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二章</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二章</h3><br /><br />  顧飛帆仰躺在床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的看著那嵌著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br /><br />  這是他的「家」。從印度流浪回來後,冠群就力勸他在台北安定下來,冠群是亞沛的大哥。如果說,在台灣還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婦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裡,他、何冠群、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麼幸福的把歡笑到處拋灑。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妹兩個。怎麼?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裡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幾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願幸福屬於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溫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幾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會經過那麼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了。不行,不應該再去想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就是冠群一再叮囑的。<br /><br />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廠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台灣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併吞!」<br /><br />  這是實話,台灣這些年來進步很快,工業發展到驚人的地步。他聽了冠群的話,確實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廠上。但,工廠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並不想成為商業巨子,太多的金錢對他並沒有意義。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於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他凝視著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築,太太做室內設計。房子在「雲峰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台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環顧室內,多空曠的臥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櫃床椅之外,他沒有在房裡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br /><br />  就是這樣,這屋子沒人味!將近八十平米的面積,徒有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大客廳,卻只有顧飛帆一個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連「一個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個人,另外半個,他還沒找回來。他又想起訪萍那天真而孩子氣的問話:「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br /><br />  丟到哪兒去了?他瞇起眼睛感到胸口壓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那東西厚、重、陰冷--他對這東西很熟悉,自從離開微珊,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著他,追到美國、追到印度、追到台灣,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br /><br />  他嘆了口氣,下意識的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br /><br />  八點!正是台北燈火輝煌,家家歡聚的時刻。他這個「打老虎的英雄」卻像僵屍一樣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於他,永不會和他離婚的妻子:「寂寞」。<br /><br />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亞沛,亞沛崇拜他,認為他是「情聖」。「人家追一個都追不到,他可以連娶三個,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br /><br />  他很感激冠群夫婦,他們從不把他那些歷史拿出來渲染,即使對自己的家人兄弟,他們也三緘其口,這使他免掉許多尷尬。因為,他最怕別人問他「結婚沒有」。亞沛對他的事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實在太多!<br /><br />  他沉思著,不想動,不想說話。晚上八點鐘,台北華燈初上,歌舞喧嘩--他卻擁抱著「寂寞」,躺在一張精致而豪華的雙人床上。門鈴驀然響了,清脆的「叮咚」聲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這突然的鈴聲嚇了一跳。這才想起,早上,大廈管理員就通知過要來收公共管理費,因為他白天不在家,「家」裡總是空無一人,他們很難收錢。他跳下床來,伸了個懶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這個「累」字,是難以解釋的。<br /><br />  他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玄關去打開了大門。<br /><br />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並不是管理員,卻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冠群夫婦!「哈!是你們!」他有些驚奇的說:「怎麼不先打電話?」<br /><br />  「怎麼?屋裡有人嗎?」曉芙伸頭對裡面望望,悄聲問,笑意彌漫在眼底眉梢。顧飛帆不能不讚嘆,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曉芙仍然像當年一樣,維持著那份天真和促狹的個性,也維持著當年的美麗。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韻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們出來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這兒來了,根本沒想到單身漢的晚上,可能另有節目,這樣,咱們就告退了!」曉芙不由分說的,拉著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嬌」。<br /><br />  「少胡鬧了。」顧飛帆笑著說,伸手把冠群和曉芙拉進屋子裡來。「家裡除了我就是我,我正悶得無聊,你們能來,太好了!」冠群走進客廳,四面張望。<br /><br />  「啊!」他怪叫著:「你屋裡怎麼還是這樣空蕩蕩的?住了兩個月,好歹要添點東西呀!怎麼連盞台燈都捨不得買?沙發上連個靠墊都沒有!還好曉芙給你裝潢的時候,買了沙發地毯,否則,你是不是預備席地而坐。」<br /><br />  「可能。」顧飛帆回答。<br /><br />  「這個人已經不屬於城市了。」曉芙對他大大搖頭。「他該待在印度那個蠻荒叢林裡不要回來!早知道你對住這麼不講究,真冤枉我幫你設計一番!」「抱歉抱歉!」顧飛帆笑著對曉芙點頭。「其實,你心裡有數,你明知道我很欣賞你的設計。對好的設計,添東西反而是種破壞--」「別說恭維話!」曉芙打斷他。「我認得的顧飛帆從不虛偽!」顧飛帆看了她兩秒鐘。<br /><br />  「你認得的顧飛帆說不定早就死了!」他衝口而出。<br /><br />  曉芙微微一怔,笑容頓消。室內本就空蕩,這句話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蕩之餘,更增添了幾許感傷。冠群敏感的咳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br /><br />  「飛帆,給我一杯茶好嗎?我們剛剛出去吃小館,那粉蒸肉又鹹又辣,現在只想喝水。」<br /><br />  「哦!茶!」顧飛帆回過神來,轉身往廚房走。「好,你們坐著,等我去燒開水。」「什麼?你連開水都沒有?」曉芙吸了口氣,走過去攔住他。「我看,我去燒吧。不過--」她頓了頓,注視顧飛帆:「你家裡有茶葉嗎?」「哦!」飛帆醒悟過來。「沒有。」<br /><br />  「你平常喝什麼?」「我在家的時候很少,需要喝的時候,喝酒--和自來水。」曉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br /><br />  「你知道你這個家裡缺什麼嗎?」她口直心快。「缺一個女主人!」飛帆立即變色,眼神陰暗,嘴唇蒼白。「曉芙!」冠群警告的喊。<br /><br />  「我們為什麼不打開窗子說亮話?」曉芙睜大眼睛說。「飛帆是缺一個女主人!他才三十二歲,為什麼三十二歲的男人不能為自己再找一個太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嗎?因為有三個女人離他而去嗎?因為--」<br /><br />  「曉芙!」冠群再喊,從沙發裡跳起來,走過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麼了?又沒喝酒,怎麼盡說些--」<br /><br />  「不該說的話?」曉芙接口。「大家都避諱談這個問題,於是,好朋友間都避重就輕,只談天氣石油物價和美國大選!」<br /><br />  「這些事也是我們的切身問題呀!」冠群勉強的說。<br /><br />  「不是飛帆的切身問題。」曉芙固執的。「他該有個女朋友,該再去學習愛人和被人愛!」<br /><br />  顧飛帆的臉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厲的眼光就顯得特別黝暗起來。「曉芙!」他開口,聲音低沉、喑啞、誠懇、堅決,而有力。「你既然開了頭,在我的傷口上來開刀,我也只有實話實說。在台灣,我只剩下你們這一對知己,我的事,你們最清楚。但是,我心裡的感觸,你不一定能深入。讓我們今晚談過這問題,以後不要再談,好嗎?」<br /><br />  「你說!」「我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談戀愛!」飛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那種堅決和那種意志力,是曉芙夫婦從沒有感覺過的。「在經過那麼多事情以後,在這世界上,不夠水準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曉芙打斷他,熱烈的盯著他。「那幾次失敗的婚姻,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br /><br />  「別提它們!」飛帆喊,聲音嚴厲了起來。<br /><br />  曉芙吃了一驚,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傷的低下頭去,用手挽住冠群,輕輕對冠群說:<br /><br />  「來得不是時候,咱們走吧!」<br /><br />  飛帆很快的攔住他們,神情沮喪,眼光誠摯。<br /><br />  「別走!」他輕聲說。「曉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難的吐出一句話來。「或者還有個機會,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曉芙迷惘的。<br /><br />  「微珊。」他費力的說出這個名字。<br /><br />  「微珊!」曉芙輕呼,臉色有些發白。<br /><br />  飛帆轉開頭,走到窗子旁邊,用手支著窗格,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車子穿梭,來往如鯽,車燈在暗夜中連成一條條的光帶。他不敢看曉芙,只死瞪著那些車子,低聲說了一句:「我從來不敢問,她是不是還在恨我?」<br /><br />  「我--」曉芙和冠群交換了一個視線。「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至於了吧!但是,我不知道。」<br /><br />  「你難道沒有她的消息?」飛帆的手握著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聲音卻是沉靜的。「她好嗎?她在什麼地方?」「你都不知道?」曉芙無力的問。<br /><br />  「我不敢去知道。」「她--」曉芙掙扎著說:「她很好,她又結婚了,三年前結的婚,對方是個物理博士。」<br /><br />  「哦。」飛帆閉上眼睛,那些閃爍的車燈使他暈眩。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硬如一尊塑像。「她總算有了個好歸宿!她在什麼地方?台灣嗎?」「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結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飛帆睜開眼睛來,那些車燈仍然在閃爍,街車仍然在奔馳。人們,都在忙些什麼?那些坐在車裡的人,都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他抬頭去看黑夜的天空,幾點疏星在對他冷冷的眨著眼睛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重複的說著:<br /><br />  「幻滅,幻滅,幻滅--」<br /><br />  是的,幻滅。這種徹底的幻滅感會讓人發瘋,會讓人從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遠堅強的顧飛帆!永遠面對挑戰的顧飛帆正在絕望的浪潮中載沉載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須擺脫這些,必須擺脫這種絕望,否則,他立刻就會精神崩潰!他驀的回過身子來,正視著冠群和曉芙。<br /><br />  「冠群,你還沒喝到茶。」他說。<br /><br />  「算了!」冠群懊惱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來喝吧!曉芙,走了!」「等一下!」飛帆很快的說:「我家裡雖然沒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個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發上的西裝上衣。「走吧!我請你們去一個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還可以打掉太空飛碟,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你在說些什麼?」曉芙不解的問,一面關心的研究著飛帆,後者的臉色已恢復了平靜,除了眼珠特別黑,黑得像夜,深不見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你要帶我們去哪裡?」<br /><br />  「斜陽谷。」飛帆笑了笑,望著冠群。「不要以為是什麼山谷之類,那是一家咖啡館。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陽谷,是從--你弟弟亞沛那兒聽來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館裡。」「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館有什麼特別嗎?亞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br /><br />  「確實,那兒並不奇妙。」飛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在那兒,你們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發洩一些鬱悶之氣。」「我從不知道什麼咖啡廳可以讓人發洩鬱悶。」曉芙轉動著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廳裡有什麼東西了。」<br /><br />  「什麼東西?」冠群追問。<br /><br />  「最近才流行起來的玩意:電動玩具!」<br /><br />  「曉芙,」飛帆讚賞的說:「你是個天才!」<br /><br />  「電動玩具?」冠群怪叫著:「飛帆,你不是說,你迷上電動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br /><br />  「我確實說,我迷上了電動玩具,那並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飛帆從桌上拿起汽車鑰匙。「我跟你打賭,當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時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飛舞的東西,而沒有心思想別的。」「老天!」冠群嘆著氣。「從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條漫長的路!」「相當漫長,而且,是極端的不同。」<br /><br />  他們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進入電梯以後,冠群還在那兒嘰哩咕嚕的抗議:「電動玩具!飛帆,你簡直是墮落了,墮落得一塌糊塗!我真不相信你會去玩一個玩具!你不要讓我輕視你,打老虎的顧飛帆去玩電動玩具!」<br /><br />  「你儘管輕視!」飛帆說,沉吟的看著他。「那些機器在進攻人性的弱點,每一種機器是一種挑戰--」<br /><br />  「我以為,你的挑戰都在生命裡。」<br /><br />  顧飛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陰暗了。他們走出電梯,走向大廈停車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起毛毛雨來了。空氣裡有著寒意,風吹過來是蕭瑟而清涼的,涼得讓人的心境也淒冷起來。<br /><br />  一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顧飛帆才回過頭去,對冠群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br /><br />  「如果我以後的生命裡,只要面對機器的挑戰,那就是我的福氣了!」曉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br /><br />  「你為什麼搖頭?」飛帆問。<br /><br />  「你還太年輕了。」曉芙說:「你的一切,都那麼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對挑戰。飛帆,我可以預言,你生命裡,還有無數的挑戰!」「請你別咒我!」飛帆鑽進駕駛座,讓冠群夫婦都擠在他身邊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輕聲說:「夠了。我不希望再發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對機器、叢林、野獸--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曉芙加了一句。<br /><br />  飛帆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扭開了雨刷,雨絲紛紛飄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細碎的小水珠一掃而空,周而復始,雨刷做著同樣的工作。飛帆搖頭低嘆,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樣,不是嗎?車子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來往穿梭、勿忙奔馳的車海裡。<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問斜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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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顧飛帆仰躺在床上,雙手枕住頭,眼光定定的看著那嵌著暗燈和彩色玻璃的屋頂。

  這是他的「家」。從印度流浪回來後,冠群就力勸他在台北安定下來,冠群是亞沛的大哥。如果說,在台灣還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過去,還能和他談談、和他共飲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婦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閨中知己--白曉芙。有一陣,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裡,他、何冠群、鄧微珊、白曉芙四個,曾經多麼幸福的把歡笑到處拋灑。那時的他,比亞沛還小。微珊和曉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學,但卻有些像紀訪竹和訪萍姐妹兩個。怎麼?自從一個月前拜訪過紀家,那個家庭就在他腦子裡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幾乎無法忘記那兩個女孩;一個幽柔如涓涓溪水,一個明媚如朗朗秋月。但願幸福屬於她們!年輕的、青春的孩子們,她們都該有燦爛而溫馨的未來。孩子?在他眼中,她們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卻已蒼老麻木得像老人,雖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歲。幾個三十二歲的男人,會經過那麼多事故?不,他已經活了別人的好幾輩子了。不行,不應該再去想紀家了。應該振作起來,面對一下自己的未來!就是冠群一再叮囑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業上去,你的工廠和辦公廳都需要整頓,如果你繼續流浪,台灣這份產業遲早會被別的公司併吞!」

  這是實話,台灣這些年來進步很快,工業發展到驚人的地步。他聽了冠群的話,確實下了一些工夫和時間在工廠上。但,工廠對他不是挑戰,兩個月時間,他已經讓一切就緒,讓外銷訂單增加了一倍。夠了,他並不想成為商業巨子,太多的金錢對他並沒有意義。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個道理:「賺錢的快樂在於能買到用錢的快樂」。而現在,他的問題是,他居然沒有用錢的快樂!他凝視著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燈,像一屋頂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幫他買的,曉芙幫他室內設計的。他們夫婦配合得很好,丈夫經營建築,太太做室內設計。房子在「雲峰大廈」十一樓,居高臨下,可看到台北的車水馬龍。但是--他環顧室內,多空曠的臥室啊!除了曉芙設計好的櫥櫃床椅之外,他沒有在房裡增加任何東西!牆上沒有字畫,桌上沒有擺飾,架子上沒有音響--這棟屋子,簡直沒有「人味」!

  就是這樣,這屋子沒人味!將近八十平米的面積,徒有三間臥室一間書房和一個大客廳,卻只有顧飛帆一個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連「一個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個人,另外半個,他還沒找回來。他又想起訪萍那天真而孩子氣的問話:「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丟了?丟到印度去了?」

  丟到哪兒去了?他瞇起眼睛感到胸口壓著一樣沉甸甸的東西,那東西厚、重、陰冷--他對這東西很熟悉,自從離開微珊,他就對這樣東西熟悉起來,這東西無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著他,追到美國、追到印度、追到台灣,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嘆了口氣,下意識的看看手錶,晚上八點鐘。

  八點!正是台北燈火輝煌,家家歡聚的時刻。他這個「打老虎的英雄」卻像僵屍一樣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個最忠於他,永不會和他離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亞沛,亞沛崇拜他,認為他是「情聖」。「人家追一個都追不到,他可以連娶三個,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婦,他們從不把他那些歷史拿出來渲染,即使對自己的家人兄弟,他們也三緘其口,這使他免掉許多尷尬。因為,他最怕別人問他「結婚沒有」。亞沛對他的事一知半解,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實在太多!

  他沉思著,不想動,不想說話。晚上八點鐘,台北華燈初上,歌舞喧嘩--他卻擁抱著「寂寞」,躺在一張精致而豪華的雙人床上。門鈴驀然響了,清脆的「叮咚」聲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這突然的鈴聲嚇了一跳。這才想起,早上,大廈管理員就通知過要來收公共管理費,因為他白天不在家,「家」裡總是空無一人,他們很難收錢。他跳下床來,伸了個懶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會讓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這個「累」字,是難以解釋的。

  他走出臥室,穿過客廳,到玄關去打開了大門。

  出乎意料之外,門外並不是管理員,卻是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的冠群夫婦!「哈!是你們!」他有些驚奇的說:「怎麼不先打電話?」

  「怎麼?屋裡有人嗎?」曉芙伸頭對裡面望望,悄聲問,笑意彌漫在眼底眉梢。顧飛帆不能不讚嘆,當了兩個孩子的母親,曉芙仍然像當年一樣,維持著那份天真和促狹的個性,也維持著當年的美麗。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韻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們出來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這兒來了,根本沒想到單身漢的晚上,可能另有節目,這樣,咱們就告退了!」曉芙不由分說的,拉著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嬌」。

  「少胡鬧了。」顧飛帆笑著說,伸手把冠群和曉芙拉進屋子裡來。「家裡除了我就是我,我正悶得無聊,你們能來,太好了!」冠群走進客廳,四面張望。

  「啊!」他怪叫著:「你屋裡怎麼還是這樣空蕩蕩的?住了兩個月,好歹要添點東西呀!怎麼連盞台燈都捨不得買?沙發上連個靠墊都沒有!還好曉芙給你裝潢的時候,買了沙發地毯,否則,你是不是預備席地而坐。」

  「可能。」顧飛帆回答。

  「這個人已經不屬於城市了。」曉芙對他大大搖頭。「他該待在印度那個蠻荒叢林裡不要回來!早知道你對住這麼不講究,真冤枉我幫你設計一番!」「抱歉抱歉!」顧飛帆笑著對曉芙點頭。「其實,你心裡有數,你明知道我很欣賞你的設計。對好的設計,添東西反而是種破壞--」「別說恭維話!」曉芙打斷他。「我認得的顧飛帆從不虛偽!」顧飛帆看了她兩秒鐘。

  「你認得的顧飛帆說不定早就死了!」他衝口而出。

  曉芙微微一怔,笑容頓消。室內本就空蕩,這句話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蕩之餘,更增添了幾許感傷。冠群敏感的咳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下來,大聲說:

  「飛帆,給我一杯茶好嗎?我們剛剛出去吃小館,那粉蒸肉又鹹又辣,現在只想喝水。」

  「哦!茶!」顧飛帆回過神來,轉身往廚房走。「好,你們坐著,等我去燒開水。」「什麼?你連開水都沒有?」曉芙吸了口氣,走過去攔住他。「我看,我去燒吧。不過--」她頓了頓,注視顧飛帆:「你家裡有茶葉嗎?」「哦!」飛帆醒悟過來。「沒有。」

  「你平常喝什麼?」「我在家的時候很少,需要喝的時候,喝酒--和自來水。」曉芙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

  「你知道你這個家裡缺什麼嗎?」她口直心快。「缺一個女主人!」飛帆立即變色,眼神陰暗,嘴唇蒼白。「曉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們為什麼不打開窗子說亮話?」曉芙睜大眼睛說。「飛帆是缺一個女主人!他才三十二歲,為什麼三十二歲的男人不能為自己再找一個太太,因為他離過三次婚嗎?因為有三個女人離他而去嗎?因為--」

  「曉芙!」冠群再喊,從沙發裡跳起來,走過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麼了?又沒喝酒,怎麼盡說些--」

  「不該說的話?」曉芙接口。「大家都避諱談這個問題,於是,好朋友間都避重就輕,只談天氣石油物價和美國大選!」

  「這些事也是我們的切身問題呀!」冠群勉強的說。

  「不是飛帆的切身問題。」曉芙固執的。「他該有個女朋友,該再去學習愛人和被人愛!」

  顧飛帆的臉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厲的眼光就顯得特別黝暗起來。「曉芙!」他開口,聲音低沉、喑啞、誠懇、堅決,而有力。「你既然開了頭,在我的傷口上來開刀,我也只有實話實說。在台灣,我只剩下你們這一對知己,我的事,你們最清楚。但是,我心裡的感觸,你不一定能深入。讓我們今晚談過這問題,以後不要再談,好嗎?」

  「你說!」「我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談戀愛!」飛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來,那種堅決和那種意志力,是曉芙夫婦從沒有感覺過的。「在經過那麼多事情以後,在這世界上,不夠水準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曉芙打斷他,熱烈的盯著他。「那幾次失敗的婚姻,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

  「別提它們!」飛帆喊,聲音嚴厲了起來。

  曉芙吃了一驚,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傷的低下頭去,用手挽住冠群,輕輕對冠群說:

  「來得不是時候,咱們走吧!」

  飛帆很快的攔住他們,神情沮喪,眼光誠摯。

  「別走!」他輕聲說。「曉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難的吐出一句話來。「或者還有個機會,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曉芙迷惘的。

  「微珊。」他費力的說出這個名字。

  「微珊!」曉芙輕呼,臉色有些發白。

  飛帆轉開頭,走到窗子旁邊,用手支著窗格,望著窗外的街道。街上車子穿梭,來往如鯽,車燈在暗夜中連成一條條的光帶。他不敢看曉芙,只死瞪著那些車子,低聲說了一句:「我從來不敢問,她是不是還在恨我?」

  「我--」曉芙和冠群交換了一個視線。「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至於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難道沒有她的消息?」飛帆的手握著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他的聲音卻是沉靜的。「她好嗎?她在什麼地方?」「你都不知道?」曉芙無力的問。

  「我不敢去知道。」「她--」曉芙掙扎著說:「她很好,她又結婚了,三年前結的婚,對方是個物理博士。」

  「哦。」飛帆閉上眼睛,那些閃爍的車燈使他暈眩。他的背脊挺直,身體僵硬如一尊塑像。「她總算有了個好歸宿!她在什麼地方?台灣嗎?」「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結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飛帆睜開眼睛來,那些車燈仍然在閃爍,街車仍然在奔馳。人們,都在忙些什麼?那些坐在車裡的人,都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他抬頭去看黑夜的天空,幾點疏星在對他冷冷的眨著眼睛他心底有個小聲音在重複的說著:

  「幻滅,幻滅,幻滅--」

  是的,幻滅。這種徹底的幻滅感會讓人發瘋,會讓人從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遠堅強的顧飛帆!永遠面對挑戰的顧飛帆正在絕望的浪潮中載沉載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須擺脫這些,必須擺脫這種絕望,否則,他立刻就會精神崩潰!他驀的回過身子來,正視著冠群和曉芙。

  「冠群,你還沒喝到茶。」他說。

  「算了!」冠群懊惱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來喝吧!曉芙,走了!」「等一下!」飛帆很快的說:「我家裡雖然沒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個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發上的西裝上衣。「走吧!我請你們去一個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還可以打掉太空飛碟,打到你有成就感為止!」「你在說些什麼?」曉芙不解的問,一面關心的研究著飛帆,後者的臉色已恢復了平靜,除了眼珠特別黑,黑得像夜,深不見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麼特別。「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斜陽谷。」飛帆笑了笑,望著冠群。「不要以為是什麼山谷之類,那是一家咖啡館。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陽谷,是從--你弟弟亞沛那兒聽來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館裡。」「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館有什麼特別嗎?亞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確實,那兒並不奇妙。」飛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廳,在那兒,你們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發洩一些鬱悶之氣。」「我從不知道什麼咖啡廳可以讓人發洩鬱悶。」曉芙轉動著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廳裡有什麼東西了。」

  「什麼東西?」冠群追問。

  「最近才流行起來的玩意:電動玩具!」

  「曉芙,」飛帆讚賞的說:「你是個天才!」

  「電動玩具?」冠群怪叫著:「飛帆,你不是說,你迷上電動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確實說,我迷上了電動玩具,那並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飛帆從桌上拿起汽車鑰匙。「我跟你打賭,當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時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飛舞的東西,而沒有心思想別的。」「老天!」冠群嘆著氣。「從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條漫長的路!」「相當漫長,而且,是極端的不同。」

  他們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進入電梯以後,冠群還在那兒嘰哩咕嚕的抗議:「電動玩具!飛帆,你簡直是墮落了,墮落得一塌糊塗!我真不相信你會去玩一個玩具!你不要讓我輕視你,打老虎的顧飛帆去玩電動玩具!」

  「你儘管輕視!」飛帆說,沉吟的看著他。「那些機器在進攻人性的弱點,每一種機器是一種挑戰--」

  「我以為,你的挑戰都在生命裡。」

  顧飛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陰暗了。他們走出電梯,走向大廈停車場,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天上飄起毛毛雨來了。空氣裡有著寒意,風吹過來是蕭瑟而清涼的,涼得讓人的心境也淒冷起來。

  一直走到車邊,打開了車門,顧飛帆才回過頭去,對冠群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

  「如果我以後的生命裡,只要面對機器的挑戰,那就是我的福氣了!」曉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你為什麼搖頭?」飛帆問。

  「你還太年輕了。」曉芙說:「你的一切,都那麼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對挑戰。飛帆,我可以預言,你生命裡,還有無數的挑戰!」「請你別咒我!」飛帆鑽進駕駛座,讓冠群夫婦都擠在他身邊的位子坐下,他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輕聲說:「夠了。我不希望再發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對機器、叢林、野獸--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曉芙加了一句。

  飛帆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扭開了雨刷,雨絲紛紛飄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細碎的小水珠一掃而空,周而復始,雨刷做著同樣的工作。飛帆搖頭低嘆,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樣,不是嗎?車子駛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來往穿梭、勿忙奔馳的車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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