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算
1
厚重的雲層遮蔽了陽光,待在室外,空氣冷得皮膚陣陣刺痛。這種天氣,很少客人會特地來店裏。富士屋花店後方的工作檯上,女店員拿玫瑰裝飾著盆花。附近某間大廈的二樓,一家義大利餐廳新開幕,這便是祝賀的盆花。打電話來訂花的男顧客要求「適當以玫瑰增添華麗的氛圍」,預算卻讓店員感到洩氣。對方提出的預算,根本無法使用稀少的高價花材,頂多搭配一些滿天星。
「如今這麼不景氣,根本沒多餘的錢買花。」聽完訂單內容,店長無奈地說道。像這樣邊歎氣邊講洩氣話已成為他的例行公事。
「真希望附近有人死掉,至少暫時有事做。」
「很沒良心耶。」女店員笑著罵店長,但她曉得這並非玩笑話。的確,只要有喪事,花店的生意就會比較好。
那位和喪禮有關的客人來店裏時,女店員手邊的工作恰恰進行到一半。
玻璃門打開,響起一聲「午安」。女店員抬頭望去,只見一名穿黑外套的女子站在門口。那是張熟悉的面孔,依舊帶著寂寞的神情。她的皮膚白皙、體態纖瘦,益發顯得落寞。
「歡迎光臨。」
客人微笑著環顧店內。
「你們店裏總是很溫暖。」
「是啊。不過,太暖和也不好。」
「或許吧。」
客人空手進來,但她注意到玻璃門外放著便利超商的白塑膠袋。不曉得她買了甚麼東西,塑膠袋塞得鼓鼓的。
「今天也是同樣的組合嗎?」
「嗯,以菊花為主。」
「再搭配瑪格麗特。」
「對。」客人點點頭。
幾天前起,這位客人每天都會過來,而且固定只買菊花和瑪格麗特。
店長知道她的情況。上週她的丈夫死於一場交通事故。發生在車站前的那件事故相當嚴重,成為街頭巷尾的話題。
客人買的花,大概是要供在靈前吧。想到這裏,店員不由得小心翼翼地挑選花朵,希望儘量給客人漂亮的成品。
店長送完貨返回,湊巧和拿著花束離開的客人前後腳進出店門。他瞥一眼工作檯上並排的花朵,說「看樣子坂上太太來過」,店員才想起那位客人姓坂上。
「對。」店員應道。
「一樣是買菊花和瑪格麗特嗎?」
「是的。」
「喔。」店長雙手交抱胸前,「真可憐,還這麼年輕。今天經過那位客人的住家附近,房子很新,幸福的生活剛要展開,偏偏遇上不幸。」
「她長得這麼漂亮,一定能再找到好對象。」
「嗯,這倒是真的。」
「店長要不要追追看?你們滿登對的。」
「別亂講。」店長擺擺手,表情卻不排斥。他明年就要四十歲,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2
奈央子抱著花和便利超商購物袋走回家門前,忽然聽到有人喊「坂上太太」。只見安部絹惠走出隔壁的庭院。
「啊……妳好。」奈央子低頭行禮。
由於兩人遷居的時間差不多,對很少與鄰居來往的奈央子而言,絹惠是唯一較親近的朋友。她比奈央子大五歲,有個剛上小學的兒子。
「妳去買東西?」
「嗯。」
「對了,要不要到我家喝茶?剛好有人送蛋糕。」絹惠親切地邀約,似乎想替服喪中的奈央子打氣。
「謝謝,不過我還有事。」
「是嗎?需不需要幫忙?一個人會不會忙不過來?」
她似乎認定奈央子所謂的「有事」,指的是法事。這也難怪,奈央子的丈夫逝世不過一週。
葬禮那天已順便將頭七的儀式一併完成,絹惠應當知道這一點。
「不,我得整理先夫的遺物。」
「哦……」絹惠點點頭,臉龐蒙上一層陰霾。「還是不要打擾妳比較好。」
「抱歉。」
「別在意。」
「那我進去了。」
奈央子準備打開大門時,絹惠又喊聲「坂上太太」。
「如果有困難,記得找我商量,千萬別客氣。我很想助妳一臂之力。」
「謝謝。」奈央子鞠躬致謝。
對方一定認為她是失去摯愛丈夫的未亡人吧。或許她現在的處境,和無聊電視劇的主角重疊,所以對方也想在真實上演的連續劇裏軋一角。當然,不能否認對方的確十分親切。
奈央子再次行禮才進屋。關上大門後,她忍不住歎口氣。
把手上的東西放到沙發時,電話忽然響起。她渾身一僵,走過去接聽。
打來的是女子大學時代的朋友。兩人經常通話聊天,奈央子結婚前,她們還會相約觀賞演唱會或音樂會。一直獨身的好友終於在去年結婚,「沒想到婚姻生活這麼無聊」是她最近的口頭禪。
「現在方便嗎?」
「嗯,一下子的話還好。」
其實奈央子原本想說「不方便」,但這樣反而會引起對方的關切。
「心情如何?比較平靜了嗎?」朋友問。
「嗯,多多少少。」
「有沒有按時睡覺、吃飯?」
「覺有睡,飯也有吃。不用太擔心。」
「我很擔心哪。一旦情緒低落,妳就會癱著不動。」
在旁人眼中,奈央子似乎是個柔弱的女人。
「我真的沒問題。要處理的事情繁多,根本沒時間消沉。」
「哦,那我就放心了。」
「謝謝妳的關心。」
「別這麼說。妳明天有空嗎?」
「明天?」
「嗯。上次提到的那場音樂會,我居然拿到票。喏,妳不是想去嗎?」
「啊……」
她終於想起。若是平常,這是會讓她欣喜若狂的消息。
「走吧。雖然是段難熬的時期,偶爾也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奈央子為朋友的體貼深深感動。這場音樂會的票不容易取得,朋友想必是為了幫失意的奈央子打氣,透過多重管道拿到的。
儘管奈央子很想回應友人的好意……
「抱歉,明天沒辦法。」
「這樣啊。有事嗎?」
「我公婆要來整理他的遺物。這種時候出門,不曉得他們會怎麼說我。」
「難道不能請他們改天嗎?遺物甚麼時候都能整理吧。」
「我也不清楚,他們堅持非明天不可。真的很遺憾,能不能改邀其他人呢?」
「是嗎?那麼,下次拿到不錯的票再邀妳。最近一定會有的。」
「嗯,實在對不起。」
掛斷電話後,奈央子不禁當場蹲下。這陣子朋友肯定會再打來,並提出迷人的計劃。想到屆時不知該如何回絕,她的眼前便一片黑暗。
大家都想鼓勵她這個死了丈夫的可憐女人。
拜託你們別管我──奈央子只想吼叫。離我遠一點,別試圖把我拉出這幢屋子。
3
對講機鈴響時,奈央子在二樓的臥室。她坐在地板上,頭靠著床緣。雖然沒在睡覺,卻難以立刻反應。不久,鈴聲再度響起。
奈央子的心情益發沉重,又有人想來折磨她。
原本打算無視,但奈央子立刻意識到不妥。可能是安部絹惠按的鈴,她曉得奈央子在家,假如不去應門,她一時擔心,不知會採取甚麼行動。
奈央子急忙步出寢室,抓起走廊牆上的對講機話筒,小聲詢問:「是誰?」
「警察。」傳來一道男聲。大概是顧慮到鄰居,對方壓低音量。
「啊……」
奈央子頓時心跳加快。
對方以為奈央子沒聽清楚,重複一遍:「我是警察,練馬警署派來的。」
她緊張得渾身發燙。
「喔,好的。」
簡短回答後,奈央子跑下樓梯,打開大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名穿黑西裝的男人,約莫三十出頭,高大肩寬,臉頰瘦削,下巴頗尖。
「抱歉,突然造訪。」男人亮出警察證。生平第一次目睹,黑色的警察證比奈央子想像中大。
「有事嗎?」
「想請教幾個問題。」男人似乎頗在意鄰家。
奈央子十分猶豫。她不想讓男人進屋,但在門口交談,隔壁的絹惠恐怕會察覺。她不清楚男人的意圖,所以不希望絹惠聽見。
最後,奈央子只好打開大門。「請進。」
「不好意思。」男人進屋後,掏出名片。原來是練馬警署的刑警加賀恭一郎。
奈央子思忖著是否該帶對方到客廳,男人從西裝內袋拿出一張照片。
「妳認識這位先生嗎?」
奈央子嚥下口水,接過照片。她告訴自己,不論是甚麼照片,都必須面不改色。
果然,照片上正是她預期的人。他一身工作服,面帶笑容,站在某幢樣品屋前。那坦率的笑容刺痛奈央子的心。
「他是中瀨先生。」真奈子答道。
「你們的交情如何?」加賀追問。
「稱不上交情……他是這房子的建築師,隸屬新日建設……」
加賀點點頭取回照片,收進西裝內袋。
「聽說他經常造訪。」
「倒也不算經常。每隔幾個月他會來一次,幫忙維護房子。」
這是先建後售的住宅,他們在兩年前購置。定期檢查是契約上的約定事項。
「他最近一次是何時過來?」加賀嘴角浮現一抹淺笑,大概是想安撫奈央子,可惜毫無效用。
「好像是……一個多月前,來做第二年的檢查。」奈央子一副剛想起的模樣。
「之後他就沒再上門?」
「是的。」
「確定嗎?」
「嗯。」
奈央子斂起下巴,仰望加賀。發現刑警仍緊盯著她,連忙移開視線。
「請問……中瀨先生怎麼了嗎?」與其說是在意,不如說她是忍不住開口。
「他在一週前失蹤。」刑警回答。
「這樣啊。」奈央子垂下目光。她不曉得露出怎樣的表情較適切。
「本月二十日,他告訴家人要去見朋友後,便沒回來過。連公司那邊也無故曠職。」
「他的家人想必很擔心。」
「他太太向警方申請協尋,幾天過去卻毫無線索,於是私下找我商量。我和她哥哥是舊識。」
「原來如此。」
奈央子的視線再度落在剛收下的名片上。加賀隸屬搜查一課,奈央子想起電視節目的介紹,這個部門專處理凶殺案。
「電話呢?」加賀問。
「電話?」
「中瀨先生有沒有打來?」
「定期檢查前曾打來,其他就沒……」
「真的嗎?」加賀緊盯著奈央子,彷彿想看穿她的內心。
「真的。為何這麼問?懷疑我說謊嗎?」
她不自覺提高音調,暗暗擔心這樣不自然。不過,加賀不太在意,又問:
「中瀨先生行蹤不明,妳有沒有任何線索,或發現甚麼異狀?再瑣碎的事都沒關係。」
「沒有,我們只有業務上的往來。」
加賀點點頭。不過,這不代表接受奈央子的說法,反倒像在確認她的回應正如他所料。
「其實,中瀨先生失蹤前,他們家曾接到奇怪的電話。當時接電話的是中瀨太太。」
「奇怪的電話?」
「打去的男人告訴中瀨太太,她丈夫有外遇。對方住在兩年前蓋好的新社區,是個有夫之婦。」
「怎麼會……」
「於是,中瀨太太打去丈夫的公司詢問,發現新日建設兩年前蓋的新社區只有這邊。而且,中瀨先生負責的房子數量並不多。」
加賀沒明講中瀨負責幾戶。奈央子暗忖,刑警似乎是下工夫調查後才找上門。
「我家……我跟這件事沒關係。」她斷然應道。「我和中瀨先生外遇……未免太離譜。」
「妳會感到不愉快也難怪。只是,既然接到這種電話,中瀨先生又行蹤不明,不能不調查清楚。或許他捲入甚麼案件。」
刑警特別強調「案件」兩個字。
「大概是那家的太太吧。總之,我們和此事無關。在這種時候質疑我……實在太過分了。」奈央子的話聲不住顫抖。
「抱歉,我明白自己的言行並不恰當。」加賀低頭致歉。「聽說妳丈夫剛剛過世。」
「嗯。」奈央子垂下目光。
「方便進去上香嗎?身為警察,得知有交通事故的受害者,不能不致意。」
「可是……」
「不方便嗎?」
擔心斷然拒絕會引起加賀刑警的懷疑,奈央子只好應一聲「請吧」,拿出拖鞋。
一樓和室裏設置的小靈壇,是匆忙買回來的。隆昌的遺照放在相框中,邊緣綴著花飾。
加賀跪坐在靈壇前,合掌一拜後,轉向奈央子。
「聽說是對方不注意撞上來的。」加賀開口,似乎已調查過。
「我丈夫準備坐進車子時,一輛卡車猛然衝過來。肇事的駕駛聲稱視野有死角。」
「妳也在場吧?」
「嗯。」奈央子點頭。「我剛好在場。他送我到車站後,隨即發生車禍。」
「他為甚麼要送妳去車站?」
「住在靜岡的母親身體不太好,我打算當晚回去照顧她。不過,行李實在太多,丈夫便載我到車站。」
「真是難為妳。之後,靜岡之行取消了?」
「實在對不起母親。」
「車禍是哪天發生的?」加賀拿出記事本,準備記下重點。
「上週的二十日,傍晚六點左右。」
「二十日。」加賀寫下日期,歪著頭說:「是中瀨先生失蹤那天。」
「哪裏不對勁嗎?」
「不,我沒特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很巧。車禍賠償的協商進行得順利嗎?」
奈央子搖頭。「對方沒保險,非常傷腦筋。我委託認識的律師處理。」
「原來如此,這種情況常有。」加賀語帶同情。「去靜岡是何時決定的?」
「車禍發生前兩、三天。」
「意思是,妳丈夫這幾天會留在家裏?他沒要一起去嗎?」
「他工作繁忙……而且,我回娘家,他不怎麼高興。」
「很多做丈夫的都這樣,大概是想獨占老婆吧。」
「是嗎?」奈央子偏著頭,有些不以為然。
「妳打算獨自前往靜岡嗎?」
「不。有個單身的同鄉朋友住附近,她很久沒回老家,決定與我同行。我們約在車站見面,所以她也目擊到車禍。」
這個朋友和剛打來的朋友是不同人,平常和奈央子鮮少來往。
哦,加賀似乎頗感興趣。
「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朋友的姓名和聯絡方式?」
「那倒是沒問題,不過,為甚麼呢?她和中瀨先生完全沒關係。」
奈央子強調「完全」兩個字。
「必須要查證。無論內容為何,確認消息的真偽是警方的義務。」
奈央子不明白刑警話中的涵義。思考片刻,她認為最好別隨便拒絕。「請稍等。」她站起身。
「二十日當天,妳都待在家裏嗎?」加賀抄寫完那個朋友的名字和聯絡方式,問道。
「出門前,我曾向隔壁鄰居打過招呼。其餘時間都在家。」
「原來如此。」
加賀起身告辭,奈央子送他到玄關。
「剛才提及,有人打電話到中瀨先生家。」加賀邊穿鞋邊說:「妳知道是誰故意放話中傷嗎?若能告訴我,我絕不會洩漏。」
「那種事我聽都沒聽過,當然也不曉得那個卑鄙的人是誰。」
「這樣啊。」加賀點點頭。「如果有任何線索,請跟我聯絡。」
刑警一離開,奈央子立刻上鎖。她雙腳發軟,蹣跚走回和室,坐在刑警坐過的座墊上。
「幸伸……」她喃喃自語。幸伸是中瀨的名字。
4
奈央子和坂上隆昌在七年前結婚。當時隆昌三十五歲,奈央子二十七歲。
兩人同在市區的製藥公司上班,分屬不同部門。在朋友介紹前,奈央子根本沒見過隆昌。
不過,隆昌卻很清楚她的事。自從在員工餐廳見到她,隆昌就念念不忘。互相認識後,他更是經常打電話給奈央子。
由於沒有特定交往的對象,奈央子和他吃了幾頓飯。不久,隆昌向她求婚。究竟是第幾次約會時提起的,奈央子已毫無印象,只依稀記得是在銀座的法國料理餐廳用餐過後。兩人根本還沒進展到親吻的階段,面對他的求婚,奈央子其實相當困惑。雖然不是沒考慮過,但她認為應該要按部就班。凡事依自己的步調進行,是隆昌的缺點。
奈央子對看似老實的隆昌有好感,卻沒當他是男友。即使是約會,奈央子也不曾怦然心動,遠遠不及和朋友一起去演唱會般興奮。
然而,在親友強烈的勸說下,奈央子答應了求婚。開始在意自己的年齡是原因之一。同事一個接一個離職結婚,她意識到單身留在公司也不會有好結果。
婚後或許會愛上對方,這種形式的戀愛也不壞──奈央子如此說服自己。
無論是在教會舉行的婚禮,或是宴請兩百位賓客,奈央子都沒有特別開心的回憶。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她非常冷靜地聆聽來賓的致詞。要點結婚蛋糕的蠟燭時,丈夫的朋友們惡作劇,始終無法點著,奈央子只感到不愉快。
不過,她依然相信,隨著時間流逝,總有一天會覺得結婚真好。
不料,和隆昌共同生活沒多久,她就發現這是個錯誤的選擇。大概是娶到奈央子便開始鬆懈,隆昌露出霸道的真面目。
如同加賀刑警所言,他想獨占妻子,但奈央子不認為這是愛情。他極度不願妻子離開家裏,就算是和朋友出門逛街,他也會百般指責和刁難。想去上才藝課,他便以會怠惰家務為由反對。隆昌只把奈央子當成滿足性慾,和專為他服務的玩偶。
奈央子經常想起小學時同班的一名女孩。只要奈央子和別的朋友玩耍或親密談話,她便會歇斯底里地大叫、怒罵對方。隆昌的所作所為,簡直與那女孩如出一轍。
思及一生將就此終了,奈央子便心情黯淡。他們沒有孩子,奈央子找不出任何生存的動力,每天默默等待從任性的孩子直接變成大人的丈夫回家。兩年前,隆昌買下夢寐以求的獨棟洋房,奈央子也絲毫不覺得高興。一踏進瀰漫新家味道的屋子,她只想到這裏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此時,中瀨幸伸出現在她面前。
「我是建築師中瀨。」
他站在玄關掏出名片打招呼的模樣,奈央子至今記憶猶新。曬黑的臉龐猶如調皮的男孩,露出白色牙齒的笑容十分清爽。
隆昌工作忙碌,奈央子獨自聽取關於新家的維護事宜。中瀨便是為此上門拜訪。
奈央子對中瀨一見鍾情。他和隆昌都帶著孩子氣,但不同於隆昌的任性,中瀨是一派純真。
「當負責的房屋呈現在顧客眼前時,還是會緊張。因為無論是怎樣的房屋,我都會盡心盡力完成。這種感覺就像在和級任老師討論兒女的成績。」
笑著這麼說的中瀨,眼神閃閃發亮,看得出十分熱愛工作。
說明結束,奈央子為他沏紅茶。她和中瀨面對面坐在客廳的全新沙發,啜飲著紅茶。
中瀨長奈央子一歲,雖已結婚,不過沒有孩子。更令人訝異的是,他是相親結婚。
「上司介紹的。想不到拒絕的理由,便順理成章地結婚。」中瀨笑道。
大概不是事實吧。奈央子暗忖,實際上他一定深愛妻子。儘管如此,這麼難得的男人竟然相親結婚,她仍感到十分可惜。
一個月後,中瀨來定期檢查,詢問哪裏有問題時,奈央子指出兩、三個地方,他當場處理妥善。
接著,奈央子照例準備紅茶。當她談到和咖啡相比,較喜歡紅茶時,中瀨拍膝說「我知道一家不錯的店」,並告知店址。「其實,我常利用工作空檔,偷偷溜去喝茶。我沒跟別人提過,那是個秘密場所。」他露出頑童般的表情。
幾天後,趁出門購物,奈央子順道前往那家紅茶專賣店。原以為是英國風的店,沒想到桌椅全使用原木,反而更接近南洋風,大概是想營造出紅茶原產地錫蘭的氣氛。奈央子坐在角落的位子,點了一杯加入大量牛奶的肉桂紅茶。
此時,中瀨幸伸意外出現。
這完全是巧合,奈央子心臟怦怦跳。坦白講,她暗暗期盼著中瀨來店裏。
中瀨似乎沒立刻注意到奈央子。找位子坐下後,不經意望向奈央子那邊,他一臉驚訝。
確認奈央子是一個人後,他詢問能否同桌。奈央子自然是求之不得。
在外頭與中瀨見面,奈央子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悸動。中瀨也顯得輕鬆許多。
此後,奈央子經常前往那家店,而且大多是在週二和週四下午兩點。因為中瀨提過,他會在這兩個時段去喝茶。
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這是奈央子唯一感到快樂的時光。所以,偶爾不能在店裏見面,她便覺得空虛難耐。
之後,差不多該進行房屋半年定檢時,中瀨再度來訪。奈央子告訴他,主臥室的地板會嘎吱作響。奈央子原本不想讓他進入主臥室,因為主臥室到處是夫妻翻雲覆雨的痕跡。然而,隆昌相當在意地板會發出噪音,吩咐要請人修理。
中瀨默默修理主臥室的地板,並未多看其他不相關的地方。奈央子甚至懷疑,他刻意避開那張雙人床。
「你們沒打算生孩子嗎?」回到客廳,中瀨問道。由於他剛進過主臥室,這個問題聽在奈央子耳裏異常露骨。不過,他應該沒特別的意圖。
「我丈夫似乎已沒這種念頭。」奈央子回答,「我也不年輕了。」
「坂上太太還很年輕,非常年輕。」
「謝謝。中瀨先生家是不是想生寶寶?」
「這個嘛,」中瀨偏著頭,「我們早就不像夫妻。」
「是嗎?」
「不同環境成長的人,住在一個屋簷下,實在不容易。大概是價值觀差太多吧。」
奈央子記不清當時如何回答,約莫是「我有同感」之類的話。然而,和中瀨互相凝視的畫面卻烙印在腦海。接著,中瀨摟住她的肩膀。她沒抵抗,兩人便自然地擁抱在一起。
保持在最低限度平衡的情愫,攪亂奈央子的內心。原本微小的傾斜,瞬間變成劇烈的搖晃。她彷彿遭崩雪掩埋,對中瀨的情感急速失控,再也無法自拔。
所謂的不倫關係,就從這天拉開序幕。
5
安部絹惠在庭院為草木澆水時,瞧見一名年輕男人走出隔壁坂上家。她以為是上週去世的坂上隆昌親友。
不過,男人注意到絹惠,竟邊問候邊走近。對方的輪廓深邃,陽光在他的眉毛下方形成陰影。
「想請教幾個問題,不曉得妳有空嗎?」男人出示警察證。
「甚麼事?」絹惠關上水龍頭。
「二十日那天,坂上太太是不是來打過招呼?」
「對,說是會有三天不在家,發生緊急狀況就聯絡她,然後拿了一張寫著她靜岡娘家電話號碼的便條紙給我。」
「還有呢?」
「其餘就是閒聊,像垃圾回收處的烏鴉變多,或半夜的機車噪音很吵等等。」
「坂上太太有沒有異樣?」
「異樣指的是……?」
「任何事都行,就是和平常不同的部份。」
「遭遇這麼慘重的事故,她當然會很消沉。」
絹惠應道,男人搖搖頭。
「我是說事故發生前,坂上太太來打招呼時的模樣。」
「事故前?好像沒多大差別。」絹惠轉轉脖子。其實她不太記得,只覺得奇怪,不知對方為何這麼問。「唔,她罕見地主動聊了許多。」
「坂上太太很少與人攀談嗎?」
「倒也不是。不過,她一向挺安靜的。」
「妳們大概交談幾分鐘?」
「唔,十分鐘左右吧。」絹惠不明白刑警的目的,漸漸有些煩躁。
此時,不知哪裏飛來水花,濺濕男人的褲管。他嚇一跳,倒退幾步。
絹惠往旁邊一看,兒子光平拿著水槍躲在房子的暗處。
「光平,你在幹嘛?」
遭絹惠斥責,光平往反方向跑開。
「抱歉,不要緊吧?」絹惠瞥見男人濡濕的褲管,連忙道歉。
「沒事。不過,妳和坂上太太經常往來嗎?」
「不算是經常,有時會彼此分享東西。畢竟遠親不如近鄰。」
「坂上先生逝世後,妳去過她家嗎?」
「有啊。喪禮隔天,我拿松茸飯給她。我猜她可能沒好好吃飯。」
當時的情景,絹惠記得很清楚。奈央子向她道謝,還請她進去喝茶。
兩人邊喝紅茶,聊著無關緊要的閒話。奈央子淡淡描述車禍的過程,絹惠以為奈央子已整理好心情,隨即察覺並非如此。
不經意望向廚房時,絹惠發現一些冷凍食品和米飯都放在冰箱外面。奈央子沒辦法平靜地煮飯吧,絹惠很慶幸拿了松茸飯過來。
聽著絹惠的敘述,刑警陷入沉思。不久,他彷彿突然回過神,向絹惠致謝後離去。
6
喝完肉桂紅茶,服務生一如往常過來詢問是否要續杯。每次和中瀨見面,奈央子都會續杯。
「今天不用。」奈央子應道,服務生帶著微笑離開。
或許不要再踏進這家店比較好。雖然是來懷念故人,沒想到會這麼難過,奈央子的心揪在一起。
結完帳,奈央子走出店外。這麼一提,她很久沒掏錢付茶資了。
搭一站的電車才能回到家,奈央子蹣跚步向車站。雖然中瀨經常開公司的小型貨車來,但奈央子從沒讓他送自己回家。因為她擔心被別人看見。
遠方天際逐漸染紅,走在人行道上,奈央子聽見一陣腳步聲追上來。原以為與自己沒關係,腳步聲卻在靠近後放慢,奈央子立刻回頭。
練馬警署的加賀刑警行一禮。
「你跟蹤我?」
奈央子問,加賀的神情有些尷尬。
「唔,邊走邊談吧,不會占用妳太多時間。」
奈央子想起早上鄰居安部絹惠提過,昨天警察曾向她打聽許多事。這名刑警在懷疑我,奈央子相當確信。
「雖然多方進行調查,」加賀切入正題,「卻找不到二十日與中瀨先生有約的朋友。不論工作上或學生時期的朋友,我們都詢問過,根本沒人與他有約。」
「這和我有甚麼關係?」奈央子直視著前方回話,想趕快抵達車站。這段路彷彿沒有盡頭。
「妳認為男人在何種情況下外出時,會對妻子撒謊?」
「你是指和第三者見面嗎?」奈央子故作鎮靜,「而那個人是我?」
「坂上太太,」加賀停下腳步,「我曉得妳剛剛待在一家紅茶專賣店。」
啊,奈央子差點驚叫出聲。加賀繼續道:
「我拿中瀨先生的照片請教服務生,方才走出去的女士是否和這個男人來過。至於服務生如何回答,不必我贅述吧。」
奈央子沒答話,再度邁開步伐,內心卻波濤洶湧。她後悔太不謹慎,竟沒察覺遭到跟蹤,便走進那家紅茶店。
「坂上太太,」加賀追上來,「中瀨先生在哪裏?」
「不知道。」奈央子搖搖頭。「我當然和中瀨先生喝過茶,但只是請教房子的問題,沒有特殊關係……絕非你指稱的那樣。」
「妳認為警方會接受這種說法嗎?」
「即使你們不相信,事實就是事實,我也無能為力。」
總算抵達車站,奈央子奔向售票機。
「坂上太太。」加賀緊跟在後。
「拜託你別大聲嚷嚷,很多人在看。」
「那麼,請告訴我,中瀨先生還活著嗎?」
面對加賀的質疑,奈央子不禁睜大眼,隨即別過頭,朝刷票口走去。
「坂上太太!」
「我甚麼都不知道。」
通過自動刷票機,奈央子頭也不回地前往月台,加賀並未跟過來。電車恰巧進站,她便直接上車離開。
※※※
劇烈的心跳難以平復。望著車窗外不斷流逝的街景房舍,奈央子覺得或許大勢已去。
只能說從頭到尾都失算,一開始就鬼迷心竅,誤入歧途。
「忍不下去了,我認真考慮要進行那個計劃。」
兩週前,中瀨幸伸嚴肅地提議。當時,兩人在紅茶專賣店附近的旅館。
「可是,萬一失敗……」接下來的話奈央子說不出口,光想像後果就毛骨悚然。
「總不能讓妳一直待在那男人身邊。妳還年輕,難道想把一生奉獻給他?」
「這種事……我不願多想。」
「那不就只剩一條路?」
「是嗎?」
回想兩人對話的內容,奈央子不禁渾身哆嗦。因為他們是在討論如何殺害隆昌。
那原本是奈央子一時衝動的氣話。她在床上不經意地喃喃自語:「要是他死掉該多好。」
起因是前陣子回隆昌老家發生的事。他的老家在福井縣。
坂上家族在老舊的日式木屋團聚。隆昌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兩個弟弟單身未娶。
身為長媳的奈央子,像女傭般不停遭家人使喚。不,或許用「奴隸」形容更貼切。一踏進老家,她就被要求準備十幾人份的飲食。他們早決定好菜式,只見成堆的食材放在昏暗的廚房裏。當下,奈央子才明白隆昌吩咐她攜帶方便活動的衣服和圍裙的原因。
全家人大快朵頤時,奈央子根本連坐下的時間都沒有。從端菜、盛酒到餐後整理碗盤,奈央子從頭忙到尾。
「大嫂好辛苦,收拾就交給媽媽吧。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或許是出於同情,其中一個弟弟忍不住開口。
不料,隆昌吐出一句令她難以置信的話。
「沒關係,我帶她回來,就是要讓她做這些事。媽媽坐著別動。長男帶媳婦回老家還讓母親忙東忙西,傳出去多難聽。」
奈央子正在清理使用過的筷子。望著筷子的尖端,她忽然很想一把刺進隆昌略帶脂肪的脖頸。
「大哥真厲害,居然能在東京找到這種女人。」
「笨蛋,甚麼找到,重點是教育。寵她就會爬上天,平常便得嚴格管教。你們將來結婚後,千萬不能寵老婆。女人只要好好教育,你就能隨心所欲。」
隆昌滿嘴酒氣,得意地高談闊論。
塞給奈央子的雜務不僅止於此。既要幫忙大掃除,還必須照顧隆昌臥病在床的祖父。婆婆甚至挑明說「我幫奈央子留了些工作」。短短三天,奈央子體重直落三公斤。
然而,隆昌一句慰勞的話語也沒有。返回東京的電車上,隆昌不斷指責她效率差,應對進退不及格。一向怯懦的奈央子忍不住想回嘴,但顧慮到其他乘客,又無力爭執,只好保持沉默。
奈央子在心中不停咒罵「去死吧,這種男人最好早點死」。可是,想到幸運之神不會輕易降臨,她便陷入絕望的深淵。
奈央子在中瀨面前脫口說出「要是他死掉就好了」,是情緒放鬆後吐露的真心話。
中瀨沒忽略奈央子真心話,甚至嚴肅考慮實現她的願望。
「想到別的男人抱著妳,我就痛苦萬分。尤其是那種男人。」
「我也是……」奈央子頓時打住。
中瀨說最近和太太完全沒有肌膚之親,奈央子卻覺得那大概不是事實,就像她也沒誠實道出自己和隆昌的關係一樣。
「他不可能跟妳離婚吧?」中瀨問。
「很遺憾,恐怕沒甚麼希望。」
「我這邊不難解決,只不過要付一大筆贍養費。」
「我丈夫是不會接受贍養費的,何況我沒有自己的錢。」
「那麼,果然得做個了斷。」
「不過,真的能順利進行嗎?」
「非順利不可,否則我們就無法永遠在一起。」中瀨下床披上浴袍。「我具體模擬了一下計劃,要不要聽聽看?」
奈央子側躺在床上點點頭。
「重點是,必須幫妳製造不在場證明。我們的關係應該沒人知道,所以我不會有嫌疑。妳找地方外宿,然後我趁機溜進妳家,這個方法如何?」
「偽裝成強盜入侵嗎?」
「嗯,否則警方查起動機會很麻煩。」
「可是,我丈夫練過柔道,力氣相當大。」
「我沒打算正面對決。妳丈夫不是經常晚歸?我先在停車場埋伏,等他一下車,立刻從後面突襲。」
「怎麼突襲?」
「這個嘛,」中瀨搖搖頭,「我會再想想。」
他大概已決定具體的手法,但考量到奈央子,遲疑著沒說出口。
「警方真的會認為是強盜殺人嗎?」
「我會偷走皮夾。」
這些小動作能瞞過警察的眼睛嗎?奈央子十分懷疑。她對兩人預備進行的計劃,毫無實感。
「不會有問題吧?要是你被逮捕,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定會發瘋的。」
「我會順利成功的。不這麼做,我們沒有未來。」
中瀨坐在床緣,握住奈央子的手。她緊緊回握,意識到或許要有死亡的覺悟。
隔沒多久,發生一件更加堅定兩人決心的事情。奈央子震驚地得知,隆昌下個月將調職京都。
「之前我提出申請,現在上面才批准。下個月我會趁早出發,安頓住處。奈央子打包整理好,向鄰居和朋友告別後就過來。懂了嗎?」
隆昌照例不打算徵詢奈央子的意見。雖然奈央子抗議,表示事出突然很困擾,他卻反問奈央子有甚麼正當理由無法一起去京都。奈央子沒有反駁的餘地。
「你為何要轉調京都?就算去那邊,也不會比較好吧。」她至少想弄清楚這一點。
「還用問,那邊比較近啊。」隆昌不耐煩地回答。
奈央子再度跌入黑暗的深淵。所謂的「近」,指的是離福井老家比較近。她察覺隆昌希望將來搬回老家。
「既然如此,你何必買房子?」
「用不著擔心。」
「不用擔心……」
「反正和昌遲早會到東京生活,我們早就講好讓他住這裏。」
「怎麼會……」
這一刻,奈央子心中的憎惡轉為堅定的殺意。奈央子終於明白,隆昌只把她當成自己的所有物。
聽到隆昌要調職京都,中瀨非常焦慮。
「得趕緊行動。妳有辦法離開家裏嗎?」他在兩人常去的旅館問道。
「先前我就告訴過他,我媽的狀況不太好,應該能藉口要幫忙照顧,回娘家兩、三天。」
「那麼,妳能不能儘快安排?我會配合妳的行程做準備。」
「你真的打算下手?」
「當然。事到如今,難道要退縮?」中瀨抱住奈央子。「現在不做個了斷,我們或許再也見不到面,這樣沒關係嗎?」
中瀨懷裏的奈央子搖頭。無論是見不到中瀨,還是永遠遭隆昌鉗制,奈央子都難以忍受。
之後,兩人在電話上交換意見,討論計劃細節。奈央子已向隆昌提過,二十日的星期六想回娘家。隆昌答應她的請求,卻有個附帶條件。下星期一他下班回來,要看見奈央子在家裏。
「那就不能在妳丈夫從公司返家的時候行動。星期六、日不必上班吧?只能看準他在家的時候下手。」
中瀨思索半晌,開口:
「趁他半夜熟睡之際偷襲。潛入那棟房子並不難。即使是柔道高手,熟睡中也使不出力吧。他最近不是會服用安眠藥?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突然醒來。」
「不過,幸伸,你半夜能出門嗎?」
「就藉口那天要出差外宿。老婆根本不在乎我的行程,儘管放心。」
沒想到,計劃不得不緊急變更。奈央子回娘家的那三天,隆昌也不會留在家裏。
「星期六晚上我要回福井,星期一去京都。赴任前得先去拜碼頭。」十八日晚上,隆昌忽然這麼告訴奈央子。
於是,十九日白天,奈央子打電話通知中瀨。他也受到不小的打擊。
「這麼一來,就完全找不到空隙下手了。」他語帶遺憾。
「是的。事情為甚麼會變成這樣?老天爺是在警告我們嗎……」
「怎麼能講喪氣話,肯定有辦法的。總之,要是沒抓住這次機會,我們就完了。」
中瀨表示要重擬計劃,暫時先掛斷電話。一個鐘頭後,他打給奈央子。
「雖然有些複雜,不過我想到一個點子。」他在電話中說道:「妳靜下心,仔細聽。」
中瀨的計劃果然很複雜,奈央子必須邊聽邊做筆記。
7
隆昌去世後的第十二天,加賀刑警彷若一股不祥的旋風,突然造訪。在陽台曬衣服時,奈央子瞥見加賀的身影逐漸靠近。
途中,加賀在路旁和一個男孩交談。那是住在隔壁的安部光平,總是隨意跑進別人家的庭院,奈央子不是很喜歡他。
奈央子走到一樓,門鈴恰恰響起。反正用不著確認對方是誰,她直接打開大門。
「我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只是又發現一些線索,想請教妳。」
加賀含蓄地說道。
「請進。」奈央子做出歡迎的手勢,加賀似乎頗為意外。
他隨奈央子踏入一樓的客廳。奈央子和中瀨曾面對面坐著的沙發上,今天換成刑警。
「我去找過妳朋友。」加賀開口。「就是原本要和妳一起回靜岡的那位小姐。」
哦,奈央子點點頭。
「我應該好好跟她道歉。這陣子太忙,倒是忘得一乾二淨。她有說甚麼嗎?」
「她十分擔心妳,希望妳早日恢復精神。」
「這樣啊。給她添麻煩,真是過意不去。」
「妳是出發前一天邀她同行的吧。」加賀繼續道。「她笑著告訴我,妳臨時邀約,只有像她這樣沒家累的人,才有說走就走的特權。」
確實很有她的風格,奈央子想起朋友的面容。
「為何會突然決定邀她?」加賀稍稍改變語氣。
「純粹是一時興起。獨自回靜岡,路途上不是很無聊嗎?」
「聽說提議當天在車站碰面的也是妳。」
「是嗎?我忘了。」
「妳還指定在計程車招呼站附近會合。考慮到可能下雨,通常會約在車站裏,比方刷票口旁。」
「我擔心車站裏人來人往,反而不容易找到。」
「真的嗎?」加賀注視奈央子的雙眼。
「不是又怎樣?你究竟想講甚麼?」奈央子明知生氣就輸了,仍不禁拉高分貝。
加賀忽然做起放鬆肩頸的動作。
「由於約在計程車招呼站附近,妳朋友目擊車禍發生的經過。」
「唉……」奈央子撥開瀏海,「她真的很倒楣。沒人想看見那種景象,那種……慘狀。」
加賀拿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
「被害人準備坐進轎車內時,一輛卡車忽然衝過來,導致被害人夾在兩輛車之間。上半身傷得尤其嚴重,腦袋幾乎完全壓碎──」
「別再說了!」奈央子捂住耳朵,不願憶起當時的情景。
加賀闔上記事本。
「我詢問過負責處理這件事故的警員。依他的敘述,被害人的五官已無法辨識,只能靠他攜帶的駕照和身旁的親屬,也就是妳的證詞確認身分。」
「所以呢?」
「我也詢問過參加告別式的人。由於丈夫面貌全毀,妳並未讓前去弔唁的賓客瞻仰遺容。」
「不行嗎?實際情況如此,我也沒辦法。」
此時,加賀傾身向前,雙手放上桌面。
「能不能聽聽我的推理?要是太離譜,妳儘管罵沒關係。」
「無所謂,不過我差不多該出門買東西了……」
「假設,」加賀說道:「A女殺死B男,不清楚是不是故意的。重點是,A女不想自首,思索著有沒有不引起警方懷疑的脫身之計。後來,A女得到C男的幫助。具體的作法是,由C男假冒B男,出現在第三者面前。當然,在B男的屍體被找到前,A女必須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於是,A女便計劃和朋友離開東京兩、三天。」
「等等……」
「原本以為計劃能順利進行,不料竟然發生意想不到的狀況,假冒B男的C男車禍身亡。A女想必感到晴天霹靂,幸運的是,C男面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身分。於是,A女獲得最後的勝利。換句話說,她只要指稱死者是B男,就能把C男的屍體當成B男火化。」
「胡扯一通。」奈央子站起。「你在暗示那具屍體是中瀨先生嗎?」
「我認為有必要重新確認。」加賀語氣平靜。「幸好死者的血液還殘留在肇事車輛上。取妳丈夫的一根毛髮,就能做DNA鑑定。」
「我丈夫的毛髮恐怕找不到了,這段時間我打掃過家裏好幾次。」
「這一點沒問題。妳丈夫在公司有一頂專用工作帽,沾附著幾根毛髮。」
「那麼……看是要鑑定還是甚麼,都隨你們吧。」
奈央子快步走進廚房,往玻璃杯倒水,一口氣喝完。她早有覺悟會引起加賀的猜疑,胸口難受得幾乎無法站立。
8
「今天打擾了。」見奈央子回到客廳,加賀起身道:「接下來,就仰賴科學的力量。」
想不到適當的話語,奈央子一言不發。
「咦,這裏怎麼會是濕的?」加賀盯著右邊袖子,腕間沾著水滴。
他拿出手帕,仰望天花板。奈央子跟著往上看。
頓時,她心頭一驚。
恰恰在加賀座位正上方的天花板,竟濡濕一大片,還滴著水。
「真奇怪,又沒下雨。更何況,房子這麼新不可能會漏水。」
「剛剛在二樓時,我不小心打翻花瓶。」奈央子隨機應變。「花瓶裏的水滿多的,所以才會滲進天花板吧。」
「那最好趕緊處理。要不要我幫忙?」
「不,不用了。」
「是嗎?這樣的話,我就告辭了。」加賀走向玄關。
加賀一出大門,奈央子立刻上鎖,長歎一聲。
真正的刑警果然很恐怖,只需些許線索,就能找到外行人的破綻。
加賀剛才的推理,和中瀨擬定的計劃幾乎一致。唯一的不同是,殺害隆昌的不是奈央子,而是中瀨。直到最後一刻,中瀨都不曾考慮讓奈央子動手。雖然是為了兩人的未來,但中懶覺得風險由他一人承擔已足夠。
「只剩星期六能下手。而且妳離家後,必須有第三者目擊妳丈夫還活著的樣子。」中瀨在電話裏說道。
「我出門後,他便會立刻前往福井。這麼一來,不就完全沒有殺他的機會?」
「所以,」中瀨壓低嗓音:「要在妳出門前完成行動。」
「咦,怎麼回事?」
「我的意思是……」
依中瀨的計劃,首先奈央子在週六傍晚,想辦法讓隆昌服下安眠藥。待他睡著,奈央子再通知中瀨。接著,趁奈央子到隔壁寒暄之際,中瀨潛入家裏,殺死隆昌後,換穿隆昌的衣服,開車送奈央子去車站。而約好在車站會合的第三者,自然成為目睹隆昌活著的證人。不過,這個第三者必須是不熟悉隆昌長相的人。
「真能順利嗎?」奈央子在電話裏反覆問道。她當然明白不試試看無法預料,卻忍不住追問。
然而,最後一切都失算了。
※※※
奈央子奔上二樓,她快步穿過走廊,進入臥室。
乍看之下,房裏並無變化,地板也沒濕。可是,既然一樓天花板滴水,只有一個原因。
她靠近雙人床,掀起羽絨被,接著拿下枕頭,推開床墊。
一陣冰冷的空氣撲面。
床墊下方,出現一個木框圍起的空間。如今,那是奈央子的秘密世界。
她仔細檢查木框內部,卻沒發現任何異狀,不可能漏水。
真奇怪,她不禁感到困惑。
「果然是那裏啊。」走廊傳來話聲。
奈央子詫異地望去,只見加賀帶著難過的表情,緩緩走近。
奈央子僵在原地。為甚麼離開的刑警又出現?她滿心疑惑。同時,她也意識到這不重要,純粹是該來的終於來了。
「我是從庭院進屋的。之前我已先打開客廳落地窗的鎖。」
看樣子他是佯裝離去,再悄悄折返。
「那漏水是……」
「是這個的傑作。」加賀出示右手中的東西。
原來是塑膠水槍,顯然是安部光平的玩具。
「剛剛趁妳離座,我用水槍噴濕天花板。那樣一來,妳肯定會檢查秘密場所。抱歉,採取這種權宜之計。我想避免強行搜索,請見諒。」加賀低頭致歉。
「你怎麼曉得藏在這裏……」
「我想不到其他地方。足夠容納一個成人,還可成為簡易冷凍室的空間,只有床底下。如今這時節,唯獨此處的窗戶總是開著,彷彿想冷卻整個房間。」
「你這麼確定屍體在屋內?」
「純粹是算數。兩個男人忽然消失,其中一人的屍身已火葬,另一人會在哪裏?」
「是嗎?」奈央子跪在地上。「也對,真的很單純。」
就是這個簡單的計算出了差錯。
「不過,關鍵是隔壁太太的證詞。」
「安部太太?」
「她說喪禮結束後,妳就只吃冰箱裏的冷凍食物。我猜妳為了某種理由,需要使用冷凍庫。首先想到的是,妳將屍體支解,冷凍起來。」
「怎麼可能……」奈央子搖頭,光聽就雞皮疙瘩直冒。
「嗯,妳的確不可能辦得到。況且,以妳家冰箱的尺寸,切割得再高明,也容納不下一整具軀體的屍塊。於是,我思索起另一種可能性。我拿著妳的照片,跑遍附近的藥局。」
聽完加賀的話,奈央子歎口氣。
「有人認得我嗎?」
「不少人。」加賀回答。「畢竟一次買四、五個冰枕的顧客相當罕見。」
「那倒是。」奈央子自嘲般淺笑。「早知道就多跑幾家藥局……」
「我也調查過這一帶的便利超商。車站前的超商店員證實,妳天天去買冰塊。先到超商補充冰塊,回程順道買花是妳的例行公事。」
「冰塊……真的很重。」
「我能瞧瞧『棺柩』嗎?」
「嗯,」奈央子從床邊退一步,「請便。」
加賀走近床鋪。他戴上白手套,避免指紋沾附,然後探頭一看。
奈央子注視著他。刑警的臉上掠過一抹疑惑,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最後轉變成訝異。
「這是……」
「嗯。」奈央子點點頭。「跟你想像的不同吧?」
「究竟怎麼回事?」
「從頭到尾都失算了。」她垂下目光。
躺在床框棺柩裏的,不是坂上隆昌,而是中瀨幸伸。
9
二十日傍晚,奈央子跟鄰居安部絹惠打完招呼,回到家裏。根據當初的計劃,得手的中瀨幸伸應該已在等她。
不料,在玄關迎接她的竟是隆昌。
他提著奈央子的行李。
「不早點出發會遲到。妳不是跟朋友約在車站會合嗎?」隆昌說著,便匆匆穿上鞋子,走出家門。
奈央子一頭霧水,追在丈夫身後。只見隆昌剛要坐進車內。
她暗想,大概是計劃生變。或許中瀨出於甚麼原因,不得不中止行動。雖然頗為遺憾,心情卻很輕鬆。不願犯下謀殺重罪,也不希望中瀨犯案的心情,占據她大半的思緒。
接下來,就等回靜岡後再考慮。
一路上,丈夫始終不發一語。不過,她沒去深究。只要妻子不在家,他都沒好臉色。
直到車站近在眼前,丈夫才開口。
「奈央子。」他沉聲道。
聽到的瞬間,奈央子背脊莫名發涼,直覺丈夫會吐出不祥的話。
「別小看我,妳在家的一舉一動,全逃不過我的眼睛。」
「……甚麼意思?」
「從靜岡回來再告訴妳。總之,不對的是你們。」
從隆昌使用「你們」一詞,可見他早就察覺奈央子和中瀨的關係。這固然帶給奈央子極大的衝擊,不過她更在乎中瀨此刻的狀況。
然而,她總不能問丈夫吧。於是在無言的狀態下,車子抵達車站。
隆昌停車,打開後車箱,卸下奈央子的行李。狠狠瞪她一眼後,準備回到車上。
車禍就發生在下一秒鐘。
奈央子一時無法明白發生甚麼事。一輛大卡車撞上她方才搭乘的轎車側面,四周的吵嚷聲和人們逃離的腳步聲,彷彿隔著一道玻璃般遙遠。
每次回想接下來的經過,奈央子就一片混亂。她甚至不記得是在醫院或警局接受訊問。她只依稀記得,原本要跟她一起回靜岡的朋友一直陪在身邊,最後還送她回家。
不過,之後的情景,想忘也忘不掉。她茫然走進主臥室,打開電燈時,那個畫面躍入視野。
中瀨幸伸倒在地板上,一眼就看得出他已氣絕。但奈央子仍飛奔過去,搖晃他的身體,期望他會睜開雙眸,卻是毫無反應。
奈央子恍然大悟,中瀨反而被隆昌殺害了。隆昌並未服用安眠藥,恐怕是察覺他們的計劃,佯裝睡著,等待中瀨到來。
奈央子不曉得隆昌是不是一開始就有殺意。剛發現中瀨的屍體時,奈央子認為隆昌是蓄意謀殺。隨著時間經過,奈央子逐漸覺得實情並非如她所想。或許隆昌只是要警告中瀨,別再靠近自己的妻子。因為中瀨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而且仔細觀察,他脖子上的勒痕極淺。隆昌學過柔道,大概是為了嚇唬中瀨,掐住他的脖子,卻沒控制好手勁。
「不對的是你們。」隆昌的話聲迴盪在耳邊。這不就是隆昌對失手勒斃中瀨的辯解嗎?
當然,真相已無從得知。
唯一能確定的是,隆昌曉得奈央子和中瀨的計劃。某天整理隆昌的書桌時,奈央子找到一捲錄音帶,內容是她與中瀨討論作案步驟的錄音。隆昌似乎在電話上裝了竊聽器,想必是要確認兩人是否有曖昧。不料,錄到的竟是兩人謀害自己的計劃,隆昌肯定非常憎恨他們。
他謊稱星期六、日要回福井,約莫是想阻止兩人的計劃。然而,中瀨在奈央子出發前一刻又想到一個可行的犯案手法,反倒掉進隆昌的圈套。
「看來打電話給中瀨太太的,也是妳丈夫。」聽完奈央子的敘述,加賀開口。「他是想盡辦法希望你們分手吧。」
「既然知道我和中瀨先生的關係,他為甚麼不直接跟我講?」奈央子自言自語般低喃,並不是想請教加賀。
「男人有很多不同的類型。有些平常霸道、少根神經,緊要關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尤是面對深愛的人,更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他深愛著我嗎?」
「嗯,是的。」加賀點點頭。「所以失手殺害中瀨後,他只想把妳送往車站。或許他打算趁妳待在娘家期間,獨自處理屍體吧。如果他不愛妳,一定會要求妳幫忙。」
奈央子偏著頭。也許是,也許不是,反正已無法查證。在她心中,哪邊都無所謂了。
「有件事想請教妳。」加賀接著道:「究竟為何要冰存中瀨先生的遺體?預備哪天要埋起來或燒掉嗎?」
「怎麼可能。」奈央子淺笑,「我哪有那種能力。」
「那麼……」
「我也搞不清楚。」奈央子回答。「發現他時,第一個念頭是不能讓其他人看見,因此拚命把他藏進床框。接著,我不禁擔心起遺體會腐敗。為了丈夫的葬禮和葬儀社聯絡時,我得知若要延後葬禮的時間,可使用保冷劑,便決定試試。我先在床框內側貼上保麗龍,再塞進二十個冰枕,另外準備三十個儲存在冰箱。每晚拿出來替換真的很辛苦。當然,我明白這不是長久之計,卻又不能放手。」
她吐出一大口氣。「坦白講,遭加賀刑警揭穿,我有點慶幸。」
「方便借用電話嗎?」
奈央子指向房間一隅。化妝台上放著無線電話的子機。
加賀走過去拿起,接著傳來按壓數字鍵的聲響。
「喂,係長嗎?我是加賀。如同我們的推測,在她家找到屍體,請趕緊派人過來。地址是練馬區……」
聽著加賀通話,奈央子的手伸進「棺柩」。
中瀨幸伸和她剛發現時一樣,平靜地閉著雙眼。冰塊和冰枕環繞在他身邊,瑪格麗特點綴在四周。
那是他曾經送給奈央子的花。
「瑪格麗特的花語是『埋藏在心中的愛』。」他像個少年似地紅著臉說。
奈央子撫摸他的臉頰,感覺如石塊般僵硬冰冷。
「再見了。」
她的淚水滴落在冰凍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