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陣前決戰
康鞘利的先頭部隊改變陣勢,一分為二,從中鋒變為兩翼。大隊金狼軍以靈動如神的高速從疏林區潮水般湧出來。人人殺氣騰騰,驟看似是散亂無章,事實上已把團隊精神和默契發展至無法勝有法的化境,當他們在兩邊翼軍押陣下,於其稍後處布開陣勢,更顯出其無敵雄師的本色。忽然一隊五十多名戰士直衝而來,左盾右矛,搦戰叫囂,旋又退回。接著第二隊衝出,作出種種挑釁動作,卻非真的進攻,但足可把敵人神經扯緊,不敢鬆懈!
李世民道:「我們想漏甚麼?」寇仲苦笑道:「我們想漏了頡利在如此情況下,根本沒有另一個選擇,只能縱兵來攻,不理我們有多少埋伏。因為他們若被阻於此處,不能與攻打涇陽的軍隊會合,那麼攻打涇陽的部隊將因後援不繼和缺糧而大敗。」
李世民呆了一呆,點頭道:「說得對!何況頡利對自己信心十足,不會相信金狼軍會在平野戰吃敗仗。唉!我不是沒想過這問題,只不過一閃即逝,還認為憑少帥的威望,可鎮嚇頡利於一時,而事實上我們還是別無選擇。」寇仲翹首後望,獵鷹繞了幾個大圈後,飛返敵陣。
李世民微笑道:「我們到現在為止成績總算不俗,至少拖延近一個時辰。」第二隊金狼軍退回去後,另兩隊同時出陣示威叫罵,的確可使人未交戰即心膽俱喪,不知何時似這般輪番罵陣會忽變為攻擊的行動!
蹄聲響起,跋鋒寒策馬而至,奔往寇仲另一方,道:「不妥!看情況頡利準備不理埋伏,發兵進攻!」徐子陵和侯希白先後奔上丘頂,均是神色凝重!此時那兩隊人馬退回去。忽然爆起震天采聲。大旗飄揚下,頡利在趙德言、暾欲谷、香玉山和一眾酋頭、數百名親兵簇擁下,從前陣戰士讓出以人築成的通道昂然策騎直抵陣前。
從寇仲他們的角度瞧去,前方盡是突厥精騎,延展往疏林的無限深處,井然有序,分隊列陣,組織嚴謹。李世民皺眉道:「足有三萬人,夠力量攻下三座武功城!」寇仲沉聲道:「見到畢玄嗎?」
跋鋒寒答道:「他不可能不在其中,只是尚未找到他的蹤影。」侯希白道:「只剩一招可行,我們立即退入密林,看他們是否真的敢攻來!」
跋鋒寒道:「若真的攻來又如何?」徐子陵嘆道:「只好立即逃往武功城,設法死守,待援軍來解圍。」
李世民苦笑道:「此為下計!對方援軍將會陸續抵達,切斷武功水陸兩路的交通,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地擊垮麻常的三千人,再一邊攻打武功,一邊分兵進犯咸陽和涇陽,而我們則被困死武功城內,不過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其他計策。」寇仲微笑道:「我尚有一計。」
侯希白大喜道:「快說,遲恐不及。」寇仲目注頡利方面的動靜,從容道:「就是由老跋出馬向畢玄挑戰。」
李世民搖頭道:「頡利不會讓畢玄冒這個無謂的險,更犯不著橫生枝節,因為他有信心攻破我們根本不存在的伏兵!」徐子陵道:「寇仲的話不無道理。因為畢玄曾在龍泉當眾答應鋒寒與他的決戰,畢玄若龜縮不出,會影響突厥方面的威信!問題在我認為不該讓鋒寒去冒這個險。」
寇仲淡淡道:「讓我來冒此險又如何?頡利肯定不會讓老畢出戰鋒寒,但若能當場擊殺我,等若贏掉此仗,至乎完成整個入侵行動。」跋鋒寒皺眉道:「挑戰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怕對方起疑心嗎?」
寇仲道:「我無暇多作解釋,老跋快出言挑戰老畢!」跋鋒寒以突厥語大喝過去道:「畢玄!可敢與我跋鋒寒決一死戰,繼續龍泉城外未竟之緣。」突厥戰士倏地靜下來,等待頡利發話。
正向手下諸將發令的頡利往他們瞧來,仰天大笑。高聲喝回來道:「跋鋒寒你若要自尋死路,沒有人會攔阻你。你若能捱得過我們金狼大軍的踐踏,聖者自然會出手送你上路。」寇仲哈哈笑道:「說得真漂亮,原來頡利小兒怕聖者會被我的兄弟宰掉,故不敢讓聖者出戰。哈!真可笑!」
頡利勃然大怒,眾突厥戰士更是群情洶湧,同聲喝罵。突厥人最重武士榮譽,何堪被人如此當眾羞辱他們最尊敬的人。畢玄的聲音從對陣內傳出,字字震人耳鼓,語氣卻保持平和,道:「畢玄願與少帥先決一生死。請大汗俯允!」眾突厥戰士爆起如雷般的喝采聲,因畢玄轉而挑戰寇仲,大感振奮。要知寇仲曾在奔狼原大破金狼軍,乃金狼全軍的奇恥大辱。畢玄若能擊敗寇仲,當然大快人心。
頡利開懷大笑,一副寇仲自取其咎,與人無猶的得意神態,喝道:「寇仲你聽到嗎?就讓我們看看你是否有那膽子,不要告訴我你不敢迎戰!」李世民等至此才明白寇仲的激將妙計,但又非常擔心。
侯希白道:「你有信心嗎?」寇仲以信心十足的微笑回報,大喝道:「呸!我又不是第一次和聖者交手,何須甚麼膽量。」說罷拍馬馳下丘坡大聲喝道:「畢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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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和徐子陵四人目不轉睛的瞧著頡利和手下大將酋頭所在處,等候畢玄的現身。位於陣前的突厥戰士的手上不斷增添新燃點的火把,天上星月被血紅的火光奪去光輝,忽然由頡利而下,人人發出「嗚嗚」的彷如狼吼的嘶叫,從陣前蔓延往大後方,一時整個林原塞天填地的盡是狼嘶,嚇得戰馬跳蹄,聞者心寒。就在這詭異莫名的氣氛中,身披黑袍的畢玄持矛策馬,從裂開的人陣緩緩馳出,迎向正傲立陣外的寇仲。
跋鋒寒雙目瞇起,凝注畢玄,沉聲道:「畢玄手上的矛重九十九斤,矛名『阿古施華亞』,是突厥古語,意即月夜之狼,年輕時仗之衝鋒陷陣,縱橫草原從無敵手,初出道之際已被譽為『沒有人能把他從馬背擊下來的矛手』,六十歲後棄矛不用,想不到今天不但披甲上陣,且重用此根狼矛。」寇仲勒馬立定,瞧著朝他不斷接近的畢玄哈哈笑道:「原來聖者的壓箱底本領竟是一枝重鋼矛,失敬失敬。」
畢玄不為所動,神態從容冷靜,至乎沒有任何人類應有的喜怨哀樂、貪嗔痴懼的情緒。雙目冷酷如惡狼凝望獵物,忽然戰馬人立而起,月狼槍斜指夜空,狼吼立化為雷動喝采吶喊,倍添其不可一世的大宗師氣概。
「鏘!」井中月出鞘。
當畢玄戰馬前蹄觸地,畢玄一夾馬腹,戰馬箭矢般射出,月狼矛在天空畫空盤旋,敵我雙方均感到每一盤旋,月狼矛的勁道添加一重勁道,到與寇仲正面馬上交鋒的一刻,矛勁將達致巔峰的狀態。突厥方面人人喊得聲嘶力竭,期待畢玄一矛克敵,把寇仲掃下馬背。
寇仲握刀在手的一刻,一切疑慮、憂心、勝敗、生死全給拋在九天雲外。不論此戰如何重要,如何關乎到中土的安危,不理畢玄的名氣有多大,實力有多強橫,他的心仍不滯於任何事物,突厥戰士為對手的吶喊助威,對他沒有絲毫影響。他的觸感從手上井中月的鋒尖,延伸至胯下座騎,再擴展往延綿無盡的大地、覆蓋大地的星月之夜。無勝無敗、忘人忘刀。
寇仲哈哈一笑,夾馬朝畢玄迎去,兩騎不住接近,速度漸增。突厥方面人人如痴如醉,喊聲搖撼大地。李世民等則是提心吊膽,只看畢玄出手便用盡全力,可知畢玄務求在數擊之內與寇仲分出勝負,且不會讓寇仲有喘息機會,要以超過一甲子的功力,以硬撼硬,壓倒寇仲精妙如神的井中八法。
只有徐子陵清楚掌握到寇仲掣刀在手的一刻,成功晉入巔峰狀態,最微妙驚人處,是馬速雖不住提升,井中月的去勢卻是愈去愈慢,快慢成為強烈的對比,似乎寇仲已捕捉到天地間某種密藏的玄理,而徐子陵偏曉得寇仲的慢,恰可克制畢玄的快。而他更曉得寇仲亦應如他般,明白畢玄犯上嚴重的錯誤。
在畢玄上方旋舞的長矛,由緩而快的變成一股旋風,發出「霍霍霍」鎮懾全場的破空呼嘯。若照兩騎接近的速度,眼力高明者可看出畢玄精捏時間,可把勁道提昇至最高峰的一矛送贈寇仲。李世民失聲道:「不好!」跋鋒寒神色亦變得無比凝重,沉聲道:「寇仲還有一著。」
話猶未已,離畢玄只餘三丈距離的寇仲出乎雙方並包括畢玄在內所有人意料之外地連人帶馬騰空而起,躍上丈許高處,凌空直撲畢玄。
人馬如一。
對陣驀地靜至啞然無聲,人人目瞪口呆,不能相信眼前目睹正發生的事。寇仲不但盡展人馬如一術的玄奇,更進一步把逆轉真氣的獨家秘法用於馬兒身上,造出神奇的變化。畢玄的戰馬首先受驚,本能地往一側閃開,而畢玄尚差少許才蓄滿勁道的一矛,卻不得不功虧一簣的迎擊寇仲照頭劈至的一刀。
寇仲的刀仍保持自起始以來的緩慢勢子,可是因戰馬凌空撲下的高速,極慢的一刀,反因加上馬速而像變得有如閃電般急劇。畢玄的戰馬繼續往側錯開的當兒,月狼矛由看不清楚的旋風化回矛形,斜挑往前,迎擊寇仲玄異神奇至極點的一刀。在兩方屏息靜氣注視下,矛刀交擊,火花迸濺,發出震人耳鼓的激響。
畢玄的戰馬在原地連打兩個轉,接著四蹄發軟,先是前蹄跪地,接著悲嘶一聲,往側傾頹,顯是畢玄未能盡化寇仲的螺旋刀勁,禍及座騎。寇仲則如天神下凡,控騎落往畢玄人馬後方,在千萬對眼睛睜睜注視下,衝前十餘步後,戰馬一聲不響的往前軟跌,頭先著地,接著馬體磨擦草地,前衝近丈始止。
畢玄躍離傾頹的馬背,人隨矛走,矛鋒直取寇仲背心。突厥方又爆起打氣聲,卻遠不如先前的激烈和信心十足,因為表面看去,寇仲至少能和畢玄平分秋色。徐子陵曉得兩人同時負傷,反心中大定,因為長生氣將令寇仲有比畢玄更大的抗傷本錢,何況寇仲至少比畢玄年輕上一甲子的歲月。
跋鋒寒看出畢玄此矛勢道稍不如前,道:「若畢玄落敗身亡,會有甚麼後果?」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答案,說出來意在提醒李世民。李世民未及答話,仍未著地的寇仲反手一刀,重劈畢玄矛頭,然後借勢連續幾個翻騰,落往靠近丘坡的一方。
乍看起來,雙方均似隨意出招,遠不及剛才馬上交鋒的凌厲緊湊和出人意表,事實上卻是千錘百煉下武技修行的成果,達致有意無意間之化境。畢玄的矛擊連消帶打,流水行雲,藏巧於拙,似是老老實實的一矛,千變萬化盡寓其中,比之天刀亦遜色不了多少;可是寇仲還擊的反手一刀,更是出色,純憑天人合而為一後超乎常人的靈動感應,一舉破掉畢玄的矛勢變化,找到畢玄遁去之一。
不過如非先前一著,畢玄因「馬技」不如,落在下風,他絕無可能取得如此成果。由此可見,高手爭鋒,是尋瑕抵隙、分寸必爭。畢玄旋風般轉過身來,長袍揚起,竟就那麼拋掉月狼矛,欣然笑道:「過去的確是不必要的負擔。想不到長安小別後,少帥刀法又有長進,令本人意外驚喜。」山丘上的徐子陵嘆道:「畢玄終明白自己的錯失,可是寇仲優勢已成,即使強如畢玄仍難有回天之力,否則勝敗難料。」
跋鋒寒點頭道:「因為他仍放不下過去的榮耀和戰爭。」李世民此時才答跋鋒寒先前的問題道:「若畢玄戰死,眼前的三萬金狼軍將失去理智,人人發狂般要洗掉畢玄被殺所帶來的屈辱,他們會殺盡能殺的漢人,以血屠洗武功。」
侯希白駭然道:「那怎辦好?我們擺的除空林計外更是空城計,武功現在守兵不足五百,根本不堪一擊。」徐子陵微笑道:「希白不用憂心,寇仲比我們更清楚此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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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抱刀而立,向三丈外的畢玄恭敬的道:「小子寇仲僥倖行險成功,利用戰馬天性,得保小命,還有是聖者手下留情。請聖者容我寇仲收回剛才對大汗說出的狂言。」
畢玄自己知自己事,他所負內傷,實比寇仲嚴重,而寇仲謙虛認敗之語,以突厥話公然宣告,正是要予自己公平下臺階的機會,不論他對漢人的仇恨有多深,但以他在突厥族的超然地位,若再堅持下去而自招敗亡,其後果卻不得不三思考慮,亦不由對寇仲生出好感,微笑道:「少帥不用謙讓,高手相爭,根本就是但求取勝,不擇手段,你我雖勝敗未分,然而再鬥下去將變為徒逞勇力。可惜此戰關乎我突厥族盛衰,非畢玄可說的話可解決,一切交由大汗決定。」說罷哈哈一笑,返回陣內,隱沒陣後。
高踞馬上的頡利雙目厲芒大盛,狠狠盯著寇仲,沒有人透出半點聲息,時間像忽然止步不前。寇仲回敬頡利銳利的目光,隱隱感到頡利對自己仇怨大減,因為他肯讓畢玄保存顏面下台。但這當然不表示頡利有退兵之意,正如畢玄所說,那關係到國家民族的盛衰,且今趟是頡利牽頭策動整個入侵的軍事行動,如箭離弦,沒有收回的可能性。
李世民等屏息靜氣,除等待頡利的反應外,再無別法。如非春霧混重,還可放火燒林,暫阻敵軍。跋鋒寒遙觀敵陣,沉聲道:「我敢以人頭賭頡利立要下令進攻。」侯希白忽然全身一震,三人愕然朝他瞧去,侯希白探手入懷,道:「我還有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