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夜曲》石黑一雄/吳宜潔譯</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夜曲》石黑一雄/吳宜潔譯</h3>《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抒情歌手<br /><br />  Grooner<br /><br /><br />  在春天正重返威尼斯時的那個早晨,我在一群觀光客裡認出托尼.嘉德納。我們剛結束為期一週的廣場演出──說實在的可真是如釋重負,畢竟窩在咖啡廳後演出真令人窒悶,還不時會擋到想用樓梯間的客人。那天早上微風徐徐,嶄新的遮雨棚在我們四周隨風搖動。每個人的心情都爽朗了一些,我猜音樂裡也流露了一樣的感覺。<br /><br />  我說的好像自己是樂團裡的固定成員似的,其實,我不過其他音樂家口中的「吉普賽人」,在廣場四處流浪,三家咖啡廳樂團要是哪一間需要我,就過去幫忙一下。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拉維娜咖啡館這裡演奏,要是哪個下午生意特別好,也去油畫咖啡館、花神咖啡館串場一會兒,再穿過廣場回來拉維娜。我和大家都處得不錯,店裡的服務生也不例外。要是在別的城市,我老早是正式團員,但這裡如此執著於往日傳統,所有事都不按常理走。吉他手在別的地方可是非常搶手。但在這裡呢?吉他?咖啡店經理一聽就覺得不妥,因為這樂器看來太現代,觀光客不會喜歡的。去年秋天,我為自己買了把橢圓形音孔的頂級爵士吉他,絕對是海恩哈特(Django Reinhardt)會用的那種,所以不會再有人以為我是搞搖滾樂的。雖然這讓情況改善了點,咖啡店經理仍然不喜歡。因為,只要你拿的是吉他,就算有喬.帕斯(Joe Pass)的實力,他們還是不會賞你一份廣場的正職工作。<br /><br />  當然,我不是義大利人也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別提不是道地的威尼斯人。吹中音薩克斯風的大塊頭捷克男人和我一樣,人緣絕佳,其他樂手常需要我們支援,卻永遠不符合正式資格。只管彈奏、閉上嘴巴──咖啡店經理總是這麼說──這樣觀光客就不會發現你不是義大利人。穿上西裝、戴上墨鏡、頭髮往後一梳,只要不開口講話,沒有人看得出差別。<br /><br />  不過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三家咖啡廳樂團都需要吉他手,尤其是同時較勁的時候。吉他的音色溫柔紮實,但一經音響擴大後,會整個壓過和弦。我猜你一定在想:三個樂團同時在廣場上演奏?聽起來鐵定一團糟。幸好聖馬可廣場的空間夠大,能容納這麼多的聲音。要是在廣場上漫步,觀光客會聽到一段旋律緩緩淡去,又另一段旋律漸入,像在轉廣播頻道一樣。遊客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那些充斥的古典樂,那些著名詠嘆調的演奏版本。是啊,這兒可是聖馬可啊,他們可不想要最新的勁歌金曲,但每隔幾分鐘,觀眾還是會想聽點熟悉的東西,也許是茱莉.安德魯絲的招牌曲目,又或是經典的電影配樂。我還記得某個夏日午後,我在各個樂團間穿梭,總共彈了九次之多的《教父》主題曲。<br /><br />  總之,那個春天早晨,我們照例在一大群觀光客前演奏。忽然間,我認出托尼.嘉德納一個人坐在那喝咖啡,離棚子大約六公尺之遠,幾乎就在我們正前方。其實名人在這個廣場現身早已不是新鮮事,我們也從不大驚小怪,頂多演奏完一首曲目以後稍稍交頭接耳。瞧,那是華倫.比堤(Warren Beatty );欸,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在那兒;那個女人,她有在一部跟換臉有關的電影出現過。這種事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但是,當我發現眼前坐的是托尼.嘉德納本人時,那種心情截然不同──我著實雀躍不已。<br /><br />  托尼.嘉德納一向是我母親的最愛。還是共產統治的年頭,想在老家弄到那樣的專輯十分困難,我母親卻幾乎擁有他全數的作品。在我年幼時,我曾刮壞了一張珍貴的唱片。那時,公寓非常擁擠,像我這種年紀的小男生偶爾總會想伸展手腳,尤其是在冷得不能出門的季節時。那時我正玩著從小沙發跳到扶手椅的遊戲,結果一不小心竟然撞到了唱機,唱針咻的一聲劃過唱片──那時可還沒有CD這種東西──我母親立刻從廚房衝出來對我大吼大叫。我的心情糟透了,不只是因為她對我大吼大叫,更是因為那是托尼.嘉德納的專輯,我知道那對她有多重要。我也知道,往後她哼唱那些美國歌謠時,永遠都會夾著嗡嗡雜音。幾年後,我輾轉來到華沙工作,也開始認識所謂的黑市唱片。於是我幫媽媽把所有磨損的托尼.嘉德納專輯一一更新,包括當年刮壞的那張。我一張張的收集,一共花了三年才找齊,每次回家,就帶一張新的給她。<br /><br />  這樣,想必你能了解當我發現他只離我不到六公尺遠時,為什麼會這麼興奮了。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甚至該換和弦的地方也好似落了一拍。竟然是托尼.嘉德納!要是親愛的媽媽知道,天曉得她會有什麼反應!為了她,為了我母親珍貴的回憶,我一定得上前和他說兩句話,就算被其他團員恥笑也不要緊。<br /><br />  不過,我當然沒有馬上推開桌椅衝上前去,我們這場演奏可還沒結束呢。那種感覺可真煎熬,還有三四首曲子要彈,卻每分每秒都在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起身離去。幸好他一直獨自坐在那裡,盯著他的咖啡看,手攪拌的樣子好像對侍者端給他的飲料感到困惑。他看起來跟其他的美國觀光客沒什麼兩樣,淺藍色的休閒衫,鬆垮的灰色牛仔褲。當年專輯上那頭烏黑的油亮頭髮,此時已幾近花白,但髮量還算不少,和以前整齊完美的造型一樣。一開始發現他時,他把深色墨鏡拿在手裡──真不知道他剛剛要是戴上墨鏡,我還會不會認出他來──不過隨著我們的曲子進行,我一路緊盯著他,發現他把墨鏡戴上、摘下、又戴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並沒有仔細聽我們的音樂,讓我有些失望。<br /><br />  我們這場一結束,我二話不說就衝出棚子,往托尼.嘉德納的桌子飛奔。走到他身邊時,腦子才忽然閃過一絲慌張,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或許是拜第六感之賜,他忽然轉過來抬頭看我──大概早就習慣上前攀談的歌迷了吧──接著我開始自我介紹,一古腦地告訴他我有多麼景仰他,我在剛剛他聽的樂團裡演奏,我媽媽是他的忠實歌迷云云……他頂著嚴肅的表情聽我說,不時點頭,像在聽診的醫生。我說個不停,他只是偶爾回句:「是嗎?」過了一會兒,我想自己該走了,準備離開時,他卻說:<br /><br />  「這麼說,你來自共產國家嘍。一定很辛苦。」<br /><br />  「都過去了。」我開心地聳了聳肩。「我們現在自由了。是民主國家。」<br /><br />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剛剛是你們的樂團在演奏啊。來,坐吧。要不要喝杯咖啡?」我告訴他我無意打擾,但嘉德納先生卻有一種和煦的堅持。「不會、不會,坐下吧。你剛剛說,你媽媽喜歡我的音樂。」<br /><br />  就這樣,我坐下來繼續跟他聊──聊我媽媽、我們的公寓、還有黑市唱片。雖然記不得專輯名稱,但我開始描述記憶裡的封面照,他聽了便舉起手指說:「噢,那張是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的托尼.嘉德納。」我想我們倆都非常樂在其中,但接著我注意到嘉德納先生的眼神一飄,我跟著轉頭,看見一名女子正往我們的方向走過來。<br /><br />  她是那種典型的時髦美國女人,優雅的髮式、衣著、身材,近看才會發現並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年輕。從遠處望過去,差點以為她是哪個時尚雜誌的名模。但她在嘉德納先生的旁邊坐下,把墨鏡推至額前,這才發現她少說有五十歲,甚至更老。嘉德納先生對我說:「這是我太太琳蒂。」<br /><br />  嘉德納太太似乎不得已地向我笑了笑,然後對她先生說:「這人是誰?你這麼快就交了新朋友。」<br /><br />  「沒錯,親愛的。我們聊得正開心,這位是……抱歉,朋友,還沒問你的名字。」<br /><br />  「簡,」我很快地回話:「不過朋友都叫我簡內克。」<br /><br />  琳蒂.嘉德納聽了聽:「你是說你的綽號比本名長?怎麼會有這種事?」<br /><br />  「別這麼無禮,親愛的。」<br /><br />  「我又沒有。」<br /><br />  「不要取笑人家的名字,親愛的。這樣才乖。」<br /><br />  琳蒂.嘉德納轉頭看我,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表情。「你懂他在說什麼嗎?我剛剛有冒犯到你嗎?」<br /><br />  「沒有、沒有,」我說:「一點都不會,嘉德納太太。」<br /><br />  「他總愛說我對陌生人無禮,可是我根本沒有啊。我剛剛有對你無禮嗎?」接著她對嘉德納先生說:「我是用一種自然的方式講話,親愛的。這就是我的風格。我從沒對任何人無禮。」<br /><br />  「好,親愛的。」嘉德納先生說:「快別小題大作。總之,這位先生是和我們一起的,他不是陌生人。」<br /><br />  「唔,他不是嗎?不然他是什麼?失散多年的姪子嗎?」<br /><br />  「態度好一點,親愛的。這個先生是同行,是專業的音樂家。剛剛他還演奏音樂取悅大家。」他指了指我們的棚子。<br /><br />  「記起來了!」琳蒂.嘉德納轉頭對我說:「你剛剛在那裡演奏嗎?唔,真是動聽。你是拉手風琴的對吧?可真優美!」<br /><br />  「謝謝。不過我是吉他手。」<br /><br />  「吉他手?你在開玩笑吧。我剛剛明明看見你,就坐在那邊,低音提琴旁邊。你的手風琴玩得真好。」<br /><br />  「不好意思,負責手風琴的是卡羅,那個秀頭的大個兒……」<br /><br />  「你確定?沒在跟我開玩笑?」<br /><br />  「親愛的,我說過了,別對人家無禮。」<br /><br />  他沒有用喊的,聲音卻突然變得生硬慍怒,接著是一陣詭異的死寂。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嘉德納先生,他輕柔地說:<br /><br />  「抱歉,親愛的,我不是故意要打斷妳。」<br /><br />  他伸出一隻手想要牽她,原本我預期她會把他的手甩開,想不到她把椅子朝他的方向挪近,另一隻空的手則握住兩人交扣的手。他們就那麼坐了幾秒鐘,嘉德納先生低著頭,他太太眼神空洞的掃過廣場、望向他肩後的大教堂,卻似乎沒有看到什麼。那幾秒鐘,他們倆像是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甚至是廣場周遭的人群。然後她才低聲說:<br /><br />  「沒關係,親愛的。是我不好。惹你生氣。」<br /><br />  他們又那樣坐了一會兒,雙手緊握。接著她嘆口氣,放開嘉德納先生的手看我。我們雖已打過照面,但這次的眼神卻不同。這一次,我著實感受到她的魅力。彷彿可以在零和十之間任意調整一樣,此時她調到六或七左右,但我的感覺已相當強烈。要是她叫我幫她做什麼──像是穿過廣場為她買束花之類的──我想我會欣然服從。<br /><br />  「簡內克,」她說:「這是你的名字,對吧?很抱歉,簡內克。托尼說的沒有錯,我剛剛不該用那種態度跟你說話。」<br /><br />  「嘉德納太太,請不要介意,真的……」<br /><br />  「而且我打斷了你們兩位音樂家的聊天對吧。知道嗎?我會讓你們倆繼續聊。」<br /><br />  「沒必要離開啊,親愛的。」嘉德納先生說。<br /><br />  「當然有必要。我等不及要去普拉達(Prada)那兒看看。只是過來告訴你我會在那待久一點。」<br /><br />  「好吧,親愛的。」托尼.嘉德納第一次把腰桿挺直,深吸一口氣。「妳開心就好。」<br /><br />  「我在那間店一定很樂。那麼兩位,好好聊。」她起身拍拍我的肩。「保重啦,簡內克。」<br /><br />  我們目送她離開,接著嘉德納先生問了我在威尼斯當音樂家的事,那時,第四組樂隊正演奏了起來。他似乎沒有仔細地聽我說。於是當我準備起身告辭時,他突然又說:<br /><br />  「我的好友啊,有件事我想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好了,要是你不樂意的話,儘管拒絕也無妨。」他將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告訴你,我和琳蒂第一次來這裡,是我們度蜜月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即便曾在這裡有過美好的回憶,我們卻一直沒有回來,至少不是一起回來。所以,當我們籌畫這趟特別的旅行時,我們告訴自己,一定得在威尼斯待上幾天。」<br /><br />  「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嗎,嘉德納先生?」<br /><br />  「結婚紀念日?」他看起來相當訝異。<br /><br />  「對不起,」我說:「因為你說這是你們的特別旅行,所以我才這麼想。」<br /><br />  他驚訝的表情又持續了一會兒,接著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使我想起從前一首媽媽一天到晚在播的歌。中間他有段口白,說著自己不在意那個女人就要離開他,帶著一種輕蔑的笑。此時此刻,那笑聲又在廣場上響起。然後他說:<br /><br />  「結婚紀念日?噢,不、不,才不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不過跟我所計畫的也差不多了。我想做件浪漫至極的事,我想為她唱首夜曲。像是經典的威尼斯風格。這就是你得幫我的地方。你彈你的吉他,我唱我的歌。我們乘著曳動的小船前行,抵達她的窗下,我仰頭對她歌唱。我們在這附近租了間宮廷式套房,可從臥室窗戶俯瞰運河。入夜之後的景色非常完美。牆上燈光的亮度會把一切照得恰好。你我在小船上,她走到窗邊。所唱的全都是她最愛的曲目。我們不需要太久,畢竟夜裡還有些涼。我是這麼打算的,三四首曲子就好,我也會好好報償你的。如何呢?」<br /><br />  「嘉德納先生,我倍感榮幸。就像之前說的,你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你打算什麼時候進行?」<br /><br />  「要是不下雨的話,乾脆就今晚吧?八點半左右?我們晚餐吃得早,所以那時已經回來了。我會編點藉口,離開公寓,過來和你碰頭。先把小船備好,沿著運河回來,在窗下停泊。會很完美的。你覺得呢?」<br /><br />  你大概能夠猜到,這就像美夢成真一樣。還有,這點子聽起來很甜蜜,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妻竟跟熱戀的青春期一樣。說實在的,這甜蜜幾乎要使我忘記方才目睹的僵局。但我要說的是,即使在那當下,我內心深處就有股預感;覺得事情不會如他預期的順利。<br /><br />  接下來幾分鐘,我就和嘉德納先生坐在那兒討論細節──他想要哪首歌,偏愛什麼音調,諸如此類的事。後來我得回去棚底準備下一場演出。於是我站起身與他握手,告訴他今晚的重頭戲包在我身上準沒錯。<br /><br />  那晚,當我前往與嘉德納先生碰面時,街道幽暗寂靜。那段日子裡,我只要一步出聖保羅廣場就鐵定會迷路。因此即使我預留了充裕的時間,也知道嘉德納先生說的小橋在哪兒,我還是遲了幾分鐘。<br /><br />  他站在一盞燈的正下方,穿著一套起皺的深色西裝,襯衫釦子開到第三、四顆,胸毛清晰可見。當我為了遲到致歉時,他卻說:<br /><br />  「幾分鐘算什麼?琳蒂和我結婚二十七年了。幾分鐘又算什麼呢?」<br /><br />  他並不氣憤,但心情似乎嚴肅、沉重──絲毫不見浪漫。小船在他身後,在水中輕輕擺動著。我看見船夫是維多里歐,一個我不怎麼喜歡的傢伙。面對面時,維多里歐總是很友善,但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他會在背後說三道四,譏諷像我這樣的人,他口中的「新國家來的外國佬」。所以,那晚當他像個兄弟向我打招呼時,我只是點點頭,靜靜等他扶嘉德納先生上船。然後我把我的吉他遞給他──我帶上我的西班牙吉他,而非有著橢圓形音孔那把──接著自己也上了船。<br /><br />  嘉德納先生不斷在船頭走動,一度又忽然重重地坐下來,讓我們差點翻船。但他似乎沒有察覺。而當我們把船划離岸邊,他也只是盯著水面瞧。<br /><br />  接下來幾分鐘,我們靜靜地漂流,經過陰暗的建築物,穿越低矮的橋。然後,他自深思中回過神,說:<br /><br />  「聽著,好友。我知道我們已經講定今晚的曲目。不過我一直在想。琳蒂很喜歡那首〈當我抵達鳳凰城之際〉(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很久以前我錄過那首歌。」<br /><br />  「我知道,嘉德納先生。我媽媽總說你的版本比起辛納屈的,或是葛倫.坎伯(Glenn Campbell )的著名版本都更好。」<br /><br />  嘉德納先生點點頭。好一會兒,我都無法看見他的臉。在划到下一個轉角以前,維多里歐的小船所發出的嗚吟聲,就那樣於壁岸之間迴盪著。<br /><br />  「以前我常唱這首歌給她聽,」嘉德納先生說:「唔,我想今晚她會想聽。你對那首曲子熟嗎?」<br /><br />  我的吉他那時已拿出琴盒,於是便彈了幾小節。<br /><br />  「繼續,」他說:「調到降E大調。我專輯裡便是那樣彈的。」<br /><br />  於是,我就著那個音調重彈,大概整整過了一段後,嘉德納先生開始唱,極其輕緩,彷彿只依稀記得歌詞。他的聲音優美地同幽靜的運河與之共鳴。事實上,聽起來美極了。有那麼一會兒,我彷彿回到孩提時期,回到那間公寓裡,躺在那張地毯上。嘉德納的專輯在房間的一角兀自唱著,而母親就坐在沙發上,也許是筋疲力盡,又或許是心碎。<br /><br />  嘉德納先生忽然停下來說:「好。就用降E大調彈〈鳳凰城〉。接下來,或許如我們計畫的,唱〈我太輕易墜入愛河〉(I Fall in Iove Too Easily )。最後是〈給我的寶貝〉(One for My Baby )。這樣就夠了。她不會想再聽更多首的。」<br /><br />  說完,他似乎又跌回之前的思緒。我們就伴著維多里歐輕輕的划槳水聲漂過暗夜。「嘉德納先生,」最後我終於說:「希望你不介意我問。嘉德納太太知道這場演奏嗎?還是這是個美妙的驚喜?」<br /><br />  他沉重地嘆口氣,說:「我想我們應該把它歸於美妙驚喜這類吧。」然後他又補上一句:「天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或許我們根本唱不到〈給我的寶貝〉。」<br /><br />  維多里歐又把我們載到另一個轉角,忽然間,傳來一陣嬉鬧聲與音樂,我們正划過一間寬敞明亮的餐廳。每張桌子似乎都坐了人,服務生忙碌穿梭,用餐的人們看上去非常愉悅。雖然這季節的運河畔,肯定不會太暖。而經過方才的沉寂黑暗以後,餐廳也令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安,彷彿我們才是靜止的那端,當這艘璀璨亮麗的派對小船駛過時,從碼頭上望著這一切。我注意到有些臉龐望向我們這裡,卻沒有人太過留心。沒過多久,餐廳已在我們後頭了,於是我說:<br /><br />  「真有意思。要是那些觀光客知道剛剛經過的船上載著鼎鼎大名的托尼.嘉德納的話,不知會做何反應?」<br /><br />  維多里歐的英文不怎麼好,卻聽懂了意思,笑了笑。不過好一會兒,嘉德納先生都沒有回應。我們再度回到暗處,沿著一條狹窄運河前進,兩旁是微微點亮的門廊。然後他說:<br /><br />  「朋友,你來自共產國家,所以你不了解這些的法則。」<br /><br />  「嘉德納先生,」我說:「我的國家已經脫離共產了。現在我們是自由人民。」<br /><br />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貶低你的國家。你們是勇敢的民族。我希望你們爭取到繁榮自由。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因為你的背景,自然有些事你無從理解。就像你的國家有許多事也是我不懂的。」<br /><br />  「我想是吧,嘉德納先生。」<br /><br />  「好比我們剛剛經過的那些人。要是你上前問他們:『嗨,你們有誰記得托尼.嘉德納嗎?』或許有些人可能說記得,說不定大多數都是。誰知道?但以我們剛剛那樣匆匆經過,就算他們認得我,他們會覺得興奮嗎?我不認為。他們不會放下叉子,不會中斷他們的燭光談心時間。何必呢?不過是過去年代的男歌手罷了。」<br /><br />  「我不相信,嘉德納先生。你可是經典呢。你就像辛納區或狄恩.馬汀(Dean Martin)。不像時下流行歌手,有些經典人物是永不褪流行的。」<br /><br />  「好友,你這說法真是善良啊。我知道你是好意的。但今晚,尤其是今晚,不是挖苦我的好時機。」<br /><br />  我正想抗議,但他的神情告訴我別再追究。於是我們繼續漂移,沒有人說話。坦白說,這下子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捲入什麼局面,這所謂的夜曲戲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畢竟眼前可是美國人啊。就我所知,也許等一下嘉德納先生開始唱歌時,嘉德納太太會拿槍走向窗邊對我們開火也說不定。<br /><br />  或許維多里歐也與我同感,因為當我們划過一面牆的燈下時,他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我們載到一個怪客了,是不是,朋友?」但我沒回應。我才不想跟他這種人一起與嘉德納先生為敵。據維多里歐所言,我們這種外國人只會騙觀光客,在運河上四處製造垃圾,簡單說就是摧毀整座該死的城市。要是哪天他老兄心情不好,甚至還胡謅我們是走私犯──甚至是強暴犯。有天,我當面問他是不是真的到處胡說這種事,他對天發誓不過是滿天謠言而已。他可是有個敬愛如母的猶太姑姑,怎麼可能有種族歧視?但是某天下午,我趁著演出空檔,倚著多索杜羅的一座橋稍作休息時,剛好看見一艘船在底下划過。裡面坐著三個觀光客,而維多里歐拿著槳高高站著,扯著嗓子像講給全世界似的,一模一樣的垃圾傾巢而出。所以就算他敢直視我的眼睛,他也得不到我的友誼。<br /><br />  「讓我告訴你個小祕密,」嘉德納先生突然開口:「一個關於表演的小祕密。一個老手的絕招。其實很簡單。你得對你的聽眾有所掌握。是什麼並不重要,但你得對你的觀眾有所了解。要有點什麼能讓你在心裡,知道今晚的觀眾與昨晚的有所不同。比如說你在密爾沃基。你得問自己:密爾沃基有什麼不同?哪裡特別?和曼德森的聽眾有什麼差異?要是想不出來,就一直想,直到有答案為止。密爾沃基、密爾沃基。密爾沃基的豬排很不錯。這點有用,就從那裡出發。你不必對他們說什麼,但當你開口唱時,這些東西都在你心裡。在你眼前的這些人,可是吃慣上等豬排。說到豬排,他們的標準可是很高。了解我的意思嗎?用這種方式,觀眾變成你了解的人,你能夠為他們演奏的人。唔,這就是我的祕訣。必成老手。」<br /><br />  「唔,謝謝你,嘉德納先生。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像你這樣的人給的祕訣,我一定不會忘記。」<br /><br />  「所以今晚,」他繼續說:「我們要為琳蒂演奏。琳蒂是觀眾。因此,我要告訴你一些琳蒂的事。你想聽琳蒂的事嗎?」<br /><br />  「當然,嘉德納先生,」我說:「我很想聽聽她的事。」<br /><br />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左右,我們就坐在那條小船上漂呀漂的,而同時嘉德納先生就說著他的話。有時,他的聲音低語呢喃,像在自言自語。有時,當一盞燈或是一扇路旁窗戶的光線灑過船身之際,他又會記起我,拉高音量,說些像是「好友,你了解我說的嗎」之類的話。<br /><br />  他告訴我,她太太來自美國中部明尼蘇達的一個小鎮。學生時代,學校老師讓她的日子很不好過,因為她不讀書,淨愛看電影明星雜誌。<br /><br />  「這些女士們從不了解的是:琳蒂心裡其實抱有遠大夢想。看看她現在吧,多金、美麗、遊歷世界各地。而那些學校老師呢,現在流落何方?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要是他們當年也看幾本電影雜誌、做幾個夢,說不定他們也能享點琳蒂的好日子。」<br /><br />  芳鄰十九時,她就搭便車去加州,想進好萊塢。不過,她卻發現自己到了洛杉磯郊區,在一間路邊餐館當起了服務生。<br /><br />  「意外的是,」嘉德納先生說:「這間餐館,這個高速公路下不起眼的地方,卻成了她的絕佳暖身處。因為,野心勃勃的女孩們一天到晚都來這裡。以前,她們常在這裡聚會,七個、八個、十來個成群,點她們的咖啡、熱狗,坐上好幾個小時七嘴八舌。」<br /><br />  「這些女孩來自美國各地,都比琳蒂年長一點,至少在洛杉磯一帶混過兩三年。她們來這裡交換八卦軼事、走運的事,討論戰略、追蹤彼此的進展。不過,這地方的大姊頭是梅格,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琳蒂和她一起做服務生的工作。<br /><br />  「梅格就像這些女孩的情場顧問,是她們的智多星。因為,她當年也和她們一樣。你得了解,這些女孩是玩真的,有非常強烈的企圖心和決心。她們會和其他女孩一樣討論衣服、鞋子、化妝品嗎?當然會。但她們只討論哪種衣服、鞋子、化妝品能讓她們嫁給大明星。她們討論電影、討論《音樂現場》電視秀嗎?沒錯。但她們只對哪個電影明星、歌手單身,哪個婚姻不美滿、正在協議離婚感興趣。而梅格,正是能告訴她們這一切、還有許多其他事情的人物。她自己經歷過那條路,知道要嫁入星門必備的所有法則和技巧。琳蒂就和她們坐一塊兒,吸收了這一切。那間小熱狗餐館可是她的哈佛,她的耶魯。一個來自明尼蘇達的十九歲丫頭?一想到她原本可能會有的命運,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好險她很幸運。」<br /><br />  「嘉德納先生,」我說:「抱歉打斷了您。不過,如果這個梅格對什麼事都這麼在行,她自己為什麼沒有嫁給大明星?怎麼還在小餐館端熱狗?」<br /><br />  「好問題,不過顯然你對這種生態並不了解。唔,這個叫梅格的女人,她的確沒飛上枝頭。但重點是,她看過太多成功的案例。了解嗎,朋友?她也曾是那些女孩,目睹過成功,見識過失敗。大起大落、大好大壞她都看過。每種故事她都能說。那些女孩屏自心恭聽,有些人也確實習得要領。琳蒂,就是這麼一個。就像我說的,那裡就像她的哈佛學殿,造就了今日的她,為她注入日後所需的能量。呵,她也確實辦到了。她蟄伏了六年,才終於揮出第一棒。你能想像嗎?六年的布局運籌與投入。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跟我們這行一樣。你不能失敗個幾次,就舉白旗放棄。認輸的女孩,最後就只能住在沒沒無名的城鎮,再隨便找個人嫁了。只有極少數的鬥士,她們從每次的錯誤中學習。每一次,都使她們變得更堅韌、更強悍,帶著瘋狂的意志繼續奮戰。就算琳蒂如此貌美誘人,你以為她就沒有受過侮辱?人們不懂的是,美貌其實並不是關鍵。要是用錯方法,人家只會把你當成妓女。總之過了六年以後,她才總算出了頭。」<br /><br />  「是遇見你了嗎,嘉德納先生?」<br /><br />  「我?噢,不,我還要一會兒才登場。她嫁給了迪諾.哈特門。沒聽過迪諾嗎?」嘉德納先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可憐的迪諾。我想他的專輯不夠紅,賣不到共產國家。不過,那時的迪諾其實頗有名氣。他常去賭城表演,出過幾張金唱片。就像我說的,那是琳蒂的一大步。我們認識時,她就是迪諾的太太。老梅格有解釋過,事情常常是如此的,一個女孩固然可能第一次就拔得頭籌,嫁給辛納屈或白蘭度,但通常不會是這樣。」<br /><br />  「女孩子得有在二樓步出電梯,四處晃晃的心理準備,得習慣習慣那樓層的空氣。這麼一來,或許有一天,她會在那層樓撞見某個從閣樓下來幾分鐘的人,他可能只是來拿個東西。而這個人對她說,嗨,要不要和我上樓,去頂樓。琳蒂明白事情一向如此進展。嫁給迪諾時,她的心並沒有因此鬆垮下來,野心絲毫不減。迪諾確實是個正直的男人,我一直很欣賞他。也因為這樣,雖然我對琳蒂一見傾心,卻沒有主動展開追求,畢竟我可是完美的紳士。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讓琳蒂心意堅決的原因。唉,這樣的女孩怎麼不令人著迷?我得告訴你,朋友,那時的我可是顆閃耀的明星。我想你媽媽就是在這段時間聽我的音樂吧。反觀迪諾,他那時的知名度直線下滑。那段日子對許多歌手而言都很艱困。一切瞬息萬變。小鬼們聽起披頭四、滾石。可憐的迪諾,他的聲音和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太雷同。他嘗試過一張芭莎諾瓦(Bossa Nova)風的專輯,結果被眾人訕笑。這絕對是琳蒂抽身的時機。在那種情形下,沒人能責備我們什麼。我想,就連迪諾也不是真的怪我們。於是我展開行動。她與我回了閣樓。」<br /><br />  「我們在賭城結婚,用香檳倒滿旅館浴缸。今晚我們要奏的那首曲子〈我太容易墜入愛河〉──知道我為什麼要選它嗎?想知道嗎?結婚不久以後,有一次,我們去倫敦,吃完早餐後上樓,旅館女侍正在清我們的套房。不過我和琳蒂恰巧慾火中燒。於是我們照樣進去,我們聽得見她在的起居室吸地板,但看不見她,因為她在隔板窗後面。我們倆躡手躡腳地溜進臥室,把門關上。我們看到女侍已經把臥房清好,所以她大概不會再回來。我們其實不是那麼確定,但也不在乎。我們把衣服脫了,在床上做愛;這段時間,女侍就一直在外頭,在套房裡穿梭,完全不知情。<br /><br />  「我說過,當時我們很飢渴,但過了一會兒以後,我們開始覺得很好笑,一直笑個不停。做完以後,我們躺在彼此懷裡,女侍依然在外面。結果你猜怎麼著?她竟然唱起歌!她吸著地板,用最高分貝開唱。唉呦,她的聲音可真難聽!我們大笑不止,但又努力憋著。結果,她忽然不唱歌了,而是轉開收音機。在那瞬間,查特.貝克(Chet liaker)的歌聲傳進我們耳裡。他正唱著〈我太容易墜入愛河〉,如此優美、柔緩、豐沛。琳蒂和我就那麼橫陳在床上躺著,聽貝克唱歌。之後,琳蒂蜷曲在我的臂彎裡,我也輕輕哼起來,跟著廣播裡的查特.貝克同唱。故事就是這樣,所以我們今晚要唱那首歌。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又有誰能知道呢?」<br /><br />  嘉德納先生安靜下來,我可以看見他在拭淚。維多里歐把我們帶到另一個轉角,我才發現我們已經第二次經過那間餐廳。它看起來比之前更生氣勃勃,還有一位鋼琴手在角落彈奏,是個我認識的,叫安德亞。<br /><br />  當我們再度潛入黑暗,我才開口:「嘉德納先生,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看得出來,或許近來你和嘉德納太太的關係有些緊繃。我希望你知道,這種事我不是不懂。我母親以前也常陷入憂鬱,或許就像你現在這樣。她總以為她找到了某人,滿心喜悅地告訴我這男人就要變成我的新爸爸。剛開始幾年我還相信她。後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但是我母親,她從沒失去希望。每次,或許就像今晚的你一樣,當她沮喪難耐時,你知道她會怎樣嗎?她就放你的音樂跟著唱。那些漫漫冬季裡,就在我們狹小的公寓,她屈膝坐著,手裡隨便拿著一杯東西,輕輕地唱著。嘉德納先生,我還記得有時候,我們的鄰居會猛敲天花板,特別是當你唱起那些嘹亮的快歌,像是〈狂望〉(High Hopes)、〈他人訕笑〉(They All Laughed )。以前,我常仔細盯著我母親瞧,她卻彷彿無動於衷,只是聽著你的聲音,隨節奏搖擺,嘴巴隨著歌詞張閤。嘉德納先生,我想告訴你,你的音樂幫助我母親度過那段時期,一定也幫過上百萬個聽眾。所以,它一定也能幫助你度過的。」我微微一笑,原想表達鼓勵,聽起來卻比我預期來得碎嘴。「今晚就包在我身上吧,嘉德納先生,我會全力以赴的,你等著瞧,保證和交響樂團一樣好。嘉德納太太會聽見我們的音樂,然後誰知道呢?或許你們的關係就能改善了。每對愛侶都有瓶頸的階段。」<br /><br />  嘉德納先生笑了笑。「你真貼心。我很感謝你今晚的幫忙。不過,我們沒時間再聊了。琳蒂進房間了。我看見燈亮了。」<br /><br />  我們正在一個至少經過兩次的華房前,現在我知道維多里歐為什麼一直帶我們繞圈子了。嘉德納先生一直在等一扇窗的燈亮起,每次只要發現窗仍是暗的,我們就再去繞一圈。不過,這一次,三樓的窗亮了,百葉窗拉開,從我們在的位置,能看見有著深色木樑天花板的一小部分。嘉德納先生向維多里歐打手勢,他早一步停下,我們緩緩漂著,直到小船停在窗戶正下方。<br /><br />  嘉德納先生忽然起身,險些翻船,維多里歐只好趕緊穩住船身。接著嘉德納先生抬頭一喊,聲音太過柔細:「琳蒂?琳蒂?」最後,他才放聲喊著:「琳蒂!」<br /><br />  一隻手將百葉窗微微拉開,接著一道身影在狹窄的陽台出現。華房牆上離我們頭頂不遠的地方有盞燈,但光線不足,嘉德納太太看來只是模糊剪影。不過因為之前在廣場見過她,我看得出來她把頭髮盤了起來。或許是為了今晚的晚餐吧。<br /><br />  「是你嗎,親愛的?」她倚著陽台欄杆。「我還以為你被綁架了還是怎麼了。你害我好不安。」<br /><br />  「別傻了,甜心。在這種小城還能出什麼事?而且我不是有留紙條給妳嗎?」<br /><br />  「我沒看到什麼紙條啊,親愛的。」<br /><br />  「我有留紙條給妳,以免妳擔心。」<br /><br />  「紙條?在哪裡?上面寫什麼?」<br /><br />  「我不記得了,甜心。」嘉德納先生現在聽起來有些不悅。「沒什麼,只是說我去買包菸之類的。」<br /><br />  「你在下面就是因為這樣嗎?買菸?」<br /><br />  「不是,親愛的。這次不一樣。我要為妳歌唱。」<br /><br />  「是在開玩笑吧?」<br /><br />  「不,親愛的,我不是開玩笑的。這裡是威尼斯。所有人來這裡都要這樣。」他指指我和維多里歐,像是我們倆能為他背書。<br /><br />  「我在這裡有點冷,親愛的。」<br /><br />  嘉德納先生大嘆一口氣。「那妳可以進房裡聽。進房吧,讓妳自己舒舒服服的。只要把窗戶打開就好,妳會聽得清楚的。」<br /><br />  她又朝下望了他一會兒,他也抬頭凝望。兩人沉默無語。接著她進去,雖說這跟嘉德納先生所猜想的一樣,他看起來仍顯失望。他低著頭,又嘆了口氣。我看得出來,他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下去。所以我說:<br /><br />  「來吧,嘉德納先生,我們開始吧。來唱〈等我到鳳凰城的時候〉。」<br /><br />  於是,我奏了一小段開場,沒有主奏,可以引出一首歌,也可以漸漸淡出。我試著讓它聽起來有點美國風情,傷心的路邊酒吧,寬闊無垠的高速公路。我猜我也正想著我的母親。我曾走入房裡,看到她蜷縮在沙發上,呆望著專輯封面上的美國公路,或是坐在一台美國車裡的歌手。我的意思是,我試著讓我母親知道這旋律是從同個世界傳來的──她手中的專輯封面裡的世界。<br /><br />  接著,當我都來得及回神前,或是來得及抓穩節奏前,嘉德納先生就唱了起來。搖搖晃晃,他站在小船上,讓我擔心他隨時都會失足。但他的聲音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樣──輕柔,近乎深沉沙啞,卻飽滿厚實,像是透過無形的麥克風傳散著。就像所有絕佳的美國歌手那樣,他的聲音裡有股疲憊,甚至隱晦帶著猶豫,彷彿他不是個習慣敞開心房的男人。大師們都是這麼唱的。<br /><br />  滿是遊蕩和告別,我們走完了那首曲子。一位將要離開他女友的美國男子。當他在一段段歌詞裡穿越一個個城鎮──鳳凰城、阿布奎基、奧克拉荷馬,馳上前方的漫漫長路──我母親從沒能這麼做。如果我們能那樣將一切拋諸腦後就好了──我想我母親也是這麼想的。如果能以那種方式哀傷的話。<br /><br />  唱完以後,嘉德納先生說:「好,接著下一首。〈我太容易墜入愛河〉。」<br /><br />  這是我第一次和嘉德納先生合奏,所有細節我都得摸索,但我們的默契不錯。在他告訴我挑那首曲子的緣由以後,我不時抬頭看看窗戶,嘉德納太太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木然,無聲,什麼也沒有。奏完以後,周遭的沉靜、幽暗將我們包裹。在不遠的某處,我聽見一個鄰居推開百葉窗,或許是想聽清楚些吧。只是嘉德納太太的窗依舊全無動靜。<br /><br />  〈給我的寶貝〉,我們奏得很緩,幾乎毫無節拍可言,之後又恢復寂靜。我們不斷抬頭看窗戶,最後,約莫過了整整一分鐘以後,總算有了聲音。儘管非常微弱,卻清晰可辨──嘉德納太太在上面哭泣。<br /><br />  「我們做到了,嘉德納先生!」我小聲地說:「我們辦到了。我們擄獲了她的心。」但是嘉德納先生似乎並不高興。他只是疲倦地搖搖頭,坐下來,對維多里歐比比手勢。「到另一頭。我該進去了。」<br /><br />  當我們再度移動,我覺得他避著我的目光,就像是他對我們剛剛做的事感到羞愧。我開始懷疑,或許這整個計畫其實是則惡意笑話。因為就我所知,這些歌的歌詞對嘉德納太太來說都帶有負面意義。於是我把吉他擺到一旁,大概也看來有些鬱悶。我們就這麼過了一會兒。<br /><br />  後來,我們來到寬闊許多的河面,立刻有迎面而來的水上計程車衝過我們身邊,在船身底部激起陣陣波浪。不過,我們就快到嘉德納先生的華房正門,維多里歐索性放手讓我們往碼頭漂,我說:<br /><br />  「嘉德納先生,你一直是我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今晚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如果我們就此告別、不再見面,我知道我這輩子一定會有遺憾。嘉德納先生,請你告訴我,剛剛嘉德納太太哭究竟是因為她高興,還是不高興?」<br /><br />  原本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在微弱的光線中,他佇立在船頭,弓著背。維多里歐繫起繩子,他忽然靜靜地說:<br /><br />  「我想,聽見我那樣唱歌,她是高興的。但是當然,她也難過。我們都很難過。畢竟二十七年是段漫長的歲月。這趟旅行過後,我們就要分手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旅行。」<br /><br />  「聽到這樣真的很遺憾,嘉德納先生。」我輕輕地說:「我想許多婚姻終究會結束,即使是二十七年的時間。不過,至少你們能好聚好散。一場威尼斯之旅。小船夜曲。很少情侶分手還能這麼理智。」<br /><br />  「有什麼好不理智的?我們還愛著對方啊。所以她才在上面哭。因為我們都還深愛著彼此。」<br /><br />  維多里歐踏上碼頭,嘉德納先生和我繼續坐在黑暗裡。我在等他告訴我更多故事,果然,一會兒以後,他繼續說:<br /><br />  「就像我之前說的,第一次看到琳蒂時,我已神魂蕩漾。但那時的她也愛我嗎?我懷疑,這個問題甚至不曾閃過她的腦海。那是我是明星,只有這件事對她有意義。我是她夢想的一切,是她在那間小餐館努力想贏得的前途。她究竟愛不愛我,並不在考慮範圍然而,二十七年的婚姻卻能帶來有趣的變化。很多夫妻一開始鍾愛對方,之後卻厭倦對方,最後痛恨對方。不過有時,也可能倒過來發展。雖然花了幾年,琳蒂還是一點一滴的愛上了我。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置信,但一陣子以後,事態已十分明顯。當我們自餐桌起身,她輕拍我的肩。在房裡,除了她在那閒晃外,沒什麼特別可笑的事,她卻對我送上微笑。我想她自己也大感訝異,但事情就是如此。五六年以後,我們發現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像我說的,我們愛對方。直到現在,我們還愛對方。」<br /><br />  「我不懂,嘉德納先生。那你和嘉德納太太又為什麼要分開?」<br /><br />  他又嘆起氣來。「朋友,以你的背景,又怎麼能了解這種事?不過,你今晚對我很好,我就試著解釋吧。事實上,我的名聲早已大不如前。或許你會抗議,但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是不容許這種事的。我不再是巨星。我要嘛接受事實,從此退隱。靠過去的名氣過活。或者,我可以說,不,我還沒玩完。好友啊,意思也就是,我可以選擇復出。很多曾和我不相上下或差一點的,都辦到了。但是復出可是場硬仗。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接受許多改變。有些可不簡單,你改頭換面,甚至得改變一些你愛的事。」<br /><br />  「嘉德納先生,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嘉德納太太之所要分開,是因為你準備復出?」<br /><br />  「看看其他傢伙,其他成功復出的傢伙。看看那些和我同輩的,現在還在江湖上打滾的。他們每個人,都娶了新太太。再婚兩次,甚至三次。每個男人,懷裡都是一個妙齡嫩妻。所以說,我和琳蒂鐵定會成為笑柄。此外,我看上了一個年輕女人,她也看上我。琳蒂知道遊戲規則。或許打從坐在餐館聽梅格傳授錦囊的時代,她就已經了解了,遠比我還早上許多。我們談過了。她知道是該分道揚鑣了。」<br /><br />  「我還是不懂,嘉德納先生。你和嘉德納太太住的地方,不可能和其他地方差這麼遠呀。就是因為這樣,嘉德納先生,你這些年來唱的歌才會對每個地方的聽眾都有意義。就連我以前住的國家也不例外。如果兩個人不愛對方了,因此需要分開,確實是很哀傷。但如果他們明明還愛著對方,他們就應該永遠在一起。這些歌是這麼說的。」<br /><br />  「我了解你的意思,朋友。或許在你聽來,這確實很難懂,我知道。但事情就是如此。而且聽著,這也是為了琳蒂好。我們現在就分,對她才是最好。她還不算老。你也見過了,她仍是個標緻的女人。她得現在就抽身,趁她還有點時間。有時間能再找個愛人,再結一次婚。她得在為時已晚前離開。」<br /><br />  我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但忽然間,他的話讓我大感訝異,他說:「你的母親。我猜她沒來得及抽身。」<br /><br />  我想了想,然後淡淡地說:「嗯,嘉德納先生。她活得不夠久,趕不上我們國家的轉變。」<br /><br />  「太可惜了。我確定她一定是個好女人。如果像你所說,我的音樂有幫助她快樂一些,我很欣慰。她沒來得及抽身真是太可惜了。我可不希望這種命運發生在我的琳蒂身上。不,絕不能這樣對琳蒂。我要我的琳蒂幸福。」<br /><br />  小船輕輕撞著碼頭。維多里歐伸出手小聲喊著。幾秒鐘後,嘉德納先生站起來爬出船。而當我也抱著吉他踏出船時──我才不打算讓維多里歐免費載我一程呢──嘉德納先生已經拿出他的皮夾了。<br /><br />  維多里歐似乎對酬勞很滿意。帶著慣例的美言與一番手勢,他回到小船裡,往運河划去。<br /><br />  我們看著他消失在暗處,接著,嘉德納先生掏出一疊紙鈔塞進我手裡。我告訴他實在給得太多了,而且今晚確實是我的榮幸,但他就是不肯收回去。<br /><br />  「別這樣。」他在臉前搖搖手說,像是他想做個了結一樣,不只是錢,還有我這個人,還有這個晚上,或許還有他的這一段人生。他開始朝他的華房走去,但走了幾步以後,他忽然停下來,回過頭看我。此時,我們在的那條街道、那運河、所有的一切都悄然無聲,除了遠方傳來的電視雜音。<br /><br />  「你今晚彈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說:「你的音色很不錯。」<br /><br />  「謝謝你,嘉德納先生。你也唱得很好。一如往常。」<br /><br />  「或許我們離開以前,我會再來廣場走走。聽你和你的團員演奏。」<br /><br />  「希望如此,嘉德納先生。」<br /><br />  然而,我再也沒有看過他。幾個月後的秋天,我聽說嘉德納先生和太太辦了離婚──花神咖啡館一個服務生不知從哪兒看來,再告訴我的。聽到這則消息,那個夜晚的記憶又重新湧現,讓我感到有些悲傷。因為嘉德納先生看上去是個挺正直的男人,不論你怎麼看,也不管他復出與否,他永遠都是一道經典。</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夜曲

夜曲 線上小說閱讀

《夜曲》石黑一雄/吳宜潔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抒情歌手

  Grooner


  在春天正重返威尼斯時的那個早晨,我在一群觀光客裡認出托尼.嘉德納。我們剛結束為期一週的廣場演出──說實在的可真是如釋重負,畢竟窩在咖啡廳後演出真令人窒悶,還不時會擋到想用樓梯間的客人。那天早上微風徐徐,嶄新的遮雨棚在我們四周隨風搖動。每個人的心情都爽朗了一些,我猜音樂裡也流露了一樣的感覺。

  我說的好像自己是樂團裡的固定成員似的,其實,我不過其他音樂家口中的「吉普賽人」,在廣場四處流浪,三家咖啡廳樂團要是哪一間需要我,就過去幫忙一下。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拉維娜咖啡館這裡演奏,要是哪個下午生意特別好,也去油畫咖啡館、花神咖啡館串場一會兒,再穿過廣場回來拉維娜。我和大家都處得不錯,店裡的服務生也不例外。要是在別的城市,我老早是正式團員,但這裡如此執著於往日傳統,所有事都不按常理走。吉他手在別的地方可是非常搶手。但在這裡呢?吉他?咖啡店經理一聽就覺得不妥,因為這樂器看來太現代,觀光客不會喜歡的。去年秋天,我為自己買了把橢圓形音孔的頂級爵士吉他,絕對是海恩哈特(Django Reinhardt)會用的那種,所以不會再有人以為我是搞搖滾樂的。雖然這讓情況改善了點,咖啡店經理仍然不喜歡。因為,只要你拿的是吉他,就算有喬.帕斯(Joe Pass)的實力,他們還是不會賞你一份廣場的正職工作。

  當然,我不是義大利人也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別提不是道地的威尼斯人。吹中音薩克斯風的大塊頭捷克男人和我一樣,人緣絕佳,其他樂手常需要我們支援,卻永遠不符合正式資格。只管彈奏、閉上嘴巴──咖啡店經理總是這麼說──這樣觀光客就不會發現你不是義大利人。穿上西裝、戴上墨鏡、頭髮往後一梳,只要不開口講話,沒有人看得出差別。

  不過我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三家咖啡廳樂團都需要吉他手,尤其是同時較勁的時候。吉他的音色溫柔紮實,但一經音響擴大後,會整個壓過和弦。我猜你一定在想:三個樂團同時在廣場上演奏?聽起來鐵定一團糟。幸好聖馬可廣場的空間夠大,能容納這麼多的聲音。要是在廣場上漫步,觀光客會聽到一段旋律緩緩淡去,又另一段旋律漸入,像在轉廣播頻道一樣。遊客最無法忍受的就是那些充斥的古典樂,那些著名詠嘆調的演奏版本。是啊,這兒可是聖馬可啊,他們可不想要最新的勁歌金曲,但每隔幾分鐘,觀眾還是會想聽點熟悉的東西,也許是茱莉.安德魯絲的招牌曲目,又或是經典的電影配樂。我還記得某個夏日午後,我在各個樂團間穿梭,總共彈了九次之多的《教父》主題曲。

  總之,那個春天早晨,我們照例在一大群觀光客前演奏。忽然間,我認出托尼.嘉德納一個人坐在那喝咖啡,離棚子大約六公尺之遠,幾乎就在我們正前方。其實名人在這個廣場現身早已不是新鮮事,我們也從不大驚小怪,頂多演奏完一首曲目以後稍稍交頭接耳。瞧,那是華倫.比堤(Warren Beatty );欸,季辛吉(Henry Kissinger)在那兒;那個女人,她有在一部跟換臉有關的電影出現過。這種事我們早已司空見慣。但是,當我發現眼前坐的是托尼.嘉德納本人時,那種心情截然不同──我著實雀躍不已。

  托尼.嘉德納一向是我母親的最愛。還是共產統治的年頭,想在老家弄到那樣的專輯十分困難,我母親卻幾乎擁有他全數的作品。在我年幼時,我曾刮壞了一張珍貴的唱片。那時,公寓非常擁擠,像我這種年紀的小男生偶爾總會想伸展手腳,尤其是在冷得不能出門的季節時。那時我正玩著從小沙發跳到扶手椅的遊戲,結果一不小心竟然撞到了唱機,唱針咻的一聲劃過唱片──那時可還沒有CD這種東西──我母親立刻從廚房衝出來對我大吼大叫。我的心情糟透了,不只是因為她對我大吼大叫,更是因為那是托尼.嘉德納的專輯,我知道那對她有多重要。我也知道,往後她哼唱那些美國歌謠時,永遠都會夾著嗡嗡雜音。幾年後,我輾轉來到華沙工作,也開始認識所謂的黑市唱片。於是我幫媽媽把所有磨損的托尼.嘉德納專輯一一更新,包括當年刮壞的那張。我一張張的收集,一共花了三年才找齊,每次回家,就帶一張新的給她。

  這樣,想必你能了解當我發現他只離我不到六公尺遠時,為什麼會這麼興奮了。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甚至該換和弦的地方也好似落了一拍。竟然是托尼.嘉德納!要是親愛的媽媽知道,天曉得她會有什麼反應!為了她,為了我母親珍貴的回憶,我一定得上前和他說兩句話,就算被其他團員恥笑也不要緊。

  不過,我當然沒有馬上推開桌椅衝上前去,我們這場演奏可還沒結束呢。那種感覺可真煎熬,還有三四首曲子要彈,卻每分每秒都在擔心他會不會就這樣起身離去。幸好他一直獨自坐在那裡,盯著他的咖啡看,手攪拌的樣子好像對侍者端給他的飲料感到困惑。他看起來跟其他的美國觀光客沒什麼兩樣,淺藍色的休閒衫,鬆垮的灰色牛仔褲。當年專輯上那頭烏黑的油亮頭髮,此時已幾近花白,但髮量還算不少,和以前整齊完美的造型一樣。一開始發現他時,他把深色墨鏡拿在手裡──真不知道他剛剛要是戴上墨鏡,我還會不會認出他來──不過隨著我們的曲子進行,我一路緊盯著他,發現他把墨鏡戴上、摘下、又戴上。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並沒有仔細聽我們的音樂,讓我有些失望。

  我們這場一結束,我二話不說就衝出棚子,往托尼.嘉德納的桌子飛奔。走到他身邊時,腦子才忽然閃過一絲慌張,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或許是拜第六感之賜,他忽然轉過來抬頭看我──大概早就習慣上前攀談的歌迷了吧──接著我開始自我介紹,一古腦地告訴他我有多麼景仰他,我在剛剛他聽的樂團裡演奏,我媽媽是他的忠實歌迷云云……他頂著嚴肅的表情聽我說,不時點頭,像在聽診的醫生。我說個不停,他只是偶爾回句:「是嗎?」過了一會兒,我想自己該走了,準備離開時,他卻說:

  「這麼說,你來自共產國家嘍。一定很辛苦。」

  「都過去了。」我開心地聳了聳肩。「我們現在自由了。是民主國家。」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剛剛是你們的樂團在演奏啊。來,坐吧。要不要喝杯咖啡?」我告訴他我無意打擾,但嘉德納先生卻有一種和煦的堅持。「不會、不會,坐下吧。你剛剛說,你媽媽喜歡我的音樂。」

  就這樣,我坐下來繼續跟他聊──聊我媽媽、我們的公寓、還有黑市唱片。雖然記不得專輯名稱,但我開始描述記憶裡的封面照,他聽了便舉起手指說:「噢,那張是無與倫比。無與倫比的托尼.嘉德納。」我想我們倆都非常樂在其中,但接著我注意到嘉德納先生的眼神一飄,我跟著轉頭,看見一名女子正往我們的方向走過來。

  她是那種典型的時髦美國女人,優雅的髮式、衣著、身材,近看才會發現並不如第一眼看上去的年輕。從遠處望過去,差點以為她是哪個時尚雜誌的名模。但她在嘉德納先生的旁邊坐下,把墨鏡推至額前,這才發現她少說有五十歲,甚至更老。嘉德納先生對我說:「這是我太太琳蒂。」

  嘉德納太太似乎不得已地向我笑了笑,然後對她先生說:「這人是誰?你這麼快就交了新朋友。」

  「沒錯,親愛的。我們聊得正開心,這位是……抱歉,朋友,還沒問你的名字。」

  「簡,」我很快地回話:「不過朋友都叫我簡內克。」

  琳蒂.嘉德納聽了聽:「你是說你的綽號比本名長?怎麼會有這種事?」

  「別這麼無禮,親愛的。」

  「我又沒有。」

  「不要取笑人家的名字,親愛的。這樣才乖。」

  琳蒂.嘉德納轉頭看我,臉上掛著無可奈何的表情。「你懂他在說什麼嗎?我剛剛有冒犯到你嗎?」

  「沒有、沒有,」我說:「一點都不會,嘉德納太太。」

  「他總愛說我對陌生人無禮,可是我根本沒有啊。我剛剛有對你無禮嗎?」接著她對嘉德納先生說:「我是用一種自然的方式講話,親愛的。這就是我的風格。我從沒對任何人無禮。」

  「好,親愛的。」嘉德納先生說:「快別小題大作。總之,這位先生是和我們一起的,他不是陌生人。」

  「唔,他不是嗎?不然他是什麼?失散多年的姪子嗎?」

  「態度好一點,親愛的。這個先生是同行,是專業的音樂家。剛剛他還演奏音樂取悅大家。」他指了指我們的棚子。

  「記起來了!」琳蒂.嘉德納轉頭對我說:「你剛剛在那裡演奏嗎?唔,真是動聽。你是拉手風琴的對吧?可真優美!」

  「謝謝。不過我是吉他手。」

  「吉他手?你在開玩笑吧。我剛剛明明看見你,就坐在那邊,低音提琴旁邊。你的手風琴玩得真好。」

  「不好意思,負責手風琴的是卡羅,那個秀頭的大個兒……」

  「你確定?沒在跟我開玩笑?」

  「親愛的,我說過了,別對人家無禮。」

  他沒有用喊的,聲音卻突然變得生硬慍怒,接著是一陣詭異的死寂。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嘉德納先生,他輕柔地說:

  「抱歉,親愛的,我不是故意要打斷妳。」

  他伸出一隻手想要牽她,原本我預期她會把他的手甩開,想不到她把椅子朝他的方向挪近,另一隻空的手則握住兩人交扣的手。他們就那麼坐了幾秒鐘,嘉德納先生低著頭,他太太眼神空洞的掃過廣場、望向他肩後的大教堂,卻似乎沒有看到什麼。那幾秒鐘,他們倆像是完全忘了我的存在,甚至是廣場周遭的人群。然後她才低聲說:

  「沒關係,親愛的。是我不好。惹你生氣。」

  他們又那樣坐了一會兒,雙手緊握。接著她嘆口氣,放開嘉德納先生的手看我。我們雖已打過照面,但這次的眼神卻不同。這一次,我著實感受到她的魅力。彷彿可以在零和十之間任意調整一樣,此時她調到六或七左右,但我的感覺已相當強烈。要是她叫我幫她做什麼──像是穿過廣場為她買束花之類的──我想我會欣然服從。

  「簡內克,」她說:「這是你的名字,對吧?很抱歉,簡內克。托尼說的沒有錯,我剛剛不該用那種態度跟你說話。」

  「嘉德納太太,請不要介意,真的……」

  「而且我打斷了你們兩位音樂家的聊天對吧。知道嗎?我會讓你們倆繼續聊。」

  「沒必要離開啊,親愛的。」嘉德納先生說。

  「當然有必要。我等不及要去普拉達(Prada)那兒看看。只是過來告訴你我會在那待久一點。」

  「好吧,親愛的。」托尼.嘉德納第一次把腰桿挺直,深吸一口氣。「妳開心就好。」

  「我在那間店一定很樂。那麼兩位,好好聊。」她起身拍拍我的肩。「保重啦,簡內克。」

  我們目送她離開,接著嘉德納先生問了我在威尼斯當音樂家的事,那時,第四組樂隊正演奏了起來。他似乎沒有仔細地聽我說。於是當我準備起身告辭時,他突然又說:

  「我的好友啊,有件事我想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好了,要是你不樂意的話,儘管拒絕也無妨。」他將身子前傾,壓低聲音說:「告訴你,我和琳蒂第一次來這裡,是我們度蜜月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即便曾在這裡有過美好的回憶,我們卻一直沒有回來,至少不是一起回來。所以,當我們籌畫這趟特別的旅行時,我們告訴自己,一定得在威尼斯待上幾天。」

  「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嗎,嘉德納先生?」

  「結婚紀念日?」他看起來相當訝異。

  「對不起,」我說:「因為你說這是你們的特別旅行,所以我才這麼想。」

  他驚訝的表情又持續了一會兒,接著突然爆出一陣大笑,使我想起從前一首媽媽一天到晚在播的歌。中間他有段口白,說著自己不在意那個女人就要離開他,帶著一種輕蔑的笑。此時此刻,那笑聲又在廣場上響起。然後他說:

  「結婚紀念日?噢,不、不,才不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不過跟我所計畫的也差不多了。我想做件浪漫至極的事,我想為她唱首夜曲。像是經典的威尼斯風格。這就是你得幫我的地方。你彈你的吉他,我唱我的歌。我們乘著曳動的小船前行,抵達她的窗下,我仰頭對她歌唱。我們在這附近租了間宮廷式套房,可從臥室窗戶俯瞰運河。入夜之後的景色非常完美。牆上燈光的亮度會把一切照得恰好。你我在小船上,她走到窗邊。所唱的全都是她最愛的曲目。我們不需要太久,畢竟夜裡還有些涼。我是這麼打算的,三四首曲子就好,我也會好好報償你的。如何呢?」

  「嘉德納先生,我倍感榮幸。就像之前說的,你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你打算什麼時候進行?」

  「要是不下雨的話,乾脆就今晚吧?八點半左右?我們晚餐吃得早,所以那時已經回來了。我會編點藉口,離開公寓,過來和你碰頭。先把小船備好,沿著運河回來,在窗下停泊。會很完美的。你覺得呢?」

  你大概能夠猜到,這就像美夢成真一樣。還有,這點子聽起來很甜蜜,一對五六十歲的夫妻竟跟熱戀的青春期一樣。說實在的,這甜蜜幾乎要使我忘記方才目睹的僵局。但我要說的是,即使在那當下,我內心深處就有股預感;覺得事情不會如他預期的順利。

  接下來幾分鐘,我就和嘉德納先生坐在那兒討論細節──他想要哪首歌,偏愛什麼音調,諸如此類的事。後來我得回去棚底準備下一場演出。於是我站起身與他握手,告訴他今晚的重頭戲包在我身上準沒錯。

  那晚,當我前往與嘉德納先生碰面時,街道幽暗寂靜。那段日子裡,我只要一步出聖保羅廣場就鐵定會迷路。因此即使我預留了充裕的時間,也知道嘉德納先生說的小橋在哪兒,我還是遲了幾分鐘。

  他站在一盞燈的正下方,穿著一套起皺的深色西裝,襯衫釦子開到第三、四顆,胸毛清晰可見。當我為了遲到致歉時,他卻說:

  「幾分鐘算什麼?琳蒂和我結婚二十七年了。幾分鐘又算什麼呢?」

  他並不氣憤,但心情似乎嚴肅、沉重──絲毫不見浪漫。小船在他身後,在水中輕輕擺動著。我看見船夫是維多里歐,一個我不怎麼喜歡的傢伙。面對面時,維多里歐總是很友善,但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他會在背後說三道四,譏諷像我這樣的人,他口中的「新國家來的外國佬」。所以,那晚當他像個兄弟向我打招呼時,我只是點點頭,靜靜等他扶嘉德納先生上船。然後我把我的吉他遞給他──我帶上我的西班牙吉他,而非有著橢圓形音孔那把──接著自己也上了船。

  嘉德納先生不斷在船頭走動,一度又忽然重重地坐下來,讓我們差點翻船。但他似乎沒有察覺。而當我們把船划離岸邊,他也只是盯著水面瞧。

  接下來幾分鐘,我們靜靜地漂流,經過陰暗的建築物,穿越低矮的橋。然後,他自深思中回過神,說:

  「聽著,好友。我知道我們已經講定今晚的曲目。不過我一直在想。琳蒂很喜歡那首〈當我抵達鳳凰城之際〉(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很久以前我錄過那首歌。」

  「我知道,嘉德納先生。我媽媽總說你的版本比起辛納屈的,或是葛倫.坎伯(Glenn Campbell )的著名版本都更好。」

  嘉德納先生點點頭。好一會兒,我都無法看見他的臉。在划到下一個轉角以前,維多里歐的小船所發出的嗚吟聲,就那樣於壁岸之間迴盪著。

  「以前我常唱這首歌給她聽,」嘉德納先生說:「唔,我想今晚她會想聽。你對那首曲子熟嗎?」

  我的吉他那時已拿出琴盒,於是便彈了幾小節。

  「繼續,」他說:「調到降E大調。我專輯裡便是那樣彈的。」

  於是,我就著那個音調重彈,大概整整過了一段後,嘉德納先生開始唱,極其輕緩,彷彿只依稀記得歌詞。他的聲音優美地同幽靜的運河與之共鳴。事實上,聽起來美極了。有那麼一會兒,我彷彿回到孩提時期,回到那間公寓裡,躺在那張地毯上。嘉德納的專輯在房間的一角兀自唱著,而母親就坐在沙發上,也許是筋疲力盡,又或許是心碎。

  嘉德納先生忽然停下來說:「好。就用降E大調彈〈鳳凰城〉。接下來,或許如我們計畫的,唱〈我太輕易墜入愛河〉(I Fall in Iove Too Easily )。最後是〈給我的寶貝〉(One for My Baby )。這樣就夠了。她不會想再聽更多首的。」

  說完,他似乎又跌回之前的思緒。我們就伴著維多里歐輕輕的划槳水聲漂過暗夜。「嘉德納先生,」最後我終於說:「希望你不介意我問。嘉德納太太知道這場演奏嗎?還是這是個美妙的驚喜?」

  他沉重地嘆口氣,說:「我想我們應該把它歸於美妙驚喜這類吧。」然後他又補上一句:「天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或許我們根本唱不到〈給我的寶貝〉。」

  維多里歐又把我們載到另一個轉角,忽然間,傳來一陣嬉鬧聲與音樂,我們正划過一間寬敞明亮的餐廳。每張桌子似乎都坐了人,服務生忙碌穿梭,用餐的人們看上去非常愉悅。雖然這季節的運河畔,肯定不會太暖。而經過方才的沉寂黑暗以後,餐廳也令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安,彷彿我們才是靜止的那端,當這艘璀璨亮麗的派對小船駛過時,從碼頭上望著這一切。我注意到有些臉龐望向我們這裡,卻沒有人太過留心。沒過多久,餐廳已在我們後頭了,於是我說:

  「真有意思。要是那些觀光客知道剛剛經過的船上載著鼎鼎大名的托尼.嘉德納的話,不知會做何反應?」

  維多里歐的英文不怎麼好,卻聽懂了意思,笑了笑。不過好一會兒,嘉德納先生都沒有回應。我們再度回到暗處,沿著一條狹窄運河前進,兩旁是微微點亮的門廊。然後他說:

  「朋友,你來自共產國家,所以你不了解這些的法則。」

  「嘉德納先生,」我說:「我的國家已經脫離共產了。現在我們是自由人民。」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貶低你的國家。你們是勇敢的民族。我希望你們爭取到繁榮自由。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因為你的背景,自然有些事你無從理解。就像你的國家有許多事也是我不懂的。」

  「我想是吧,嘉德納先生。」

  「好比我們剛剛經過的那些人。要是你上前問他們:『嗨,你們有誰記得托尼.嘉德納嗎?』或許有些人可能說記得,說不定大多數都是。誰知道?但以我們剛剛那樣匆匆經過,就算他們認得我,他們會覺得興奮嗎?我不認為。他們不會放下叉子,不會中斷他們的燭光談心時間。何必呢?不過是過去年代的男歌手罷了。」

  「我不相信,嘉德納先生。你可是經典呢。你就像辛納區或狄恩.馬汀(Dean Martin)。不像時下流行歌手,有些經典人物是永不褪流行的。」

  「好友,你這說法真是善良啊。我知道你是好意的。但今晚,尤其是今晚,不是挖苦我的好時機。」

  我正想抗議,但他的神情告訴我別再追究。於是我們繼續漂移,沒有人說話。坦白說,這下子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捲入什麼局面,這所謂的夜曲戲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畢竟眼前可是美國人啊。就我所知,也許等一下嘉德納先生開始唱歌時,嘉德納太太會拿槍走向窗邊對我們開火也說不定。

  或許維多里歐也與我同感,因為當我們划過一面牆的燈下時,他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我們載到一個怪客了,是不是,朋友?」但我沒回應。我才不想跟他這種人一起與嘉德納先生為敵。據維多里歐所言,我們這種外國人只會騙觀光客,在運河上四處製造垃圾,簡單說就是摧毀整座該死的城市。要是哪天他老兄心情不好,甚至還胡謅我們是走私犯──甚至是強暴犯。有天,我當面問他是不是真的到處胡說這種事,他對天發誓不過是滿天謠言而已。他可是有個敬愛如母的猶太姑姑,怎麼可能有種族歧視?但是某天下午,我趁著演出空檔,倚著多索杜羅的一座橋稍作休息時,剛好看見一艘船在底下划過。裡面坐著三個觀光客,而維多里歐拿著槳高高站著,扯著嗓子像講給全世界似的,一模一樣的垃圾傾巢而出。所以就算他敢直視我的眼睛,他也得不到我的友誼。

  「讓我告訴你個小祕密,」嘉德納先生突然開口:「一個關於表演的小祕密。一個老手的絕招。其實很簡單。你得對你的聽眾有所掌握。是什麼並不重要,但你得對你的觀眾有所了解。要有點什麼能讓你在心裡,知道今晚的觀眾與昨晚的有所不同。比如說你在密爾沃基。你得問自己:密爾沃基有什麼不同?哪裡特別?和曼德森的聽眾有什麼差異?要是想不出來,就一直想,直到有答案為止。密爾沃基、密爾沃基。密爾沃基的豬排很不錯。這點有用,就從那裡出發。你不必對他們說什麼,但當你開口唱時,這些東西都在你心裡。在你眼前的這些人,可是吃慣上等豬排。說到豬排,他們的標準可是很高。了解我的意思嗎?用這種方式,觀眾變成你了解的人,你能夠為他們演奏的人。唔,這就是我的祕訣。必成老手。」

  「唔,謝謝你,嘉德納先生。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像你這樣的人給的祕訣,我一定不會忘記。」

  「所以今晚,」他繼續說:「我們要為琳蒂演奏。琳蒂是觀眾。因此,我要告訴你一些琳蒂的事。你想聽琳蒂的事嗎?」

  「當然,嘉德納先生,」我說:「我很想聽聽她的事。」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左右,我們就坐在那條小船上漂呀漂的,而同時嘉德納先生就說著他的話。有時,他的聲音低語呢喃,像在自言自語。有時,當一盞燈或是一扇路旁窗戶的光線灑過船身之際,他又會記起我,拉高音量,說些像是「好友,你了解我說的嗎」之類的話。

  他告訴我,她太太來自美國中部明尼蘇達的一個小鎮。學生時代,學校老師讓她的日子很不好過,因為她不讀書,淨愛看電影明星雜誌。

  「這些女士們從不了解的是:琳蒂心裡其實抱有遠大夢想。看看她現在吧,多金、美麗、遊歷世界各地。而那些學校老師呢,現在流落何方?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要是他們當年也看幾本電影雜誌、做幾個夢,說不定他們也能享點琳蒂的好日子。」

  芳鄰十九時,她就搭便車去加州,想進好萊塢。不過,她卻發現自己到了洛杉磯郊區,在一間路邊餐館當起了服務生。

  「意外的是,」嘉德納先生說:「這間餐館,這個高速公路下不起眼的地方,卻成了她的絕佳暖身處。因為,野心勃勃的女孩們一天到晚都來這裡。以前,她們常在這裡聚會,七個、八個、十來個成群,點她們的咖啡、熱狗,坐上好幾個小時七嘴八舌。」

  「這些女孩來自美國各地,都比琳蒂年長一點,至少在洛杉磯一帶混過兩三年。她們來這裡交換八卦軼事、走運的事,討論戰略、追蹤彼此的進展。不過,這地方的大姊頭是梅格,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琳蒂和她一起做服務生的工作。

  「梅格就像這些女孩的情場顧問,是她們的智多星。因為,她當年也和她們一樣。你得了解,這些女孩是玩真的,有非常強烈的企圖心和決心。她們會和其他女孩一樣討論衣服、鞋子、化妝品嗎?當然會。但她們只討論哪種衣服、鞋子、化妝品能讓她們嫁給大明星。她們討論電影、討論《音樂現場》電視秀嗎?沒錯。但她們只對哪個電影明星、歌手單身,哪個婚姻不美滿、正在協議離婚感興趣。而梅格,正是能告訴她們這一切、還有許多其他事情的人物。她自己經歷過那條路,知道要嫁入星門必備的所有法則和技巧。琳蒂就和她們坐一塊兒,吸收了這一切。那間小熱狗餐館可是她的哈佛,她的耶魯。一個來自明尼蘇達的十九歲丫頭?一想到她原本可能會有的命運,我不禁打了個寒顫。好險她很幸運。」

  「嘉德納先生,」我說:「抱歉打斷了您。不過,如果這個梅格對什麼事都這麼在行,她自己為什麼沒有嫁給大明星?怎麼還在小餐館端熱狗?」

  「好問題,不過顯然你對這種生態並不了解。唔,這個叫梅格的女人,她的確沒飛上枝頭。但重點是,她看過太多成功的案例。了解嗎,朋友?她也曾是那些女孩,目睹過成功,見識過失敗。大起大落、大好大壞她都看過。每種故事她都能說。那些女孩屏自心恭聽,有些人也確實習得要領。琳蒂,就是這麼一個。就像我說的,那裡就像她的哈佛學殿,造就了今日的她,為她注入日後所需的能量。呵,她也確實辦到了。她蟄伏了六年,才終於揮出第一棒。你能想像嗎?六年的布局運籌與投入。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但跟我們這行一樣。你不能失敗個幾次,就舉白旗放棄。認輸的女孩,最後就只能住在沒沒無名的城鎮,再隨便找個人嫁了。只有極少數的鬥士,她們從每次的錯誤中學習。每一次,都使她們變得更堅韌、更強悍,帶著瘋狂的意志繼續奮戰。就算琳蒂如此貌美誘人,你以為她就沒有受過侮辱?人們不懂的是,美貌其實並不是關鍵。要是用錯方法,人家只會把你當成妓女。總之過了六年以後,她才總算出了頭。」

  「是遇見你了嗎,嘉德納先生?」

  「我?噢,不,我還要一會兒才登場。她嫁給了迪諾.哈特門。沒聽過迪諾嗎?」嘉德納先生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可憐的迪諾。我想他的專輯不夠紅,賣不到共產國家。不過,那時的迪諾其實頗有名氣。他常去賭城表演,出過幾張金唱片。就像我說的,那是琳蒂的一大步。我們認識時,她就是迪諾的太太。老梅格有解釋過,事情常常是如此的,一個女孩固然可能第一次就拔得頭籌,嫁給辛納屈或白蘭度,但通常不會是這樣。」

  「女孩子得有在二樓步出電梯,四處晃晃的心理準備,得習慣習慣那樓層的空氣。這麼一來,或許有一天,她會在那層樓撞見某個從閣樓下來幾分鐘的人,他可能只是來拿個東西。而這個人對她說,嗨,要不要和我上樓,去頂樓。琳蒂明白事情一向如此進展。嫁給迪諾時,她的心並沒有因此鬆垮下來,野心絲毫不減。迪諾確實是個正直的男人,我一直很欣賞他。也因為這樣,雖然我對琳蒂一見傾心,卻沒有主動展開追求,畢竟我可是完美的紳士。後來我發現,這正是讓琳蒂心意堅決的原因。唉,這樣的女孩怎麼不令人著迷?我得告訴你,朋友,那時的我可是顆閃耀的明星。我想你媽媽就是在這段時間聽我的音樂吧。反觀迪諾,他那時的知名度直線下滑。那段日子對許多歌手而言都很艱困。一切瞬息萬變。小鬼們聽起披頭四、滾石。可憐的迪諾,他的聲音和平.克勞斯貝(Bing Crosby)太雷同。他嘗試過一張芭莎諾瓦(Bossa Nova)風的專輯,結果被眾人訕笑。這絕對是琳蒂抽身的時機。在那種情形下,沒人能責備我們什麼。我想,就連迪諾也不是真的怪我們。於是我展開行動。她與我回了閣樓。」

  「我們在賭城結婚,用香檳倒滿旅館浴缸。今晚我們要奏的那首曲子〈我太容易墜入愛河〉──知道我為什麼要選它嗎?想知道嗎?結婚不久以後,有一次,我們去倫敦,吃完早餐後上樓,旅館女侍正在清我們的套房。不過我和琳蒂恰巧慾火中燒。於是我們照樣進去,我們聽得見她在的起居室吸地板,但看不見她,因為她在隔板窗後面。我們倆躡手躡腳地溜進臥室,把門關上。我們看到女侍已經把臥房清好,所以她大概不會再回來。我們其實不是那麼確定,但也不在乎。我們把衣服脫了,在床上做愛;這段時間,女侍就一直在外頭,在套房裡穿梭,完全不知情。

  「我說過,當時我們很飢渴,但過了一會兒以後,我們開始覺得很好笑,一直笑個不停。做完以後,我們躺在彼此懷裡,女侍依然在外面。結果你猜怎麼著?她竟然唱起歌!她吸著地板,用最高分貝開唱。唉呦,她的聲音可真難聽!我們大笑不止,但又努力憋著。結果,她忽然不唱歌了,而是轉開收音機。在那瞬間,查特.貝克(Chet liaker)的歌聲傳進我們耳裡。他正唱著〈我太容易墜入愛河〉,如此優美、柔緩、豐沛。琳蒂和我就那麼橫陳在床上躺著,聽貝克唱歌。之後,琳蒂蜷曲在我的臂彎裡,我也輕輕哼起來,跟著廣播裡的查特.貝克同唱。故事就是這樣,所以我們今晚要唱那首歌。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又有誰能知道呢?」

  嘉德納先生安靜下來,我可以看見他在拭淚。維多里歐把我們帶到另一個轉角,我才發現我們已經第二次經過那間餐廳。它看起來比之前更生氣勃勃,還有一位鋼琴手在角落彈奏,是個我認識的,叫安德亞。

  當我們再度潛入黑暗,我才開口:「嘉德納先生,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看得出來,或許近來你和嘉德納太太的關係有些緊繃。我希望你知道,這種事我不是不懂。我母親以前也常陷入憂鬱,或許就像你現在這樣。她總以為她找到了某人,滿心喜悅地告訴我這男人就要變成我的新爸爸。剛開始幾年我還相信她。後來,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但是我母親,她從沒失去希望。每次,或許就像今晚的你一樣,當她沮喪難耐時,你知道她會怎樣嗎?她就放你的音樂跟著唱。那些漫漫冬季裡,就在我們狹小的公寓,她屈膝坐著,手裡隨便拿著一杯東西,輕輕地唱著。嘉德納先生,我還記得有時候,我們的鄰居會猛敲天花板,特別是當你唱起那些嘹亮的快歌,像是〈狂望〉(High Hopes)、〈他人訕笑〉(They All Laughed )。以前,我常仔細盯著我母親瞧,她卻彷彿無動於衷,只是聽著你的聲音,隨節奏搖擺,嘴巴隨著歌詞張閤。嘉德納先生,我想告訴你,你的音樂幫助我母親度過那段時期,一定也幫過上百萬個聽眾。所以,它一定也能幫助你度過的。」我微微一笑,原想表達鼓勵,聽起來卻比我預期來得碎嘴。「今晚就包在我身上吧,嘉德納先生,我會全力以赴的,你等著瞧,保證和交響樂團一樣好。嘉德納太太會聽見我們的音樂,然後誰知道呢?或許你們的關係就能改善了。每對愛侶都有瓶頸的階段。」

  嘉德納先生笑了笑。「你真貼心。我很感謝你今晚的幫忙。不過,我們沒時間再聊了。琳蒂進房間了。我看見燈亮了。」

  我們正在一個至少經過兩次的華房前,現在我知道維多里歐為什麼一直帶我們繞圈子了。嘉德納先生一直在等一扇窗的燈亮起,每次只要發現窗仍是暗的,我們就再去繞一圈。不過,這一次,三樓的窗亮了,百葉窗拉開,從我們在的位置,能看見有著深色木樑天花板的一小部分。嘉德納先生向維多里歐打手勢,他早一步停下,我們緩緩漂著,直到小船停在窗戶正下方。

  嘉德納先生忽然起身,險些翻船,維多里歐只好趕緊穩住船身。接著嘉德納先生抬頭一喊,聲音太過柔細:「琳蒂?琳蒂?」最後,他才放聲喊著:「琳蒂!」

  一隻手將百葉窗微微拉開,接著一道身影在狹窄的陽台出現。華房牆上離我們頭頂不遠的地方有盞燈,但光線不足,嘉德納太太看來只是模糊剪影。不過因為之前在廣場見過她,我看得出來她把頭髮盤了起來。或許是為了今晚的晚餐吧。

  「是你嗎,親愛的?」她倚著陽台欄杆。「我還以為你被綁架了還是怎麼了。你害我好不安。」

  「別傻了,甜心。在這種小城還能出什麼事?而且我不是有留紙條給妳嗎?」

  「我沒看到什麼紙條啊,親愛的。」

  「我有留紙條給妳,以免妳擔心。」

  「紙條?在哪裡?上面寫什麼?」

  「我不記得了,甜心。」嘉德納先生現在聽起來有些不悅。「沒什麼,只是說我去買包菸之類的。」

  「你在下面就是因為這樣嗎?買菸?」

  「不是,親愛的。這次不一樣。我要為妳歌唱。」

  「是在開玩笑吧?」

  「不,親愛的,我不是開玩笑的。這裡是威尼斯。所有人來這裡都要這樣。」他指指我和維多里歐,像是我們倆能為他背書。

  「我在這裡有點冷,親愛的。」

  嘉德納先生大嘆一口氣。「那妳可以進房裡聽。進房吧,讓妳自己舒舒服服的。只要把窗戶打開就好,妳會聽得清楚的。」

  她又朝下望了他一會兒,他也抬頭凝望。兩人沉默無語。接著她進去,雖說這跟嘉德納先生所猜想的一樣,他看起來仍顯失望。他低著頭,又嘆了口氣。我看得出來,他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下去。所以我說:

  「來吧,嘉德納先生,我們開始吧。來唱〈等我到鳳凰城的時候〉。」

  於是,我奏了一小段開場,沒有主奏,可以引出一首歌,也可以漸漸淡出。我試著讓它聽起來有點美國風情,傷心的路邊酒吧,寬闊無垠的高速公路。我猜我也正想著我的母親。我曾走入房裡,看到她蜷縮在沙發上,呆望著專輯封面上的美國公路,或是坐在一台美國車裡的歌手。我的意思是,我試著讓我母親知道這旋律是從同個世界傳來的──她手中的專輯封面裡的世界。

  接著,當我都來得及回神前,或是來得及抓穩節奏前,嘉德納先生就唱了起來。搖搖晃晃,他站在小船上,讓我擔心他隨時都會失足。但他的聲音就像我記憶中的那樣──輕柔,近乎深沉沙啞,卻飽滿厚實,像是透過無形的麥克風傳散著。就像所有絕佳的美國歌手那樣,他的聲音裡有股疲憊,甚至隱晦帶著猶豫,彷彿他不是個習慣敞開心房的男人。大師們都是這麼唱的。

  滿是遊蕩和告別,我們走完了那首曲子。一位將要離開他女友的美國男子。當他在一段段歌詞裡穿越一個個城鎮──鳳凰城、阿布奎基、奧克拉荷馬,馳上前方的漫漫長路──我母親從沒能這麼做。如果我們能那樣將一切拋諸腦後就好了──我想我母親也是這麼想的。如果能以那種方式哀傷的話。

  唱完以後,嘉德納先生說:「好,接著下一首。〈我太容易墜入愛河〉。」

  這是我第一次和嘉德納先生合奏,所有細節我都得摸索,但我們的默契不錯。在他告訴我挑那首曲子的緣由以後,我不時抬頭看看窗戶,嘉德納太太卻一點動靜也沒有──木然,無聲,什麼也沒有。奏完以後,周遭的沉靜、幽暗將我們包裹。在不遠的某處,我聽見一個鄰居推開百葉窗,或許是想聽清楚些吧。只是嘉德納太太的窗依舊全無動靜。

  〈給我的寶貝〉,我們奏得很緩,幾乎毫無節拍可言,之後又恢復寂靜。我們不斷抬頭看窗戶,最後,約莫過了整整一分鐘以後,總算有了聲音。儘管非常微弱,卻清晰可辨──嘉德納太太在上面哭泣。

  「我們做到了,嘉德納先生!」我小聲地說:「我們辦到了。我們擄獲了她的心。」但是嘉德納先生似乎並不高興。他只是疲倦地搖搖頭,坐下來,對維多里歐比比手勢。「到另一頭。我該進去了。」

  當我們再度移動,我覺得他避著我的目光,就像是他對我們剛剛做的事感到羞愧。我開始懷疑,或許這整個計畫其實是則惡意笑話。因為就我所知,這些歌的歌詞對嘉德納太太來說都帶有負面意義。於是我把吉他擺到一旁,大概也看來有些鬱悶。我們就這麼過了一會兒。

  後來,我們來到寬闊許多的河面,立刻有迎面而來的水上計程車衝過我們身邊,在船身底部激起陣陣波浪。不過,我們就快到嘉德納先生的華房正門,維多里歐索性放手讓我們往碼頭漂,我說:

  「嘉德納先生,你一直是我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今晚對我而言意義非凡。如果我們就此告別、不再見面,我知道我這輩子一定會有遺憾。嘉德納先生,請你告訴我,剛剛嘉德納太太哭究竟是因為她高興,還是不高興?」

  原本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在微弱的光線中,他佇立在船頭,弓著背。維多里歐繫起繩子,他忽然靜靜地說:

  「我想,聽見我那樣唱歌,她是高興的。但是當然,她也難過。我們都很難過。畢竟二十七年是段漫長的歲月。這趟旅行過後,我們就要分手了。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旅行。」

  「聽到這樣真的很遺憾,嘉德納先生。」我輕輕地說:「我想許多婚姻終究會結束,即使是二十七年的時間。不過,至少你們能好聚好散。一場威尼斯之旅。小船夜曲。很少情侶分手還能這麼理智。」

  「有什麼好不理智的?我們還愛著對方啊。所以她才在上面哭。因為我們都還深愛著彼此。」

  維多里歐踏上碼頭,嘉德納先生和我繼續坐在黑暗裡。我在等他告訴我更多故事,果然,一會兒以後,他繼續說:

  「就像我之前說的,第一次看到琳蒂時,我已神魂蕩漾。但那時的她也愛我嗎?我懷疑,這個問題甚至不曾閃過她的腦海。那是我是明星,只有這件事對她有意義。我是她夢想的一切,是她在那間小餐館努力想贏得的前途。她究竟愛不愛我,並不在考慮範圍然而,二十七年的婚姻卻能帶來有趣的變化。很多夫妻一開始鍾愛對方,之後卻厭倦對方,最後痛恨對方。不過有時,也可能倒過來發展。雖然花了幾年,琳蒂還是一點一滴的愛上了我。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置信,但一陣子以後,事態已十分明顯。當我們自餐桌起身,她輕拍我的肩。在房裡,除了她在那閒晃外,沒什麼特別可笑的事,她卻對我送上微笑。我想她自己也大感訝異,但事情就是如此。五六年以後,我們發現我們相處得很融洽。像我說的,我們愛對方。直到現在,我們還愛對方。」

  「我不懂,嘉德納先生。那你和嘉德納太太又為什麼要分開?」

  他又嘆起氣來。「朋友,以你的背景,又怎麼能了解這種事?不過,你今晚對我很好,我就試著解釋吧。事實上,我的名聲早已大不如前。或許你會抗議,但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是不容許這種事的。我不再是巨星。我要嘛接受事實,從此退隱。靠過去的名氣過活。或者,我可以說,不,我還沒玩完。好友啊,意思也就是,我可以選擇復出。很多曾和我不相上下或差一點的,都辦到了。但是復出可是場硬仗。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接受許多改變。有些可不簡單,你改頭換面,甚至得改變一些你愛的事。」

  「嘉德納先生,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嘉德納太太之所要分開,是因為你準備復出?」

  「看看其他傢伙,其他成功復出的傢伙。看看那些和我同輩的,現在還在江湖上打滾的。他們每個人,都娶了新太太。再婚兩次,甚至三次。每個男人,懷裡都是一個妙齡嫩妻。所以說,我和琳蒂鐵定會成為笑柄。此外,我看上了一個年輕女人,她也看上我。琳蒂知道遊戲規則。或許打從坐在餐館聽梅格傳授錦囊的時代,她就已經了解了,遠比我還早上許多。我們談過了。她知道是該分道揚鑣了。」

  「我還是不懂,嘉德納先生。你和嘉德納太太住的地方,不可能和其他地方差這麼遠呀。就是因為這樣,嘉德納先生,你這些年來唱的歌才會對每個地方的聽眾都有意義。就連我以前住的國家也不例外。如果兩個人不愛對方了,因此需要分開,確實是很哀傷。但如果他們明明還愛著對方,他們就應該永遠在一起。這些歌是這麼說的。」

  「我了解你的意思,朋友。或許在你聽來,這確實很難懂,我知道。但事情就是如此。而且聽著,這也是為了琳蒂好。我們現在就分,對她才是最好。她還不算老。你也見過了,她仍是個標緻的女人。她得現在就抽身,趁她還有點時間。有時間能再找個愛人,再結一次婚。她得在為時已晚前離開。」

  我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但忽然間,他的話讓我大感訝異,他說:「你的母親。我猜她沒來得及抽身。」

  我想了想,然後淡淡地說:「嗯,嘉德納先生。她活得不夠久,趕不上我們國家的轉變。」

  「太可惜了。我確定她一定是個好女人。如果像你所說,我的音樂有幫助她快樂一些,我很欣慰。她沒來得及抽身真是太可惜了。我可不希望這種命運發生在我的琳蒂身上。不,絕不能這樣對琳蒂。我要我的琳蒂幸福。」

  小船輕輕撞著碼頭。維多里歐伸出手小聲喊著。幾秒鐘後,嘉德納先生站起來爬出船。而當我也抱著吉他踏出船時──我才不打算讓維多里歐免費載我一程呢──嘉德納先生已經拿出他的皮夾了。

  維多里歐似乎對酬勞很滿意。帶著慣例的美言與一番手勢,他回到小船裡,往運河划去。

  我們看著他消失在暗處,接著,嘉德納先生掏出一疊紙鈔塞進我手裡。我告訴他實在給得太多了,而且今晚確實是我的榮幸,但他就是不肯收回去。

  「別這樣。」他在臉前搖搖手說,像是他想做個了結一樣,不只是錢,還有我這個人,還有這個晚上,或許還有他的這一段人生。他開始朝他的華房走去,但走了幾步以後,他忽然停下來,回過頭看我。此時,我們在的那條街道、那運河、所有的一切都悄然無聲,除了遠方傳來的電視雜音。

  「你今晚彈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說:「你的音色很不錯。」

  「謝謝你,嘉德納先生。你也唱得很好。一如往常。」

  「或許我們離開以前,我會再來廣場走走。聽你和你的團員演奏。」

  「希望如此,嘉德納先生。」

  然而,我再也沒有看過他。幾個月後的秋天,我聽說嘉德納先生和太太辦了離婚──花神咖啡館一個服務生不知從哪兒看來,再告訴我的。聽到這則消息,那個夜晚的記憶又重新湧現,讓我感到有些悲傷。因為嘉德納先生看上去是個挺正直的男人,不論你怎麼看,也不管他復出與否,他永遠都是一道經典。

夜曲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