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問斜陽》瓊瑤</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問斜陽》瓊瑤</h3>《二○一一年六月三日版》<br />《好讀書櫃》經典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晚上,在紀家,總是很熱鬧的。<br /><br />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把紀家的客廳填得滿滿的。何況,除客人以外,還有紀訪槐和紀訪萍兄妹兩個所抖落的歡愉,散播在全客廳的每個角落中,把那初秋剛剛帶來的幾絲蕭瑟感,全都趕出了室外。<br /><br />  紀家是歡樂的。但是,紀訪竹卻不屬於那間笑語喧嘩的客廳。她獨自坐在自己的臥室中,蜷縮在一張圓形的藤椅裡。一盞落地的弧形吊燈,伸在她的頭頂,一圈柔柔的光線,把她整個的籠罩住。她坐在那兒,懷裡攤著一本書。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靜靜的,深深的出著神。漸漸的,她的眼眶濕潤,有兩抹霧氣在眼中凝聚,終於變成兩滴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滾落在書頁上,滾落在裙褶裡。<br /><br />  紀家人人在歡笑。紀訪竹獨自在流淚。訪竹聽不到外面的笑聲,雖然客廳距離她的臥室也不過是幾步之遙。這種新建的大廈,每個單位都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廳與房之間,就都只有個小走道而已。隔音設備絕對擋不住七、八個人的歡笑。但是,訪竹就是聽不到那些笑聲,因為她正深陷在另一個世界裡。<br /><br />  她那麼安靜,那麼專心,那麼出神。以至於房門突然被衝開的時候,她都幾乎沒有被驚動。只是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眼睛微帶困惑的看著房門。<br /><br />  訪萍正帶著滿臉的興奮和歡笑衝進門來,一眼看到淚眼凝注的訪竹,笑容僵在她的唇邊。她張開嘴,瞪大眼睛驚詫的嚷:「怎麼了?訪竹?」訪竹用手背拭去額下的淚珠,對訪萍微微的搖了搖頭,大眼睛明亮的睜著,淚珠洗亮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無辜的神情,很悲哀的無辜,很沉靜的無辜,好像訪萍問了一個傻問題。「老天爺!」訪萍喊,走進室內,從化妝桌上拿了一張化妝紙,遞給訪竹。「你又發生什麼事了?全家在客廳鬧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是誰欺侮你啦?還是你生病啦?」訪竹搖頭,用化妝紙拭乾淨了眼睛。<br /><br />  「是--是安瑙。」她輕聲的說。<br /><br />  「什麼?」訪萍完全沒聽清楚。「樟腦丸嗎?樟腦怎麼了?樟腦粉弄到你眼睛裡去了嗎?」<br /><br />  「唉!」訪竹大大一嘆,那份天真的無辜就更誠摯了,使她的臉龐生動而純潔。眉目間是一片動人的溫柔。「我說的是哈安瑙。」她解釋著。「哈安瑙是一個人名。」<br /><br />  「哦!」訪萍恍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嗎?我認識一個蒙古人姓哈。這種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訪竹。這個蒙古人怎麼欺侮你了?」<br /><br />  「唉!」訪竹又是一聲輕輕低嘆。「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國人!」「英國人?」訪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睜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說清楚一點行不行?這個英國人怎麼會跑到台灣來,弄得你眼淚汪汪的關著房門。你告訴我,我找哈安瑙算帳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紀的人!」<br /><br />  「啊呀!」訪萍嚷著,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說:「十七世紀的英國人,讓我的姐姐哭腫了眼睛,哼哼,這筆帳怎麼算?我是越攪越糊塗了!」<br /><br />  「她真可憐極了,太可憐了,但是,她又那麼勇敢,那麼固執,那麼堅強。」訪竹看著訪萍,一本正經的,熱烈的,真摯的說:「她十九歲遇到理察,一見鍾情。他們訂了婚,可是,在結婚前,哈安瑙騎馬摔成了殘廢,從此,她再也不肯見理察--」訪萍越聽越驚奇,越聽越迷糊。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來,衝到訪竹身邊,把訪竹懷中那本沾著淚水的書「啪」的闔攏,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鍾佩翻譯的一本小說《哈安瑙小姐》!她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呆子姐姐是在為小說中的人物掉眼淚,居然還哭得那麼傷心!她又好氣又好笑,真不懂,訪竹怎麼會和她是姐妹。她是永遠嘻嘻哈哈的樂天派,訪竹卻那麼善感又那麼細緻。有時,訪萍會認為自己是訪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雖然事實上她們也只差一歲。但,訪萍樂觀豪邁,有男兒風,訪竹卻「女性」得細嫩,嫩得就讓人想保護她。<br /><br />  「好了!好了!」訪萍一迭連聲的打斷了訪竹的敘述。「把你的小說收起來吧!跟我到客廳裡去!你如果一天到晚為什麼十七世紀的英國老太婆掉眼淚--」<br /><br />  「她不是老太婆,」訪竹耐心的解釋:「她認識理察的時候才十九歲!和你現在一樣大。」<br /><br />  「但是,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訪萍大聲說。「哎呀!訪竹!你不要發傻好不好?起來起來!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廳裡來!你猜,外面有誰來了?」<br /><br />  「我知道。」訪竹說。「是何亞沛!」<br /><br />  「當然是何亞沛!」訪萍不耐煩的跺跺腳,亞沛幾乎每晚來報到,似乎從小就在追求這姐妹二人了。還用得著訪竹來猜?「告訴你,亞沛帶來了他的朋友,那個顧飛帆!」<br /><br />  「顧飛帆?」訪竹困惑的皺皺眉。「他是幹什麼的?我該認識他嗎?」「哎呀!」訪萍拉起了訪竹。「就是那個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麼忘了?那個傳奇人物!亞沛一天到晚說他,他剛從印度回來!你快出來,聽他說打老虎的經過!」<br /><br />  「他真的打過老虎?」訪竹不信任的問。<br /><br />  「出來!出來!你聽他自己說,才有趣呢!他差點被老虎咬掉一條腿呢!來,跟我來!」<br /><br />  訪萍抓住了訪竹的手,把她懷裡那本小說搶下來,丟在床上。不由分說的就把訪竹拖出了房門,一直拖到客廳裡去。<br /><br />  「爸,媽!」訪萍一邊拉著姐姐,一邊揚著聲音喊:「我總算把咱們家的大小姐給請出來了!她正在為英國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太婆哭呢!喂!顧飛帆,你再說一次你打那隻老虎的事,我姐姐沒聽到!」「訪萍!」紀醉山回頭望著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裡就湧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驕傲感,有這樣一對女兒是值得欣慰的。訪竹嫵媚輕柔,古典纖雅,飄然如白雲出岫。訪萍卻活潑明朗,現代熱情,瀟灑如玉樹臨風。這對女兒是他掌中珍寶,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愛兩個女兒更勝過愛那獨生兒子訪槐。當然,訪槐是很好的,優秀的,能幹的。卻沒有這對女兒那種對比的美感,和那種貼心的親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覺,母親應該比父親更和女兒親近。但是,明霞是個極端理智的女人,她總是很小心的保持著公正,對兒女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紀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頭伸出來也各有長短,三個孩子中,他最寵愛訪竹,卻最欣賞訪萍。現在,他瞪著那口無遮攔、大而化之的訪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湧上唇邊。「你怎麼和人家第一次見面,就連名帶姓的亂喊?顧飛帆比你總大了十來歲,你該喊一聲顧大哥才對。」<br /><br />  「啊呀!爸爸!」訪萍嚷著:「什麼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們家,連姐妹都叫名字呢--」<br /><br />  「這就是你不對!」紀醉山笑著說:「從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著我們喊名字--」<br /><br />  「她小時候,」紀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連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為聽我總喊醉山『喂喂』!以為人人都該叫他喂喂!」「這還沒關係,」訪槐也插了進來,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卻是全家唯一一個近視眼。他比兩個妹妹大了五、六歲,這是推行「家庭計劃」的結果。「她到了進小學一年級,還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著亞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雞--」「嗯哼!」亞沛咳了一聲,瞅著訪槐:「我怎麼成了小混混了?」「別裝蒜!」訪槐笑著嚷:「那時,咱們都是小混混,書不好好念,逃學去偷農人的雞--」<br /><br />  「哇!」亞沛大叫,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那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你記得我們吃叫化雞的事?那農夫聞到香味趕來,我們還請他吃雞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誇我們手藝好,後來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雞,氣得拿著雞腿暴跳如雷--」「拜託拜託!」訪萍打斷了亞沛的敘述,清脆的喊:「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兒我早聽夠了!別說了,讓顧飛帆講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們家的哥哥還談他偷大母雞的事!」全屋子一陣哄笑,連訪槐和亞沛也忍不住笑起來。確實,這是個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裡有那麼一位「傳奇」人物。這年代,幾個人會捉過老虎?偏偏面前就有這麼一個!捉老虎?顧飛帆的故事又豈止於捉老虎而已?<br /><br />  「說吧!顧飛帆!」訪萍慫恿著,把訪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顧飛帆,你還沒見過,這是我姐姐紀訪竹,她只比我大一歲,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我妹妹呢!」<br /><br />  訪竹終於被動的站在顧飛帆面前了。她對「捉老虎」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位「顧傳奇」也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當她站在那兒,平視著顧飛帆時,她心底那一平如鏡的湖面居然輕輕的、緩緩的跳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進去似的,引起了陣小小的微瀾。這個人,顧飛帆,也就是亞沛嘴中的「顧非凡」了!顧飛帆並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國人凹,眼神幾乎有些凌厲,而且是深不可測的。使人聯想起奧瑪雪瑞夫的眼睛。訪竹是電影迷,生平最欣賞的兩個男性的眼神,一個是奧瑪雪瑞夫,一個是彼德奧圖。前者深湛如黑夜,後者澄藍如天空,而都有某種懾人心魂的力量。中國人是所有人種中最難描寫的,永遠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訪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絕對會技窮於對人物的描寫,她不能寫郝思嘉眼珠的綠,不能寫哈安瑙眼珠的藍,不能寫金髮、紅髮、褐髮、甚至銀髮。不過,顧飛帆雖然眼神深幽,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不漂亮,五官拆開來看,眉毛嫌太濃,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強通過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點--對了!訪竹對這張臉有了結論,這是張有棱角的臉,有個性的臉,極端「男性」的臉!這些五官並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別濃密粗糙的頭髮,和下巴上那鬍子刮過後的陰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皮膚,使他就有那麼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來,訪槐太書卷味了,亞沛就太孩子氣了。在她面前的,顧飛帆,是個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強而帶點霸道的男人!這種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為什麼嘆了口氣。這種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儘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紅齒白,他卻是有吸引力的!當訪竹在打量顧飛帆的時候,後者也同樣在打量訪竹。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沒有喝,他只是轉動著茶杯,免得兩隻手閒著沒事幹。他今晚並不想到紀家來的,他的節目表和意識思想中,都從沒有「紀家」這個家庭。他只是拗不過亞沛的要求:「去幫我做個決定,我是該追姐姐,還是該追妹妹。」現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還要第三者的意見!而他,有那麼多「失敗」(或者,該算「成功」的愛情歷史,竟成為亞沛心目裡的英雄!唉!人生是個有許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澤,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顏色。今晚,他已經看過訪萍,接觸過訪萍,那圓圓的面龐,閃耀著光采的眼睛渾身散發的青春氣息,靈活的眼珠,顧盼神飛的韻味,和那亭勻的身材,略帶魯莽卻十分可愛的談吐--他已經代亞沛做了決定,追妹妹!這個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可人兒,雖然她並不頂美麗。「美麗」兩個字是很複雜的,審美觀念因人而異。他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訪萍「美麗」,他也不否認,訪萍沒什麼可挑剔。僅僅是那熱誠坦率的個性,已足以讓人喜愛,何況,她又有張姣好的臉龐。對亞沛來說,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選了。可是,現在,他看著訪竹。<br /><br />  從沒有一個女孩,用這樣一種坦蕩蕩而又靜幽幽的眼光來凝視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究他,她在評價他!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成了印度那關在籠中的老虎,正等待顧客的待價而估!事實上,這種感覺是荒謬的,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訪竹那微潤的眼睛中,絲毫都沒有不敬或讓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細膩,看得溫柔。他心底有根細線驀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想起另一個女孩的眼光--<br /><br />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遠不能再想微珊!於是,他也定睛凝視起訪竹來。這一凝視,他心中就響起一聲綿邈悠長的嘆息。唉!紀醉山何許人也?竟集天下之靈秀並有之。如果說訪萍是「秀」,訪竹該是「靈」了。<br /><br />  訪竹並不比妹妹漂亮。他想著。嚴格說,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條,不夠豐滿。眼睛太大,使其他的五官顯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樣均勻。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膚,那安靜的舉止,那微閃著淚光的凝視--怎麼?她會讓人心痛。天知道,顧飛帆有一萬年、一億年沒有這種近乎「心痛」的感覺了。在這種感覺下,他對自己有點兒惱怒,就像剛剛覺得自己是籠中的野獸一樣,有種反抗的情緒。不,她沒有妹妹漂亮。一定沒有!「喂喂!」訪萍打斷了這段極短暫的安靜,一把拉住訪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邊,在顧飛帆對面的一張沙發中坐下來,她用雙手托著下巴頦,含笑的望著顧飛帆。<br /><br />  「說呀!」她喊。「說什麼?」顧飛帆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著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識的比較起她們兩人來。<br /><br />  「打老虎啊!」「你聽不膩嗎?」顧飛帆問,注視訪萍。「我都說膩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問我打老虎的經過,我今晚說過一次,不想再說第二次了。」「可是,訪竹沒聽到啊!」訪萍不高興的翹起嘴唇。「你說,你那些獵狗怎麼樣?」她想誘敵深入。「你有幾隻獵狗?五隻?八隻?十三隻?」「六隻。」顧飛帆中計了。「六隻大型獵犬,牠們兇猛無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條大蟒蛇,那蛇事後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隻獵犬什麼動物都敢鬥,包括人。」他停了下來,沉思著,用手握著茶杯,望著杯子裡飄浮的葉片,聞著那茶葉淡淡的清香。印度的叢林在這一剎那離他很遙遠,叢林,蠻荒,蚊蟲,獵犬,飢餓而貧窮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遙遠了。他抬起頭來,接觸到訪竹那專注而寧靜的眼神,眼神裡有著什麼東西,他一時看不出來,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br /><br />  「後來呢?後來呢?」訪萍追問著。「那六隻獵犬怎麼樣了?」<br /><br />  「訪萍!」明霞在給顧飛帆解圍了,她是個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個勁兒纏著人家說不想再說的故事,反正,是六隻獵犬遇到了老虎,嚇得渾身骨頭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來,顧飛帆就開槍把老虎打死了,就這麼一回事。」<br /><br />  「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嘆氣。「人家好精采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淡淡的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著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聽!唉唉!氣死我了!唉唉!真煞風景,唉唉!」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亞沛一邊笑一邊說:<br /><br />  「幸虧不是你來說,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對極了!」訪槐一個勁兒點頭。「訪萍最會誇張,她說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麼林青霞、林鳳嬌都趕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說了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麼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睛像金魚,手指像雞爪--」<br /><br />  「你們聽!你們聽!」訪萍氣呼呼的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誇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兒呢!只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說,好像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蟲!」全屋子大笑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的停留在顧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種東西,某種類似關懷與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這對眼光不如乾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觸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間,顧飛帆竟然輕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濘,到處是濕答答的樹枝藤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後,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線陽光那麼溫暖、那麼閃亮、那麼驚心動魄的陽光--。<br /><br />  「你在印度做什麼?」訪竹終於開了口。盯著他。<br /><br />  他微微一驚。怎麼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說話。「在印度?」他無意識的重複,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蟲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麼「家」都不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說謊。「我在印度的叢林裡住過一年,」他直視她,坦率的說:「什麼都不做,只是遊蕩。」<br /><br />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麼嗎?」<br /><br />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麼。」<br /><br />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br /><br />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br /><br />  「你去找什麼?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聽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麼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br /><br />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麼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隻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說:「印度在禁獵,聽說,老虎都快絕種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裡什麼動物都可能有。那隻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牠竄了出來,我只好打死牠。」<br /><br />  「牠先咬死了你的兩隻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佛她親眼目睹:「你拔槍,牠比你更快--」<br /><br />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br /><br />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說。「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像力。」紀醉山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面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br /><br />  顧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麼?」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br /><br />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說:<br /><br />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br /><br />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br /><br />  「你聽說過我的故事?」<br /><br />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br /><br />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br /><br />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你急什麼?」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br /><br />  顧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br /><br />  「可能。」他說,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br /><br />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麼勁。「你去斜陽谷。」「斜陽谷?」顧飛帆呆了呆。「沒聽說過,它在什麼地方?台灣的名勝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br /><br />  「咖啡廳?斜陽谷?那裡面有什麼特別?」他困惑的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br /><br />  「沒什麼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br /><br />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塗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說。<br /><br />  「好,有一天我會去。」<br /><br />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裡,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br /><br />  「你怎麼會認識這個人?」<br /><br />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br /><br />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br /><br />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br /><br />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麼多幹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br /><br />  亞沛大笑。「什麼事這麼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br /><br />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麼?」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隻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著妻子,微笑起來。<br /><br />  「女人的道德觀。」他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壞蛋!」「他當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的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裡,有離過三次婚的嗎?」<br /><br />  「還沒有。」醉山坦白的說:「也沒有打過老虎的。」<br /><br />  「所以,」亞沛點頭說:「我才說他是傳奇人物!」<br /><br />  訪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了解。一個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的人--怎麼會有人結三次婚,離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麼?這種男人必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確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萬八千里的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br /><br />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發裡,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問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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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斜陽》瓊瑤

《二○一一年六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經典版


第一章


  晚上,在紀家,總是很熱鬧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語,把紀家的客廳填得滿滿的。何況,除客人以外,還有紀訪槐和紀訪萍兄妹兩個所抖落的歡愉,散播在全客廳的每個角落中,把那初秋剛剛帶來的幾絲蕭瑟感,全都趕出了室外。

  紀家是歡樂的。但是,紀訪竹卻不屬於那間笑語喧嘩的客廳。她獨自坐在自己的臥室中,蜷縮在一張圓形的藤椅裡。一盞落地的弧形吊燈,伸在她的頭頂,一圈柔柔的光線,把她整個的籠罩住。她坐在那兒,懷裡攤著一本書。她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靜靜的,深深的出著神。漸漸的,她的眼眶濕潤,有兩抹霧氣在眼中凝聚,終於變成兩滴淚珠,沿著她的面頰,滾落在書頁上,滾落在裙褶裡。

  紀家人人在歡笑。紀訪竹獨自在流淚。訪竹聽不到外面的笑聲,雖然客廳距離她的臥室也不過是幾步之遙。這種新建的大廈,每個單位都是三房兩廳或四房兩廳,廳與房之間,就都只有個小走道而已。隔音設備絕對擋不住七、八個人的歡笑。但是,訪竹就是聽不到那些笑聲,因為她正深陷在另一個世界裡。

  她那麼安靜,那麼專心,那麼出神。以至於房門突然被衝開的時候,她都幾乎沒有被驚動。只是抬起那對淚汪汪的眼睛微帶困惑的看著房門。

  訪萍正帶著滿臉的興奮和歡笑衝進門來,一眼看到淚眼凝注的訪竹,笑容僵在她的唇邊。她張開嘴,瞪大眼睛驚詫的嚷:「怎麼了?訪竹?」訪竹用手背拭去額下的淚珠,對訪萍微微的搖了搖頭,大眼睛明亮的睜著,淚珠洗亮了那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無辜的神情,很悲哀的無辜,很沉靜的無辜,好像訪萍問了一個傻問題。「老天爺!」訪萍喊,走進室內,從化妝桌上拿了一張化妝紙,遞給訪竹。「你又發生什麼事了?全家在客廳鬧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是誰欺侮你啦?還是你生病啦?」訪竹搖頭,用化妝紙拭乾淨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輕聲的說。

  「什麼?」訪萍完全沒聽清楚。「樟腦丸嗎?樟腦怎麼了?樟腦粉弄到你眼睛裡去了嗎?」

  「唉!」訪竹大大一嘆,那份天真的無辜就更誠摯了,使她的臉龐生動而純潔。眉目間是一片動人的溫柔。「我說的是哈安瑙。」她解釋著。「哈安瑙是一個人名。」

  「哦!」訪萍恍然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嗎?我認識一個蒙古人姓哈。這種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訪竹。這個蒙古人怎麼欺侮你了?」

  「唉!」訪竹又是一聲輕輕低嘆。「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國人!」「英國人?」訪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睜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說清楚一點行不行?這個英國人怎麼會跑到台灣來,弄得你眼淚汪汪的關著房門。你告訴我,我找哈安瑙算帳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紀的人!」

  「啊呀!」訪萍嚷著,跌坐在一張椅子中,呻吟似的說:「十七世紀的英國人,讓我的姐姐哭腫了眼睛,哼哼,這筆帳怎麼算?我是越攪越糊塗了!」

  「她真可憐極了,太可憐了,但是,她又那麼勇敢,那麼固執,那麼堅強。」訪竹看著訪萍,一本正經的,熱烈的,真摯的說:「她十九歲遇到理察,一見鍾情。他們訂了婚,可是,在結婚前,哈安瑙騎馬摔成了殘廢,從此,她再也不肯見理察--」訪萍越聽越驚奇,越聽越迷糊。忽然間,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來,衝到訪竹身邊,把訪竹懷中那本沾著淚水的書「啪」的闔攏,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鍾佩翻譯的一本小說《哈安瑙小姐》!她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呆子姐姐是在為小說中的人物掉眼淚,居然還哭得那麼傷心!她又好氣又好笑,真不懂,訪竹怎麼會和她是姐妹。她是永遠嘻嘻哈哈的樂天派,訪竹卻那麼善感又那麼細緻。有時,訪萍會認為自己是訪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雖然事實上她們也只差一歲。但,訪萍樂觀豪邁,有男兒風,訪竹卻「女性」得細嫩,嫩得就讓人想保護她。

  「好了!好了!」訪萍一迭連聲的打斷了訪竹的敘述。「把你的小說收起來吧!跟我到客廳裡去!你如果一天到晚為什麼十七世紀的英國老太婆掉眼淚--」

  「她不是老太婆,」訪竹耐心的解釋:「她認識理察的時候才十九歲!和你現在一樣大。」

  「但是,她現在已經三百多歲了!」訪萍大聲說。「哎呀!訪竹!你不要發傻好不好?起來起來!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廳裡來!你猜,外面有誰來了?」

  「我知道。」訪竹說。「是何亞沛!」

  「當然是何亞沛!」訪萍不耐煩的跺跺腳,亞沛幾乎每晚來報到,似乎從小就在追求這姐妹二人了。還用得著訪竹來猜?「告訴你,亞沛帶來了他的朋友,那個顧飛帆!」

  「顧飛帆?」訪竹困惑的皺皺眉。「他是幹什麼的?我該認識他嗎?」「哎呀!」訪萍拉起了訪竹。「就是那個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麼忘了?那個傳奇人物!亞沛一天到晚說他,他剛從印度回來!你快出來,聽他說打老虎的經過!」

  「他真的打過老虎?」訪竹不信任的問。

  「出來!出來!你聽他自己說,才有趣呢!他差點被老虎咬掉一條腿呢!來,跟我來!」

  訪萍抓住了訪竹的手,把她懷裡那本小說搶下來,丟在床上。不由分說的就把訪竹拖出了房門,一直拖到客廳裡去。

  「爸,媽!」訪萍一邊拉著姐姐,一邊揚著聲音喊:「我總算把咱們家的大小姐給請出來了!她正在為英國一個三百多歲的老太婆哭呢!喂!顧飛帆,你再說一次你打那隻老虎的事,我姐姐沒聽到!」「訪萍!」紀醉山回頭望著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裡就湧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驕傲感,有這樣一對女兒是值得欣慰的。訪竹嫵媚輕柔,古典纖雅,飄然如白雲出岫。訪萍卻活潑明朗,現代熱情,瀟灑如玉樹臨風。這對女兒是他掌中珍寶,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愛兩個女兒更勝過愛那獨生兒子訪槐。當然,訪槐是很好的,優秀的,能幹的。卻沒有這對女兒那種對比的美感,和那種貼心的親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覺,母親應該比父親更和女兒親近。但是,明霞是個極端理智的女人,她總是很小心的保持著公正,對兒女都「一視同仁」。一視同仁?紀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頭伸出來也各有長短,三個孩子中,他最寵愛訪竹,卻最欣賞訪萍。現在,他瞪著那口無遮攔、大而化之的訪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湧上唇邊。「你怎麼和人家第一次見面,就連名帶姓的亂喊?顧飛帆比你總大了十來歲,你該喊一聲顧大哥才對。」

  「啊呀!爸爸!」訪萍嚷著:「什麼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們家,連姐妹都叫名字呢--」

  「這就是你不對!」紀醉山笑著說:「從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著我們喊名字--」

  「她小時候,」紀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連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為聽我總喊醉山『喂喂』!以為人人都該叫他喂喂!」「這還沒關係,」訪槐也插了進來,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卻是全家唯一一個近視眼。他比兩個妹妹大了五、六歲,這是推行「家庭計劃」的結果。「她到了進小學一年級,還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著亞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雞--」「嗯哼!」亞沛咳了一聲,瞅著訪槐:「我怎麼成了小混混了?」「別裝蒜!」訪槐笑著嚷:「那時,咱們都是小混混,書不好好念,逃學去偷農人的雞--」

  「哇!」亞沛大叫,興奮得臉發紅,手舞足蹈。「那才是我們的黃金時代,你記得我們吃叫化雞的事?那農夫聞到香味趕來,我們還請他吃雞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誇我們手藝好,後來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雞,氣得拿著雞腿暴跳如雷--」「拜託拜託!」訪萍打斷了亞沛的敘述,清脆的喊:「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玩意兒我早聽夠了!別說了,讓顧飛帆講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們家的哥哥還談他偷大母雞的事!」全屋子一陣哄笑,連訪槐和亞沛也忍不住笑起來。確實,這是個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裡有那麼一位「傳奇」人物。這年代,幾個人會捉過老虎?偏偏面前就有這麼一個!捉老虎?顧飛帆的故事又豈止於捉老虎而已?

  「說吧!顧飛帆!」訪萍慫恿著,把訪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顧飛帆,你還沒見過,這是我姐姐紀訪竹,她只比我大一歲,很多人都以為她是我妹妹呢!」

  訪竹終於被動的站在顧飛帆面前了。她對「捉老虎」一點興趣也沒有,對這位「顧傳奇」也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當她站在那兒,平視著顧飛帆時,她心底那一平如鏡的湖面居然輕輕的、緩緩的跳動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進去似的,引起了陣小小的微瀾。這個人,顧飛帆,也就是亞沛嘴中的「顧非凡」了!顧飛帆並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國人凹,眼神幾乎有些凌厲,而且是深不可測的。使人聯想起奧瑪雪瑞夫的眼睛。訪竹是電影迷,生平最欣賞的兩個男性的眼神,一個是奧瑪雪瑞夫,一個是彼德奧圖。前者深湛如黑夜,後者澄藍如天空,而都有某種懾人心魂的力量。中國人是所有人種中最難描寫的,永遠是黑頭髮黑眼睛黃皮膚。訪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絕對會技窮於對人物的描寫,她不能寫郝思嘉眼珠的綠,不能寫哈安瑙眼珠的藍,不能寫金髮、紅髮、褐髮、甚至銀髮。不過,顧飛帆雖然眼神深幽,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他不漂亮,五官拆開來看,眉毛嫌太濃,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強通過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點--對了!訪竹對這張臉有了結論,這是張有棱角的臉,有個性的臉,極端「男性」的臉!這些五官並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別濃密粗糙的頭髮,和下巴上那鬍子刮過後的陰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皮膚,使他就有那麼種「與眾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來,訪槐太書卷味了,亞沛就太孩子氣了。在她面前的,顧飛帆,是個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強而帶點霸道的男人!這種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為什麼嘆了口氣。這種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儘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紅齒白,他卻是有吸引力的!當訪竹在打量顧飛帆的時候,後者也同樣在打量訪竹。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沒有喝,他只是轉動著茶杯,免得兩隻手閒著沒事幹。他今晚並不想到紀家來的,他的節目表和意識思想中,都從沒有「紀家」這個家庭。他只是拗不過亞沛的要求:「去幫我做個決定,我是該追姐姐,還是該追妹妹。」現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誰,還要第三者的意見!而他,有那麼多「失敗」(或者,該算「成功」的愛情歷史,竟成為亞沛心目裡的英雄!唉!人生是個有許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澤,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顏色。今晚,他已經看過訪萍,接觸過訪萍,那圓圓的面龐,閃耀著光采的眼睛渾身散發的青春氣息,靈活的眼珠,顧盼神飛的韻味,和那亭勻的身材,略帶魯莽卻十分可愛的談吐--他已經代亞沛做了決定,追妹妹!這個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可人兒,雖然她並不頂美麗。「美麗」兩個字是很複雜的,審美觀念因人而異。他相信很多人都會認為訪萍「美麗」,他也不否認,訪萍沒什麼可挑剔。僅僅是那熱誠坦率的個性,已足以讓人喜愛,何況,她又有張姣好的臉龐。對亞沛來說,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選了。可是,現在,他看著訪竹。

  從沒有一個女孩,用這樣一種坦蕩蕩而又靜幽幽的眼光來凝視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究他,她在評價他!他忽然就覺得,自己成了印度那關在籠中的老虎,正等待顧客的待價而估!事實上,這種感覺是荒謬的,是不應該存在的。因為,訪竹那微潤的眼睛中,絲毫都沒有不敬或讓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細膩,看得溫柔。他心底有根細線驀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遠以前,想起另一個女孩的眼光--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遠不能再想微珊!於是,他也定睛凝視起訪竹來。這一凝視,他心中就響起一聲綿邈悠長的嘆息。唉!紀醉山何許人也?竟集天下之靈秀並有之。如果說訪萍是「秀」,訪竹該是「靈」了。

  訪竹並不比妹妹漂亮。他想著。嚴格說,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條,不夠豐滿。眼睛太大,使其他的五官顯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樣均勻。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膚,那安靜的舉止,那微閃著淚光的凝視--怎麼?她會讓人心痛。天知道,顧飛帆有一萬年、一億年沒有這種近乎「心痛」的感覺了。在這種感覺下,他對自己有點兒惱怒,就像剛剛覺得自己是籠中的野獸一樣,有種反抗的情緒。不,她沒有妹妹漂亮。一定沒有!「喂喂!」訪萍打斷了這段極短暫的安靜,一把拉住訪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邊,在顧飛帆對面的一張沙發中坐下來,她用雙手托著下巴頦,含笑的望著顧飛帆。

  「說呀!」她喊。「說什麼?」顧飛帆似乎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著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識的比較起她們兩人來。

  「打老虎啊!」「你聽不膩嗎?」顧飛帆問,注視訪萍。「我都說膩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問我打老虎的經過,我今晚說過一次,不想再說第二次了。」「可是,訪竹沒聽到啊!」訪萍不高興的翹起嘴唇。「你說,你那些獵狗怎麼樣?」她想誘敵深入。「你有幾隻獵狗?五隻?八隻?十三隻?」「六隻。」顧飛帆中計了。「六隻大型獵犬,牠們兇猛無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條大蟒蛇,那蛇事後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隻獵犬什麼動物都敢鬥,包括人。」他停了下來,沉思著,用手握著茶杯,望著杯子裡飄浮的葉片,聞著那茶葉淡淡的清香。印度的叢林在這一剎那離他很遙遠,叢林,蠻荒,蚊蟲,獵犬,飢餓而貧窮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遙遠了。他抬起頭來,接觸到訪竹那專注而寧靜的眼神,眼神裡有著什麼東西,他一時看不出來,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後來呢?後來呢?」訪萍追問著。「那六隻獵犬怎麼樣了?」

  「訪萍!」明霞在給顧飛帆解圍了,她是個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個勁兒纏著人家說不想再說的故事,反正,是六隻獵犬遇到了老虎,嚇得渾身骨頭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來,顧飛帆就開槍把老虎打死了,就這麼一回事。」

  「哎呀,媽媽呀!」訪萍跌腳嘆氣。「人家好精采的一個故事,被你三言兩語,平平淡淡的就講掉了!早知道你要搶著講,我講起來也比你好聽!唉唉!氣死我了!唉唉!真煞風景,唉唉!」她那一臉的遺憾,一臉的懊惱,一臉的沮喪,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來。亞沛一邊笑一邊說:

  「幸虧不是你來說,如果由你講,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對極了!」訪槐一個勁兒點頭。「訪萍最會誇張,她說她們班上那個綽號小鳳仙的同學美得可以當電影明星,什麼林青霞、林鳳嬌都趕不上,害我花了兩千塊請她們吃牛排。說了一車子好話請她拉紅線。結果,什麼小鳳仙!脖子長得像長頸鹿,眼睛像金魚,手指像雞爪--」

  「你們聽!你們聽!」訪萍氣呼呼的叫:「爸,媽,你們主持公道,咱們家誰最會誇張?小鳳仙本來就很漂亮,很現代,人家還當過服裝模特兒呢!只是瘦一點而已,現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說,好像是個混血野獸!要不然就是石器時代的大爬蟲!」全屋子大笑特笑起來。訪竹也笑,卻笑得靜靜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蕩蕩的停留在顧飛帆臉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種東西,某種類似關懷與疑問的東西。顧飛帆覺得很難逃開這對眼光不如乾脆去正對它。他的視線和她的接觸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現的一瞬間,顧飛帆竟然輕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叢林,到處是泥濘,到處是濕答答的樹枝藤蔓,到處是吸血的螞蟥,到處是陰森森的暗影,--然後,有一天,樹隙中忽然閃現了一線陽光那麼溫暖、那麼閃亮、那麼驚心動魄的陽光--。

  「你在印度做什麼?」訪竹終於開了口。盯著他。

  他微微一驚。怎麼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動?他發現,還是她第一次說話。「在印度?」他無意識的重複,只是拖延一點時間去想答案。他想給她一個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類學家,昆蟲學家,甚至是熱帶叢林研究家--但是,他什麼「家」都不配!而這對潤潤的黑眸子,這對亮亮的眼光下,他無法說謊。「我在印度的叢林裡住過一年,」他直視她,坦率的說:「什麼都不做,只是遊蕩。」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麼嗎?」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尋一些什麼。」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沒有?」她問。

  「沒有。」訪萍大感興趣,她插了進來:

  「你去找什麼?哇!很精采的樣子,你讓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記,你有沒有一張藏寶圖?聽說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還有什麼蠱毒之類的事情,你有沒有碰到過?」

  「沒有。」顧飛帆轉頭望著訪萍,微笑起來。「我會讓你失望了,實在沒有什麼神秘,沒有藏寶圖,沒有故事--除了打了一隻老虎以外。」「我以為--」訪竹輕聲說:「印度在禁獵,聽說,老虎都快絕種了。」「不錯,政府是在禁獵。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獵的,帶獵狗只是為了防身,叢林裡什麼動物都可能有。那隻老虎純粹是一件意外,牠竄了出來,我只好打死牠。」

  「牠先咬死了你的兩隻狗,又來咬你的腳--」訪萍開始補充,彷佛她親眼目睹:「你拔槍,牠比你更快--」

  顧飛帆笑了,轉頭看紀醉山夫婦。

  「你們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說。「她們生活面狹窄,只剩下想像力。」紀醉山笑著答。「不像你生活面太豐富,所以,都是實行力。」

  顧飛帆深思的看了紀醉山一眼,笑容從他唇邊慢慢的,不落痕跡的隱去。「顧飛帆!」訪萍喊:「你說你去印度找東西,你去找什麼?」她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本性又發作了。

  顧飛帆低頭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頭來,他看著那並排而坐的姐妹兩個,清楚而緩慢的說:

  「我去找我自己。」訪萍楞了兩秒鐘。「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唔。」他輕哼了一聲,眼光深邃的越過了她們。「你們太年輕了,年輕得不會弄丟自己。我不同,我和你們不在同一個世界裡,你們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關外星人的傳說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並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個陌生而孤獨的地方。」訪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個危險的地方,有挑戰性的地方,面對艱難困苦的地方--這樣,你才能證實你自己活著,活著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調過眼光來盯著她,不信任、懷疑、困惑、迷惘,和--震動。他很快的問:

  「你聽說過我的故事?」

  「打老虎嗎?」「當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搖搖頭。「我對你一無所知。」

  他對她緊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來,看看亞沛,又看看紀醉山夫婦。

  「我想先告辭了,我今晚還要辦些事,謝謝你們的招待,這是個很值得的拜訪。」「你急什麼?」亞沛嚷著。「有誰在等你嗎?」

  顧飛帆看著亞沛,又微笑起來。

  「可能。」他說,調侃的、半開玩笑半認真的。「你知道我不會讓自己寂寞,否則,我又會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當你再失去自己的時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紹你去一個地方。」訪竹說,自己也不明白熱心個什麼勁。「你去斜陽谷。」「斜陽谷?」顧飛帆呆了呆。「沒聽說過,它在什麼地方?台灣的名勝嗎?」「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廳。在南京東路。」

  「咖啡廳?斜陽谷?那裡面有什麼特別?」他困惑的問。望著訪竹那對盈盈帶笑的眸子。

  「沒什麼特別。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鴨子,打火鳥,打飛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

  他搖頭。「你把我弄糊塗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說。

  「好,有一天我會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門口,目送他消失在電梯裡,大家折回到客廳,立即,就都紛紛討論起這個「打老虎」的怪人來。訪萍議論最多,對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頗不以為然,認為是「造作的哲學」思想作祟。訪竹一向就比較沉默,對這人不加置評。明霞比較實事求是,她好奇的問亞沛:

  「你怎麼會認識這個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錢嗎?去印度也不簡單呢!」明霞說。

  「他有一筆遺產,他們家做紡織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灣?」「他全世界亂跑,在台灣的時間很少。不過,他是台大畢業的,國貿系。」「他多少歲了?」「媽,」訪萍不耐的問:「你在對他作家庭調查嗎?管那麼多幹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繼續望著亞沛。「他結過婚了嗎?」

  亞沛大笑。「什麼事這麼好笑?」訪萍問,瞪大眼睛。

  「他結過婚。」亞沛笑著說:「他是女人的毀星,正式結過婚的,有三個。」「什麼?」明霞驚奇得眼珠都凸出來了。「他有三個太太?這不是違法嗎?」「不是同時有三個太太,」亞沛熱心的解釋。「他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現在,他一個太太也沒有。第三次離婚之後,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著顧飛帆坐過的位子。「這種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隻老虎,而沒被老虎吃掉,也實在是奇怪。」醉山掉頭望著妻子,微笑起來。

  「女人的道德觀。」他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你已經判決他是個壞蛋!」「他當然不會是個好東西!」明霞直覺的反應。「你一生認識的人裡,有離過三次婚的嗎?」

  「還沒有。」醉山坦白的說:「也沒有打過老虎的。」

  「所以,」亞沛點頭說:「我才說他是傳奇人物!」

  訪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臥室。她對這傳奇人物不想再多談,也不想再多了解。一個陌生人,一個朋友的朋友,一個偶然的拜訪,一個到印度找尋自己的人,一個結過三次婚,離過三次婚的人--怎麼會有人結三次婚,離三次婚?怪事!還有些什麼?這種男人必定會有無數的故事--不,她搖搖頭。這確實是個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萬八千里的外星人,連他的故事都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她不會感興趣的故事。她喜歡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發裡,很快就把自己交還給了哈安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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