的醫生。」

  林雅兒顯然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多談下去:「你不是一個普通的醫生。」

  她在這樣說了一句之後,明明是還想說下去的,可是卻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靜之中,原振俠深深吸著氣:「林小姐,我有很多問題要請教。」

  林雅兒揮著手:「不,是我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俠全然不知她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不過他抓緊了機會:「好,那就比較公平一點,輪著來,每人提一個問題,由對方回答。」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和神情,都像是在玩遊戲的少年人一樣,這至少使房間中,那種陰暗詭異的氣氛沖淡了一些。

  林雅兒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女士第一,請先問。」

  面對著那麼怪異的一個女性,原振俠心中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也不知道這樣交談,可以持續多久,看來主動權完全在於對方。所以他已經決定,輪到自己發問的時候,揀最重要的來問。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頭罩籠罩之下,林雅兒看起來,十足像是一個不知從哪個星球中冒出來的怪物一樣。原振俠全然無法想像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這時不出聲,是在考慮應該怎樣發問。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久,才聽到了她的吸氣聲,接著,便是她的問題:「原醫生,請你仔細聽著。有一個人,他的樣子和尋常人完全不同,那麼,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請注意,我說的是這個人的樣子,和尋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俠心中打了一個突,這算是甚麼樣的問題?她是在說她的容貌與眾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際,還是曾有人見過她的,絕沒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記載。

  而且,甚麼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種生物,不能再稱之為人了。

  原振俠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他並沒有如此回答。因為他還是想到,林雅兒口中的「有一個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覺得自己考慮得太久了,林雅兒坐著的姿勢是身子微微向前傾著,這證明她正急於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問題,我不是十分明白。不過我想,人的外形是無關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內心。」

  原振俠自以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體,對方的問題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話來回答。他的話才一出口,林雅兒就道:「不,不!你完全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討論甚麼哲理,而是和你討論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

  原振俠道:「好,那麼你必須具體地告訴我,那個人的樣子是甚麼樣子的。」

  他特地在「那個人」這三個字上,加強了語氣。他聽到了急速的喘息聲--在那個立方形的頭罩之中,自然有著變音裝置,喘息聲經過了變化,聽起來有一種悚然之感。原振俠勉力鎮定心神,等著她的進一步解釋。

  又過了好一會,林雅兒像是下定了決心,突然半轉身,向那幅油畫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俠的反應極快,林雅兒伸手一指,他立時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畫的上方那個五角星形。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這幅畫,是他要問林雅兒的幾個重要問題之一,但這時,林雅兒指著那個五角星形,那是甚麼意思呢?難道她是說,那個「人」的樣子就是五角星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沒有,屬於棘皮動物的海星類生物,又稱為海盤車的,不論是甚麼品種,都會呈各種各樣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對稱的、規則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盤車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動物,當然不能和人相提並論。所以,林雅兒這一指,雖然用意十分明顯,可是卻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俠連忙又轉回頭來,向林雅兒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時失聲道:「你怎麼了?」

  他不但失聲驚呼,而且立時站起身來,向前走去。這時,林雅兒的動作怪異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畫指著,可是卻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來,而她正竭力與之掙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於下垂。

  從她的體態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掙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劇烈地發著抖,而且,又發出一種十分可怕的聲音來。

  這種情形,作為醫生,原振俠首先想到的,是羊癇瘋發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來到了林雅兒的面前,第一個動作,是握住了林雅兒的雙手。可是林雅兒掙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驚人,竟將原振俠雙手震脫,而且還後退了一步。

  原振俠一退,林雅兒整個人都跳了起來。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頭上又罩著立方形的一個箱子,這一下一躍而起的情景,真像是甚麼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獄魔界之中,冒了出來一樣。

  由於處在一團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霧之中,所以一時之間,原振俠膽子再大,應變再快,也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而林雅兒一跳起來之後,用聽來淒厲之極的聲音,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這三句話,完全是一種悲慘得令人聽了毛髮直豎的尖叫,而且叫聲一下比一下淒厲尖銳。原振俠可以肯定聽到她叫的是甚麼,可是卻無法知道,她這樣叫是表示甚麼意思。「知道」,知道甚麼?

  原振俠所能肯定的一點是,林雅兒目前的精神狀態極不正常。說她是情緒激動,實在太輕,看來她已接近精神崩潰的邊緣,接近瘋狂了。

  這種情形,實在是原振俠在半分鐘之前,都萬萬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鎮定下來。雖然他是醫生,如果在醫院裡,他就可以利用藥物來達到這個目的,然而現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令一個處於癲狂邊緣的人,鎮定下來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摑上一掌。掌摑可以刺激人頭部神經集中的地區,使人在癲狂情緒之中解脫出來。

  由於一切發生得實在太突然了,原振俠根本沒有多想一想的機會,一想到了要掌摑對方,手已疾揮而起。

  等到他一掌揮出,他才想到,林雅兒整個頭部,都在立方形的頭罩之中,根本無法打中她的臉部的。

  可是當原振俠想到這一點時,他手已疾揮而出,根本沒有機會收住勢子了。「啪」地一聲響,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頭罩的右邊。

  原振俠立時感到了一股極強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強大,令得原振俠在剎那之間,以為自己的手臂已斷成了四、五截。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呼叫聲,緊接著,身子也站立不穩,打橫直跌了出去。

  在這時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甚麼也看不到,更無法知道自己這一掌,對林雅兒造成了甚麼結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甚麼,發出巨大的聲響,然後,他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時,他又聽到了另一陣乒乓的聲響,也像是有甚麼東西給人撞倒了。

  原振俠倒地之後,大口喘著氣,強忍著劇痛,想掙扎著站起身子來。他的右臂一點氣力也使不出來,劇痛才過去,總算在感覺上,手臂還連在身子上未曾脫離。他用左手托了托右臂,用力眨著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畫已經跌了下來,林雅兒也跌倒在地,油畫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俠咬緊牙關,左手在地上撐著,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點。可是還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經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剎那之間,他像是整個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樣,張大了口想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他又聽到了一陣十分奇異的「得得」不絕的聲響傳入耳中。

  那種聲響在才一傳入耳中之際,他根本無法知道那是甚麼聲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這時,就算是任何聲響,都會在極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進一步的震動。

  當然,只是極短的時間,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聲響,是他自己上下兩排牙齒,由於全身在不由自主發著抖,而相叩所發出來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發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驚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甚麼呢?

  他看到了林雅兒頭上所罩的那隻立方形的頭罩。

  看到了頭罩,絕不可怖。但是頭罩顯然由於他剛才用力一擊的緣故,被打得離開了林雅兒頭上,滾到了艙房的一角。

  這也不算得甚麼,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俠在一剎那之間,如身凝於冰層之中的,在於頭罩脫落之後,原振俠看不到林雅兒的頭部!

  在黑色長衣的衣領之上,沒有頭,一個沒有頭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在極度的驚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時間,都像是凝止了一樣。原振俠一時之間,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所以他兩排牙齒,一直因為相叩而發出「得得」聲。

  怎麼可能呢?原振俠從來也未曾這樣連想都無法設想一下過。從林雅兒一現身開始,雖然詭異莫名,但總還可以設想,可是現在的情景,連想也無從想起。剛才他那一掌,雖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個人整個頭打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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