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九部︰地下宮殿偉大之至</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九部︰地下宮殿偉大之至</h3><br /><br />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br /><br />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br /><br />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匈奴,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打過架。<br /><br />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所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br /><br />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br /><br />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甚麼難怪?」<br /><br />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於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真是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極。」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讚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指著卓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br /><br />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讚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br /><br />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後,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幾。但接著我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種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只好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離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是怎麼會進來的等等,都會在以後一一敘出來。)<br /><br />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跟著,彎著身走了不幾步之後,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聽到了水聲,黑暗之中,只聽得水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湧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極急,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數載──」<br /><br />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這些人──我都想見見。」<br /><br />  卓齒道︰「自該如此。」<br /><br />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宮,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br /><br />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刻的畫大多是馬,各種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br /><br />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築,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去的甬道,熟悉之極,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後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聽到他的講話。<br /><br />  他在不斷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願殉葬──」<br /><br />  我才聽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br /><br />  卓齒毫不以為異︰「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餘年之力,人俑、馬俑,各種宮器,不計其數。」<br /><br />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俑呢?」<br /><br />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確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br /><br />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願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並沒有問出來。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br /><br />  在那個時代,有甚麼人權可言,管你自願不自願,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種身份的人,只怕數以萬計。<br /><br />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而不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甚麼?那實在難以想像!)<br /><br />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種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弓大矛,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些門,同樣純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br /><br />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裏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信的了。<br /><br />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聽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推開了一道石門之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br /><br />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br /><br />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br /><br />  那是一個極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麼大的一個空間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在真正的空曠地方。<br /><br />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極大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br /><br />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並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作為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極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種色澤的鵝卵石。<br /><br />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豐美,最適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個空間之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br /><br />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牠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牠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下,會以為那些馬全是活的。<br /><br />  那些馬,全是陶製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br /><br />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裏,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築,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偉大到這一地步。<br /><br />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異口同聲發出讚嘆︰「真偉大,真偉大。」<br /><br />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裏面全是戰役的實景,是這裏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樣的格局和規模建造。」<br /><br />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確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我寧願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br /><br />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有關的幾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餘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趨避機關,也是不行。」<br /><br />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br /><br />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緣,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後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br /><br />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公里──」<br /><br />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軍萬馬,不能攻破。」這種話,不論是從甚麼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齒之口,可信度自然極高。他說了之後,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聽到了一點傳說,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br /><br />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後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的活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氣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進來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br /><br />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氣流或氣旋,把空氣捲進地底來。」<br /><br />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屍體,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麼多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麼,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氣,有何用處?」<br /><br />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麼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萬一大王要是復活了怎麼辦?」<br /><br />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復活,又如何能求生?」<br /><br />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br /><br />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底那麼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範圍內活動,其餘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中詳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br /><br />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門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種石製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前,全是石製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多,不可數計。<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來,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裏,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她日後成為漢學大師的基礎。<br /><br />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邊,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餘全關著。<br /><br />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馬人用的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br /><br />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願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準備以死相殉,追隨大王的所在。」<br /><br />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br /><br />  卓齒吸了一口氣,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br /><br />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後是一間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並不是普通地縮成一團,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幾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彎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來十分小,而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br /><br />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離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br /><br />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極之緩慢,緩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br /><br />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br /><br />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甚麼藥?」<br /><br />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br /><br />  我一聽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br /><br />  長生不老之藥!<br /><br />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有這種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受到十分隆重的禮遇。<br /><br />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了幾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br /><br />  當時,幾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幾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極大,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種情形,在兩千多年之後,還是難以設想。<br /><br />  長生不老之藥!<br /><br />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藥的結果?<br /><br />  我心中疑惑之極,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問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br /><br />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會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br /><br />  卓齒一聽,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道︰「全是趙高這奸人。」<br /><br />  我吸了一口氣,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莫敢不從!<br /><br />  這時,聽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用這樣的語氣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br /><br />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麼了?」<br /><br />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徵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方士聚商十年,藥始煉製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試服,看這十人服了之後,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聽從了趙高的話。」<br /><br />  我聽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br /><br />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製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所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而這種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過的人講述出來。<br /><br />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生不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br /><br />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甚麼樣子的東西?」<br /><br />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後,腹中有如烈火焚燒,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驚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為藥有劇毒,把獻藥的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異象。」<br /><br />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甚麼東西?由甚麼煉製而成?」<br /><br />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製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十載,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時至今日,大王雄風猶存。」<br /><br />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幾乎全身每一個骨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br /><br />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是甚麼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統一天下,併吞六國之後,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這是要殺頭的。」<br /><br />  想不到卓齒一聽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種殊榮,蒙大王恩准者,不過數人而已。」<br /><br />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br /><br />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br /><br />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佈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這兩年中,你們毫無異狀?」<br /><br />  卓齒點頭︰「毫無異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之心。進了王陵之後,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br /><br />  他講到這裏,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一樣,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醒來,相顧愕然,頓覺腹饑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種乾果乾糧極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絕,其餘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際,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後便死,倒也不生畏懼,既醒之後,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br /><br />  卓齒講到這裏,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離開之後,我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後,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後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之後又有三分,後有胡人之亂,再後有隋,隋之後──」<br /><br />  他講到這裏,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甚麼?你們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br /><br />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br /><br />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種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br /><br />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殭屍。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幹什麼?我爹當然是活人。」<br /><br />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體健康,也遠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極。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br /><br />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聽,真是奇訝之極,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賜的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br /><br />  我咕噥了一句︰「甚麼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br /><br />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br /><br />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藥發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甚麼,究竟是怎麼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因為當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製長生不老之藥,是神仙術的主要課程)才煉製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br /><br />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極之痛苦,過後,了無異狀。可是為甚麼忽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後不多久,據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是不是在某種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體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氣並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等?這些問題,只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他們只知道根據仙方來製藥──仙方又是甚麼東西?是哪裏來的?由誰傳下來的?<br /><br />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證實了的確通過某種藥物,可以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主要是由於服食了仙丹仙藥之故。<br /><br />  (賈玉珍的事,記敘在「神仙」中。)<br /><br />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製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繫。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種方法,一些東西令人體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脫傳統,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進入另一個形態,排除死亡的威脅。<br /><br />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這種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複。<br /><br />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擺脫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遲而已。<br /><br />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過於震驚。<br /><br />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了仙的賈玉珍。」<br /><br />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br /><br />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甚麼,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br /><br />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離開了王陵,我們何所適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br /><br />  他講到這裏,嘆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進食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br /><br />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人,開始昏睡。」<br /><br />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br /><br />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br /><br />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br /><br />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br /><br />  卓齒道︰「並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自大異。」<br /><br />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後,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br /><br />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後兩百年,一百年──」<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間如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異」,根本無法適應,唯有再回到地下,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節的生活,又有甚麼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br /><br />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後之分,但是醒來之後,必然十年之後,才再昏睡。」<br /><br />  他說到這裏,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託給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我才醒轉不久。」<br /><br />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的兄長?」<br /><br />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後,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到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而他也實實在在,無法把這種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br /><br />  那麼,在他過去幾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幾百歲的哥哥或姊姊?<br /><br />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體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br /><br />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我們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煩。」<br /><br />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珮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物了?」<br /><br />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br /><br />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麼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朝時的古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甚麼希罕之事。<br /><br />  卓齒嘆了一聲︰「由於我破了例,所以他──」<br /><br />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傚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遇上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極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引進了王陵之中──」<br /><br />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br /><br />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br /><br />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後,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那女子這才離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後,看了記載,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託給他的那個馬場主的女兒。」<br /><br />  卓長根氣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後,又對我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兒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裏,對我這樣說,我怎麼會相信?」<br /><br />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於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了他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就在這裏重逢。<br /><br />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餘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這裏陪他,偏要你們大驚小怪,找個不了。」<br /><br />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你雖然是我兒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裏陪我多久?」<br /><br />  卓長根像賭氣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br /><br />  卓齒長嘆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於事?況且你不離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br /><br />  當他講到這裏,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聽的用意何在了。<br /><br />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離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不現身,你的手下,準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可。」<br /><br />  卓長根怒道︰「敢?」<br /><br />  我聳了聳肩︰「有甚麼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分麻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離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數?」<br /><br />  講到這裏,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種,還不值得高興?」<br /><br />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裏就沒有一句好話。」<br /><br />  我舉起手來︰「這裏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證不對任何人說。」<br /><br />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裏也不說?」<br /><br />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br /><br />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捨。卓齒怒道︰「再不聽話,便是逆子。」<br /><br />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一聲不發。<br /><br />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br /><br />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體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別,難怪卓齒也感到難過。<br /><br />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離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成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幾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界大異,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適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經十分莊嚴地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離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於地下,這是我畢生之榮幸。」<br /><br />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甚麼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繼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離去之後,他會把這條秘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甚麼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br /><br />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餘八位古人的風範。」<br /><br />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昆蟲的蛹。<br /><br />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狀態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嚮往呢?<br /><br />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br /><br />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離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br /><br />  等到離開之後,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br /><br />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br /><br />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br /><br />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則由於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br /><br />  卓齒用甚麼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掘,至少再過幾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人所知。<br /><br />  天亮之後,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幾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連聲問︰「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br /><br />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br /><br />  (全文完)</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活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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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地下宮殿偉大之至



  卓齒不但神情高興,而且自己說起自己的威風史來︰「當日較力,我天下第七。」

  我一時之間,大為好奇,問︰「誰天下第一?」

  他連想都沒有想︰「大將蒙恬。」

  我和白素互望著,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這個文武雙全的秦朝大將,曾大敗匈奴,又傳說他改良過毛筆,真正是歷史上的名人,而眼前這個卓齒,和他較過力,打過架。

  卓齒在當時軍隊中的地位,當然也十分高,他曾說過他的責任是統管天下軍馬,所有軍隊中要用的馬匹,全是由他統管的。

  我不由自主,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失聲道︰「難怪了。」

  卓長根瞪了我一眼︰「甚麼難怪?」

  我苦笑了一下︰「難怪令尊這樣善於養馬,難怪,養些普通馬匹,對他來說,真是牛刀小試,大才小用之極。」我真是由衷地在稱讚卓齒,卓齒神情看來更高興,指著卓長根︰「長根這孩子也不錯,養馬的手段,可以充我副手。」

  卓長根像是小孩子受了讚揚一樣,忸怩地笑了起來。

  (各位一定要原諒我,自從卓齒一出現之後,要解釋的疑團,不知凡幾。但接著我們開始進入地下皇城,各種匪夷所思,見所未見,連想也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只好一樣一樣說。諸如卓齒他的情形,如何會忽然離開了陵墓十年,馬金花又是怎麼會進來的等等,都會在以後一一敘出來。)

  那個現出來的甬道口,要人彎著身子才能走進去,仍然是卓齒在最前面,我們跟著,彎著身走了不幾步之後,就豁然開朗,再向前走,聽到了水聲,黑暗之中,只聽得水聲越來越甚,簡直是洶湧澎湃。卓齒在這時道︰「前面是一個大湖,水流極急,傾入湖中,那地方不必去了。你們絕無法遍觀地下皇城,真要如此,需歷時數載──」

  我想了一想︰「是,不必了。只是剛才,卓先生提及和你一樣的人,還有若干──這些人──我都想見見。」

  卓齒道︰「自該如此。」

  這時,在手電筒的照映之下,經過的全是曲折無比的甬道,我相信那是一個迷宮,如果沒人帶路,迷失其中,只怕一輩子也出不來。

  甬道的四壁,全是巨大的石塊,石塊上,刻有淺線條的畫,在經過的甬道兩旁,刻的畫大多是馬,各種各樣姿態的馬,更多的是戰馬,披甲飛馳,栩栩如生。

  此間不但是偉大的地底建築,簡直是地底的古代藝術之宮。卓齒對這些盤來盤去的甬道,熟悉之極,毫不猶豫地向前走,我緊跟在他的後面,以便可以更清楚地聽到他的講話。

  他在不斷說著︰「我在大王歸天之前,和一批部下,自願殉葬──」

  我才聽了一句,就嚇了老大一跳,失聲道︰「陪葬──這是俑。」

  卓齒毫不以為異︰「是,王陵之中,有俑無數,天下陶工,窮二十餘年之力,人俑、馬俑,各種宮器,不計其數。」

  我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了一句︰「活俑呢?」

  卓齒遲疑了一下︰「我不知確數,只知道我這一部分,一共十人。」

  我還想問一句︰「全是自願的?」可是這句話在喉際打了一個滾,並沒有問出來。用這樣的話去問一個秦代的古人,那太滑稽了。

  在那個時代,有甚麼人權可言,管你自願不自願,要你陪葬就陪葬,生葬在秦始皇陵墓中的各種身份的人,只怕數以萬計。

  (這時,一個大疑團又再次升起,何以卓齒在陵墓之中,可以活上超過兩千年而不死?看來還活著的,當年那活俑,還不止他一個,為甚麼?那實在難以想像!)

  彎曲的甬道,像是永無止境,有時,還需要用各種方法,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的石門,卓齒的解釋是︰推這些門,每一扇都有一定的步驟,一不小心弄錯了,長弓大矛,一律染有劇毒,立時會飛射而出。他也叫我們放心,說他在黑暗中打開那些門,同樣純熟,決不會有半分差錯。

  雖然心中有點發毛,要是叫古代的毒箭射中了,現代人不一定有法子可解,那才叫冤枉之至。但想到卓齒在這裏已過了兩千兩百多年,他的所謂純熟,自然是可信的了。

  足足走了超過半小時,又聽到了水聲,不過這次,只是潺潺的水聲,在卓齒又推開了一道石門之後,我和白素,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卓長根在我們的身邊道︰「真偉大,是不是?」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情景,真的,除了「偉大」之外,沒有別的言詞可以形容。

  那是一個極大的空間,真的難以想像,在地底之下,會有那麼大的一個空間存在,人完全不感到那是在地下,而像是在真正的空曠地方。

  我很難以形容一個明明在地底下,但是卻如此空曠的一處所在,我曾到過許多極大的山洞,但沒有一個山洞,可以給人以寬曠如原野的感覺!

  這一大片空間的高度並不是很高,可是在上面,星月夜空,由無數細小的油燈作為照明之用,看起來,真像是在曠野之中看夜空。而地面上,有一道相當寬闊的河流,河水潺潺流過,河水不深,但是極其清澈,可以看到在水下大大小小、各種色澤的鵝卵石。

  而更使人感到這個空間像曠野的,是在河流兩旁,雖然實際上沒有青草,可是叫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片草原,是一片水草豐美,最適合放牧的地方,因為在整個空間之中,至少有超過兩百匹的馬。

  那些馬,完全和實在的馬一樣大小,牠們神態生動,有的在俯首飲水,有的在地上打滾,有的在追逐,有的在踢蹄,每一匹馬,都有牠不同的神態,一個眼花之下,會以為那些馬全是活的。

  那些馬,全是陶製的,每一匹馬的位置,顯然也曾經過藝術的精心安排,疏密有致,一點也不覺得擁擠,反倒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

  我和白素早已料到,在地下皇城裏,會有十分宏偉的建築,可是也絕想不到,竟然偉大到這一地步。

  過了好一會,我們才異口同聲發出讚嘆︰「真偉大,真偉大。」

  卓長根道︰「我爹說,這個牧馬坑,還不算是大的,有一個戰場坑,裏面全是戰役的實景,是這裏三倍以上,而地下皇城的中心部分是皇宮,完全依照和地面上一樣的格局和規模建造。」

  我向卓齒看去,他點了點頭,表示確然如此。我連考慮也沒有考慮,就道︰「我寧願失蹤一年半載,也非要好好開開眼界不可。」

  卓齒搖著頭︰「那可沒有法子,我是專管戰馬的,所以王陵之中的牧馬坑,和有關的幾個坑室,歸我所主理。其餘的坑室,別說我不知如何,就算知道了,不知如何趨避機關,也是不行。」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照這樣看來,整個王陵已被發掘的部分──」

  卓長根笑了起來︰「我也問過這個問題,爹說那些坑室,只不過是外緣中的外緣,是早就預算了會被後世人發現的。真正的王陵中心,連我爹都沒有到過。」

  白素道︰「現代的探測技術,已經測到,整個王陵的面積,大約是五十六平方公里──」

  卓齒揮了揮手︰「我不知道那有多大,但是我知道,王陵的最重要部分,深入地底百丈,十丈方圓之內,全是水銀圍繞,水銀之外,是厚達三尺的銅牆,雖有千軍萬馬,不能攻破。」這種話,不論是從甚麼歷史記載中看到,都不會有人相信,但出自卓齒之口,可信度自然極高。他說了之後,又頓了一頓︰「我其實也只是略聽到了一點傳說,真正情形,可能更加牢不可破。」

  卓齒說著,又向前走去,他沿河向南走,我們跟在後面,河水潺潺流過,是真的活水,卓長根道︰「我曾問爹,空氣是如何進來,他也不甚了了,我想,多半是引河水進來的時候,設法帶進來的。」

  我「嗯」地一聲,「也可以在深山的山洞之中,利用自然的氣流或氣旋,把空氣捲進地底來。」

  白素聲音疑惑︰「我真不明白,王陵設計來埋葬屍體,像卓先生那樣,隔了這麼多年還活著,這當然是意外,那麼,王陵中要流動的空氣,有何用處?」

  卓齒的神色十分認真,他沒有回答他何以會活了那麼多年的意外,只是道︰「那可不成,萬一大王要是復活了怎麼辦?」

  我立時問︰「剛才你說他的靈柩──被水銀和銅保護得如此嚴密,他就算復活,又如何能求生?」

  卓齒瞪了我一眼,像是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一定有辦法的,這辦法,我看只有大王一人方知。」

  我沒有再問下去,既然「只有大王一人方知」,再問也是白問。而且,他在地底那麼多年,看來也只是在牧馬坑的範圍內活動,其餘部分他連去都沒有去過,其中詳情,自然也非他所知了。

  沿著河向前走,一直來到河盡頭,在河旁才又有看來如同牌坊似的一扇門,推門進去,是一個相當大的室堂,各種石製的陳設齊全,一進去,我們就看到三面牆前,全是石製的架子,在架子上,都是一卷一卷的竹筒,那是古代的書籍,數量之多,不可數計。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們曾對馬金花失蹤五年間的生活,作過揣測,如今看來,我們的猜測合乎實情,那五年,馬金花在這裏,一定曾飽閱古籍,這才奠定了她日後成為漢學大師的基礎。

  穿過了這個室堂,卓齒再推開一扇門,那是一條約有三十公尺長的走廊,每一邊,都有五扇門,除了最近左首的一扇外,其餘全關著。

  那扇打開的門內,是一間房間,陳設相當簡單,有石榻、石几,有很多牧馬人用的工具,和戰馬要用的盔甲器具等等,也有很多竹簡。

  卓齒道︰「我們一共是十個人,自願殉葬,這一部分,就是我們準備以死相殉,追隨大王的所在。」

  我和白素齊聲道︰「還有九位呢?是不是可以請他們出來見見?」

  卓齒吸了一口氣,指著他的居室對面的那扇門︰「你可以推門進去看看。」

  我有點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但還是立時一步跨過,推開了門。門後是一間同樣的居室,在石榻之上,有一個人,身子蜷縮成一團──那並不是普通地縮成一團,而是真正縮成一團,幾乎所有可以彎曲的部位都彎曲了,以致他的身子看來十分小,而頭是不能縮小的,所以頭部看起來也特別大。

  我呆了一呆,這個縮成一團的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半開半閉,我向卓齒望了一眼,他示意我可以走近去,我走得離石榻近了些,看到這個人看來相當年輕,而且貌相英武,如果不是他用這樣的一個怪姿態蜷縮著,從他的手腳大小看來,一定是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的英武的美男子。

  我伸手放在那人的鼻孔前探了探,那人毫無疑問是活人,但是呼吸卻極之緩慢,緩慢到不可想像的地步。我「啊」地一聲︰「他──在冬眠?」

  卓長根道︰「我也是說,但是爹說,那是藥力的作用。」

  我向卓齒望去︰「藥力?甚麼藥?」

  卓齒沉聲道︰「大王求來的長生不老藥。」

  我一聽之下,耳際又像是有轟然巨聲一樣,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長生不老之藥!

  這在歷史上,倒有明文記載,秦始皇一直在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且堅信世上有這種藥的存在,凡是自稱可以找到長生不老之藥的方士、術士,都會受到十分隆重的禮遇。

  其中有一個叫徐福的方士,聲稱海外三座仙山之中有長生不老之藥,秦始皇派了幾千個童男童女,讓他攜帶出海,有史學家相信,日本這個國家,由此產生,這是人人皆知的事了。

  當時,幾千人所乘的船稱之為「樓船」,能載幾千人出海,自然船的規模也極大,可知當時,各方的巨大的工程,都是實在的存在,雖然這種情形,在兩千多年之後,還是難以設想。

  長生不老之藥!

  這個蜷縮著的人,服了長生不老之藥?卓齒能一直活下來,也是服了長生不老藥的結果?

  我心中疑惑之極,思緒亂成一團,可是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及了一個滑稽可笑的問題︰秦始皇五十歲不到就死了,真有長生不老之藥,他自己何以不服食?

  我明知這個問題若是問了出來,對看來至今仍對他的「大王」忠心耿耿的卓齒,會大為不快,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卓齒一聽,現出十分激憤的神情來,一頓足,道︰「全是趙高這奸人。」

  我吸了一口氣,趙高,自然也是歷史上的名人,他權勢薰天時,「指鹿為馬」,莫敢不從!

  這時,聽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用這樣的語氣提及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古人,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我聲音有點發啞︰「趙高──他怎麼了?」

  卓齒神情愕然,「哼」地一聲︰「大王廣徵天下方士,研究長生不老之藥,眾方士聚商十年,藥始煉製成功,進呈大王,大王將服未服,趙高在一旁進說︰藥效不知如何,若是毒藥,豈不是弄巧反拙?可以把所有方士全都拘捕起來,先命十人試服,看這十人服了之後,有無變化,再作決定。大王就聽從了趙高的話。」

  我聽得他這樣說,真有點痴了。

  長生不老之藥真是煉製出來了!秦始皇本來要服食,就是因為趙高的那一番話,所以才選了十個人試服。這是一種甚麼樣的情形,而這種情形,又從一定當時曾服過的人講述出來。

  卓齒繼續道︰「大王令我們服食,曾說我們十人,是他最忠心的臣子,只要長生不老之藥真能令人長生不老,他就可以和我們一起長生。當時我們感恩莫名,所以一起吞服──」

  我一揮手︰「等一等,那長生不老之藥,是甚麼樣子的東西?」

  卓齒道︰「丹藥,其色鮮紅,入口辛辣無比,隨津而化之後,腹中有如烈火焚燒,汗透重甲,痛苦莫名,大王一見之下,驚疑之至,腹痛直至次日方消,大王以為藥有劇毒,把獻藥的方士盡數處死,但自次日起,即無異象。」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我又問︰「那──藥究竟是甚麼東西?由甚麼煉製而成?」

  卓齒愕然︰「那我由何得知?藥是那些方士煉製而成,唉,那逾百方士,歷時十載,所煉成的長生不老之藥,倒真是有效,可恨趙高一番言語,真是誤事,不然時至今日,大王雄風猶存。」

  我聽得他這樣講,不但不由自主,喉際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來,幾乎全身每一個骨節,都有古怪的聲音發出來。

  他在埋怨趙高,我看所有人都得感謝趙高才是,要不然,秦始皇活到現在,那是甚麼局面?我看著他一臉忠心耿耿的樣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抑不住想調侃他一下,我道︰「秦王統一天下,併吞六國之後,尊號稱皇帝,你還是一直稱大王,這是要殺頭的。」

  想不到卓齒一聽了我的話,昂然道︰「我追隨大王多年,一直稱大王,這種殊榮,蒙大王恩准者,不過數人而已。」

  我呆了半晌,白素道︰「這是哪一年的事?」

  卓齒道︰「大王出巡之前兩年。」

  秦始皇出巡,在當時他所統治的版圖之上,兜了一個圈子,結果死在巡視途中,直到回到首都咸陽,才宣佈死訊,這件歷史事件,小學生都知道。我接著問︰「在這兩年中,你們毫無異狀?」

  卓齒點頭︰「毫無異狀,等大王落葬,我們十人殉葬,自料必死,也了無畏懼之心。進了王陵之後,我們只為大王之死而傷心,自第三日起,就漸失知覺──」

  他講到這裏,向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指了一指︰「大抵失去知覺之時,就和他一樣,不飲不食。可是過了不知多久,忽然醒來,一共是十人,我和另外兩人最先醒來,相顧愕然,頓覺腹饑口渴,幸而殉葬之際,各種乾果乾糧極多,遂取而食之,河水不絕,其餘七人,也相繼醒轉,身在王陵之中,不知日月。這牧馬坑在建造之際,我曾主持工程,知道有兩個秘道,可以通出外面。若是當日昏迷之後便死,倒也不生畏懼,既醒之後,就有求生之念,公推一人由秘道外出。」

  卓齒講到這裏,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停了好一會,才道︰「那人離開之後,我們一直仍在陵中守候,奇在我們一餐之後,可以良久不進食物,我們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回來告訴我們,世上早已不再有秦,秦後有漢楚之爭,漢高祖一統天下之後又有三分,後有胡人之亂,再後有隋,隋之後──」

  他講到這裏,我已實在忍不住,聲音嘶啞地叫了起來︰「甚麼?你們這一昏迷,究竟昏迷了多久?」

  卓齒毫不猶豫︰「千載。」

  千載就是一千年。他們在這種冬眠狀態之中,一下子就度過了一千年。

  我一面吞著口水,一面瞪著卓齒,一面又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捏了一下,心中實在想知道他是不是千年殭屍。卓長根陡然叫了起來︰「小娃子你幹什麼?我爹當然是活人。」

  我連忙縮回手來,卓齒是一個活人,毫無疑問,不但是活人,而且身體健康,也遠比普通人好得多,看來精壯之極。我和白素,面對著這個活了兩千多年,可以一睡就是一千年的人,真是奇訝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神情疑惑︰「當時我們一聽,真是奇訝之極,但立時想到,我們曾服大王所賜的長生不老之藥,一定是藥力有效了。」

  我咕噥了一句︰「甚麼大王所賜,他是怕自己毒死,所以才給你們吃的。」

  卓齒怒視我一眼,神情威嚴莫名,連我也有點不敢再胡言亂語。

  這時,我在急速地轉著念︰這十個人得以不死,唯一的解釋,就是長生不老之藥發生了作用。長生不老之藥的成分是甚麼,究竟是怎麼煉成功的,完全無法知道,因為當時集中了全國一流方士(方士就是精通神仙之術的人,煉製長生不老之藥,是神仙術的主要課程)才煉製出來,而這些方士,在那十個試服者一服下去,「腹痛如焚,汗透重甲」,看來情形大為不妙之際,被秦始皇殺掉了。

  服食了長生不老藥,有一整天的時候,極之痛苦,過後,了無異狀。可是為甚麼忽然之間,在進了王陵之後不多久,據卓齒所說是三天,就會進入冬眠狀態呢?是不是在某種特殊的環境之中,長生不老藥在體內就會產生令人冬眠的作用,例如空氣並不十分流通,例如黑暗的長期連續(普通人是很少三日三夜不見陽光),等等?這些問題,只怕連那些方士也答不上來,因為長生不老藥他們自己未必試服過。他們只知道根據仙方來製藥──仙方又是甚麼東西?是哪裏來的?由誰傳下來的?

  一想之下,問題越來越多,長生不老,一直有人在追求,長生不老藥,也一直是人在追求的東西。不單是這個卓齒,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證實了的確通過某種藥物,可以使人長生,而且我的另一件經歷,一個叫做賈玉珍的人,越來越年輕,也主要是由於服食了仙丹仙藥之故。

  (賈玉珍的事,記敘在「神仙」中。)

  賈玉珍的仙丹,和秦朝時方士所煉製出來的長生不老藥,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繫。那就是說︰通過某一種方法,一些東西令人體吸收,可以令人的生活過程,擺脫傳統,發生徹頭徹尾的改變,或可以使人成仙,或可以使人不死,可以使得生命進入另一個形態,排除死亡的威脅。

  當然,卓齒的情形,和賈玉珍的情形,有所不同,但是我相信基本道理一樣。這種基本情形的推測,我已在「神仙」中說過,不必重複。

  而且,在兩者的情形來看,賈玉珍的生命狀態,更進一步,更高級,因為不但擺脫了死亡,而且還有神仙的「法力」,而卓齒只不過是排除了死亡,或使死亡延遲而已。

  賈玉珍這個人,倒也有點用處,想起了他,使我覺得卓齒如今的情形,可以接受,不必太過於震驚。

  一想到這一點,令我的思緒穩定和清明了許多,我先向白素道︰「想想那個成了仙的賈玉珍。」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是,長生,不過是神仙術的初級課程。」

  卓齒當然不知道我們在說些甚麼,我忙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卓齒道︰「當時我們不知所措,一睡千年,我們是千年以前的古人,若是離開了王陵,我們何所適從?商議了很久,還是決定了分批出去看看。」

  他講到這裏,嘆了一聲︰「分批出去一看,知道我們真的沉睡千年。好在我們進食不多,回來之際,帶上一些糧食,可供許久之需。」

  卓齒說︰「這樣一批回來,一批出去,每批兩人,不多久,我們之中,又有五人,開始昏睡。」

  我忙道︰「所謂不多久,是多久?」

  我一定要這樣問,因為他們全是長生人,在時間觀念上,和常人是不大相同的。

  這一次,卓齒道︰「十載。」

  我失聲道︰「你們每隔十年,就要昏睡一千年?」

  卓齒道︰「並不,第二次,我們各人昏睡,就只歷五百年,一覺醒來,天下又自大異。」

  我苦笑了一下,自秦之後,一千五百年,那已經是南宋期間了。

  卓齒苦笑了一下︰「昏睡的時間,每次縮短,第三次,歷時三百年,以後兩百年,一百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這樣的長生不老,不知是幸福還是痛苦。冬眠狀態的時間如此之長,至少以百年計,一覺醒來,「世界大異」,根本無法適應,唯有再回到地下,雖然說是長生,但在清醒的十年之中才真正是活著的,而那完全和進展脫節的生活,又有甚麼趣味?地下王陵中的悠悠歲月,又如何打發?

  卓齒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久了,我們知道,每次昏睡,或有前後之分,但是醒來之後,必然十年之後,才再昏睡。」

  他說到這裏,向卓長根望了一眼︰「這便是當年,十年之期將滿,我把他託給可靠之人,自己回到王陵,等候昏睡之故,這次昏睡,只歷時八十年,長根來時,我才醒轉不久。」

  我望了望卓長根,又想起了一個滑稽的問題︰「卓老爺子是不是有一個九百歲的兄長?」

  卓齒的秘密已經揭開,他當年醒了之後,從秘道中冒出來,在人間生活了十年,到時,自然非回去不可,不然他昏睡起來,誰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而他也實實在在,無法把這種情形告訴卓長根,卓長根絕對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麼,在他過去幾度清醒的時候,他是否也曾在地面上生活過,結婚生子呢?如果有,而長生不老又有遺傳的話,卓長根豈不是有比他大幾百歲的哥哥或姊姊?

  卓長根已近一百歲,身體還如此之好,長生不老有遺傳,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卓齒搖了搖頭︰「沒有,這次我在人間,動了凡心,長根的母親實在太好──我們全商議過,我們十人的情形,決計不能為世人所知,反倒是我自己先破了規誓,所以才有今日之麻煩。」

  白素在這時,忽然「啊」地一聲︰「卓先生,那塊珮玉,自然是你給妻子的禮物了?」

  卓齒點頭︰「是,那是大王所賜的寶物。」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吁了出來。那塊質地如此之佳的珮玉,曾給我們帶來過不少迷惑,追究它的來歷,但無論怎麼去想,也想不到卓長根的父親,會是秦朝時的古人,秦朝時一個有地位的人如卓齒,有一塊玉質上佳的玉,自然不是甚麼希罕之事。

  卓齒嘆了一聲︰「由於我破了例,所以他──」

  他指著那個蜷縮成一團的人︰「他──也起而傚尤,一日,他正由秘道出來,遇上群馬奔馳,他是我的副手,極擅馴馬,立時阻止了馬群的奔馳,把一個女子,引進了王陵之中──」

  我和白素,緊緊握了一下手,那個女子,自然是馬金花!

  卓長根則望著石榻上的那個人,猶有恨意的樣子。

  卓齒又道︰「那女子進來王陵之後,和他成婚,一住五年,他又屆昏睡之期,那女子這才離去,其時我也在昏睡,是他把經過全部記載了下來,我醒來之後,看了記載,方知究竟。那女子的名字是馬金花,就是我當年把長根託給他的那個馬場主的女兒。」

  卓長根氣憤地道︰「爹,兩個小娃一定早已知道了。」他講了這一句之後,又對我道︰「難怪她說已嫁過人,哼,這──真是從哪兒說起,你想想,她在醫院裏,對我這樣說,我怎麼會相信?」

  那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事,馬金花於是叫他自己來看,卓長根就來了,就遇上了他的父親。卓齒的樣子未曾變過,所以卓長根一看他就可以認得出來,父子兩人就在這裏重逢。

  卓長根又道︰「我見到了我爹,其餘九個人又全在昏睡,我勸他出去,他不肯,我自然得在這裏陪他,偏要你們大驚小怪,找個不了。」

  卓長根這樣責備我們,真叫人啼笑皆非,我也不和他爭,卓齒望向卓長根︰「你雖然是我兒子,但也是世上的人,你能在這裏陪我多久?」

  卓長根像賭氣的小孩子︰「能陪多久就多久。」

  卓齒長嘆一聲︰「悠悠歲月,對我而言,無窮無盡,你陪我十年,又何濟於事?況且你不離去,搜尋就無一日停止──」

  當他講到這裏,我已經明白他讓我們進來,把一切全講給我們聽的用意何在了。

  他要通過我們,叫卓長根離開。我立時會意地道︰「是哪,卓老爺子你若是再不現身,你的手下,準備把整個地下王陵上面的土地全都掘起來,非把你找出來不可。」

  卓長根怒道︰「敢?」

  我聳了聳肩︰「有甚麼不敢的?那時候,你自己不要緊,令尊和他的同伴卻十分麻煩。他們已過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又過不慣,父子離情也敘過了,何不就此算數?」

  講到這裏,我壓低了聲音,笑道︰「你不是外星人的雜種,還不值得高興?」

  卓長根一拳向我打來︰「去你的,你這小娃子,嘴裏就沒有一句好話。」

  我舉起手來︰「這裏的一切,我們兩人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卓長根悶哼一聲︰「小白那裏也不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說。」

  卓長根望著他父親,神情仍是依依不捨。卓齒怒道︰「再不聽話,便是逆子。」

  卓長根眼淚汪汪,突然跪下來,向他父親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響頭,站了起來,一聲不發。

  卓齒笑了一下,誰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也十分慘然。

  看起來,卓長根雖然得到了一些遺傳,身體狀況和壽命會比普通人好得多,但是他一直在老,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老人,當然不可能不死,這次分別,自然是永別,難怪卓齒也感到難過。

  我本來想勸卓齒大可以和我們一起離去,可是繼而一想,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成問題,可是他一「冬眠」就幾十年,誰來照顧他?而且,唐朝時他已經覺得世界大異,如今世界上的生活,他如何適應?所以我遲疑了一下,還未曾開口,他已經十分莊嚴地道︰「別像長根一樣勸我離開,我生為大王之臣,如今能陪大王於地下,這是我畢生之榮幸。」

  我自然更不想再說甚麼了,卓齒,這個戰馬總監,他自然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繼續維持他活俑的地位,誰能勸得他動?而且他早已說過,我們離去之後,他會把這條秘道毀去,另一條秘道在甚麼地方,誰知道?卓長根再也無法進來了。

  我呆了半晌,才道︰「請讓我再瞻仰一下其餘八位古人的風範。」

  卓齒點了點頭,我一間一間居室看過去,所有的人都蜷縮著,看起來,就像是昆蟲的蛹。

  長生不老之藥,使他們一直可以活下去,但是絕大部分的時間,卻在「冬眠」狀態之中,這樣的長生不老,是不是值得人類去追求和嚮往呢?

  我想答案或者還會各有不同,但我的答案是︰無趣得緊。

  卓齒帶著我們,循原路離開,那個牧馬坑之偉大,使人畢生難忘。

  等到離開之後,我才跌足︰「忘了看一看那些古籍。」

  白素瞪了我一眼︰「叫你讀馬教授的著作,你又不肯。」

  我「啊」地一聲︰「對,難怪她是古文學的權威,她的丈夫,就是秦朝人。」

  卓長根又悶哼了一聲,我道︰「你也不錯啊,父親是秦朝人。」卓長根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則由於心中所有疑團一掃而空,感到無比輕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卓齒用甚麼方法把這條秘道封住,我也想不出來。不過我倒相信,不論如何發掘,至少再過幾百年或更久,或許永遠不能把這個地下王陵的真正情形,完全為世人所知。

  天亮之後,鮑士方駕車前來,當他看到卓長根的時候,幾乎連眼睛都突了出來,連聲問︰「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他︰「不必再問,連我的岳父我都不會說,何況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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