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之繩
１
美佐子看著從病房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心想：「這種日子的天氣偏偏特別好。」光線經由白色牆壁反射，將室內映照得更加明亮。然而，從病房裏的氣氛看來，這種明亮卻有點不恰當。
瓜生直明躺在病床上的身影，令美佐子聯想到掛在肉舖前，羽毛被拔得一根不剩的雞隻。幾年前她嫁進來的時候，眼前的公公還頗為豐腴。而當他說身體違和，入院接受手術之後，就像是被削掉身上的肉一般，日漸消瘦。他罹患了食道癌。雖然沒有告訴他事實，但他似乎老早之前就已經感覺到了。
「老伴。」
亞耶子蹲在病床旁，握著直明佈滿細紋的手呼喚他。不知道是不是聽到她的聲音，直明的脖子稍微動了一下。弘昌見狀，叫了一聲：「爸」，向前跨出一步，妹妹園子也立刻趨身向前。
直明的嘴微張，亞耶子馬上將耳朵湊上前去。「咦？你說甚麼？」問完，她看著美佐子的方向。
「他在叫晃彥。」
於是美佐子和亞耶子交換位置，坐在病床旁，然後在面無表情的老人耳畔說道：「爸，我是美佐子。您要我對晃彥轉達甚麼嗎？」
美佐子無法確定自己的聲音是不是能夠傳到直明的腦中。就算他聽得見，也沒人能保證在這種情況下，他是否知道美佐子是誰。然而，幾秒鐘之後，他又再度開口了。美佐子全神貫注，試極力想聽清楚他發出的微弱聲息。
「晃彥……」
接著他氣若游絲地說完了一些話。而這些話，在場的人當中就屬美佐子聽得比較清楚。雖然是平凡無奇的字眼，但以父親留給兒子的遺言來說，內容讓美佐子感到意外。
「美佐子，妳公公說甚麼？」
亞耶子問道。美佐子還沒來得及回答亞耶子的問題，園子突然叫道：「爹地！」這時直明宛如睡著似地閉上眼睛，於是亞耶子和弘昌也湊近他的身體。
「老伴，你睜開眼啊！」
亞耶子隔著毛毯搖晃丈夫的身體，但他卻沒有反應，只有纖細的脖子鬆軟無力地左右搖晃。
「他走了。」
為他把脈的醫師，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隔了一會兒，亞耶子開始號啕大哭，接著園子也哭了起來。
美佐子感到眼眶發熱，視線隨即模糊，而直明灰色的臉龐也變得扭曲變形。幾年前兩人初次見面時的情景，鮮明地浮現腦海。
※※※
妳真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唷！──婚事決定時，美佐子的朋友都這麼對她說。那是距今五年十個月前的事了。
美佐子舊姓江島，娘家的經濟不至於到貧窮的地步，但也絕對稱不上富裕。美佐子本身既不是特別出眾的女孩，也沒有甚麼特長。
進入ＵＲ電產股份有限公司，使得她和瓜生家攀上了關係。
ＵＲ電產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電機廠商，在全國擁有六座工廠，其中四座在縣內，因此可說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企業。
她隸屬於這家公司的人事部，負責人事業務。話雖如此，人事部員工並非待在人事部的辦公室內，而是被派遣到各個工作單位。有的人在生產現場，也有人在公關課。
美佐子收到的人事命令上寫著：「董事室特別秘書」。董事室特別秘書即意謂著她必須打點董事身邊的大小事。同期進公司的人當中，只有她一個人被派到這份工作。
「江島小姐，妳真是太厲害了，這可是萬中選一的機會呢！」
人事部的資深員工有些亢奮地告訴她。原來新人被分派到董事室是非常罕見的。
她的辦公桌位在專任董事的辦公室裏。第一天上班的早上，人事部主任帶美佐子去打招呼，專任董事還特別從椅子上起身，笑容可掬地說道：「我等妳好久了，請多指教。」
「請您多多指教。」美佐子也緊張地低頭致意。
這就是她與瓜生直明初次見面的情景。
直明的身材不高，恰到好處的贅肉，顯示出他的威嚴。眼睛和嘴巴微微聚攏在國字臉的正中央，可以看出他良好的出身背景和沉穩的個性。
實際上，他在之前的工作生涯當中一直是一名超級菁英分子。畢竟，他的父親瓜生和晃在昭和【註：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初期成立精細零件製造公司，爾後將事業領域擴大至電氣製品，是今日ＵＲ電產的前身。所以，他當時的頭銜雖然是專任董事，但肯定是下一任社長。
和直明兩人獨處並不如當初想像的那般令人喘不過氣。在一起工作的時候，他總是多方設身處地為美佐子著想。他的語氣溫柔，話題也很豐富。她曾聽在其他專任董事或常任董事底下做事的資深員工說，有些董事會令人覺得很有壓迫感，但直明卻完全不會讓人有那種感覺。
她進公司一年左右，接受了直明的邀約。他問美佐子下班後要不要一起用餐，看到她猶豫的樣子，他微微一笑道：「妳不用擔心，我沒有不良意圖。其實是我有個朋友，他的法國料理店今天新開張，我想去捧個場，我太太和兒子也會來。妳平常幫了我很多忙，我想藉這個機會，好好請妳吃頓飯。」
接著他拿出那家店的宣傳單。美佐子聽到他的家人會來，又猶豫了。不過，這次不是擔心直明心懷不軌，而是害怕身處在家世背景迥然不同的人當中，或許會覺得自己的境況很悲慘。
然而，美佐子最後還是答應了這項邀約。她心想，太過強硬的拒絕可能也不太禮貌。
於是那天晚上，美佐子見到了直明的妻子亞耶子和長男晃彥。
亞耶子年輕貌美，鳳眼和尖細的下顎給人一種些許冷酷的印象。她的年紀坐三望四，但從那具有彈性的肌膚來看，說她才二十多歲也行。不過，她當時已經有兩個就讀小學的孩子了。
晃彥是直明前妻的孩子，當時二十五歲。他的身材高䠷健壯，臉型小巧，銅鈴般的大眼配上單眼皮卻依舊炯炯有神。直明介紹美佐子的時候，晃彥一直盯著她的臉，弄得她喘不過氣，只好低下頭。
菜肴上桌之後，眾人一面動著刀叉，一面交談。
美佐子沒想到晃彥目前居然還留在大學的醫學院裏做研究。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晃彥一定會像直明繼承第一任社長的位子一樣，也在ＵＲ電產任職。
直明用輕鬆的語調說道：「這傢伙從來不聽父母的話，所以選了一個和我的工作最不搭的職業。不過，倒是好過那些仰賴父母庇蔭的男人。」
「可是能夠就讀統和醫科大學，真是太了不起了。」
美佐子老實地說出心中的想法。別說是縣內，附近的幾個縣也認為這所大學是最高學府。聽到她的誇讚，晃彥問道：「妳覺得哪一種比較好呢？」
「咦？」美佐子反問，他又說了一次。
「就是醫生和企業人啊。換句話說，就是我這種人和我父親這種人，妳會選哪一種？」
「這個嘛……」
美佐子頓時語塞。如果這是一個輕鬆的玩笑話，她總有辦法答得出來。可是，晃彥的語調中卻帶有一種特別的認真意味。她兩手拿著刀叉，甚麼也答不上來。
「你別亂問人家莫名其妙的問題，會造成江島小姐的困擾。」
直明含笑說道。亞耶子接著應和：「我倒是哪種都好，反正兩種都很棒嘛。」
直明聽了一笑，美佐子也緩和了嘴角的線條。僵局被亞耶子巧妙地化解開來，晃彥也不再繼續追問她了。但就在話題結束之前，他開口道：「那麼，我改天再問。」
「好的。」美佐子也面露笑容。
但老實說，美佐子沒想到當時他說的「改天」竟然會真的來臨。因為她心想：「那一定是句客套話。」然而，晃彥四天後卻真的打電話到辦公室給她。
「妳喜歡聽音樂，還是看運動比賽呢？」
晃彥報上姓名之後，冷不防地發問，令美佐子措手不及。
「咦？怎麼突然這麼問……」
「我在問妳有甚麼興趣，對於活動的喜好。既然要約妳，去妳喜歡的地方應該比較有趣。」
「啊……」美佐子這才發現晃彥在邀約自己。同時，她的心跳加速，連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臉紅了。她往直明的方向偷看一眼，他正在位子上看資料。
「我跟我父親說過了，說我改天會約妳。」
晃彥彷彿看穿她內心的動搖似地說道：「所以妳不用客氣。妳明天晚上有空吧？」
「嗯。」她猶豫了一下之後回答道。
「那麼，再次請問妳喜歡甚麼？」
「啊，甚麼都好。」
美佐子因為在意直明就在身邊，不禁壓低了音量。於是晃彥稍微想了一下之後說：
「那麼就去看音樂劇吧。那樣的話，之後吃飯的時候也比較有話聊。請妳六點在公司前面等，我去接妳。」
「啊，好……我知道了。」
放下話筒之後，美佐子依然心情激動。她看了直明一眼，直明似乎沒有發現到她的表情有異。
隔天晚上，美佐子和晃彥並肩而坐欣賞音樂劇，接著一起用餐。他和直明說話的方式不同，但都很會說話。他會從一個話題像樹枝向外延伸般地將一件小事講得精采萬分。無論話題朝哪個方向發展，也都能展現他廣博的知識，不同於一般人對有錢人家少爺的印象。
晃彥不先是自己口若懸河，也很擅長讓美佐子滔滔不絕地暢所欲言。美佐子平常是不太講話的人，不過在他面前，美佐子覺得自己好像都變得很會說話。
晃彥詳細地詢問她孩提時代和家人的事情，關於她的健康情形更是問得深入仔細。美佐子邊說：「我沒別的長處，就是身體最健康。」心裏邊想，「醫生果然會對這方面感興趣。」
吃完飯後，晃彥送美佐子回家。雖然她婉拒，但晃彥卻說：「我父親吩咐我一定要送妳回家。」
也就是說，直明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
此外，他在開車送美佐子回家的路上對她說道：「醫生和企業是站在敵對的立場。」
他的口氣斬釘截鐵，美佐子察覺到這是前幾天話題的延續。
「企業對人的身體並不感興趣，他們無視人體的健康，日益追求發展。結果醫生就得拚命幫企業擦屁股，這就像是一根根地重新種植被推土機踐踏的幼苗。」
「我懂。」美佐子說。「所以你想當醫生？」
「是的。」晃彥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但是比起推土機，最可怕的還是農藥。它不但會改變地貌，還會改變地質。有些地區是不管擁有多麼強大的權勢和財力都不該染指的。」
美佐子不懂他話中的涵義，無法做任何回答。然而，他似乎也不期待美佐子有所回應。
就這樣，美佐子和晃彥的第一次約會結束了。
在那之後，晃彥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約美佐子。有時是一起看電影或舞台劇等的具體目的，有時則是單純地用餐。
如此交往了一年左右之後，晃彥向她求婚了。他在他們經常去的咖啡店裏，用像是邀她打網球的口氣說道：「對了，妳願不願意嫁給我？」
美佐子倒不是沒料到他會求婚，但怎麼也無法將晃彥和自己的婚事當作現實的事情思考。畢竟他們實在是門不當戶不對。雖說晃彥選擇了屬於自己的人生，但依舊改變不了他是瓜生家的繼承人的事實。不管怎麼說，他和家裏經濟狀況及家世都低於一般水準的自己並不登對，所以她早就瞭解到，就算繼續交往下去，兩人之間的關係總有一天也會劃下休止符。
因此，他的求婚讓美佐子的心有些迷惘。「請給我時間考慮」，說完她就和晃彥分開回家了。但結婚不是兒戲，並不是只要有時間就能決定的事。
若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姻緣了。然而，美佐子卻感到不知所措。讓她困惑的最大原因，即是自己對晃彥抱持的情感絕對稱不上是愛情。當然，自己不討厭他，而且尊敬他。可是，自己卻不曾因為和他在一起而沒來由地感到雀躍不已，或者不發一語也能彼此心靈相通。再說，既然要結婚，這種心心相印的感覺正是最重要的部份，不是嗎？
美佐子從前有一個打從心底深愛的男人。當時她還是高中生，或許是因為心智尚未成熟，對他那種刻骨銘心的感情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雖然和那個男人因為偶然的種種因素而不能結合，但美佐子認為，愛上一個人應該就是當時的那種心情，完全不同於對一個人的廣博知識感到驚歎，或對一個人的行動力感到佩服的情緒。
然而，她最後還是接受了晃彥的求婚。沒有甚麼決定性的原因，而是有許多一言難盡的因素模糊地成形，讓被求婚的一方漸漸決定答應這樁婚事。這些因素當中，包含了主張「戀愛和結婚是兩回事」的朋友、沒有說出口但希望美佐子點頭答應的雙親，以及世上一般的婚姻情形。所以，如果要準確地形容她最後的心境，那就是「沒有理由拒絕」。
於是大家都說，美佐子是麻雀飛上了枝頭變鳳凰。
※※※
直明嚥下最後一口氣後，過了三十多分鐘，晃彥才出現。當時病房裏不見亞耶子的身影，只剩下美佐子和晃彥的弟妹三人。
直明和平常一樣躺在病床上，毛毯蓋得好好的，只有臉上蓋著白布這一點和昨天不一樣。
園子依舊跪在地上，趴在父親的病床旁哭泣。弘昌坐在離病床稍遠的椅子上，頹然無力地低垂著頭。美佐子站在門旁邊，神情恍惚地望著他們兩人。
晃彥靜靜地打開門，走進病房內，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霎時呆立原地。晃彥應該已經知道了直明的死訊，但親眼見到父親的遺體所受到的打擊，和想像終究不能相提並論。
大概是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園子停止了哭泣。她回過頭去，用哭腫的眼睛瞪著長兄。
「哥……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做甚麼？爹地一直在等你呀。但你居然還在工作……」
「弘昌。」
晃彥毫不理會妹妹的不滿，叫了一聲弟弟的名字。「你能不能帶園子出去一下？」
弘昌默默點頭起身。然而，園子卻搖頭。
「我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裏。」
「別胡鬧了，妳要體諒大哥的心情。」弘昌抓住她的手臂，要她站起來。
「為甚麼？晃彥哥還不是都不聽爹地的話！」
「這種時候，就別再提那種事了。」弘昌強行將園子拖了出去。
等到不見兩人的身影後，晃彥閉上眼睛，稍微深呼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走到病床旁，掀開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
「他是痛苦地死去的嗎？」
「不，」美佐子說，「他像是睡著似地……走得非常安詳。」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他將布蓋回去，兩手插進白袍的口袋裏，將臉轉向窗戶。太陽的位置好像比剛才傾斜了一些。
「爸有話要我轉告你。」
聽到她這麼一說，晃彥的脖子稍微向後轉。「爸有話要妳轉告我？」
「爸臨終的時候叫你，可是你不在，所以我就代你聽爸說了。」
「他說了甚麼？」
美佐子潤了潤嘴唇，告訴晃彥當時聽到的話。「他說……晃彥，對不起，他們就拜託你了。」
晃彥的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他痛苦地皺起眉頭，眨了眨眼，然後閉上眼睛，輕輕點頭。「是嗎……對不起啊。爸是那麼說的嗎？」
「不過我完全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沒甚麼大不了的。一定是他臨終的時候隨口說說的，妳不用放在心上。」晃彥看著窗戶說道。但他卻說得結結巴巴的，不像平常的他。
「爸說完那句話後，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聽到美佐子那麼一說，晃彥依然背對著她，只是簡短地應了一聲。美佐子覺得他的背影彷彿在拒絕自己。
「我去幫媽的忙。」說完，美佐子便離開了病房。
※※※
很久以前，美佐子就開始考慮和晃彥離婚。她對這場婚姻苦惱不已，希望能找出甚麼解決之道，在錯誤中一路摸索至今。即使是現在，她也還不確定自己的想法。
兩人一決定要結婚，瓜生家的建地內就蓋好了晃彥和美佐子專屬的別館。他們的新家是一棟四十坪左右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對兩人而言實在寬敞過頭。結婚後到家裏來玩的朋友還感歎道：「這種房子就是賺一輩子也買不起。」非常羨慕美佐子的好命。聽到她們的話，美佐子覺得自己的確很幸運，於是也就不想太多，繼續過著一般的新婚生活。
結婚將近一年之後，她的心裏開始感到不安。
不安來自於她的內心。結婚那麼久了，她還是無法感覺到對晃彥的愛意。她和結婚之前一樣，對晃彥抱持某種程度的好感，尊敬他、信任他，但卻僅止於如此而已。
她不認為這是生理上的問題。她認為她們的性生活應該和一般人一樣頻繁，而且自己也能感到相當程度的快感。但是，如果有人問：「對方非得是晃彥不可嗎？」她總覺得似乎也不是那樣。
為甚麼無法愛他呢？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晃彥完美無缺。結婚之後，他也和交往的時候一樣，會設身處地為她著想，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幾乎都會滿足她。雖說是夫妻，但他不曾踰越夫妻之禮，或侵害她的個人隱私。許多男人一旦結婚，就會變得神經大條、粗魯無禮。就這點而言，晃彥可說是一個理想的丈夫。
但是美佐子認為，這些應該不是愛一個人的條件。至少自己不是如此，她需要的是能夠瞭解對方。
自己能夠瞭解晃彥嗎？
答案是否定的。住在一起一年了，但她對他的事情卻一無所知。不論是他如今的煩惱、希望，還是夢想，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喜歡吃甚麼、討厭吃甚麼，還有每天的部份行程。
美佐子自認很努力地試著瞭解他，但卻怎麼也無法觸碰到他的內心。原因很簡單，因為他不願對她敞開心胸。
「妳說甚麼？」
聽到她那麼說，晃彥皺起眉頭。事情應該是發生在某天吃完早餐，他在看報紙的時候。
「所以我拜託你，請你告訴我。」美佐子抓住圍裙裙襬說道。
「告訴妳甚麼？」
「一切，所有你隱藏在心中的事情。」
「妳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晃彥將報紙摺好放在茶几上。「妳說我隱藏了甚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隱藏了甚麼。你告訴我的盡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小事，真正重要的事情你卻都瞞著我。」
「我自認沒有隱瞞妳任何事情。」
「你騙人，不要敷衍我。」說著說著，淚珠就滾了下來。兩人非得這麼說話的事實，讓美佐子覺得非常悲哀。
「我沒有瞞妳，也沒有敷衍妳。」晃彥一臉不悅地站起來，把自己關在房裏。
當時的對話，讓美佐子覺得自己第一次接觸到了晃彥的內心，他從來不曾如此動搖過。同時，她確信他的確隱瞞了甚麼。
從那個時候起，美佐子待在主屋的時間變多了。她認為，多和晃彥的家人相處，說不定多少能夠填補和他之間的鴻溝。晃彥希望過著完全獨立的生活，但他似乎認為美佐子去主屋可以消除一些壓力，所以也就任由她去。
和瓜生家一起生活，既不如想像中的令人喘不過氣，也不無趣。沒想到她和年輕的婆婆竟然很合得來，晃彥的弟妹弘昌和園子也很敬重她。
然而，美佐子即使和他們的交情更深，卻仍無法更瞭解晃彥。那是當然的，因為亞耶子也不瞭解晃彥。
「晃彥的內心？我也拿他沒輒。」
美佐子和亞耶子在談天的時候，亞耶子舉起雙手。
「我投降。自從我以繼室的身分到這個家以來，他從來不曾對我敞開心胸。他對弘昌和園子也是一樣，雖然會善盡兄長的義務，但我卻不認為那是手足之愛。」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年？」
「好幾年囉。」亞耶子說道。「大概今後也會一直那樣吧，晃彥只對妳公公敞開心胸。我原本以為妳可能會是他第二個真心相待的人，看來還是沒辦法啊。」
「為甚麼呢？」
「不曉得……」
亞耶子聳聳肩，無力地搖頭。「我不知道。我一開始也努力地讓他認我為母親，不過卻是白費工夫。他雖然會叫我『媽』，但對他而言卻不過是一個單純的形式，所以他不會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對我撒嬌。」
美佐子點頭。亞耶子講的一點都沒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過僅止於夫妻的形式。他們每一天都像是在扮演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在那之後，美佐子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試圖多瞭解晃彥一點，努力去多愛他一些。然而，她覺得她越是焦急，兩人之間的鴻溝越深。
最近，美佐子開始思考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晃彥為甚麼要選自己為妻？他的家世身分足以讓任何女人點頭下嫁，實在沒有理由選擇這個一無是處、平凡無奇的自己。
美佐子心想，該不會是因為那條看不見的命運之繩吧？這世上果然存在著那條命運之繩，操控著自己至今的人生。
２
美佐子初次感受到「命運之繩」的存在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父親在電力公司的外包公司工作。他長年在做當地的電氣工程，收入並不多。而母親波江雖然個性柔順，在錢的方面卻管得很緊，這才能夠勉強不舉債渡日。身為獨生女的美佐子，倒也沒有特別不滿的地方。
美佐子唸高二的時候江島家突發劇變，父親壯介在工程中發生意外。當時他在大樓外牆作業，腳一邊打滑便從七、八公尺高的地方摔下來，不但腳骨折了，頭部還遭到強烈撞擊，引起腦震盪。
壯介被抬進最近的一家綜合醫院，治療了腳部傷勢後還請腦外科的醫生診視頭部。
壯介對妻女說：「沒有甚麼大不了的。」所以美佐子和波江也就沒有太過擔心。然而，當腳部骨折快要痊癒的時候，病情卻有了轉變。壯介突然被轉到別家醫院。
「頭部好像要做很多種檢查。」
壯介和波江對擔心的美佐子這麼解釋。雖然從兩個人的表情感覺不出事態嚴重，但美佐子心中的不安卻沒有消失。
「可是，在現在這家醫院也能做檢查吧？」
「應該可以，不過醫院一定也有擅長和不擅長的部份。」
「沒問題的，妳不用擔心。」兩個人開朗地說道。美佐子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但父母看起來又不像在隱瞞女兒父親惡劣的病情。
壯介轉到了上原腦神經外科醫院。那間醫院的建地當時還有著紅磚建築，令人感受到其典雅的格調與悠久的歷史。
壯介在這間醫院裏遇到了熟人，院長上原雅成和壯介是舊識。美佐子並不知道詳細情形，但上原似乎是壯介年輕時的友人。上原院長看起來比壯介年長許多，但行為舉止謙和有禮，從他身上完全看不見醫生特有的妄自尊大。
壯介在這家醫院住了兩個月左右。直到如今，美佐子還是不太清楚為甚麼父親要住院住那麼久。她也不知道父親究竟接受了甚麼檢查與治療。她幾乎每天都會去探病，但父親的身體卻看不出任何變化。
更加令她懷疑的是，住院那麼久，壯介和波江卻完全沒有把住院費用放在心上。波江的答案是：「沒有接受甚麼大不了的治療，所以費用不高。」但就連當時還在唸高中的美佐子也知道，連續住在個人病房兩個月，住院費用一定相當可觀。就算是舊識，上原院長也不可能會如此通融。
總之，兩個月過後，壯介出院了。一切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但只有一件事情不同，那就是壯介換了一個工作。上原院長考慮到他的年齡和體力，幫他介紹了一個新的工作。
他下一個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叫做ＵＲ電產的公司，據說那家公司的工程部當時在找曾經做過電氣工程的人。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美佐子霎時無法相信。
畢竟，那是當地最大型的企業，說到這一帶的一流出路，就是進入ＵＲ電產工作。四十多歲的壯介有可能到那樣的公司工作嗎？別說美佐子了，其他人一定也會對這件事感到懷疑。
然而，壯介卻毫不起疑，開始到新的職場上班。不但工作比想像中輕鬆，也不常加班。美佐子原本擔心，父親說不定會被指派繁重的工作，但事實卻否定了她的猜測。
這個時候，她開始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這一切未免太順利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可能有人在甚麼地方設下了陷阱。但在那之後卻也沒有發生甚麼特別奇怪的事。
令人難以置信的幸運降臨，讓江島家持續過著安穩的生活。一年後，美佐子進入當地大學的英文系就讀。
大學生活平凡無奇，沒有發生令人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就過去了，壯介還是每天準時上下班。這個時候，美佐子漸漸遺忘了這個數年前的幸運事件。直到她四年級的時候，才又再度想起。
她的夢想是成為英語教師，然而，當她畢業的時候那條路變得頗為艱辛。當地的高中老師供過於求，能夠以兼任老師的身分任教還算是好的了。但話說回來，要進入一般企業也非易事。當時，四年制大學畢業的女性就業情況遠不及今日。
當她在為工作煩惱之際，父親壯介問她要不要接受ＵＲ電產的入職考試。美佐子以為父親在開玩笑。
「別說那種天方夜譚了，考了也是白考。」
「怎麼會白考呢？就算考不上妳也不會少一塊肉，能考就考考看！」
「一定考不上的啦。」
然而，在壯介的強力勸說之下，美佐子決定在接受其他公司考試之後，順便前往ＵＲ電產一趟。她到百貨公司買了一套灰色的兩件式套裝，穿著那套衣服，一共接受了四家公司的考試。
結果，三家公司寄來不錄取通知，唯一決定錄用她的是ＵＲ電產。
美佐子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壯介和波江很為她高興，但她真正的感想卻是一種沒來由的恐懼。接著她又想，這件事背後一定有問題。
自從壯介遭遇意外以來，幸運便接二連三地到江島家報到。但她覺得，這些事情不光只是好運兩個字就能解釋得清。她強烈地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隨時隨地監視著自己和家人，操控他們的命運，以免翻出常軌。
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晚上，美佐子告訴父母她的感覺。當然，兩人都推翻了她的想法。
「妳說的那種感覺是有可能的。」
聽完女兒的話之後，壯介淡淡地說道：「一旦好事接連發生，人就會相信神明的存在。爸爸也曾經有那樣的感覺。」
「不是那樣的。我感覺到的不是神明那種不確定的東西，而是更為具體的力量。」
美佐子堅持己見。
「妳想太多了。」波江說道。「再說，我不認為天底下有那麼幸運的事。何況妳真正想要當的是老師，考上ＵＲ電產是因為妳的實力。」
然而，美佐子搖搖頭。她就是因為知道自己有幾兩重，才會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
隔年四月起，美佐子開始到公司上班，隸屬於人事部。對於沒有數字概念的美佐子而言，她並無法勝任會計相關的工作，而她也不擅長需要與人來往的業務，所以她覺得人事部還挺適合自己的。但是不管怎麼想，她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塊適合待在董事室裏負責人事業務的料。
於是後來，她遇見了瓜生直明。
遇見他是否也是受到「命運之繩」操控的結果呢？──每當美佐子對自己和晃彥的婚姻生活產生疑問，就會回想起當時的事。
３
美佐子打開玻璃窗，盡情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徐徐微風從庭園的樹木間拂過，吹進房內。攤開的書本翻動了兩、三頁。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背後傳來講話聲。美佐子回頭一看，舊書商片平抬頭望著比他身高還要高上許多的書櫃。
「每一本都很珍貴，讓人不知從何選起。」
「那麼，你願意全部帶走嗎？」晃彥若無其事地說道。「那樣我比較省力。請你訂個適當的價格，我會儘量配合你的期望。」
「這樣啊。」片平又抬頭看了一次書櫃，沉思了好一陣子之後開口道：「這裏的藏書量那麼龐大，能不能讓我稍微考慮一下。兩、三天內我再跟您聯絡。」
「好吧，那再請你跟我聯絡。如果我不在的話，你告訴我太太一聲就行了。」
晃彥稍微回頭往美佐子的方向看了一下。片平對她輕輕點頭致意。
直明死後過了四十多天時，晃彥決定要在七七之前，處理掉直明擁有的大量藏書和藝術品。帶片平來的人是從剛才就不斷在書庫裏東張西望的尾藤高久。這個擔任直明秘書的男人，有一張線條略顯纖細的臉。大概是因為這樣，他的年紀明明應該坐三望四了，卻有人覺得他比晃彥還小。
晃彥之所以能夠依自己的意見處理直明的遺物是有原因的。根據葬禮之後公開的遺書，直明幾乎將名下的所有財產都給了長男晃彥。
美佐子如今依然能夠清晰地想起，律師宣讀遺書時的情景──弘昌和園子既驚訝又失望的表情、亞耶子木然的眼神。眾人當中只有晃彥面不改色，彷彿這件事情和自己無關。
「對了，我從剛才就一直很好奇。那個保險櫃是？」
片平望向屋內一角。
「保險櫃？噢，那個啊。」
那是一個黑色的舊式保險櫃，高度及腰，正面煞有介事地裝著一個轉盤式密碼鎖。放在這間房間裏，的確與周邊的事物顯得很不搭調。
「那是我父親愛用的古董，不值一文錢。」晃彥回答。
「裏面裝了甚麼？」
「不值錢的破爛，看了也只會讓人覺得掃興而已。」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我很感興趣。」
片平一臉急不可耐的表情，但晃彥卻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似地，從安樂椅站起來，伸出右手。
「不好意思，今天百忙之中讓你抽空前來。書就麻煩你了。」
片平見狀好像也放棄了，說「哪裏的話」，與晃彥握手。
在玄關目送舊書商離去之後，美佐子在一樓的客廳稍微歇了一會兒。女傭澄江倒了紅茶過來，美佐子將茶端到茶几上。內田澄江是一個老手，已經在這個家裏工作超過二十年了。平常只有她一個人，忙的時候，還有一個叫做水本和美的年輕女孩會來幫忙。
「接下來是藝術品。對方甚麼時候會來呢？」
晃彥將大量的牛奶倒入紅茶中，詢問尾藤。
「預定是下星期。」尾藤回答。「對方是一家瓜生社長長年往來的店，我想應該會出蠻好的價錢買下。」
「價錢好壞不要緊，只要肯幫我處理掉就行了。」
晃彥冷淡地說。尾藤一副窮於應答的樣子，用湯匙在茶杯裏攪拌，然後問道：
「剛才說的那個保險櫃也要交給藝術商處理嗎？」
晃彥半邊臉頰扭曲地笑了。
「我不是說了那不值一文錢嗎？那個不賣，我自己留下。」
「放我們家嗎？」美佐子驚訝地問。
「應該沒那麼礙事吧？我打算放在我的房間裏。」
說完，晃彥啜飲了一口奶茶。
過沒多久，亞耶子出現了。她問美佐子：「結束了嗎？」美佐子回答：「是的。」
「那麼，尾藤先生，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亞耶子的語調有點客氣。大概是顧慮到晃彥在場吧。然而，他卻一臉沒事的模樣。
「好的，當然可以。」尾藤從沙發起身。
「關於七七的準備事宜，我有很多事情要跟尾藤先生討論。」
亞耶子解釋道，但晃彥還是不發一語。於是美佐子說：「對不起，都是媽在辦。」
「沒關係啦，畢竟這是我分內的事。」亞耶子微微一笑。
兩個人離開客廳之後，晃彥說：「妳不用在意。如果媽無愧於心，她就不用說對不起，也不用那樣陪笑臉。只要說她要準備七七的事，大搖大擺地現身就行了。」
「也許吧……」美佐子把話吞了回去。
「哎呀，來得真不是時候。」
晃彥隔著露台往大門的方向看，美佐子也將目光轉過去。正當亞耶子和尾藤要出去的時候，身穿藏青色制服的園子回來了。美佐子心裏也想：「原來如此，真不湊巧。」
園子站在門柱旁邊，低頭等父親的前秘書和母親從身邊經過。然而，兩人卻沒有默默地和她擦身而過，而是站在她的面前。亞耶子好像對她說了甚麼。園子的嘴動了動，但依然低著頭。
亞耶子和尾藤坐上車後，園子朝晃彥他們跑了過來。
「哎呀，是誰回來了呢？」
澄江聽見粗魯地開關大門的聲音，從廚房出來應門。
「公主大人呀。現在最好別接近她，以策安全。」
晃彥笑著拿起報紙。
※※※
美佐子留晃彥在客廳，出門購物。經過佛堂前的時候，她看見園子穿著制服在佛壇前合掌。美佐子聽亞耶子說，園子一從學校回來，會先去佛堂再回房間。美佐子隱著腳步聲朝玄關而去，以免讓園子分心。
大概是因為晚年得女，直明很溺愛園子。美佐子不曾見過直明責備園子，而且對她幾乎是有求必應。看在美佐子的眼中，直明寵愛園子的方式與其說是父親疼女兒，倒比較接近祖父疼孫女。說的更直接一點，就像是老人在疼小貓。
直明視園子為掌上明珠，呵護備至，所以直明的死似乎讓園子大受打擊。畢竟，她從守夜到葬禮都不發一語。在焚化場撿骨的時候，園子甚至還因為貧血而當場昏倒。
更令她傷心的是那封遺書。美佐子還記得律師宣讀內容時，園子一臉鐵青。
「不過，我倒不在乎錢的事。」
葬禮結束後不久，園子對美佐子這麼說。園子沒有姐妹，所以常和美佐子天南地北地聊。
「反正我就算得到巨額的財產，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而且我想晃彥大哥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的。」
「那倒是。」美佐子說。
「可是，我很氣那封遺書。」
園子似乎無法原諒直明的遺書中完全沒有提到她的事。不只是她，次子弘昌也是一樣。
「我覺得爹地好過分。我並不是在覬覦甚麼，但他既然要寫遺書，至少也該提到一、兩句關心女兒未來的話吧。」
「這麼說也是。」美佐子稍微想了一下之後繼續說道：「爸會不會覺得遺書只不過是一個單純的手續呢？就算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他最放心不下的應該也是妳。」
然而，當她話講到一半，園子卻開始搖頭。
「沒那回事。爹地他是故意無視我們的存在的，直到他臨終的時候還是一樣。畢竟，爹地在醫院的病床上最後叫的還是晃彥大哥，不是嗎？」
被她這麼一搶白，美佐子無話可說。
「可是，爸沒有理由無視妳的存在呀。」
「是嗎？我倒覺得他有，爹地發現媽咪給他戴綠帽。」
園子像是要將積在心裏的話一吐為快似地，用一種強硬的口吻說道：「美佐子也知道了吧？爹地不可能不知道。」
「園子……」
美佐子被小姑的語氣壓倒。
美佐子之前就察覺到了亞耶子和尾藤之間的關係，時間剛好是在直明倒下的時候，所以直明不太可能沒有察覺到這件事。
「我總覺得能夠瞭解爹地在立遺囑時的心情。」園子的口風一轉，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爹地一定是認為，沒有必要按照法律，將遺產留給眼見丈夫大限之期不遠了還和其他男人亂搞的妻子。自己的親生骨肉到底只有晃彥一個。所以，我們就……」
「我們就被他遺棄了。」園子說道：「我們是背著他偷人的女人的小孩。對他而言，身上流著那女人的血液的人，都是憎恨的對象。」
大概說著說著，心情太過激動，園子用手掩面，哭了起來。「妳想太多了。」美佐子安慰她卻沒有效果。
過了一會兒，園子紅腫著眼眶，抬起頭來。
「美佐子，有一件事情我很懷疑。」
「甚麼事？」美佐子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爹地是真的沒救了嗎？」
「園子，不可以說那種……」
美佐子慌了，但園子卻似乎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覺得很奇怪。爹地說他身體不舒服，然後住院接受手術……他的身體狀況就突然急轉直下。一開始接受精密檢查的時候，聽說癌細胞已經相當擴散了，但真的是那樣嗎？」
「晃彥說，食道癌經常很晚才發現，而且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很快。」
「可是，應該也有很多人獲救吧？」
園子露出一種挑釁的眼神，年輕貌美的女孩露出這種表情令人感受到一股強勁的壓力。
「我在想，爹地發現媽咪和那個人的關係，精神上應該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那種壓力應該會對身體帶來負面的影響吧？書上提到，特別是在患有消化系統疾病的情況下，精神狀況對病情的影響很大。所以，要是那種事情影響到爹地的病情，就等於是那兩個人殺死爹地的。」
「妳絕對不能那樣想！」
美佐子訓斥園子，但她卻似乎沒有聽進去。
「要是那樣的話，我不會原諒那兩個人。」
美佐子看到園子那像貓一樣睜得老大的眼睛，不禁背脊發寒。
４
直明的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鬱悶的一天。綿綿細雨從早上就一直下個不停。
在真仙寺做完法事之後，瓜生家在一樓大廳準備了酒菜。雖說是親戚，但齊聚一堂的除了直明倒下之後成為新社長的須貝正清之外，都是ＵＲ電產的高級主管，所以與其說是法事，倒比較像在召開幹部會議。
美佐子和亞耶子一起忙著招呼來賓，晃彥則和弟妹坐在角落的席位，默默地動著筷子。
「那篇報導做得真好，提升了您的個人形象。」
扁平臉的常務董事邊為須貝正清斟酒，邊大聲地說。他的聲音傳進了美佐子的耳中。這個男人是正清的妹婿。美佐子曾經聽晃彥說，他老是跟在正清身邊，是個無聊人士。
「社長在照片上感覺很年輕，而且給人一種重人情的印象。」
「我又沒有故意裝模作樣。」
正清的話中不帶一絲情感，一臉無趣地舉杯飲酒。他應該已經喝了不少，卻非常冷靜清醒。從前練過劍道的他，雖然一把年紀，身上卻沒甚麼贅肉。令人聯想到工人的黝黑臉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獨特的壓迫感。
「我真後悔接受那家報社的採訪。」正清說。「沒想到他們會寫出那麼低級的報導，你就別再提起那件事了！」
跟屁蟲的常務董事踢到鐵板，縮了縮脖子。
他們談的是三天前左右，刊在經濟報上的一篇報導。一個採訪大企業高級主管私生活的專欄，日前提到了正清。報導內容特別強調他的年輕有為和蓬勃的生命力。為了配合這篇報導，同時還刊登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在現場指揮的身影，另一張則是身穿運動服去掃墓的照片。在這張特殊的照片旁邊的說明提到：「須貝正清先生用過午餐一定要慢跑。特別是星期三中午，他總會到父親的墳上掃墓。」須貝家的祖墳也在今天舉行法事的真仙寺後面。
男人們的小團體反映出他們在公司當中的地位，眾人以須貝正清為中心聚在一塊兒。另一方面，他們的妻子們也自成一個圈圈，在這裏也是由正清的妻子行惠手握主導權。她在女眷當中原本就是年紀最長的一個，加上丈夫登上了公司的龍頭寶座，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摘下了女眷當中的后冠。亞耶子因為自己是繼室的關係，在這種場合總是保持低調。
她們的話題沒完沒了地在每個人的孩子身上打轉，包括適婚年齡的女兒、繼承的問題。其中，話題特別放在行惠的獨生子俊和的未來發展上。俊和今年剛進ＵＲ電產。當然，他沒有接受新進員工訓練，也沒有到現場實習，直接就步上了儲備幹部之路。如此一來，女性眷屬最感興趣的部份，自然也就集中在俊和要娶誰家的女兒為妻這一點。她們認為，那最好是個和自己關係匪淺的女孩。
「這種事情不嫌早。要是現在不開始找交往對象，到時候可就甚麼也找不到了。」
「是啊。再說，如果是來路不明的女孩，行惠妳也會很傷腦筋吧？」
女眷們妳一言我一語。行惠只是默默地聽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話，臉上浮現充滿自信和泰然自若的笑容。話題人物俊和一直坐在正清身旁，根本不和瓜生家的人打招呼。他明明是個膽小如鼠，外加神經質的男人，但傲慢這點倒是和他父親如出一轍。
美佐子看到這種情況，心想晃彥說的果然沒錯。當直明倒下，正清接任社長時，他說：
「這下瓜生家的時代也結束了。」
奠定ＵＲ電產基礎的人是晃彥的祖父瓜生和晃。然而，自從他去世之後，公司由他的妹夫，同時是他屬下的須貝忠清，也就是正清的父親接管。在那之後，瓜生派和須貝派幾乎是以輪流的方式掌握實權。但到了最近，他們之間的勢力消長完全失去了平衡。兩股勢力失衡的最大原因在於直明的骨肉比須貝少。直明雖然有個長男晃彥，但他卻選擇了一條和父親迥然不同的路。跟隨沒有繼承人的將領不會有好處，於是直明在公司裏漸漸遭到孤立。即使如此，還是有幾個人因為他的人望而擔任他的臣下，但他們也在直明倒下的同時為須貝派所吸收。正清的基本方針並不是排斥瓜生派，而是將人才納為己用。
然而，還有一個人尚未被須貝派吸收，就是松村顯治。他和直明並沒有親戚關係，但從年輕時就一直擔任直明的左右手，貢獻良多，目前高居常務董事的職位。公司內流傳著正清也對松村很頭痛，不知道如何處置他才好的風聲。
松村和晃彥面對面坐著不知道在說甚麼，於是美佐子也回到晃彥身旁的座位，順便休息一下。
「哎呀，夫人，真是辛苦妳了。」
松村拿起啤酒瓶，表示慰勞。美佐子拿著杯子說：「一點就好。」松村說：「哎唷，有甚麼關係嘛。」為她斟了滿滿的一杯。松村的臉圓，身體也圓，卻有一對像線一般的眯眯眼。他的眼尾有幾條皺紋，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
「你們在聊甚麼？」美佐子問。
「互相發一些無聊的牢騷。」晃彥回答，「我們在說，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不過，還是晃彥聰明。」
松村稍稍壓低了音量，瞥了正清身邊那些依然喧嘩不休的人一眼。「坦白說，ＵＲ電產目前處於虛胖的狀態。就算進入這種公司也沒有甚麼意義，如果有能力的話，不如靠自己的力量，開拓自己的命運。」
「我有時也得要出席無聊的股東大會啊……」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你注定身為瓜生家的長男。」
松村拿起酒杯做了一個乾杯的動作，然後一飲而盡。美佐子馬上為他斟酒，並伸長手臂，將瓶口對準晃彥的玻璃杯。但就在這個時候，另一邊出現一支酒瓶，替晃彥的玻璃杯斟滿了酒。晃彥一看那隻手臂的主人原來是正清，他扭曲著半張臉露出笑容。
「你們很安靜嘛。」正清說道。
「我們剛才在憶當年。畢竟，今天是瓜生前社長的七七。」松村婉轉地說道，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諷刺那些吵吵鬧鬧的傢伙。
然而，正清卻不動聲色地坐下來說：「是嗎？那麼，也讓我和晃彥夫婦聊聊當年的事吧。」
他的意思是叫松村離席。松村察覺到這一點，便說道：「好的，請慢聊。」便離去了。
「他真是個有趣的男人。」
等到不見松村的人影，正清開口。
「對須貝先生而言，他不等於是一顆爛掉的蘋果嗎？」
「爛掉的？哪裏的話。」正清狡猾地咧嘴一笑。「看人的眼光我還有，我還打算讓他替我做些事情。」
「原來如此。做『些』事情，是嗎？」
晃彥淺嚐了一點啤酒，正清又替他斟滿了酒。
「對了，你考慮的怎樣？」他壓低聲音問：「你改變心意了嗎？」
晃彥定定地盯著正清有稜有角的臉，搖搖頭。「我怎麼也不覺得你是認真的。」
「我一直都是認真的。我之所以那麼說，是考慮到ＵＲ電產和你的將來。別用你那顆聰明的頭腦去修理別人壞掉的腦袋瓜，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你找錯人了，你就算找醫生和你搭檔也是白搭。」
「你並不是普通的醫生，你以為我瞎了眼嗎？」
「你太高估我了。」
「事到如今，你就別再裝傻了。這只是在浪費時間。」
正清拿起一旁沒人用過的玻璃杯，將酒瓶裏的酒倒進杯子裏，一口氣喝掉半杯。
美佐子在一旁聽他們對話，感到非常意外。從他們的對話聽來，正清似乎很希望將晃彥納入他的麾下，但自己卻從來不曾聽晃彥提過那件事。重點是，正清為何需要拒絕繼承直明的大位選擇當醫生的晃彥呢？
「話說回來，聽說你跟修學大學的前田教授很熟，是嗎？」
晃彥的口中出現一個美佐子沒聽過的人名，正清的眼珠子動了一下。
「你很清楚嘛。」
「我聽我們醫院裏的教授說的。學生們之前也在傳，說ＵＲ電產好像根據人腦，開發出了一套電腦系統。」
正清用鼻子冷哼一聲。
「那些學生還挺厲害的嘛。」
「因為指導教授教得好。」
聽到晃彥這麼一說，正清歪著嘴角，輕拍他的肩說道：「你給我好好考慮考慮！」
說完，正清就站了起來。
※※※
酒足飯飽之際，話題正好聊到直明留下來的藝術品。親戚當中有許多人毫不理會那些藝術品是遺物，原本都想要分一杯羹，因此對獨佔所有財產的晃彥投以嫉妒的目光。
晃彥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這種氣氛，招來尾藤，命令他帶想要參觀的人到直明的書房去。當時，直明的許多收藏品都還沒有賣給藝術商。
「如果有人想要，送給他也無妨。」
「只不過，」晃彥補上一句。「今天只許參觀！要是他們在我父親的書房裏扭打成一團，那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了。」尾藤回答。
尾藤一傳達晃彥的意思，馬上有許多人歡天喜地地站了起來。除了女眷之外，還包含她們的丈夫。由於一次無法容納那麼多人入內參觀，所以只好分批進行。
「我想應該不至於有人會偷東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妳也去看著。」
美佐子聽從晃彥的話，也走到走廊上。
直明的書房是一間十坪左右的房間，房裏有一條小小的藝廊，整面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框。直明喜愛藝術，卻缺乏專業知識，屬於那種突然被畫打動就會衝動購買的人。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牆上雜亂無章地掛著油畫、日本畫、版畫，以及蝕刻畫。即便如此，只要仔細地用心欣賞，還是能從各幅畫作當中感受到一種共通的性質。不過話雖如此，藝術性如何對親戚們一點也不重要，他們開口閉口就是畫值多少錢。
「這幅畫，大概值多少錢呢？」
「不知道耶。不過，既然是這位畫家畫的，我想應該不會低於一百萬吧。」
除了畫作之外，直明還有其他的收藏品。牆邊有一個鑲著大片玻璃的展示櫃，裏面放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包括擺鐘、原始的印刷機、早期的汽車設計圖等。除了西洋的物品之外，也有日本的幻燈機和機械玩偶等。
「社長說過，精心製作的機械也是一種藝術品。」
就在美佐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收藏品時，松村不知道甚麼時候走到她身邊。
「他還說，長年擔任ＵＲ電產的領導人，卻沒有創造出任何一項藝術品，真是遺憾。」
「我公公說過那樣的話啊……」
或許看似熱中於追求尖端技術的直明，本質上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心世界。
不久，正清的妻子行惠，和他的兒子也來了。果然男人還是男人，俊和興致勃勃地看著展示櫃裏的物品，但行惠似乎對古人的精雕細琢毫不感興趣，邊說「直明先生也搜集了奇怪的東西呢」，邊走過去。
接著，她的目光停在展示櫃旁的一個木櫃上，木櫃左右對開的門緊密地闔著。她看著美佐子，彷彿在問：「裏面裝了甚麼？」美佐子只好歪著頭，表示不清楚。
行惠毫不猶豫地打開門，一看裏面，往後一退，發出「啊」的一聲。
「哇，不得了啊。」
俊和發出感歎之聲。美佐子也跟著往裏頭瞧，和行惠一樣感到吃驚。木櫃裏放的是槍、刀劍、大砲模型、火繩槍【註：日本一種舊式的槍。從槍口前端裝填黑色火藥和子彈，再以火繩引燃裝在槍膛的起爆劑，然後發射。】和十字弓。
「哈哈，是武器啊。竟然放在這種地方。」松村一臉毫不意外地說道，「武器的歷史就是製作東西的歷史，這句話是社長的口頭禪。不過，他似乎並不積極於搜集這類的東西。」
「這些是真刀、真槍嗎？」俊和問。
「應該是，不過大概不能用了。距離它們最後一次殺人，應該有好長一段歲月了。」
「不過，這些看起來好像還能用。」
俊和拿起一把用褐色木頭製成的十字弓，形狀介於槍和弓之間。
「哈哈，這把嗎？這是去年年底，一個從歐洲旅經非洲到日本的男人帶回來的，說是要送給社長的禮物。他大概是想到社長的喜好特地買的吧，但社長好像覺得那沒甚麼價值。」
「好像也有箭唷。」
松村看到俊和拿出兩支箭，警告他：「你最好別碰。聽說那是毒箭。」
「咦？那可就不妙了。」
俊和慌張地將箭和十字弓放回原位。
之後又有許多親戚來到直明的書房。美佐子身為瓜生家的人，被問了很多問題，但她卻完全答不出來。幸好松村一直陪在她身邊，真是幫了她的忙。他常陪直明去收購收藏品，因此大部份的事情都很清楚。
最後，弘昌和園子也來了。據說他們也沒好好看過父親的收藏品。然而，他們好像覺得畫很無聊，馬上就跑去看木櫃了。
「妳看！這裏有不得了的東西。」
弘昌似乎也很喜歡十字弓。
※※※
美佐子一度離開直明的書房，但想起窗戶忘了鎖又折了回來。當時，弘昌和園子還留在書房裏。就在美佐子想要轉開門把的時候聽見了書房裏傳來的聲音，而停止了轉門把的動作。
「我問你，爹地是不是真的很恨媽咪和我們兩個媽咪的小孩？」
是園子的聲音。
「妳在說甚麼啊？」
「哥應該也發現到了吧？媽咪和那個人……」
園子似乎在猶豫該不該繼續說下去，但弘昌馬上察覺到她想要說的話。
「別胡說！媽不可能和那種男人認真交往的。」
弘昌一副氣沖沖的口吻。
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弘昌的聲音。
「幹嘛？別笑得那麼噁心！」
「因為很詭異嘛。」園子說，「哥哥居然在袒護媽咪。」
「妳這話是甚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呀，你不希望媽咪被其他男人搶走。」
房裏發出哐噹一聲，接著是園子的聲音。「很痛耶，放開我啦！不要因為我一語道破你的心事，你就惱羞成怒。」
「誰叫妳要亂說！妳才是呢，因為爸走了就歇斯底里地疑神疑鬼。」
「我才沒有歇斯底里，我是真的恨她。哥哥或許不想承認，但媽咪背著爹地偷人卻是事實。說不定就是因為她紅杏出牆，導致爹地折壽。如果是那樣的話……」
又是一陣東西碰撞的聲音。「妳想怎樣？」弘昌問。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我說真的。」
「很危險耶。別對著我！」
弘昌發出尖叫。於是美佐子忍不住敲門，拉開門把。
「園子……妳在做甚麼？！」美佐子屏住呼吸。
「沒甚麼，我們只是鬧著玩而已。」
園子手上拿著十字弓說道。弓上還架了箭。弘昌整個人貼在牆上，嚇得一臉鐵青。
「我只是捨不得和爹地的遺物別離而已。畢竟，沒有一樣是屬於我們的。」
說完，園子放下十字弓，離開了書房。
５
隔天早上美佐子送晃彥出門上班後，當她在陽台上晾衣服時，看到尾藤穿過大門朝主屋而去。大概是昨天有點喝太多的關係，他的臉色似乎不大好。
他一抵達玄關，馬上打開門，點個頭進入，在屋裏迎接他的一定是亞耶子。從美佐子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傭澄江在修剪庭院的花草，而今天年輕的女傭和美沒來。
美佐子心想，七七都已經結束了，尾藤來家裏究竟有甚麼事呢？他如今是在須貝正清的手下做事，平日的早上可以出現在這裏嗎？
不過話說回來，幸好他是在園子去上學之後才來。要是被她撞見這種情景，只會讓她更加憎恨自己的母親。
但是，弘昌應該還沒去學校。美佐子一想起昨天他們兩人的對話就覺得心裏忐忑不安。
相對於園子愛慕直明，弘昌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戀母男。他不管要做甚麼，第一個一定找亞耶子商量。即使是出門旅行，也一定會打電話回來給亞耶子。他考高中的時候，亞耶子還將車子停在校門前等了他一整天。美佐子記得亞耶子曾苦笑地說：「不那麼做的話，他會坐立難安的。」
「我是希望他能稍微獨立一點啦。不過，養小孩果然很不容易。」
直明似乎也對弘昌的戀母情結感到很頭痛。就因為他那麼依賴母親，所以就像昨天晚上園子說的，美佐子不難想像如果讓他知道亞耶子和尾藤的關係，他的心裏將會掀起一場多大的風暴。
到了下午，家裏又來了別的客人。當時，美佐子正從主屋的廚房後門進去，看到澄江在廚房裏剝栗子皮，因此便邊看她剝邊閒聊了幾句。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從走廊的方向傳來人聲，接著腳步聲由遠而近。亞耶子走進廚房，看見美佐子有點吃驚，做出「哎呀」的嘴形。
「我來問明天要準備的事。」美佐子回答。
她指的是有關處理直明的藝術品的事。昨晚晃彥一說要送給想要的人，親戚們馬上摩拳擦掌，露出一副要搶東西的模樣。於是晃彥說：「藝術商下次到家裏來是三天後，大家只要在那前一天聚在一起討論決定怎麼分配就行。」換句話說，也就是明天了。美佐子昨晚和亞耶子討論，決定在前一天將藝術品移到大廳，因此必須詢問亞耶子細節該怎麼做。
「噢，對，是也該跟妳說一下那件事。不過，妳再等我一下。我現在有點事要忙。等我忙完，我會去叫妳。」
這不像亞耶子平常流暢的語氣，美佐子下意識地察覺到自己不該待在這裏。
「那麼，我在房裏等。」
「好，就那麼辦。還有澄江，不好意思，妳可不可以去幫我買東西。要買的東西我已經寫在這張紙條上了。」
亞耶子對女傭澄江說。美佐子偏著頭，疑惑地想：「婆婆好像想把所有礙事的人全趕出去似的。」
當美佐子從廚房後門要回別館之際，往訪客用的停車場瞄了一眼。停車場裏停了一輛黑色的賓士，車子周圍還留著廢氣的臭味。美佐子看過那輛車，那是須貝正清的備用轎車。
──須貝先生來家裏有甚麼事呢？
另外，美佐子還發現屋頂的車庫裏停著弘昌的保時捷，弘昌平常幾乎都會開車去上學。
──真奇怪，難道他今天搭電車嗎？
美佐子詫異地回頭看主屋。
入夜後，大家開始搬移藝術品。美佐子和亞耶子、澄江一起將畫從書房搬到大廳。雖說不過是畫，但畫框的重量還是不可小覷，而且還要小心不能碰撞到。
「這些不用搬，反正好像沒甚麼人要的樣子。」
亞耶子指著玻璃的展示櫃和木櫃說，美佐子也同意。親戚們感興趣的僅限於值錢的畫作。
當書房裏只剩下美佐子一個人的時候，她再次環顧室內。光是撤走藝術品，房裏感覺就寬闊了許多。
美佐子看到木櫃的門半敞著，想要將它關上，卻關不太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門最下層的地方被東西卡住了。美佐子心想，奇怪，十字弓和兩支箭原本是放在最上層，為甚麼只有一支箭放在最下面呢？
然而，美佐子馬上化解了這個疑問。仔細一看，那支箭掉了一根羽毛。大概是打算要拿去修理，所以只有這一支箭放在不同的地方吧。
美佐子想起松村曾經說過：「這些箭很危險，別碰為妙。」於是將箭放回了原本的地方。
當美佐子關上木櫃的門時，從隔壁書庫傳來啪嗒一聲。美佐子原以為沒人在，所以嚇了一跳。這間書房和書庫之間由一扇門連接，可以不出走廊地自由來去。那扇門緩緩開啟。
出現的人是晃彥，美佐子吐出屏住的氣息。
「老公……你別嚇我啦！害我嚇了一跳。」
「誰來過嗎？」晃彥的眼神銳利，彷彿沒有聽見妻子說話地問道。
「你指的是誰？」
「白天啊。有沒有人到家裏來？」
「噢，聽你這麼一說……」美佐子說：「尾藤和須貝正清好像來過。」晃彥的臉頰突然抽動了一下。那是當他不知所措時會出現的習慣動作。
「可是我並沒有看到他們，只看到有車停在停車場裏……你要不要去問媽看看？」
「不，不用了。」
晃彥原本打算離開書房，但當他將手搭在門上時，又回過頭來看著美佐子。
「別告訴任何人我問過妳這件事，知道嗎？」
「嗯。」她一應聲，晃彥便粗魯地甩上門走了。
６
大概是基於先來的人才能搶到好東西的心理作祟，隔天早上十點過後，便陸續有人登門拜訪。因為丈夫們要工作，所以來的大部份都是妻子。她們草草地對亞耶子們寒暄一、兩句，便朝大廳而去，美佐子和兩名女傭一起忙著為她們張羅茶和點心。
那些女眷當中，有人甚至帶了認識的畫商來，打算和畫商討論拿哪一幅畫最划算後，再決定拿那一幅畫。然而，大家對這一點都很精明，所有人都對某幾幅特定的畫感興趣，看來要談妥誰拿哪幅畫絕非易事。
快中午的時候，這些人的丈夫也前來觀看戰局。他們似乎是蹺班來的，一知道事情還沒談妥，便留下幾句激勵妻子的話再度離去。因此，訪客用的停車場幾乎隨時都停滿了車。此外，尾藤也現身了。他似乎是代替正清來的。
午餐叫附近壽司店的外賣。直明身體還硬朗的時候，突然訂數十人份的壽司簡直是家常便飯。
大廳裏暫時休戰，美佐子決定和澄江她們一起在廚房裏用餐。她不想待在大廳裏，要她靜靜地坐在虎視耽耽、想要將直明的遺物據為己有的親戚當中，她一定會窒息。
就在美佐子用筷子夾起壽司時，她看見有人從流理台上方的凸窗外經過。但由於玻璃有花紋，她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哎呀，是誰呢……」
「妳怎麼了？」
澄江好像沒有察覺到有人經過。美佐子放下筷子，從廚房後門出去，再繞到屋子的後門。
她看見了一道黑影快速地跑過去，但當她發出「啊」一聲時，已經不見人影了。
「少奶奶……」
從後面追來的澄江出聲喚她。美佐子搖搖頭。「嗯，沒甚麼。我們去吃壽司吧。」
美佐子邊想剛才的人影邊往廚房後門走去，就在這時候，澄江高聲說：「哎喲，小姐。」美佐子一看，園子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園子，妳怎麼了？」美佐子問。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所以回來休息。不過沒甚麼大不了的，妳別擔心。我不想從前門進去，讓我從廚房後門進去吧。」
「好。」
園子的確身體不舒服的樣子，臉色不太好。她進到屋裏喝了一杯茶，看了時鐘一眼，問美佐子：「弘昌哥在家嗎？」
「弘昌？不在呀。」美佐子搖搖頭。「他去上學了。怎麼了嗎？」
「沒甚麼，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說完，她便拿著書包離開了廚房。
下午一點左右，遺物爭奪戰再度展開。亞耶子負責協調的工作，但她畢竟是瓜生家的繼室，似乎缺少了一點威儀。因此，實際上帶頭負責協調的是正清的妻子行惠。美佐子在一旁看，很顯然地，有價值的物品都落入了行惠的近親手裏。
「這下子，簡直不知道是誰的遺物了嘛。」亞耶子在美佐子耳邊低聲說道。
這時，有人怯生生地打開她們身後的拉門，和美探出頭來，她口齒不清地說：「有電話。」
「電話？誰打來的？」亞耶子問。
「這個嘛……」和美趨身向前，將臉湊近亞耶子的耳邊。美佐子聽見她說「警察」，不禁嚇了一跳。
亞耶子大概也吃了一驚，表情嚴肅了起來。
幾分鐘之後，她原本美麗的臉龐上面帶寒霜，回到大廳，她一溜煙地衝到行惠身邊。行惠正在思考該如何分配數幅日本畫。
「行惠，糟了。」亞耶子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說道：「聽說正清先生被人殺死了。」
剎那間，屋內一片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