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三部:重逢】</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三部:重逢】</h3><br /><br />  我回答藍絲:「當然記得,這位葫蘆生降頭師,被有兩種遺傳因子的怪現象所迷惑,幾乎要自殺以謝天下。為甚麼忽然又提起他來?」<br /><br />  藍絲道:「事情很古怪,我們這裡的高級官員找到我,說是通過外交關係,需要葫蘆生降頭師的特異功能去為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治病──這位重要人物患的是不治之症,我們已經回答說降頭師並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可是對方仍然堅持。對方肯為這個病人做這樣的事情,由此可知這位病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不是應該讓葫蘆生去。」<br /><br />  我覺得確然很古怪──有了不治之症,甚麼樣的醫療方法都想試一試,那本來是人之常情,並不足怪。怪的是,那位葫蘆生降頭師從來也未曾招搖表演過他的降頭術和特異功能,也不會有甚麼人知道他的名字,怎麼會有人指名要他去治療絕症?<br /><br />  我想了一想,告訴藍絲:「是他們來求你,你不妨提條件,要他們先透露患者是甚麼人──你可以告訴他們這是降頭術上的需要,保證不會透露患者的消息。」<br /><br />  我向藍絲這樣提議,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藍絲道:「我提出過,可是對方不願意透露,對方的反應相當奇怪,說葫蘆生目前可能不很願意接受這個任務,可是事後他一定會高興之極!表姐夫,你說他們這樣講,是甚麼原因?」<br /><br />  我搖了搖頭──通過影像傳遞,藍絲可以看到我的動作,知道我也猜不透那是甚麼意思。<br /><br />  我問:「答應了這個請求,你們會有甚麼損失?」<br /><br />  藍絲道:「我們降頭師的地位非常超然,任何人不能強迫、差遣我們做任何事情,如今對方雖然說是提出請求,可是通過外交途徑,有無形的壓力。而且那患者,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們降頭師也不想給人為權貴做事的印象,所以並不是很願意。」<br /><br />  我笑道:「降頭師的聲譽當然需要維持,可是從對方的要求來看,顯得對方對降頭師本領的推崇,這對於降頭術的聲譽來說,卻是一件好事。」<br /><br />  藍絲想了一想:「你贊成我們應該讓葫蘆生去?」<br /><br />  我點了點頭,藍絲道:「連是甚麼人要我們幫助都不肯透露,實在有點欺人。」<br /><br />  我笑了笑:「若是你真的想知道患者的身份,可以跟葫蘆生一起去──說是葫蘆生的助手,再也不會有人想得到一個妙齡女郎會是降頭術的一派宗主。」<br /><br />  藍絲也笑:「本來我正有這個意思,只是實在走不開,表姐夫,你的好奇心還有多少?」<br /><br />  我哈哈大笑:「原來你是想我和葫蘆生一起去!我好奇心再強,也不會為了弄清楚一個絕症患者的身份,而大動干戈──還是去問問小寶吧,他可能有興趣。」<br /><br />  在影像傳送的螢幕上,藍絲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的好奇心已經完全消失。<br /><br />  我感到好笑,告訴她道:「最近有人來對我說,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向我透露,只是因為我不願意去,所以拒絕──」<br /><br />  我話才說到這裡,心中陡然一動,想起於是來找我和藍絲打電話來,這兩件事本來完全不相干,可是卻又有可能很有關係!<br /><br />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就住了口,要進一步想一想。<br /><br />  這時候我的樣子一定很怪,藍絲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連叫了我兩聲。<br /><br />  我問道:「對方說,葫蘆生如果答應去,結果他一定會十分高興?」<br /><br />  藍絲點了點頭,我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那絕症患者是誰了!」<br /><br />  藍絲神情佩服無比,我就把於是來找我的經過,向藍絲簡略地說了一遍,藍絲立刻恍然:「你是說,要見葫蘆生的是那位賽觀音!而且賽觀音要見葫蘆生的目的,並不是想葫蘆生可以治療她的病,而是想將她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br /><br />  我道:「應該如此──葫蘆生從少年開始就暗戀賽觀音,能夠再見到她,當然會高興──這是唯一的解釋!」<br /><br />  藍絲不明白:「那麼他們為甚麼不說明是賽觀音要見葫蘆生?只要說明了,葫蘆生爬也會爬去的。」<br /><br />  我哼了一聲:「這不會是賽觀音的意思,而是他們一貫的作風,甚麼東西都是秘密,問一下今天天氣怎麼樣,就是刺探氣象秘密,問一下蘿蔔多少錢一斤,就是刺探經濟秘密!」<br /><br />  藍絲忍不住笑,我道:「別以為這是笑話,一個普通工人,估計一次軍事行動中動用了多少軍隊,就被以『洩露國家軍事機密』的罪名起訴,坐了一次牢又一次牢,想想人在那地方會受到這樣的待遇,誰都笑不出來。」<br /><br />  藍絲停了一停,道:「從賽觀音千方百計想要把她的祕密向外傳這一點來看,她的秘密可能真有些門道!」<br /><br />  我也剛想到了這一點──賽觀音當然已經知道我拒絕了她的請求,她還是不甘心,這才想到了葫蘆生。<br /><br />  她想藉請降頭師治療為名,和葫蘆生見面,然後把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通過葫蘆生傳出去。<br /><br />  由此可知,她所謂「天大的秘密」,絕對不能在裡面公開,而只能在外面公開。<br /><br />  這種情形只說明一個問題:這秘密和裡面的人或事有關,而且關係十分重大──賽觀音說過,只要洩漏了一句,她就會被殺了滅口!<br /><br />  從而更可以推論,這祕密的性質是多麼嚴重。<br /><br />  因為現在沒有人知道賽觀音有這個秘密,而賽觀音作為大將軍的妻子,地位當然很高,她提出要找降頭師治療,對普通人來說,是天方夜譚,對她來說,就可以通過外交途徑來進行。<br /><br />  許多問題,歸納成一個問題,就是:賽觀音心中的祕密,究竟是甚麼?<br /><br />  本來我可以完全不為這個問題傷腦筋──只要我答應於是的請求,就可以和賽觀音見面,賽觀音自然會將秘密告訴我。<br /><br />  可是這時候我並不後悔拒絕了於是的要求,因為我堅決相信,我和白素如果和於是一起進去,到醫院去看賽觀音,賽觀音必然不會有機會把秘密說出來。<br /><br />  反而現在卻有機會了!<br /><br />  剛才我曾經開玩笑,要藍絲假裝是葫蘆生的助手,和葫蘆生一起去,如果我假裝成為葫蘆生的助手,那絕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賽觀音有機會向葫蘆生說她心中的秘密,我當然就可以旁聽。<br /><br />  我在想著,藍絲顯然知道我在想些甚麼,她道:「你可以先到我這裡來,然後和葫蘆生一起出發,享受貴賓待遇去見賽觀音,誰也想不到應他們的請求,會夾帶進去一個危險人物,這才叫是引狼入室啦!」<br /><br />  我又好氣又好笑,喝道:「別亂用成語!」<br /><br />  藍絲笑道:「有了決定,通知我,要快,對方說患者隨時可能死亡。」<br /><br />  白素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決定了,他立刻就來。」<br /><br />  藍絲歡呼:「表姐,你也一起來,環境不可測,有甚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br /><br />  我苦笑:「甚麼時候開始我淪落到了要人照應的地步了!」<br /><br />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抗議,逕自問藍絲:「帶兩個助手去,會不會使人起疑?」<br /><br />  藍絲大笑:「降頭師行事一向不照常規,就算帶一百個助手去也可以,就是只怕病房中擠不下。」<br /><br />  白素道:「好,我們立刻就來。」<br /><br />  藍絲非常雀躍,我回頭看白素,見她的神情十分堅決,也就沒有再說甚麼。<br /><br />  後來我立刻想到,白素也要去的原因,一定是為了於是來的時候有白老大的介紹,白老大很少要我們做些甚麼,難得有一次,我們居然無法應命,她自然耿耿於懷,所以要和我一起去,至少也是為她父親做了點事。<br /><br />  白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在當時看來,似乎完全無關重要,後來並非如此──後來的事情會怎樣,誰都不知道,當然也留待後來再說。<br /><br />  我和白素在兩小時之後已經在機場,紅綾在我們離家的時候,向我們道:「不管你們化裝成甚麼樣子去見漂亮姑姑的媽媽,到最後離去、或者是在她臨死之前,應該向她表明身份,好使她最後的一個願望不至於落空。」<br /><br />  我抱了紅綾一下──她這樣有人情味,使我很感動。<br /><br />  上了飛機,白素不知道在想些甚麼,我也在設想我們應該如何行動。首先當然要經過化裝,最好裝成是降頭師模樣,才適合葫蘆生助手的身份。<br /><br />  關於這一點,在見到了葫蘆生和藍絲之後,大家都沒有異議。葫蘆生道:「只是委屈了兩位。」<br /><br />  我道:「千萬別放在心上,不然你的動作不夠自然,就會露出馬腳。」<br /><br />  葫蘆生點了點頭,問道:「我那救命恩人可好?」<br /><br />  一時之間我想不起他的救命恩人是誰,怔了一怔,才啞然失笑,知道他問的是紅綾──那次他真的想自殺,是紅綾眼明手快,才救了他一命。<br /><br />  藍絲通知有關方面,葫蘆生要帶兩位助手,很快就有了答覆,對方說是沒有問題,立刻派專機來接人。<br /><br />  聽說對方準備了這樣的陣仗,我不禁愕然──賽觀音雖然是大將軍的妻子,可以享受高級待遇,可是也不應該高級到了這種程度!何況大將軍早已去世,所謂「人一走、茶就涼」,她實在沒有理由還受到這樣的重視。<br /><br />  我知道其中一定還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確然另有原因,這是後話,表過不提。<br /><br />  等到我們上專機的時候,情形更是隆重,大使親自來送行,葫蘆生打扮得隆重──是降頭師出現在最大的場面上的裝扮,我和白素比較普通,力求看起來不起眼,而我們的皮膚也經過了特殊處理,變得很黑很粗,再經過了化裝,相信就算白老大在我們面前,也不會認得出來。<br /><br />  大使館有專門人員陪同,在航程中對葫蘆生恭敬之極,可是卻絕不多口,問到有關患者,總避而不答。<br /><br />  只是告訴我們,一到目的地,立刻就到醫院,因為患者隨時可能死亡,所以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又問葫蘆生需要準備些甚麼東西。<br /><br />  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對策,所以葫蘆生的回答是:「甚麼都不需要,只需要一個絕對不受任何干擾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只可以有我和兩個助手,以及患者。」<br /><br />  陪同的外交人員走開去通訊聯絡,過好一會才回來,道:「患者堅持女兒要在場。」<br /><br />  葫蘆生早就知道我們假設患者可能是賽觀音,他很是興奮,可是又恐怕萬一不是,所以很是患得患失,這時候一聽得對方這樣回應,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高興得在狂呼亂叫!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表面上不動聲色,還假意考慮了一會,才道:「可以──不過再也不能有別人了。」<br /><br />  陪同人員連忙答應。<br /><br />  這時候我真想問一問那位看來像是高級知識份子的陪同人員,他是不是相信降頭師可以治療末期肺癌,不過當然我沒有問出口。<br /><br />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到了這個問題,白素說:「當時那人是不是相信,我不知道。不過整個特權階層,尤其是最上層的一些人,對於特異功能特別相信──他們都七老八十了,自然而然會希望有超能的力量使他們可以一直活下去。這方面的幼稚心態,從秦始皇找長生不老藥起,一直都是特權階層的夢想。賽觀音肯定很瞭解高層人物的心態,所以才提出要葫蘆生來治療,這正是投其所好,所以才會得到批准。」<br /><br />  我哈哈大笑:「想得真好!要是葫蘆生能夠有成積,當然會被當成最高貴賓來對待了!」<br /><br />  那時候對於賽觀音為甚麼如此瞭解上層特權人物的心態,早已知道,所以並不感到奇怪。<br /><br />  飛機到達目的地,降落在一個軍用機場,立刻就有豪華轎車駛過來,車頭上甚至於插著兩國國旗。<br /><br />  車子直駛到警備森嚴的醫院,還沒有下車,我們就看到了於是女士,在門口等待。<br /><br />  葫蘆生一看到了於是,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口中發出了一陣古怪莫名的聲音,望定於是,雙眼發直。<br /><br />  我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行為。葫蘆生向我苦笑,吸了一口氣:「乍看,很像,看仔細了,不如她母親,賽觀音更美──美多了!」<br /><br />  葫蘆生本來顯然還想發表議論,不過我和白素立刻制止,葫蘆生連吞了幾口口水,總算沒有再說下去。<br /><br />  車子停下,於是過來開車門,還沒人下車,她就自我介紹:「我是病人的女兒。」<br /><br />  車門打開之後,葫蘆生先下車,他雖然說於是「和她母親差遠了」,可是自從於是出現之後,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於是,這時候他一面下車,一面雙眼還是直勾勾地望著於是。<br /><br />  這種樣子當然非常不禮貌,可是多半於是早已習慣人家在她面前會有這種失常的舉止,所以完全沒有任何反應。<br /><br />  我一直以為神通廣大的降頭師對於人身體的所知之多,沒有任何一門實用科學可以比得上,所以自然而然以為降頭師在思想、情緒上的控制,也一定有一套特別的本領。誰知道大謬不然,葫蘆生接下來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br /><br />  他搶著下車,於是在打開車門之後,向旁退開。葫蘆生下車之後,根本決不定是該向於是走過去,還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然望著於是,在他面前是石階他也沒有看到,一腳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跤,直摔得狼狽不堪,好一會起不了身。<br /><br />  我趕著下車,於是已經過去,去扶葫蘆生。這時候葫蘆生的樣子,哪裡像是來替人施展特異功能治療的大降頭師,看起來他自己十足像是絕症患者。<br /><br />  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四肢發軟、身體顫抖、雙眼發直,雖然還不至於口吐白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體在閃光。<br /><br />  看這種情形,於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過去,摟住了他的身體,把他扶了起來。<br /><br />  白素也下了車,有意無意地站到了於是的身前,阻擋了葫蘆生的視線,葫蘆生出了竅的靈魂,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體裡面。<br /><br />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厲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氣,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了些甚麼。<br /><br />  白素很是機警,立刻向於是道:「大師說你像極了他許多年之前認識的一位朋友。」<br /><br />  於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親──她說過,早就認識葫蘆生大師,這才大費周章,把大師請來的。」<br /><br />  白素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把葫蘆生的失態解釋了過去,這時候葫蘆生畢竟是降頭術大師,他也回過了神,順著白素的話,連聲道:「真像!真像!」<br /><br />  於是忙道:「大師既然早和家母相識,再好不過,請跟我來。」<br /><br />  葫蘆生顯然是由於想起很快就可以見到賽觀音,所以又興奮起來,身子又開始搖晃,我緊緊扶著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要有心理準備──賽觀音已經九十六歲,而且是垂死的病人。」<br /><br />  葫蘆生愣了一會,才點了點頭。<br /><br />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醫院大堂,我立即發現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並沒有甚麼隆重的歡迎場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於是打招呼,看得出來於是的人緣好到極點。<br /><br />  醫院中人,當然應該知道會有降頭術大師來臨,可是他們最多向我們投以好奇的眼光而已,有幾個看來像是醫生模樣的人,更是連正眼都不瞧我們。<br /><br />  這種情形,顯然是醫院上下,對於請降頭師來治病這件事感到難以接受、十分反感的緣故。<br /><br />  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醫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義實用科學的教育,和神秘、屬於玄學範疇的降頭術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頭師來治療的病人地位高,只怕我們根本進不了醫院的大門。<br /><br />  這種情形對我們來說,相當有利──在賽觀音需要對葫蘆生進行密談的時候,至少不會受到干擾。<br /><br />  進了升降機,旁人望著我們,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蘆生精神恍惚,完全沒有注意人家對他的態度。<br /><br />  到了七樓,出了升降機,看到幾個顯然是屬於便衣警衛人員在走來走去,有兩個還公然在吸煙。<br /><br />  這些人一臉唯恐他人不知道他們特殊地位的神色,不過看到了於是,態度極好,大聲招呼,有一個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br /><br />  另一個笑得很輕佻,道:「降頭師真靈,人還沒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哈!」<br /><br />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為很幽默的時候,葫蘆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頗有幸災樂禍之意,知道此人必定會吃苦頭。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種人,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無知地妄加非議,這種行為,最是無知,應該受點教訓。<br /><br />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門口,還沒有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慘叫,接著就是許多人問「怎麼了」的雜亂聲音。<br /><br />  我們回頭看去,只見剛才口頭上佔了便宜的那人,還在不斷慘叫,在地上打滾。<br /><br />  這當然是葫蘆生做了手腳,難得的是葫蘆生這時候完全像是沒事人一樣。<br /><br />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於是神情很古怪,她顯然想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卻又不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有這種表情。<br /><br />  她想說甚麼,卻又沒有開口,伸手敲了敲門,就推開了門,請我們進去。<br /><br />  門一推開,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裡面的情形和我腦中事先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br /><br />  我事先設想的是:一個老婦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死神已經在她身邊──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br /><br />  可是這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婦人,正坐在沙發上,身邊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她搥骨。<br /><br />  這老婦人當然應該是老婦人,可是我實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婦人──這時候的感覺,如實記述出來,看起來更是語無倫次,然而當時感覺確然這樣紊亂。<br /><br />  那老婦人是好端端地坐著,並不是軟癱在沙發上,她的臉色雖然十分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可是配合她的一頭銀髮梳成的髮髻,卻又出奇的調和,使人感不到死亡的陰影,只感到非常安寧的靜止。<br /><br />  她的臉上當然有皺紋,可是配合她秀麗的臉和她那雙顧盼之間,仍然神采流轉的眼睛,也顯得十分和諧。<br /><br />  這是難以形容的容顏和神態,總之是使人一看就覺得舒服無比,所謂「如沐春風」,大抵就是這種情形了。<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甚麼,想的是,早知道這賽觀音是出色人物,可是無論如何設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這種程度!如果早知道這樣,再不願意、再要冒險,也要前來。如果錯過了和她會面的機會,實在是一大憾事!<br /><br />  葫蘆生在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用力伸手推開了我,步跨進了房間,賽觀音立刻向他望來。<br /><br />  賽觀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雖然只是望向葫蘆生,可是在旁邊的我,卻也可以領到她眼光中的那種就算千言萬語都無法說得清楚的感覺。<br /><br />  在賽觀音的目光下,葫蘆生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直視賽觀音,神情激動,說不出話來。<br /><br />  賽觀音先開口,她未語先笑,笑容十分可親,而且動人,很難想像她年輕的時候笑容會怎樣,現在就使人感到不論她說甚麼,接著這種笑容而來的話,必然也會極其動聽。<br /><br />  這種感覺,實在是非理性之極,可是面對這樣的笑容,誰還會去理會自己的感覺是不是理性。<br /><br />  接著,賽觀音緩緩搖了搖頭:「小兄弟,你老了!」<br /><br />  葫蘆生這才繼續向前走,到了賽觀音身前,蹲了下來,又望了賽觀音半晌,才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過還是那麼好看。」<br /><br />  賽觀音笑了起來:「上次伏牛山會後,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br /><br />  葫蘆生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他道:「五十七年九個月零三天!」<br /><br />  賽觀音現出一副愛憐的神情,伸手在葫蘆生頭上輕輕拍著,她的聲音也很激動,不斷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br /><br />  這情景相當動人,也由此可知賽觀音在葫蘆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來說,葫蘆生在賽觀音的心目中,顯然沒有這樣的地位。不過葫蘆生絕對不會在乎,在他的有生之年,還能夠再見到賽觀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br /><br />  賽觀音又很感嘆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啊!」<br /><br />  從這時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對葫蘆生來說,可能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因為他離開中原之後,一直在修習降頭術,外面世界發生甚麼樣變化,他完全不知道。<br /><br />  可是對於像賽觀音這樣的傳奇人物來說,這五十七年的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嘆。<br /><br />  葫蘆生握住了賽觀音的手,道:「不管發生了多少事,你永遠是我的大姐姐,我永遠是你的小兄弟!」<br /><br />  這時候葫蘆生已經是一個滿臉皺紋、頭髮稀少、牙齒不全的衰弱,從他的口中,說出這樣如同在「肥皂劇」中才有的對白來,在場的我,聽到了居然並沒有感到肉麻,也算是異數。<br /><br />  賽觀音吸了一口氣:「大姐姐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br /><br />  這時候賽觀音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可是葫蘆生是降頭術大師,對人的身體狀況有極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賽觀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賽觀音的身體狀況,所以他對賽觀音的話完全同意,並沒有說任何虛假的安慰話,只是道:「回天上去,你本來就是仙女下凡,當然應該回去。」<br /><br />  在一旁的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葫蘆生那樣說,很明顯,表示賽觀音確然在人間的日子不久了。<br /><br />  賽觀音笑了笑:「你真會說話。趁我現在還沒有斷氣,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br /><br />  葫蘆生連連點頭:「只管說!」</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偷天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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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重逢】



  我回答藍絲:「當然記得,這位葫蘆生降頭師,被有兩種遺傳因子的怪現象所迷惑,幾乎要自殺以謝天下。為甚麼忽然又提起他來?」

  藍絲道:「事情很古怪,我們這裡的高級官員找到我,說是通過外交關係,需要葫蘆生降頭師的特異功能去為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治病──這位重要人物患的是不治之症,我們已經回答說降頭師並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可是對方仍然堅持。對方肯為這個病人做這樣的事情,由此可知這位病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不是應該讓葫蘆生去。」

  我覺得確然很古怪──有了不治之症,甚麼樣的醫療方法都想試一試,那本來是人之常情,並不足怪。怪的是,那位葫蘆生降頭師從來也未曾招搖表演過他的降頭術和特異功能,也不會有甚麼人知道他的名字,怎麼會有人指名要他去治療絕症?

  我想了一想,告訴藍絲:「是他們來求你,你不妨提條件,要他們先透露患者是甚麼人──你可以告訴他們這是降頭術上的需要,保證不會透露患者的消息。」

  我向藍絲這樣提議,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是一時好奇而已。藍絲道:「我提出過,可是對方不願意透露,對方的反應相當奇怪,說葫蘆生目前可能不很願意接受這個任務,可是事後他一定會高興之極!表姐夫,你說他們這樣講,是甚麼原因?」

  我搖了搖頭──通過影像傳遞,藍絲可以看到我的動作,知道我也猜不透那是甚麼意思。

  我問:「答應了這個請求,你們會有甚麼損失?」

  藍絲道:「我們降頭師的地位非常超然,任何人不能強迫、差遣我們做任何事情,如今對方雖然說是提出請求,可是通過外交途徑,有無形的壓力。而且那患者,必然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們降頭師也不想給人為權貴做事的印象,所以並不是很願意。」

  我笑道:「降頭師的聲譽當然需要維持,可是從對方的要求來看,顯得對方對降頭師本領的推崇,這對於降頭術的聲譽來說,卻是一件好事。」

  藍絲想了一想:「你贊成我們應該讓葫蘆生去?」

  我點了點頭,藍絲道:「連是甚麼人要我們幫助都不肯透露,實在有點欺人。」

  我笑了笑:「若是你真的想知道患者的身份,可以跟葫蘆生一起去──說是葫蘆生的助手,再也不會有人想得到一個妙齡女郎會是降頭術的一派宗主。」

  藍絲也笑:「本來我正有這個意思,只是實在走不開,表姐夫,你的好奇心還有多少?」

  我哈哈大笑:「原來你是想我和葫蘆生一起去!我好奇心再強,也不會為了弄清楚一個絕症患者的身份,而大動干戈──還是去問問小寶吧,他可能有興趣。」

  在影像傳送的螢幕上,藍絲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分明是在笑我的好奇心已經完全消失。

  我感到好笑,告訴她道:「最近有人來對我說,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要向我透露,只是因為我不願意去,所以拒絕──」

  我話才說到這裡,心中陡然一動,想起於是來找我和藍絲打電話來,這兩件事本來完全不相干,可是卻又有可能很有關係!

  我一想到了這一點,就住了口,要進一步想一想。

  這時候我的樣子一定很怪,藍絲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連叫了我兩聲。

  我問道:「對方說,葫蘆生如果答應去,結果他一定會十分高興?」

  藍絲點了點頭,我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那絕症患者是誰了!」

  藍絲神情佩服無比,我就把於是來找我的經過,向藍絲簡略地說了一遍,藍絲立刻恍然:「你是說,要見葫蘆生的是那位賽觀音!而且賽觀音要見葫蘆生的目的,並不是想葫蘆生可以治療她的病,而是想將她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

  我道:「應該如此──葫蘆生從少年開始就暗戀賽觀音,能夠再見到她,當然會高興──這是唯一的解釋!」

  藍絲不明白:「那麼他們為甚麼不說明是賽觀音要見葫蘆生?只要說明了,葫蘆生爬也會爬去的。」

  我哼了一聲:「這不會是賽觀音的意思,而是他們一貫的作風,甚麼東西都是秘密,問一下今天天氣怎麼樣,就是刺探氣象秘密,問一下蘿蔔多少錢一斤,就是刺探經濟秘密!」

  藍絲忍不住笑,我道:「別以為這是笑話,一個普通工人,估計一次軍事行動中動用了多少軍隊,就被以『洩露國家軍事機密』的罪名起訴,坐了一次牢又一次牢,想想人在那地方會受到這樣的待遇,誰都笑不出來。」

  藍絲停了一停,道:「從賽觀音千方百計想要把她的祕密向外傳這一點來看,她的秘密可能真有些門道!」

  我也剛想到了這一點──賽觀音當然已經知道我拒絕了她的請求,她還是不甘心,這才想到了葫蘆生。

  她想藉請降頭師治療為名,和葫蘆生見面,然後把心中的秘密告訴葫蘆生,通過葫蘆生傳出去。

  由此可知,她所謂「天大的秘密」,絕對不能在裡面公開,而只能在外面公開。

  這種情形只說明一個問題:這秘密和裡面的人或事有關,而且關係十分重大──賽觀音說過,只要洩漏了一句,她就會被殺了滅口!

  從而更可以推論,這祕密的性質是多麼嚴重。

  因為現在沒有人知道賽觀音有這個秘密,而賽觀音作為大將軍的妻子,地位當然很高,她提出要找降頭師治療,對普通人來說,是天方夜譚,對她來說,就可以通過外交途徑來進行。

  許多問題,歸納成一個問題,就是:賽觀音心中的祕密,究竟是甚麼?

  本來我可以完全不為這個問題傷腦筋──只要我答應於是的請求,就可以和賽觀音見面,賽觀音自然會將秘密告訴我。

  可是這時候我並不後悔拒絕了於是的要求,因為我堅決相信,我和白素如果和於是一起進去,到醫院去看賽觀音,賽觀音必然不會有機會把秘密說出來。

  反而現在卻有機會了!

  剛才我曾經開玩笑,要藍絲假裝是葫蘆生的助手,和葫蘆生一起去,如果我假裝成為葫蘆生的助手,那絕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賽觀音有機會向葫蘆生說她心中的秘密,我當然就可以旁聽。

  我在想著,藍絲顯然知道我在想些甚麼,她道:「你可以先到我這裡來,然後和葫蘆生一起出發,享受貴賓待遇去見賽觀音,誰也想不到應他們的請求,會夾帶進去一個危險人物,這才叫是引狼入室啦!」

  我又好氣又好笑,喝道:「別亂用成語!」

  藍絲笑道:「有了決定,通知我,要快,對方說患者隨時可能死亡。」

  白素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起:「決定了,他立刻就來。」

  藍絲歡呼:「表姐,你也一起來,環境不可測,有甚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

  我苦笑:「甚麼時候開始我淪落到了要人照應的地步了!」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抗議,逕自問藍絲:「帶兩個助手去,會不會使人起疑?」

  藍絲大笑:「降頭師行事一向不照常規,就算帶一百個助手去也可以,就是只怕病房中擠不下。」

  白素道:「好,我們立刻就來。」

  藍絲非常雀躍,我回頭看白素,見她的神情十分堅決,也就沒有再說甚麼。

  後來我立刻想到,白素也要去的原因,一定是為了於是來的時候有白老大的介紹,白老大很少要我們做些甚麼,難得有一次,我們居然無法應命,她自然耿耿於懷,所以要和我一起去,至少也是為她父親做了點事。

  白素是不是和我一起去,在當時看來,似乎完全無關重要,後來並非如此──後來的事情會怎樣,誰都不知道,當然也留待後來再說。

  我和白素在兩小時之後已經在機場,紅綾在我們離家的時候,向我們道:「不管你們化裝成甚麼樣子去見漂亮姑姑的媽媽,到最後離去、或者是在她臨死之前,應該向她表明身份,好使她最後的一個願望不至於落空。」

  我抱了紅綾一下──她這樣有人情味,使我很感動。

  上了飛機,白素不知道在想些甚麼,我也在設想我們應該如何行動。首先當然要經過化裝,最好裝成是降頭師模樣,才適合葫蘆生助手的身份。

  關於這一點,在見到了葫蘆生和藍絲之後,大家都沒有異議。葫蘆生道:「只是委屈了兩位。」

  我道:「千萬別放在心上,不然你的動作不夠自然,就會露出馬腳。」

  葫蘆生點了點頭,問道:「我那救命恩人可好?」

  一時之間我想不起他的救命恩人是誰,怔了一怔,才啞然失笑,知道他問的是紅綾──那次他真的想自殺,是紅綾眼明手快,才救了他一命。

  藍絲通知有關方面,葫蘆生要帶兩位助手,很快就有了答覆,對方說是沒有問題,立刻派專機來接人。

  聽說對方準備了這樣的陣仗,我不禁愕然──賽觀音雖然是大將軍的妻子,可以享受高級待遇,可是也不應該高級到了這種程度!何況大將軍早已去世,所謂「人一走、茶就涼」,她實在沒有理由還受到這樣的重視。

  我知道其中一定還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在──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確然另有原因,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等到我們上專機的時候,情形更是隆重,大使親自來送行,葫蘆生打扮得隆重──是降頭師出現在最大的場面上的裝扮,我和白素比較普通,力求看起來不起眼,而我們的皮膚也經過了特殊處理,變得很黑很粗,再經過了化裝,相信就算白老大在我們面前,也不會認得出來。

  大使館有專門人員陪同,在航程中對葫蘆生恭敬之極,可是卻絕不多口,問到有關患者,總避而不答。

  只是告訴我們,一到目的地,立刻就到醫院,因為患者隨時可能死亡,所以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又問葫蘆生需要準備些甚麼東西。

  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對策,所以葫蘆生的回答是:「甚麼都不需要,只需要一個絕對不受任何干擾的環境,在這個環境中,只可以有我和兩個助手,以及患者。」

  陪同的外交人員走開去通訊聯絡,過好一會才回來,道:「患者堅持女兒要在場。」

  葫蘆生早就知道我們假設患者可能是賽觀音,他很是興奮,可是又恐怕萬一不是,所以很是患得患失,這時候一聽得對方這樣回應,我相信他心中一定高興得在狂呼亂叫!不過他畢竟是老江湖,表面上不動聲色,還假意考慮了一會,才道:「可以──不過再也不能有別人了。」

  陪同人員連忙答應。

  這時候我真想問一問那位看來像是高級知識份子的陪同人員,他是不是相信降頭師可以治療末期肺癌,不過當然我沒有問出口。

  後來我和白素討論到了這個問題,白素說:「當時那人是不是相信,我不知道。不過整個特權階層,尤其是最上層的一些人,對於特異功能特別相信──他們都七老八十了,自然而然會希望有超能的力量使他們可以一直活下去。這方面的幼稚心態,從秦始皇找長生不老藥起,一直都是特權階層的夢想。賽觀音肯定很瞭解高層人物的心態,所以才提出要葫蘆生來治療,這正是投其所好,所以才會得到批准。」

  我哈哈大笑:「想得真好!要是葫蘆生能夠有成積,當然會被當成最高貴賓來對待了!」

  那時候對於賽觀音為甚麼如此瞭解上層特權人物的心態,早已知道,所以並不感到奇怪。

  飛機到達目的地,降落在一個軍用機場,立刻就有豪華轎車駛過來,車頭上甚至於插著兩國國旗。

  車子直駛到警備森嚴的醫院,還沒有下車,我們就看到了於是女士,在門口等待。

  葫蘆生一看到了於是,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口中發出了一陣古怪莫名的聲音,望定於是,雙眼發直。

  我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行為。葫蘆生向我苦笑,吸了一口氣:「乍看,很像,看仔細了,不如她母親,賽觀音更美──美多了!」

  葫蘆生本來顯然還想發表議論,不過我和白素立刻制止,葫蘆生連吞了幾口口水,總算沒有再說下去。

  車子停下,於是過來開車門,還沒人下車,她就自我介紹:「我是病人的女兒。」

  車門打開之後,葫蘆生先下車,他雖然說於是「和她母親差遠了」,可是自從於是出現之後,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於是,這時候他一面下車,一面雙眼還是直勾勾地望著於是。

  這種樣子當然非常不禮貌,可是多半於是早已習慣人家在她面前會有這種失常的舉止,所以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我一直以為神通廣大的降頭師對於人身體的所知之多,沒有任何一門實用科學可以比得上,所以自然而然以為降頭師在思想、情緒上的控制,也一定有一套特別的本領。誰知道大謬不然,葫蘆生接下來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他搶著下車,於是在打開車門之後,向旁退開。葫蘆生下車之後,根本決不定是該向於是走過去,還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然望著於是,在他面前是石階他也沒有看到,一腳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跤,直摔得狼狽不堪,好一會起不了身。

  我趕著下車,於是已經過去,去扶葫蘆生。這時候葫蘆生的樣子,哪裡像是來替人施展特異功能治療的大降頭師,看起來他自己十足像是絕症患者。

  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四肢發軟、身體顫抖、雙眼發直,雖然還不至於口吐白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體在閃光。

  看這種情形,於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過去,摟住了他的身體,把他扶了起來。

  白素也下了車,有意無意地站到了於是的身前,阻擋了葫蘆生的視線,葫蘆生出了竅的靈魂,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體裡面。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厲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氣,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了些甚麼。

  白素很是機警,立刻向於是道:「大師說你像極了他許多年之前認識的一位朋友。」

  於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親──她說過,早就認識葫蘆生大師,這才大費周章,把大師請來的。」

  白素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把葫蘆生的失態解釋了過去,這時候葫蘆生畢竟是降頭術大師,他也回過了神,順著白素的話,連聲道:「真像!真像!」

  於是忙道:「大師既然早和家母相識,再好不過,請跟我來。」

  葫蘆生顯然是由於想起很快就可以見到賽觀音,所以又興奮起來,身子又開始搖晃,我緊緊扶著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要有心理準備──賽觀音已經九十六歲,而且是垂死的病人。」

  葫蘆生愣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醫院大堂,我立即發現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並沒有甚麼隆重的歡迎場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於是打招呼,看得出來於是的人緣好到極點。

  醫院中人,當然應該知道會有降頭術大師來臨,可是他們最多向我們投以好奇的眼光而已,有幾個看來像是醫生模樣的人,更是連正眼都不瞧我們。

  這種情形,顯然是醫院上下,對於請降頭師來治病這件事感到難以接受、十分反感的緣故。

  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醫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義實用科學的教育,和神秘、屬於玄學範疇的降頭術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頭師來治療的病人地位高,只怕我們根本進不了醫院的大門。

  這種情形對我們來說,相當有利──在賽觀音需要對葫蘆生進行密談的時候,至少不會受到干擾。

  進了升降機,旁人望著我們,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蘆生精神恍惚,完全沒有注意人家對他的態度。

  到了七樓,出了升降機,看到幾個顯然是屬於便衣警衛人員在走來走去,有兩個還公然在吸煙。

  這些人一臉唯恐他人不知道他們特殊地位的神色,不過看到了於是,態度極好,大聲招呼,有一個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

  另一個笑得很輕佻,道:「降頭師真靈,人還沒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哈!」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為很幽默的時候,葫蘆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頗有幸災樂禍之意,知道此人必定會吃苦頭。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種人,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無知地妄加非議,這種行為,最是無知,應該受點教訓。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門口,還沒有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慘叫,接著就是許多人問「怎麼了」的雜亂聲音。

  我們回頭看去,只見剛才口頭上佔了便宜的那人,還在不斷慘叫,在地上打滾。

  這當然是葫蘆生做了手腳,難得的是葫蘆生這時候完全像是沒事人一樣。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於是神情很古怪,她顯然想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卻又不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有這種表情。

  她想說甚麼,卻又沒有開口,伸手敲了敲門,就推開了門,請我們進去。

  門一推開,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裡面的情形和我腦中事先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事先設想的是:一個老婦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死神已經在她身邊──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

  可是這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婦人,正坐在沙發上,身邊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她搥骨。

  這老婦人當然應該是老婦人,可是我實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婦人──這時候的感覺,如實記述出來,看起來更是語無倫次,然而當時感覺確然這樣紊亂。

  那老婦人是好端端地坐著,並不是軟癱在沙發上,她的臉色雖然十分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可是配合她的一頭銀髮梳成的髮髻,卻又出奇的調和,使人感不到死亡的陰影,只感到非常安寧的靜止。

  她的臉上當然有皺紋,可是配合她秀麗的臉和她那雙顧盼之間,仍然神采流轉的眼睛,也顯得十分和諧。

  這是難以形容的容顏和神態,總之是使人一看就覺得舒服無比,所謂「如沐春風」,大抵就是這種情形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甚麼,想的是,早知道這賽觀音是出色人物,可是無論如何設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這種程度!如果早知道這樣,再不願意、再要冒險,也要前來。如果錯過了和她會面的機會,實在是一大憾事!

  葫蘆生在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用力伸手推開了我,步跨進了房間,賽觀音立刻向他望來。

  賽觀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雖然只是望向葫蘆生,可是在旁邊的我,卻也可以領到她眼光中的那種就算千言萬語都無法說得清楚的感覺。

  在賽觀音的目光下,葫蘆生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直視賽觀音,神情激動,說不出話來。

  賽觀音先開口,她未語先笑,笑容十分可親,而且動人,很難想像她年輕的時候笑容會怎樣,現在就使人感到不論她說甚麼,接著這種笑容而來的話,必然也會極其動聽。

  這種感覺,實在是非理性之極,可是面對這樣的笑容,誰還會去理會自己的感覺是不是理性。

  接著,賽觀音緩緩搖了搖頭:「小兄弟,你老了!」

  葫蘆生這才繼續向前走,到了賽觀音身前,蹲了下來,又望了賽觀音半晌,才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過還是那麼好看。」

  賽觀音笑了起來:「上次伏牛山會後,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

  葫蘆生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他道:「五十七年九個月零三天!」

  賽觀音現出一副愛憐的神情,伸手在葫蘆生頭上輕輕拍著,她的聲音也很激動,不斷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

  這情景相當動人,也由此可知賽觀音在葫蘆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來說,葫蘆生在賽觀音的心目中,顯然沒有這樣的地位。不過葫蘆生絕對不會在乎,在他的有生之年,還能夠再見到賽觀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賽觀音又很感嘆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從這時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對葫蘆生來說,可能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因為他離開中原之後,一直在修習降頭術,外面世界發生甚麼樣變化,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對於像賽觀音這樣的傳奇人物來說,這五十七年的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嘆。

  葫蘆生握住了賽觀音的手,道:「不管發生了多少事,你永遠是我的大姐姐,我永遠是你的小兄弟!」

  這時候葫蘆生已經是一個滿臉皺紋、頭髮稀少、牙齒不全的衰弱,從他的口中,說出這樣如同在「肥皂劇」中才有的對白來,在場的我,聽到了居然並沒有感到肉麻,也算是異數。

  賽觀音吸了一口氣:「大姐姐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這時候賽觀音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可是葫蘆生是降頭術大師,對人的身體狀況有極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賽觀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賽觀音的身體狀況,所以他對賽觀音的話完全同意,並沒有說任何虛假的安慰話,只是道:「回天上去,你本來就是仙女下凡,當然應該回去。」

  在一旁的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葫蘆生那樣說,很明顯,表示賽觀音確然在人間的日子不久了。

  賽觀音笑了笑:「你真會說話。趁我現在還沒有斷氣,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葫蘆生連連點頭:「只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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