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船上舉辦的聖誕派對獲得空前的成功。晴美和工作人員一起慶祝到天亮,不知道喝掉幾瓶香檳王 Dom Perignon 的粉紅香檳。當她第二天早晨,在位於青山的家中醒來時,感到輕微的頭痛。
她下了床,打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不知道哪裏的房子發生了火災,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看到出現在螢幕上的文字時,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因為螢幕上出現了「在火災中半毀的孤兒院丸光園」這幾個字。
她慌忙豎起耳朵,但那則新聞已經結束了。她慌忙切換到其他頻道,但其他台並沒有在報新聞。
她慌忙換衣服準備去拿報紙。這棟公寓有自動門禁系統,安全性很高,但必須親自去一樓信箱拿郵件和報紙。
由於是星期天,報紙很厚,而且還夾了大量廣告,大部份都是不動產相關的廣告。
她翻遍每一頁,都沒有找到丸光園火災的相關新聞。也許因為不是在東京都發生的,所以東京版的報紙上沒有刊登。
她猜想當地的報紙可能會報導,於是立刻打電話給秀代。她猜對了,聽秀代說,報紙的社會版刊登了這則消息。
二十四日晚上發生了火災,造成一人死亡,十人輕重傷。在火災中喪生的並不是孤兒院的人,而是來聖誕晚會演奏的業餘音樂人。
她很想立刻趕去瞭解情況,但目前不瞭解現場的狀況,擔心現場一片混亂,外人前往反而會造成院方的困擾。
她在小學畢業的同時離開了丸光園,但之後曾經多次拜訪。升上高中和找到工作時,都曾經回孤兒院向師長報告,只是在酒店上班之後,就沒有再去過。因為她擔心工作人員會察覺她身上有酒店的味道。
第二天,秀代打電話到晴美的辦公室,說早報上刊登了丸光園的後續消息。根據報導,目前所有的職員和院童都暫時安置在附近小學的體育館避難。
如今已經十二月,天氣這麼寒冷,居然要在體育館生活──光是想像一下,就感到不寒而慄。
她提早完成工作後,開著BMW前往現場。她想到可能有不少院童身體不適,於是中途去了藥局,買了一整箱暖暖包、感冒藥和胃藥。藥局旁剛好是超市,她又想到孤兒院的食堂應該暫時無法使用,職員會很傷腦筋,於是又買了大量速食食品。
把所有東西搬上車後,她再度開著BMW上路。汽車廣播中傳來南方之星的〈大家的歌〉。這首歌很歡樂,但晴美的心情無法歡樂起來。原本以為今年好事連連,沒想到在一年即將結束時,發生了這種事。
她開了兩個小時左右,終於來到了孤兒院。晴美記憶中的白色建築物已經變得漆黑,消防隊和警方正在調查火災,所以無法靠近,但在遠處也可以聞到燒焦的味道。
職員和院童暫時落腳的體育館位在離孤兒院一公里的地方,院長皆月良和看到晴美時十分驚訝,也感動不已。
「謝謝妳千里迢迢地趕來,沒想到妳會來看我們。妳真的長大了,應該說,妳越來越優秀了。」皆月一次又一次地低頭看著晴美遞給他的名片。
不知道是否因為發生火災傷了不少神的關係,皆月比晴美最後一次看到時瘦了許多。他已經年過七十,以前髮量很豐富的白髮也變稀疏了。
皆月欣然接受了晴美送的暖暖包和食物。他們果然為三餐傷透了腦筋。
「如果還有其他問題,請隨時告訴我,我會盡力幫忙。」
「謝謝,有妳這句話就放心多了。」皆月紅了眼眶。
「真的不要客氣,我希望藉由這次機會可以回報丸光園對我的養育之恩。」
皆月頻頻向她道謝。
晴美準備離開時,遇到了熟人。那個人是以前和她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藤川博。他比晴美大四歲,中學畢業後,離開了孤兒院。晴美當作護身符隨身攜帶的木雕小狗就是他雕刻的,那隻小狗也是「汪汪」這個名字的由來。
藤川已經成為木雕師,他和晴美一樣,得知了火災的事立刻趕來。他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
應該還有不少以前曾經在這裏長大的人為這次火災感到擔心。和藤川博道別後,晴美這麼想道。
※※※
新年剛過,就傳來天皇駕崩的消息。「平成」成為新的年號。娛樂節目暫時從電視上消失了,新年的相撲比賽也延後一天開賽,生活中出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變化。
當一切終於漸漸平靜後,晴美再度前往丸光園。體育館旁搭建了一個簡單的辦公室,她在那裏見到了皆月。雖然院童仍然在體育館生活,但已經著手建造臨時宿舍。當臨時宿舍完成後,院童會搬去那裏,再把丸光園拆掉重建。
火災的原因很快就查到了。消防隊和警方認為食堂太老舊了,瓦斯管線漏瓦斯;由於空氣乾燥,靜電引發了火災。
「之前就應該重建的。」皆月說明原因後,露出痛苦的表情說道。
皆月對有人不幸在火災中喪生感到難過不已。那位葬身火窟的業餘音樂人為了救一名少年,沒有及時逃出。
「雖然那位先生很可憐,但沒有造成任何院童的生命危險,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晴美安慰著院長。「是啊。」皆月點點頭。
「因為是晚上,大部份孩子都睡了,只要稍有閃失,恐怕就會釀成重大的慘劇。所以,職員們都在說,可能是前院長在保護我們。」
「我記得之前的院長是一位女性。」
晴美隱約記得前院長是一位表情溫和、個子矮小的老婦人,但不記得甚麼時候換成了皆月。
「她是我姊姊,丸光園是我姊姊成立的。」
晴美看著皆月滿是皺紋的臉,「原來是這樣。」
「妳不知道嗎?這也難怪,妳來這裏時,年紀還很小。」
「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為甚麼你姊姊會想成立這家孤兒院?」
「說來話長,總之,就是回饋吧。」
「回饋?」
「雖然這麼聽起來像自誇,其實我家的祖先是地主,有不少財產。父母過世之後,由我和姊姊繼承了這些財產。我投資成立了公司,姊姊決定要協助那些不幸的孩子,所以成立了丸光園。她之前是學校的老師,為了戰爭使很多孩子變成了孤兒深感苦惱。」
「院長,你姊姊是甚麼時候過世的?」
「十九年前,不,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她天生心臟不好,最後在大家的陪伴下安詳地離開了人世。」
晴美輕輕搖著頭,「對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這不能怪妳,因為她臨終時吩咐,不要告訴院童,只說她因為生病在療養。我把公司交給兒子,接手了這家孤兒院。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頭銜都是代理院長。」
「你剛才說,你姊姊保護了大家,這是怎麼回事?」
「她在斷氣時曾經小聲地說,不用擔心,我會在天上為大家的幸福祈禱。所以,這次就有人想起了這句話。」
皆月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又補充說:「雖然有點牽強附會。」
「原來是這樣,太感人了。」
「謝謝。」
「你姊姊的家人呢?」
皆月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我姊姊沒有結婚,一輩子都單身,她把人生都奉獻給教育了。」
「是嗎?她真了不起。」
「不,聽到別人說她了不起,她在那個世界也會起雞皮疙瘩吧,因為她覺得只是按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對了,妳怎麼樣?有沒有結婚的打算?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院長話鋒一轉,突然問晴美,晴美慌了手腳,搖著手說:「沒有,我沒有男朋友。」
「是嗎?女人把工作當作人生的意義,很可能會耽誤結婚。經營公司固然很好,但希望妳趕快找到另一半。」
「我和你姊姊一樣,只是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皆月笑了起來。
「妳真堅強,但是,我姊姊不結婚,不光是因為專注於工作的關係。不瞞妳說,她年輕時曾經想嫁給一個男人,而且兩個人打算私奔。」
「真的嗎?」
似乎是有趣的故事,晴美忍不住探出身體。
「對方比我姊姊大十歲,在附近一家小工廠上班。因為幫我姊姊修腳踏車,兩個人就認識了。之後,他們好像在工廠午休的時候偷偷約會,因為在那個時代,年輕男女走在一起就會引起很多議論。」
「因為你父母不同意,所以他們才打算私奔嗎?」
皆月點點頭。
「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就是我姊姊當時還在讀女子學校,但時間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另一個原因才是重大的問題。我剛才也說了,我們家境富裕,一旦有了錢,就想要有名聲。父親很希望姊姊嫁入名門,當然不可能同意她嫁給沒沒無聞的機械工。」
晴美收起下巴,露出嚴肅的表情。這是六十年前的事,想必當時這種情況並不稀奇。
「他們的私奔成功了嗎?」
「當然失敗了。姊姊打算在學校放學後去神社,在那裏換衣服後去車站。」
「換衣服?」
「我家有幾個女傭,其中有一個人和姊姊的年紀相近,她們也是好朋友。姊姊拜託她把衣服帶去神社。那是女傭的衣服,因為穿大小姐的衣服私奔太引人注目了。機械工也變了裝,在車站等她。如果順利會合,就要搭火車離開。他們的計劃很周詳。」
「可惜沒有成功。」
「當姊姊去神社時,發現等在那裏的並不是和她很好的女傭,而是父親派去的幾個男人。雖然那個女傭答應了,但心裏很害怕,找年長的女傭商量,結果這件事就曝光了。」
晴美能夠理解那個年輕女傭的心情,考慮到當時的時代,真的無法責怪她。
「對方那個男人……那個機械工呢?」
「我父親派人送信去了車站。我姊姊在信中說,希望他忘了自己。」
「那是你父親找別人寫的吧?」
「不,是我姊姊親自寫的。因為我父親說,只要她寫那封信,就會放過那個男人,姊姊只能聽我父親的話。我父親在警界的人脈也很廣,只要他不高興,完全可以把那個男人關進大牢。」
「那個男人看了信之後呢?」
皆月偏著頭。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離開了。他原本就不是當地人,有人說他回老家了。至於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之後見過他一次。」
「是嗎?」
「差不多三年後,我當時還是學生,有一天走出家門不久,就有人從背後叫住了我。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站在我面前,當時他們打算私奔時,我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所以並不知道他是誰。他遞給我一封信,叫我轉交給皆月曉子小姐──啊,曉子是我姊姊的名字。拂曉的曉,兒子的子。」
「對方知道你是她弟弟嗎?」
「可能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或許我走出家門時,他就跟蹤了我。看到我露出遲疑的表情,他說,如果我有疑惑,可以先看信的內容,也可以把信給我父母看,總之,只要最後讓曉子看到這封信就好。於是,我收下了信。說句心裏話,我很想看信上到底寫甚麼。」
「結果你看了嗎?」
「當然看了啊,因為信封並沒有封起來,我在上學的路上就看了。」
「上面寫甚麼?」
「那個嘛,」皆月閉上嘴,注視著晴美,想了一下之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說:「與其由我來說明,不如自己看吧。」
「啊?自己看……」
「妳等一下。」
皆月打開堆在旁邊的其中一個紙箱,在裏面翻找著。箱子旁用麥克筆寫著「院長室」幾個字。
「因為院長室和食堂離得很遠,幾乎沒有燒到,所以就把東西都搬來了,我打算趁這個機會整理一下。我姊姊留下不少遺物,喔,找到了,就是這個。」
皆月拿出一個四方形的鐵罐,當著晴美的面打開蓋子。
鐵罐裏放了好幾本筆記本,也有照片。皆月從裏面拿出一封信,放在晴美面前。信封上寫著「皆月曉子小姐收」幾個字。
「妳可以自己看。」皆月說。
「我真的可以看嗎?」
「沒問題,他寫的時候,就覺得可以給所有人看。」
「那我來拜讀一下。」
信封內裝著摺起的白色信紙。攤開一看,上面用鋼筆寫了密密麻麻的字,字體流暢優美,和機械工職業給人的印象有很大的差距。
皆月曉子敬啟:
簡單地說,請原諒我突然用這種方式轉交這封信,因為如果用郵寄的方式,我擔心會在拆開之前,就被丟掉。
曉子,妳好嗎?我是三年前在楠木機械工作的浪矢,也許妳已經忘了這個名字,但希望妳可以看完這封信。
這次提筆寫這封信,是為了向妳道歉。至今為止,我曾經多次試著寫道歉信,但因為生性懦弱,所以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曉子,之前的事真的很抱歉,我對自己幹的蠢事深感後悔。我竟然擾亂了當時還是學生的妳的感情,而且還差一點讓妳和家人分離。現在回想起來,這些行為實在太惡劣了,我沒有任何話可以為自己辯解。
當時,妳懸崖勒馬的決定完全正確,或許是妳父母說服了妳,果真如此的話,我必須向妳的父母道歉,因為我差一點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目前在老家務農,沒有一天不想到妳。雖然和妳相處的日子很短暫,但這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同時,我也沒有一天不在心裏向妳道歉。想到當時的事可能在妳內心留下了傷痕,就無法安然入睡。
曉子,希望妳可以幸福。這是我發自內心的唯一心願。我祈禱妳可以遇到一個理想的對象。
浪矢雄治 敬上
晴美抬起頭,和皆月四目相接。「怎麼樣?」他問。
「那個男人太善良了。」
聽到她的感想,皆月用力點頭。
「我也這麼認為。在私奔失敗時,他一定有很多想法,應該痛恨我的父母,也對姊姊的背叛感到傷心。但是,經過三年的時間,當他回想往事時,覺得還是那樣比較好,而且知道如果沒有好好道歉,一定會在我姊姊內心留下創傷。因為我姊姊絕對會為自己背叛了男朋友感到自責,所以,他才寫了那封信。正因為瞭解他的這份心意,我才把信轉交給姊姊。當然,我沒有告訴父母。」
晴美把信紙放回信封。
「你姊姊一直把信留在身邊。」
「是啊,姊姊死後,我在她的辦公桌內發現這封信時真的感動不已。我覺得是因為那個男人的關係,我姊姊才會一輩子單身。我姊姊無法再愛其他的男人,她把自己的人生奉獻給丸光園了。妳知道她為甚麼會在這裏開孤兒院嗎?這裏和我家並沒有任何淵源,雖然姊姊直到最後都沒有明說,但我猜想是因為那個男人的老家就在這一帶的關係。我姊姊並不知道他老家的確切地址,可能以前在聊天時,推測應該在這一帶。」
晴美輕輕搖頭,感歎地吐了一口氣。雖然他們無法在一起很值得同情,但能夠如此深愛一個男人,也令人感到羨慕。
「姊姊在臨終前說,會在天上為大家的幸福祈禱,我相信寫這封信的男人,也在某個地方默默守護她。當然,如果他還活著的話。」皆月一臉嚴肅地說。
「是啊。」晴美嘴上附和著,但心裏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是那個男人的名字。浪矢雄治,浪矢雄治。
晴美雖然和浪矢雜貨店書信往來,但並不知道雜貨店老闆的名字。只是從靜子口中得知,在一九八○年時,就已經是高齡的老人了,很可能和皆月提到的這個人屬於相同的年代。
「怎麼了?」皆月問她。
「啊,不,沒事。」晴美舉起手在臉前搖了搖。
「總而言之,這是我姊姊努力多年的孤兒院,我不能讓它就這樣結束,無論如何,都要設法重建。」皆月總結道。
「加油,我會支持你。」說完,她把手上的信封交還給皆月,這時,她看到「皆月曉子小姐敬啟」幾個字,再度感受到對方的決心,但筆跡和晴美收到的浪矢雜貨店的回信上的字完全不同。
果然只是巧合而已。晴美決定不去多想這件事。
8
醒來之後,晴美打了一個大噴嚏。她忍不住抖了一下,把毛巾被拉到了肩膀。冷氣開得太強了。昨晚很熱,所以回家後把溫度設定得比較低,睡前忘了把溫度調回來。看到一半的文庫本書籍丟在枕邊,檯燈也沒有關。
鬧鐘顯示還不到早上七點。她設定鬧鐘在七點響,但很少會聽到鬧鐘聲。因為她幾乎每天都在七點之前就醒了,順手會關掉鬧鐘。
她伸手關了鬧鐘,順勢下了床。夏日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灑了進來。今天恐怕又是一個大熱天。
上完廁所,她走進盥洗室,站在大鏡子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為甚麼,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多歲時的心情,但鏡子中映照的當然是五十一歲女人的臉。
晴美看著鏡子,忍不住偏著頭,思考著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心情,隨即發現應該是剛才做夢的關係。雖然不記得夢境的細節,但隱約知道是年輕時的夢,丸光園的皆月院長也出現在夢中。
她知道自己會做這個夢的原因,所以並沒有太意外,反而很後悔沒有記清楚夢境的內容。
她注視著自己的臉,點了點頭。雖然皮膚有點鬆弛,也有點皺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證明自己很努力生活,完全不必感到難為情。
洗完臉,她一邊化妝,一邊用平板電腦確認各種資訊,順便吃了昨晚買的三明治和蔬菜汁當作早餐。最後一次下廚是甚麼時候?最近晚餐幾乎都是約了人一起吃飯。
換好衣服後,在和平時相同的時間走出家門,坐上小巧靈活的國產油電混合動力車。她已經厭倦了除了體積大以外沒有任何優點的高級進口車。她自己開著車,抵達六本木時,才剛過八點半。
她把車子停進十層樓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走向大廳,準備進公司時,有人叫住了她。
「董事長,武藤董事長。」不知道哪裏傳來男人的叫聲。
她環顧四周,看到穿著灰色 polo 衫的肥胖男子邁著一雙短腿跑了過來。她覺得對方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武藤董事長,拜託妳,可不可以請妳重新考慮甜點館的事?」
「甜點?喔……」她想起來了。這個男人是日式饅頭店的老闆。
「再給我們一個月,可不可以再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我一定會設法把店做起來。」老闆深深地鞠躬,他頭上稀疏的頭髮緊貼著頭皮,令晴美聯想到他店裏的栗子小饅頭。
「你忘了嗎?只要連續兩個月在顧客票選中得到最後一名,就必須撤店──合約上寫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我雖然清楚,但還是想拜託妳,可不可以再寬限我們一個月的時間?」
「不行,接替你們的店舖已經決定了。」晴美邁開步伐。
「可不可以請妳設法通融,」日式饅頭店老闆仍然沒有輕言放棄,「一定會做出成績,我有自信,請務必給我們一次機會。如果現在撤店,我們店就完蛋了,請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警衛聽到吵鬧聲趕了過來。「怎麼了?」
「他是外人,麻煩你請他離開。」
警衛立刻正色回答:「是。」
「不,等一下,我不是外人,我是合作廠商。啊,董事長,武藤董事長。」
晴美聽著日式饅頭店老闆的尖叫,走向了電梯廳。
這棟大樓的五樓和六樓是「汪汪株式會社」的辦公室,九年前,公司從新宿搬來這裏。
董事長室位在六樓。她進辦公室後,用電腦再度確認和整理了資料,幾乎快塞爆信箱的郵件幾乎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信,讓她感到很生氣。雖然公司的系統會過濾垃圾信,但只要不是垃圾信,無論內容再空洞的郵件,都可以寄進她的信箱。
她才回了幾封信,就已經九點多了。她拿起內線電話,按了幾個鍵,電話立刻接通了。
「早安。」電話中傳來專務董事外島的聲音。
「你可以來一下嗎?」
「好。」
外島在一分鐘後出現了。他穿著短袖襯衫。辦公室的冷氣和去年一樣,都設定在比較高的溫度。
晴美把剛才在停車場發生的事告訴了外島,他苦笑著說:
「那個老爹嗎?我聽窗口說,老爹找他哭訴了半天,沒想到他會直接找您,真是太驚訝了。」
「甚麼意思?我不是說過,要好好向他說明,讓他接受嗎?」
「是啊,但日式饅頭店可能不甘心。因為聽說總店那裏的客人也越來越少,經營狀況每況愈下。」
「他固然有他的難處,但我們也要做生意。」
「您說得對,不必放在心上。」外島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兩年前,在海灣旁的大型購物中心重新裝潢時,晴美的公司受到委託,希望可以更有效利用購物中心內的活動會場。原本會場打算用來舉辦小型演唱會,並沒有得到有效運用。
晴美的公司立刻著手調查和分析,最後決定規劃一個甜點聖地,將購物中心內的甜點商店和咖啡店都集中在一起,同時,還聯絡了日本各地的甜點店,吸引他們來展店。於是,完成了「甜點館」,隨時都有三十多家廠商進駐。
在電視台和女性雜誌爭相報導後,這個企劃獲得空前的成功,同時拉抬了獲得好評的所有店家總店的生意。
但是,千萬不能大意。如果一直做相同的事,顧客很快就膩了,重要的是,如何增加回頭客。為此,必須定期更換店家。於是,就引進了顧客投票的方式。由所有來購物中心的顧客進行評比,並把結果告訴不受歡迎的店家,有時候甚至要求店家撤店。所以,這些店家每個月都很拚,因為其他店都是自己的競爭對手。
剛才那家日式饅頭店的總店就在本地,在執行這個計劃時,認為「必須重視本地的店家」,所以邀了日式饅頭店來展店,日式饅頭店也欣然同意,但光靠該店最紅的栗子小饅頭很難吸引大眾,在這一陣子的票選中,連續多次敬陪末座。這種狀況繼續維持下去,很難對其他店家交代。做生意的難處,就是很難講人情。
「3D動畫的事怎麼樣了?」晴美問,「可以用嗎?」
外島皺了皺眉頭。
「我看了樣本,技術上還差一截,智慧型手機的螢幕畫面很小,所以看起來很不方便。聽說下次要製作改良版,到時候再請您過目。」
「那就這麼辦,我只是有點好奇。」晴美露出微笑,「謝謝,我沒事了,你有甚麼事嗎?」
「沒有,重要的事我都寫在電子郵件上了,只是有一件事讓我有點在意。」外島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晴美,「就是那家孤兒院的事。」
「那是我私人的事,和公司沒有關係。」
「我是公司內部的人,所以很清楚這一點,但公司外面的人往往不這麼認為。」
「發生甚麼事了?」
外島撇了撇嘴說,「似乎接到了詢問的電話,問我們公司打算把丸光園怎麼樣。」
晴美皺著眉頭,抓了抓瀏海,「真傷腦筋,為甚麼會這樣?」
「因為您太引人注目了,即使想低調地做事,也會被人用放大鏡檢視,請您記得這件事。」
「這是在諷刺嗎?」
「不是諷刺,我只是在陳述事實。」外島若無其事地說。
「我知道了,你走吧。」
「那我先告退了。」外島走出辦公室。
晴美起身站在窗邊。六樓並不算太高,當初其實有更高的樓層,但晴美還是選擇了這一層,因為她不想讓自己太狂妄。站在這裏往外看,還是可以深刻體會到自己這些年的努力成果。
她突然回想起這二十多年來的事,再度體會到做生意時,把握時機非常重要,有時候天堂和地獄之間只有一步之差。
一九九○年三月,為了抑制不動產價格的飆漲,大藏省對銀行進行行政指導,要求限制融資,也就是所謂的總量管制。因為地價已經漲得離譜,需要政府出面干預,普通上班族已經不敢奢望擁有自己的房子了。
晴美很懷疑這種措施是否能夠成功抑制地價,媒體也認為只是杯水車薪,事實上,地價並沒有因此急速下降。
然而,總量管制措施就像拳擊手腹部中拳般,對日本經濟造成了極大的打擊。
日經指數開始下降,八月時,伊拉克侵略科威特,原油價格上升,加速了景氣退縮。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地價開始下跌。
然而,現實並沒有喚醒民眾對土地神話的迷思。大部份人都相信眼前的現象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恢復。直到一九九二年年底,他們才終於認識到當年的榮景不會再回來了。
晴美一直認為浪矢雜貨店的那封信是預言信,所以,清楚地認識到靠不動產交易賺錢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她投資的房子都在一九八九年之前脫手,也賣了股票和高爾夫會員證。她是「抽鬼牌」的贏家,在泡沫經濟的巔峰時期賺了好幾億。
當世人終於清醒時,晴美又開創了新的事業。浪矢雜貨店曾經預言,在未來的世界,電腦和手機將充實資訊網。手機的上市,和電腦普及到家庭都似乎證實了這個預言,既然這樣,就必須好好利用這個機會。
她在接觸電腦通訊時,預料到電腦將開拓未來的夢想世界。於是,她積極鑽研,蒐集各種資訊。
網路開始普及的一九九五年,晴美雇用了幾名資訊工程系畢業的學生,給他們每人一台電腦,請他們一整天都坐在電腦前,研究網路世界所隱藏的商機。
第二年,「汪汪事務所」推出的第一項網路相關業務,就是代客製作網頁。最初用來宣傳自家公司,報章媒體報導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不斷接到企業和個人有關製作網頁的洽詢電話。當時還不是人人都可以上網的時代,但在不景氣中,對廣告媒體抱有很大的期待,不斷接到製作網頁的業務。
在之後的數年內,「汪汪事務所」的營收不斷創下新高,利用網路的廣告業務、銷售業務和遊戲業務都蒸蒸日上。
二○○○年,晴美思考新業務時,一家熟悉的餐廳老闆因為業績不佳,經營陷入瓶頸,找她諮商餐廳經營的問題,於是,她在公司內部設立了顧問部門。
晴美具有中小企業診斷士的國家級證照,她在顧問部門安排了專任的工作人員,檢討了那家餐廳的情況,發現光靠宣傳無法改善,必須有明確的經營概念,並在此基礎上,改善菜式的種類和餐廳的內部裝潢。
那家餐廳根據晴美的建議重新改善後大獲成功,重新開幕後三個月,就搖身一變,成為一家很難預約的餐廳。
晴美深信顧問業務可以賺錢,但一定要專精,如果只是分析經營不善的原因,誰都可以做到。必須有根源性的對策,做出成績後,這項業務才能長期持續。晴美招募了優秀的人才,不時積極協助客戶開發商品,也會無情地建議客戶裁員。
以電子商務部門和顧問部門為兩大支柱的「汪汪株式會社」持續成長,當她驀然回首時,發現已經成長為一家出色的公司。很多人都說:「武藤董事長有先見之明」,這句話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沒有浪矢雜貨店的那封信,應該不可能這麼順利,她知道自己並不光是靠自己的力量獲得成功,所以,她一直希望可以用甚麼方式回報。
說到回報,當然不能忘了丸光園。
今年,她聽到丸光園經營不善的消息。她著手調查後,發現確有其事。皆月院長在二○○三年去世,他的長子在經營運輸業的同時,著手管理丸光園,但由於本業運輸業的經營出現了嚴重的赤字,根本無法繼續支援丸光園的營運。
晴美立刻聯絡了丸光園,得知目前的院長雖然是皆月前院長的長子,但經營的主導權掌握在名叫苅谷的副院長手上。晴美告訴他,只要自己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對方儘管開口,她也願意出資。
對方的態度很不乾脆,竟然說甚麼「不希望借助他人之手」這種完全缺乏危機感的話。
晴美覺得和副院長聊不出結果,直接去了皆月家,問皆月前院長的長子,是否可以把丸光園交給自己負責,但結果也差不多,皆月前院長的長子說,孤兒院都交給苅谷先生處理。
晴美調查了丸光園,發現這幾年下來,正規職員的人數減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奇妙頭銜的臨時職員,而且,這些人並沒有實際在丸光園工作。
晴美立刻察覺到,他們趁皆月院長去世之後,利用孤兒院做不法勾當,八成是不當申請補助款。主謀應該是苅谷,正因為不想讓這件事曝光,所以才拒絕晴美參與經營。
晴美越想越覺得不能坐視這種情況發生,一定要想辦法解決問題。她覺得只有自己能夠拯救丸光園。
9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晴美掌握了這個消息。她用新買的智慧型手機搜尋各種關鍵字時,偶然發現了「浪矢雜貨店只限一晚復活」的文章。
浪矢雜貨店──對晴美來說,是難以忘記,不,應該說是不可以忘記的名字。她立刻詳細調查,找到了正式公佈這個消息的網站。該網站寫著,今年九月十三日是浪矢雜貨店老闆去世三十三週年,請以前曾經諮商的人寫信告知,老闆提供的回答是否對之後的人生有所幫助,只要在十三日的零點到天亮之前,把信投入雜貨店鐵捲門上的郵件投遞口就好。
晴美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內容,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會看到那家店名。只復活一晚是怎麼回事?那個網站的站主自稱是老闆的後代,只說是三十三週年的悼念活動,並沒有說明詳細的情況。
她忍不住懷疑是否有人惡作劇,但如果是惡作劇,難以瞭解其中的意圖。發佈這種假消息欺騙他人有甚麼好處?況且,到底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則消息。
最引起晴美注意的是九月十三日是老闆忌日這一點。因為她和浪矢雜貨店之間的書信往來剛好到三十二年前的九月十三日為止。
這不是惡作劇,而是真的要舉辦這場活動。晴美深信這一點後,開始坐立難安起來。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寫信,當然是感謝信。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須確認一件事,浪矢雜貨店到底還在不在?是否已經拆除?她每年會回田村家幾次,但沒有特地走去浪矢雜貨店看看。
她剛好要去丸光園討論孤兒院讓渡的事。她打算在回程時去浪矢雜貨店看看。
前來討論的還是副院長苅谷。
「關於這件事,皆月夫婦已經全權交由我來處理,因為他們之前就完全沒有參與孤兒院的營運。」苅谷說話時,兩道淡淡的眉毛不停地抖動。
「那就請你確實向他們報告孤兒院的財務狀況,我相信他們瞭解之後,就會改變主意。」
「不需要妳的提醒,我已經向他們如實報告了,所以他們才會全權交給我處理。」
「那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不行,因為妳是外人。」
「苅谷先生,請你冷靜思考一下,照這樣下去,這家孤兒院很快就會倒閉。」
「這種事不需要妳操心,我們會設法靠自己的力量解決問題,請回吧。」苅谷對著晴美低下全都往後梳的油頭。
晴美決定今天先離開。她當然不可能輕言放棄,決定要用各種方式說服皆月夫婦。
當她走去停車場時,發現車上有好幾團泥巴。晴美巡視四周,看到有幾個小孩從圍牆上方探出頭看著她,然後,立刻把頭縮了回去。
她發動了沾到泥巴的車子,從照後鏡中一看,發現那幾個小孩衝了出來,對著她大聲咆哮。別再來這裏了──也許他們是在這麼說。
雖然晴美很不高興,但仍然沒有忘記要去察看浪矢雜貨店。她憑著模糊的記憶駕駛著方向盤。
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了熟悉的街道,和三十年前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浪矢雜貨店仍然維持著她當年投遞諮商信那個時代的面貌,雖然看板上的字幾乎看不到了,鐵捲門上的鏽斑也很嚴重,但散發出一種爺爺等候孫女回家的老人特有的溫暖。
晴美停了車,打開駕駛座旁的車窗,觀察了浪矢雜貨店後,把車子緩緩駛了出去。因為她想順便回去田村家看看。
九月十二日下班後,晴美先回到家,打開電腦,思考該如何寫信。她原本打算更早寫完這封信,但這一陣子剛好工作很忙,完全沒有時間寫信。原本她今天晚上也約了老主顧吃飯,但她說另外有很重要的事,派了她最信賴的工作人員代為前往。
她修改、潤飾了多次,終於在晚上九點多完成了那封信。晴美把信謄寫在信紙上。寫給重要的人的信,她都必定用手寫。
她又看了一遍寫完的信,確認沒有錯字後裝進了信封。為了寫這封信,她事先特地買了信紙和信封。
她準備出門時花了一點時間,驅車離家時已經快十點了。她猛踩油門,但還是努力維持速限。
大約兩個小時後,她來到目的地附近。她原本打算直接去浪矢雜貨店,發現離午夜十二點還有一點時間,決定先回田村家放東西。她今晚打算住在這裏。
晴美買下田村家的房子後,遵守當初的約定,讓秀代繼續住在那裏,可惜秀代無法看到二十一世紀拉開序幕。姨婆死後,晴美重新裝潢,把這裏當作自己的第二個家。對她來說,田村家就像是她的娘家,她很喜歡周圍還保留了很多大自然的環境。
但是,最近這幾年,她只能一、兩個月才回來一趟,冰箱裏只有罐頭食品和冷凍食品。
田村家周圍沒甚麼路燈,一到深夜,感覺更暗了。今晚幸好有月亮,在遠處就可以看到房子。
周圍沒有人影,房子旁雖然有車庫,但晴美把車子停在路上。她把裝了換洗衣服和化妝品的托特包背在肩上下了車。圓月浮在空中。
走進大門後,她用鑰匙開了門。一打開門,立刻聞到一股芳香劑的味道。這是她上次來這裏時放在鞋櫃上的,她把車鑰匙放在芳香劑旁。
她摸著牆壁,打開電燈開關。脫下鞋子後進了屋。雖然有拖鞋,但她都懶得穿。她沿著走廊往內走,前方是通往客廳的門。
一打開門,她像剛才一樣,用手摸著電燈開燈,但她的手在中途停了下來。因為她察覺到奇妙的動靜。不,不是動靜,而是臭氣。這個房間內飄著和自己無關的淡淡臭氣。
她察覺到危險,轉身想要離開,但她伸向開關的手被人抓住了。那隻手用力抓住她,她還來不及叫出聲音,就有甚麼東西捂在她的嘴上。
「不許動,只要妳乖乖聽話,不會對妳不利。」一個年輕男人在她的耳邊說話。那個男人站在她背後,所以看不到他的臉。
晴美的腦袋中一片空白。為甚麼有陌生人在自己家裏?他在這裏幹甚麼?為甚麼自己會遇到這種事?無數疑問在瞬間浮現在腦海。
她想要抵抗,身體卻動彈不得。
「喂,浴室不是有毛巾嗎?去拿幾條毛巾過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但是,沒有反應,男人焦躁地說,「快去拿毛巾,不要拖拖拉拉。」
黑暗中,有黑影慌忙移動。原來還有其他人。
晴美用鼻子急促呼吸,心跳仍然很快,但她漸漸恢復了判斷力。她發現捂住她嘴巴的手戴著棉紗手套。
就在這時,她聽到另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從斜後方傳來。那個男人小聲地說:「這樣不妥吧。」
架住晴美的男人回答:「沒辦法啊,你去檢查她的皮包,裏面應該有皮夾吧?」
有人從身後搶走了晴美的托特包,在裏面翻找起來。隨即聽到一個聲音說:「找到了。」
「裏面有多少錢?」
「兩、三萬,其他都是一些奇怪的卡片。」
晴美的耳邊傳來歎氣聲。
「為甚麼才這麼一點錢,算了,把現金拿出來,卡片沒有用。」
「皮夾呢?是名牌的喔。」
「舊皮夾不行,皮包好像很新,那就帶走吧。」
不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走了回來。「這個可以嗎?」有人問,聲音也很年輕。
「可以。那用這條綁住眼睛,要綁緊點,在腦後打一個結。」
另一個人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隨即用毛巾按住晴美的眼睛。毛巾上有淡淡的洗衣精香味。那是她平時使用的洗衣精。
毛巾在她的腦後綁得很緊,一下子恐怕不會鬆開。
他們讓晴美坐在餐桌旁,把雙手綁在椅背上,又把兩隻腳分別綁在椅子腳上。那隻戴了棉紗手套的手始終捂著她的嘴。
「接下來要和妳談,」捂住晴美嘴巴的那個帶頭的男人說,「所以,我會鬆開妳的嘴,但是,妳不許叫。我們手上有凶器,如果妳敢叫,小心我殺了妳。只是我們並不想這麼做,只要妳願意小聲說話,我們不會傷害妳。如果妳答應,就點點頭。」
晴美沒有理由不服從,按照他的指示點點頭,那隻手立刻從她嘴上鬆開了。
「真對不起啊,」帶頭的說,「我相信妳已經猜到了,我們是闖空門的,看到這個房子沒人就進來偷東西,沒想到妳回來了,把妳綁在這裏也不在我們的計劃之中,所以,妳不要怪我們。」
晴美無言地吐了一口氣。因為她憑直覺知道,這幾個男人並不是窮凶極惡的壞蛋。
「只要我們達到目的後,就會馬上離開。我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偷一點值錢的東西,但我們現在不能離開,因為我們還沒找到值錢的東西。所以,和妳商量一下,告訴我們哪裏有值錢的東西,我們也不會太貪心,不管甚麼都好。」
晴美調整了呼吸,開口說:「這裏……甚麼都沒有?」
「哼。」她聽到有人冷笑。
「我沒有騙你們,」晴美搖了搖頭,「如果你們已經找過的話就應該知道,我平時並不住在這裏,所以,家裏除了沒錢以外,也沒有放甚麼貴重的東西。」
「話雖這麼說,但總該有點甚麼吧,」男人的聲音中帶著焦慮,「妳好好想一想,總該有點東西。如果妳想不起來,我們就無法離開,妳也很傷腦筋吧?」
他說得沒錯,但這棟房子裏真的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即使是秀代留下的遺物,也都帶去平時住的地方了。
「隔壁和室有一個壁龕,放在那裏的碗好像是知名陶藝家的作品……」
「那個已經拿了,還有那幅字畫也拿了。還有其他的嗎?」
之前聽秀代說,那個碗是真跡,但字畫似乎是印刷品。不過,現在不提這些比較好。
「二樓的西式房間看過了嗎?四坪大的房間。」
「大致看了一下,好像沒甚麼值錢的東西。」
「梳妝檯的抽屜呢?第二格抽屜的底部是雙層的,下層放了首飾。你們找過了嗎?」
男人沉默不語,似乎正在向其他人確認。
「去看一下。」男人說,隨即聽到腳步聲離開。
那個梳妝檯是秀代的,晴美喜歡古董味的設計,所以留了下來。抽屜內的確放了首飾,只不過那不是晴美的,而是秀代的女兒公子在單身時代買的。晴美沒有仔細檢查過,但應該沒甚麼價值,如果是昂貴的首飾,公子早就帶走了。
「你們為甚麼……要來我家闖空門?」晴美問。
那個帶頭的男人遲疑了一下說,「沒為甚麼,沒有特別的理由。」
「但你們不是特地調查了我嗎?一定有甚麼理由。」
「妳少囉嗦,這種事和妳無關。」
「怎麼會和我無關呢,我很在意啊。」
「妳閉嘴,不必在意這種事。」
被男人這麼一說,晴美閉了嘴。現在不能刺激對方。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一個男人問:「可以問妳一件事嗎?」他不是帶頭的那個人,而且說話語氣恭敬,讓晴美有點意外。
「喂!」帶頭的男人斥責他:「你別亂說話。」
「有甚麼關係,我一定要當面向她確認。」
「別亂來。」
「你要問甚麼?」晴美問,「你可以問任何問題。」
她聽到用力咂嘴的聲音,應該是那個帶頭的人。
「妳真的打算要蓋旅館嗎?」不是帶頭的那個男人問。
「旅館?」
「聽說妳打算拆掉丸光園,蓋汽車旅館。」
對方提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名字出乎晴美的意料,他們和苅谷有關嗎?
「沒有這種計劃,我買下丸光園,是打算好好重建。」
「大家都說妳在騙人,」帶頭的人插嘴說,「妳的公司專門把快倒閉的店重新裝潢後賺錢,聽說也曾經把商務飯店改成汽車旅館。」
「雖然的確曾經有過這種案例,但和這次的事無關,丸光園是我私人在處理的。」
「騙人。」
「我沒騙你們,雖然這麼說有點失禮,但即使在那種地方建造汽車旅館,也不會有客人上門。我才不會做那種蠢事。相信我,我向來都是弱者的朋友。」
「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別相信她。甚麼向來是弱者的朋友,一旦發現無法賺錢,就會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
就在這時,聽到下樓梯的腳步聲。
「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在幹甚麼啊?」帶頭的訓斥道。
「我剛才不知道怎麼打開雙層的底,後來才終於搞清楚,你們看,有好多首飾。」
接著,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他似乎把整個抽屜都拿下來了。
另外兩個人沒有說話,可能因為不知道這些看起來像古董的首飾到底值多少錢。
「好吧,」帶頭的說,「總比甚麼都沒有好,那我們就帶上這些東西閃人吧。」
晴美聽到衣服摩擦和拉起拉鏈的聲音,他們似乎把偷的東西裝進了皮包或是其他袋子裏。
「她怎麼辦?」剛才提到丸光園的男人問道。
停頓了一下後,帶頭的說:「把封箱膠帶拿出來,如果她大叫就慘了。」
「但這樣恐怕不行吧。如果沒有人來這裏,她會餓死。」
又停頓了一下,帶頭的那個人似乎掌握了一定程度的決定權。
「等我們順利逃脫後,打電話去她公司,說他們的老闆被綁在這裏,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上廁所呢?」
「那就只能請她忍耐了。」
「妳忍得住嗎?」男人似乎在問晴美。
她點點頭。事實上,她也的確不想上廁所。即使他們現在要帶她去上廁所,她也會拒絕。無論如何,希望他們趕快離開這個家。
「好,那我們就閃人吧,不要忘了東西。」帶頭的說完,聽到三個人離去的動靜。腳步聲漸漸遠去,他們似乎走出了大門。
不一會兒,隱約聽到那幾個男人的說話聲,提到「車鑰匙」幾個字。
晴美大驚失色,她想起剛才把車鑰匙放在鞋櫃上。
完了,她咬著嘴唇。車子停在路邊,她的手提包就放在副駕駛座上。剛才下車時,她只帶了托特包。
他們在托特包裏找到的是備用皮夾,平時使用的皮夾放在手提包裏,光是現金就超過二十萬,信用卡和提款卡也都放在那個皮夾裏。
但是,晴美懊惱的不是皮夾,甚至希望他們拿了皮夾就走,但他們應該不會這麼做,因為急著逃跑,恐怕不會細看,就把整個手提包都拿走。
手提包裏放著她寫給浪矢雜貨店的信。她不希望那封信被他們帶走。
但她轉念一想,覺得拿不拿走都一樣。即使留下那封信,以她目前的狀況,也無法去投遞了。在天亮之前,她恐怕都無法離開這裏。「浪矢雜貨店只限一晚的復活」也會隨著天亮畫上句點。
她多麼希望可以表達感謝。多虧有你,給了我很大的幫助。今後,我會幫助更多人。她在信中寫了這些話。
眼前到底是怎麼回事?為甚麼會遇到這種事?自己做了甚麼壞事嗎?自己只是腳踏實地地努力向前,完全沒有理由遭受這樣的懲罰。
就在這時,她突然想起帶頭那個男人說的話。
甚麼向來是弱者的朋友,一旦發現無法賺錢,就會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開。
她不認為自己是這種人,自己甚麼時候做過這種事?
但是,日式饅頭店老闆哭喪著臉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腦海。
晴美用鼻子吐了一口氣。她在被遮住眼睛,手腳被綁住的狀態下露出苦笑。
自己的確努力向前,但可能太專注看向前方了。眼前的事也許不是上天的懲罰,而是向自己提出忠告,從今以後,心情要更加放輕鬆。
那就來救一下栗子小饅頭吧──她淡淡地想道。
10
天快亮了。敦也注視著空白的信紙。
「真的會有這種事嗎?」
「哪種事?」翔太問。
「就是這棟房子把過去和現在連在一起,我們可以收到過去的信,我們放在牛奶箱裏的信也可以送到過去。」敦也說。
「事到如今,問這種事也沒用,」翔太皺著眉頭,「事實就是這樣,我們不是和過去的人書信往來了半天嗎?」
「我知道了。」
「的確很奇怪,」開口的是幸平,「八成和『浪矢雜貨店只限一晚的復活』有關。」
「好!」敦也說著,拿著空白的信紙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翔太問。
「我去確認。來試一下。」
敦也從後門走了出去,用力把門關上。他沿著防火巷繞到前門,把摺起的信紙投進了鐵捲門上的投遞口。然後,再從後門走進屋內,看著鐵捲門內側,但是,放在鐵捲門下的紙箱內並沒有他剛才投入的信紙。
「我果然沒有說錯,」翔太充滿自信地說,「現在從外面把信投進鐵捲門內,就會送到三十二年前。這就是只限一晚復活的意義。剛才,我們經歷了相反的現象。」
「當這裏天亮時,在三十二年前的世界……」
敦也還沒說完,翔太就接著說:「那個老頭死了,就是浪矢雜貨店老闆的那個老頭。」
「這是唯一的可能。」敦也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雖然聽起來很奇妙,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不知道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幸平幽幽地說。敦也和翔太一起看著他的臉,他縮起下巴說,「就是那個『迷茫的汪汪』啊,不知道我們的信有沒有幫到她的忙。」
「誰知道啊,」敦也只能這麼說,「正常人應該不會相信吧。」
「聽起來就覺得很可疑。」翔太抓著頭。
看了「迷茫的汪汪」第三封信後,敦也他們慌了手腳。因為她似乎被壞男人欺騙、利用了,而且,她曾經住過丸光園。於是,三個人討論後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拯救她,不,必須讓她獲得成功。
他們決定在某種程度上告訴她未來的事。三個人都知道,一九八○年代後期,是被稱為泡沫經濟的時代,所以,他們向她提供了建議,教她該怎麼做。
三個人用手機查了那個時代的事,在給「迷茫的汪汪」的信上寫了像是預言的內容。同時,還補充了泡沫經濟崩潰後的情況,但拚命忍住說出「網際網路」這個字眼。
他們猶豫該不該告訴她意外和災害的事。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二○一一年的東日本大地震,有太多事想要告訴她了。
最後,他們決定不提這些事,就像當初沒有告訴「鮮魚店的音樂人」火災的事一樣。他們覺得不能提關係到人命的事。
「話說回來,丸光園還真奇怪,」翔太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事和丸光園有關,難道是巧合嗎?」
敦也也對這件事感到不解。如果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況且,他們今晚就是因為丸光園的關係,才會出現在這裏。
上個月初,翔太得到消息,曾經照顧他們的孤兒院目前陷入了困境。那天,他們三個人像往常一樣在一起喝酒,但並不是在居酒屋喝酒,而是去平價店買了啤酒和燒酒蘇打,聚在公園喝酒。
「聽說有一個女老闆打算買下丸光園,說是要重建,但八成是騙人的。」
翔太原本在家電量販店上班,但被炒魷魚後,靠在便利商店打工維生。他打工的地方離丸光園很近,所以常常去那裏走動。他是因為家電量販店要裁員,才會被炒魷魚。
「真傷腦筋,我原本還打算以後沒地方住的時候,可以去投靠那裏。」幸平說話的聲音很沒出息。他目前沒有工作,之前在汽車修理廠上班,但五月時,修車廠突然倒閉,雖然目前住在工廠的宿舍,但遲早會被趕出來。
敦也目前也在失業。兩個月前,他在零件工廠上班,有一次,母公司訂購了新的零件,因為和之前的零件尺寸相差很大,敦也連續確認了幾次,對方堅持說沒有錯,於是,他就開始製作,但那個數字果然錯了。負責聯絡的是母公司的菜鳥,搞錯了數字的單位,因此導致產生了大量不符規格的瑕疵品,最後,公司方面認為敦也沒有充分確認,所以必須由他負起這個責任。
之前也曾經發生多次類似的事,公司方面對母公司敢怒不敢言,上司從來不會保護他們,每次發生狀況,就把責任推給敦也他們這些手下。
敦也忍無可忍,當場撂下一句:「我不幹了」,離開了工廠。
他幾乎沒有任何存款,看了存摺,覺得生活岌岌可危。他已經有兩個月沒付房租了。
即使三個人聚在一起擔心丸光園,也完全無法幫上任何忙,只能說說那個想要買下丸光園的女老闆的壞話。
敦也記不清當初到底是誰先提議的,搞不好是自己,但他沒有把握,只記得自己握緊拳頭說:
「那就下手吧。即使去偷那個女人的錢,聖母瑪麗亞也會原諒我們的。」
翔太和幸平也舉起拳頭,充滿了幹勁。
他們三個人年紀相同,讀同一所中學和高中,一起做過不少壞事。順手牽羊、偷竊、偷自動販賣機的錢,只要是不使用暴力的偷竊行為,他們全都幹過。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從來沒被抓到過。不在相同的地方犯案、不使用相同的手法──也許是他們遵守了這個原則,沒有犯下偷竊的禁忌,才能一路僥倖到今天。
他們也曾經闖過一次空門。那是在高中三年級的時候。當時,他們正在找工作,想要買新衣服。於是,就鎖定全校最有錢的男同學家,當那個男生全家出門旅行時,他們仔細確認了防盜設備後採取了行動,完全沒有想到萬一失敗時的後果。他們在翻抽屜時,發現裏面有三萬圓現金,於是拿了錢就心滿意足地逃走了。更絕的是,那家人完全沒有發現家中遭竊。對他們來說,那次的闖空門,簡直就是快樂的遊戲。
高中畢業後,他們就沒再幹過這種事。因為三個人都成年了,一旦遭到逮捕,報紙上就會刊登他們的名字。
但是,這次沒有人提出要放棄計劃。因為三個人都走投無路,想要找目標發洩一下內心的怨氣。說句心裏話,敦也根本不在意丸光園會怎麼樣,雖然之前的院長很照顧他,但他不喜歡苅谷,自從他接手後,孤兒院內的氣氛越來越差了。
翔太負責蒐集目標的相關資訊,幾天之後,當三個人再度聚在一起時,翔太雙眼發亮地說:「有一個好消息,我查到了那個女老闆的第二個家。因為聽說她要去丸光園,所以我準備了一輛小綿羊跟蹤她,查到了地址。她的第二個家距離丸光園大約二十分鐘,房子很漂亮,闖空門絕對不是問題。聽附近鄰居說,女老闆一個月也難得去一次。對了,你們不必擔心,我不可能讓那個鄰居記住我的長相的。」
如果翔太的話屬實,的確是好消息,但問題在於那裏有沒有值錢的東西。
「當然有啊,」翔太斬釘截鐵地說,「那個女老闆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她的第二個家也一定會有很多珠寶,而且還會有昂貴的花瓶、字畫之類的裝飾品。」
「有道理。」敦也和幸平表示同意。老實說,他們完全無法想像有錢人家裏都放甚麼,他們腦海中只有在卡通或是連續劇中看到的、那些沒有真實感的有錢人家中的景象。
他們決定在九月十二日晚上行動,並沒有特別的理由。最大的原因是因為翔太那天剛好休假,但其實他並不是只有那一天休假,所以說,決定在這天行動並沒有特別的理由。
幸平負責張羅車子。他發揮了之前當汽車修理工的專長,可惜他只接觸過老舊車種。
十二日晚上十一點多,三個人打破了面向庭院的落地窗,打開了窗鎖,用很傳統的方式輕輕鬆鬆地闖進了屋。他們事先在玻璃上貼了封箱膠帶,所以,並沒有發出聲音,玻璃碎片也沒有四濺。
屋內果然沒有人。他們打算盡情地物色值錢的東西,盡情地偷,但是,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雖然他們找遍整棟房子,卻沒有發現任何值錢的東西。為甚麼全身名牌的女老闆的第二個家這麼普通?太奇怪了,翔太感到不解,但沒有就是沒有。
就在這時,聽到有車子停在附近的聲音。三個人立刻關掉手上的手電筒,隨即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敦也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寶貝縮了起來。那個女老闆居然回來了。不是說她不常來嗎?但他即使想抱怨也來不及了。
玄關和走廊的燈亮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敦也下定了決心。
11
「喂,翔太,」敦也開了口,「你是怎麼找到這間廢棄屋的?你說剛好發現這裏,但通常不會來這種地方吧?」
「對,不瞞你說,其實並不是剛好而已。」翔太露出窘迫的表情。
「我就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要瞪我嘛,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我不是說,我跟蹤那個女老闆,發現了她的第二個家嗎?她在回家之前,在這家店門前停留了一下。」
「停留?為甚麼?」
「不知道,只知道她抬頭看著這家店的看板,所以我就注意到這裏。在去她的第二個家察看後,我又繞回來這裏,覺得萬一遇到甚麼狀況時,可以在這裏藏身,所以就記住了地點。」
「沒想到這棟廢棄屋是時光機。」
翔太聳了聳肩,「對啊,就是這樣。」
敦也抱著雙臂,發出低沉的歎氣。他的眼睛看向牆角的行李袋。
「那個女老闆是誰?她叫甚麼名字?」
「叫武藤……甚麼的,好像是晴子。」翔太也偏著頭思考。
敦也伸手拿行李袋,打開拉鏈,拿出手提包。如果沒有發現玄關鞋櫃上的車鑰匙,差點錯失這個手提包。當他們打開停在路旁的車子車門時,發現手提包就放在副駕駛座上,立刻不加思索地放進了行李袋。
打開手提包,立刻看到一個深藍色的皮夾。敦也拿出皮夾,確認了裏面的錢財。至少有二十萬現金。光是這筆錢,這趟闖空門就值回票價了。他對提款卡和信用卡沒興趣。
皮夾裏放著汽車駕照。原來她叫武藤晴美。從照片上來看,她很漂亮。聽翔太說,她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完全看不出來。
翔太注視著敦也。他的眼中佈滿血絲,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嗎?
「怎麼了?」敦也問。
「這個……手提包裏有這個。」翔太遞給他一封信。
「這是甚麼?這封信怎麼了嗎?」敦也問,翔太不發一語,把信封亮在他面前。敦也看到信封上的字,心臟差一點從嘴裏跳出來。
信封上寫著──浪矢雜貨店收。
致浪矢雜貨店:
從網路上看到「只限一晚復活」的消息,真有其事嗎?我相信真有這麼一回事,所以決定寫這封信。
不知道您還記得嗎?我是在一九八○年夏天寫信給您,署名為「迷茫的汪汪」的那個人。當時,我剛從高商畢業,真的很幼稚,因為我找您諮商的內容,竟然是「我決定要在酒店上班,但要如何說服周圍人」這麼離譜的事。當然,您斥責了我,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當時我還年輕,無法輕易接受您的意見。我訴說了自己的身世和處境,並堅稱這是報答養育我長大的人唯一的方法,您一定覺得我很頑固吧。
但是,您並沒有對我說:「那就隨妳的便」,對我置之不理,反而向我提供了建議,為我日後的生活指引了方向。而且,指導的內容完全不抽象,充滿具體性,甚至告訴我在甚麼時候之前要學甚麼,該做甚麼,該捨棄甚麼,該對甚麼執著,簡直就像是預言。
我聽從了您的建議。老實說,剛開始還半信半疑,但在漸漸發現世事的變化完全符合您的預測時,我不再有任何懷疑。
我覺得很奇怪,您為甚麼能夠預測泡沫經濟的出現和之後的崩潰?為甚麼能夠正確預測網際網路時代的來臨?
我知道自己問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即使我知道答案,也無法改變任何事。
所以,我只想對您說以下的話。
謝謝您。
我由衷地感謝您,如果沒有您的建議,就沒有今天的我,搞不好會在社會的底層沉淪。您是我一輩子的恩人,很遺憾無法用任何方法報答您,只能用這種方式向您道謝,同時,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在今後拯救更多人。
根據網站上公佈的消息,今天晚上是您去世三十三週年,我是在三十二年前的現在向您諮商,也就是說,我是您最後的諮商者,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緣分,不由得感慨不已。
希望您安息。
曾經迷茫的汪汪
敦也看完信,忍不住抱著頭。他的腦袋快麻痹了,他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另外兩個人也都抱著膝蓋,似乎也有同感。翔太的視線在半空中飄移。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拚命說服一名年輕女子不要去酒店上班,並告訴了她未來會發生的事,她也順利獲得了成功,沒想到三十二年後,敦也闖進她家偷東西。
「我相信一定有甚麼……」敦也嘟囔道。
翔太轉頭看著他,「有甚麼?」
「反正……我也說不清楚,就是浪矢雜貨店和丸光園之間有甚麼關聯,好像有一根肉眼看不到的線,有人在天上操縱著這條線。」
翔太抬頭看著天花板說:「有可能。」
「啊!」看著後門的幸平叫了起來。
門敞開著,朝陽從後門灑了進來。天亮了。
「這封信已經無法寄到浪矢雜貨店了。」幸平說。
「沒關係,因為這封信本來就是寫給我們的。敦也,你說對不對?」翔太說,「她感謝的是我們,是對我們說謝謝,對我們這種人,向我們這種不入流的人道謝。」
敦也注視著翔太的眼睛,他的眼睛發紅,泛著淚光。
「我決定相信她。我問她是不是要造汽車旅館,她說沒這回事。她沒有說謊,『迷茫的汪汪』不會說這種謊。」
「我也有同感。」敦也點著頭。
「那怎麼辦?」幸平問。
「那還用問嗎?」敦也站了起來,「回去她家,歸還偷的東西。」
「要幫她鬆綁,」翔太說,「還有綁住她眼睛的毛巾和嘴上的膠帶。」
「對。」
「之後呢?要逃嗎?」
幸平問,敦也搖搖頭,「不用逃,等警察來。」
翔太和幸平都沒有反駁,幸平垂頭喪氣地說:「要去監獄喔。」
「我們自首的話,應該可以判緩刑,」翔太說完,看著敦也說:「問題是之後,恐怕會更難找工作了。」
敦也搖了搖頭。
「不知道,但我決定以後不再偷東西了。」
翔太和幸平默默點頭。
收拾好東西後,他們從後門走了出去。陽光很刺眼,遠處傳來麻雀的叫聲。
敦也的目光停在牛奶箱上。今天一整晚,這個箱子不知道開了多少次,又關了多少次。想到以後再也摸不到了,不禁有點難過。
他最後一次打開信箱,發現裏面有一封信。
翔太和幸平已經邁開了步伐。「喂,」他叫住另外兩個人,出示了那封信,「裏面有這個。」
信封上用鋼筆寫著「無名氏收」。字跡很漂亮。
打開信封,從裏面拿出了信紙。
這是針對給我空白信紙的人的回答,如果不是當事人,請把信放回原處。
敦也倒吸了一口氣。他剛才把空白的信紙塞進了投遞口,這是針對他的空白信寫的回答,寫信的應該是那個叫浪矢的老頭本尊。
信的內容如下:
致無名氏:
我這個老頭子絞盡腦汁思考了你寄給我空白信紙的理由,我覺得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不能隨便回答。
我用快不中用的腦袋想了半天,認為這代表沒有地圖的意思。
如果說,來找我諮商煩惱的人是迷路的羔羊,通常他們手上都有地圖,卻沒有看地圖,或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位置。
但我相信你不屬於任何一種情況,你的地圖是一張白紙,所以,即使想決定目的地,也不知道路在哪裏。
地圖是白紙當然很傷腦筋,任何人都會不知所措。
但是,不妨換一個角度思考,正因為是白紙,所以可以畫任何地圖,一切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很自由,充滿了無限可能。這是很棒的事。我衷心祈禱你可以相信自己,無悔地燃燒自己的人生。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針對煩惱諮商進行回答,謝謝你在最後提供了我這麼出色的難題。
浪矢雜貨店
敦也看完信,抬起頭,和另外兩個人互看著。兩個人都雙眼發亮。
敦也知道自己的雙眼也在發亮。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