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那寬闊的背影對著薰,雙手的手指以驚人的速度敲打鍵盤,令人不禁擔心鍵盤會不會被敲壞。然而,動作迅速的部位只限於手肘到指尖,挺直的背脊文風不動。
咔!在敲下某個鍵之後,湯川將椅子一轉。
「最近,光回個E-mail都成了一件大工程。同一個人在一天當中寄了好幾封信,效率差得很。真希望把該辦的事整理好,一次通通解決。」湯川推了一下眼鏡,揉揉眼皮後看著薰。「不好意思啊,特地跑來還讓妳等。」
「沒甚麼,不要緊。」
薰之所以來到湯川的研究室,是因為收到他的簡訊。湯川表示想瞭解調查進度,希望薰有空時能繞到研究室一趟。她今晚剛好要回警視廳。
「那麼,目前的狀況如何呢?啊,還是先沖杯咖啡再說吧。」
「不用了。坦白說,案情陷入膠著。被害人過去的生活的確荒唐不堪,與其他人的糾紛也不斷,近來卻完全沒聽說有類似的狀況。」
「沒起糾紛未必代表不遭人怨恨吧。」湯川在流理台前沖泡即溶咖啡。
「話是沒錯……。您之前那台心愛的咖啡機呢?」
「送給一個獨居的學生。我還是喜歡即溶咖啡。──現場沒找到任何類似物證的東西嗎?」
「很可惜,目前一無所獲。」
「死因是被刺殺吧。凶器呢?」
「找不到。不過據研判應該相當特殊。」
薰對湯川說明了有關凶器的情報。
「嗯,日本刀啊,而且還是一刀斃命……」
「被害人周遭並無持有日本刀之類的人。關於這一點,您有甚麼見解?」
「問我也沒用呀。」湯川坐回椅子上,啜飲著咖啡。「先前我也跟你們說過,那幾個朋友描述的狀況有點奇怪,屋子剛起火時傳出劇烈的爆破聲,還出現五顏六色的火燄。這方面有甚麼發現嗎?」
「已經確定是煙火。」
「煙火?」
「被害人在屋內存放了許多煙火。附近居民也證實,他經常玩煙火、鞭炮之類的東西。」
「哦,是煙火呀。這麼一來就解開其中一個謎團。」
「還有其他謎團嗎?」
「證詞中還提到在火災發生之前傳出了玻璃碎裂聲。那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點也已經有答案。是兇手打破的。」
「為甚麼?」
「為了潛入屋子。目前我們認為兇手是從面向水池的那扇窗戶潛入。」
「妳好像挺有自信的嘛,證據呢?」
「警方從燒毀的殘骸中找到玄關門,發現有上鎖的痕跡。這表示兇手無法從玄關進入,這麼說來,打破玻璃窗潛入屋內的推論應該最恰當。」
湯川放下咖啡杯,雙臂交抱胸前。
「就算從窗戶潛入,那麼該從哪裡逃脫呢?如果破窗而出,我那幾個朋友和奈美惠應該會看到呀。」
「想必是從隔壁房間的窗戶吧。那裡就不在主屋的視線範圍內,我猜兇手一定會這麼做。」
「那扇窗的鎖呢?現場蒐證時是開著的嗎?」
「這個嘛……,好像沒辦法確認,大概是滅火時弄壞了。不過,如果沒打開就太不合理了吧,這樣兇手不就沒離開屋子嗎?」
「甚麼意思?」
「因為大家都看到玻璃窗破了呀,如果玄關門和其他房間的窗戶都上鎖,兇手根本無處可逃,這就太奇怪了。」
湯川這個人又不是蠢到連理所當然的事都得反覆說明才聽得懂,讓薰忍不住納悶地盯著他。
湯川以食指推了推眼鏡。
「屍體倒在房間的哪個位置?」
「我記得在窗邊。消防員當時只顧著搶救,沒記清楚屍體的正確姿勢,不過確實是倒在窗戶正下方。」
「窗邊啊……,被害人在房間裡做甚麼?」
「不知道耶。那個房間裡有液晶電視和DVD放映機。」
「所以在窗邊放了觀看用的椅子或沙發嗎?」
「好像不是耶,窗邊似乎沒擺甚麼家具。」
湯川撐起右手肘,做了一個朝拳頭吹氣的動作。
「內海,想像一下。妳人在房間裡,這時候玻璃窗突然破裂,妳會有甚麼反應?應該會嚇得跑掉吧。」
「當然,但也有可能來不及逃,被兇手追上後刺死,聽起來也滿合理的。」
「但既然會逃命的話,死亡時倒在窗邊不是有點奇怪嗎?」
「會不會在經過一陣追逐,臨死前剛好跑到窗邊呢?」
湯川皺眉。
「難道就這樣在房間裡你追我跑嗎?完全沒想到往外逃?」
「這……的確有點怪,但說不定就是有這種人。有些人一緊張就會出現不尋常的舉動。」
湯川的表情顯然無法釋懷,他托著下巴,直盯著實驗桌的桌面。
「金屬魔術……」他乾咳了幾聲。
「您說甚麼?」
「沒甚麼,我自言自語。」
「您有甚麼發現嗎?」
「那倒不是,只是習慣到處挑毛病。」他搖了搖手。「對了,我還有一個問題。妳剛才說,目前還沒找到可疑人士,是真的嗎?我認為警方不可能沒懷疑過那兩位吧。」
薰也知道他指的是誰。
「友永先生和奈美惠固然是頭號嫌犯,不過立刻就被排除在名單之外。」
「因為有不在場證明嗎?」
「是的。先前討論時也有人認為,友永先生自然辦不到,但奈美惠小姐若是設下圈套,說不定案發時不在現場也能行凶。」
「圈套是指……」
「一部份人質疑,說不定被害人早已遇刺身亡,而那場火災只是用來混淆行凶時間的圈套。不過,屍體解剖的結果推翻了這個假設,因為推估死亡和起火的時間一致。」
「原來如此,那就好。」
不過,薰接著說:「可能也有共犯。更正確的說法或許是另有主謀,而這兩人是共犯。」
「看來挺有意思的。目前有符合的嫌犯嗎?」
薰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開口。
「奈美惠小姐有個名叫紺野的男友。紺野先生在案發時並無不在場證明,據他供稱,當晚他一個人在公司,但沒有人能證明。剛才,我們已取得他本人同意,前往他住處搜查,只是也沒找到凶器。」
這樣啊,湯川喃喃低語。
「還有甚麼問題嗎?」
「沒有,這樣就夠了。真不好意思,在百忙中還讓妳跑一趟。謝謝。」湯川行了一禮。
「別這麼說,那麼我先走了。」薰揹起皮包,往門口走去。
內海!聽見湯川叫住自己,薰停下來轉過頭。
然而他不發一語,深鎖的眉間閃過一絲躊躇。
「有甚麼事嗎?」
「沒……」湯川別過目光。
「有甚麼事?請直說無妨。」
湯川深呼吸了幾下,直視著薰說道。
「可以……讓我看看案發現場嗎?」
「案發現場?您是指那間燒毀的偏屋嗎?」
「是的。啊,算了。」他再次移開視線。「不為難妳了。」
薰感覺胸口一陣悸動。每當這名物理學家有重大發現時,總是能感受到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此刻也一樣。只是,他的表情和以往明顯不同。
「我會請示上級。」薰回答。「一定設法讓您親自到現場觀察。」
看到湯川輕輕點了點頭之後,她才走向門口。
9
湯川在現場拾起的第一件物品是一本燒焦的書。這似乎與薰的預期不謀而合,讓她胸口頓時熱了起來。
「真慘……」湯川喃喃自語,「每一本都是目前很難取得的文獻哪。」
他的腳邊散落著一大疊在燒焦後還被水淋濕的書籍文件。
「這裡先前應該一整面牆都是書櫃,由於受害最嚴重,推測起火點大概就在這裡。煙火原本好像也放在書櫃旁邊。」
在一旁解釋的是鑑識科一名姓大道的年輕鑑識員。間宮安排他來為湯川說明。
湯川站在房間正中央,觀察燒毀的書櫃好一會兒,接著一轉身走向窗邊望出去,看得到窗外庭院的水池。
「玻璃上的指紋採證了嗎?」他低頭看著腳邊散落的碎片。
「採過了。」大道回答。「不過,找不到甚麼有用的證據。只找到幾枚被害人的指紋。」
湯川點點頭,之後蹲下去撿起一樣東西。當然,他也戴了手套。
「好像是無線電話的分機。」一旁的薰說道。
「嗯,主機在哪裡?」湯川環顧四周。
「在這裡。」大道指指沙發殘骸的旁邊。「還有分機的充電座。」
湯川拿著分機走過去,放在充電座上,然後望著窗外。
「為甚麼分機會掉在那裡?一般來說,應該會放在充電座上呀。」
「您認為被害人當時正在講電話嗎?」薰問道。
「這樣假設比較正常吧。」
「我馬上詢問NTT(註:日本最大的固網業者。)。如果案發時恰好通話中,說不定可以查出通話對象。」薰隨即做了筆記。
湯川再度觀察燒毀的室內。
「有房間的平面圖嗎?」他問大道。
「在這裡。」大道從手邊的檔案夾裡抽出一張A4大小的影印紙。
湯川仔細看過後,又走向窗戶。
「我可以帶一片玻璃碎片回去嗎?」
「咦?帶玻璃碎片?」大道反問。
「是的,我想查一下是怎麼破的。」
「這個嘛……」大道先露出為難的表情,接著掏出手機。「那好吧,請稍等一下,我先問一下上級。」
「玻璃有甚麼問題嗎?」薰問湯川。
然而他沒作聲,只是凝視著窗外。
「那是甚麼?」他喃喃低語。
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有一個物體漂浮在水面上。
「好像是獨木舟。對了,附近的主婦說被害人在水池裡划著一艘奇怪的船,應該就是那個吧。」
獨木舟啊。湯川喃喃自語。
這時,大道走了過來。
「已徵得上級同意。既然這樣,由我們來收集,今天之內送到您的研究室。讓老師您在這裡自行撿拾,萬一受傷就給您添麻煩了。」
「好的。有勞了。」湯川向大道致意後,看著薰說:「能不能麻煩妳去把奈美惠找來?」
「來這裡嗎?」
「是的,有點事想問她。」
「好的。」
薰前往主屋,奈美惠似乎正在準備午餐,身上還穿著圍裙。薰轉達了湯川的意思,奈美惠顯得有些訝異,於是脫下了圍裙。
薰帶著奈美惠來到案發現場,湯川向她簡單打過招呼隨即切入正題。
「案發當天的白天,妳和老師曾經到這裡找邦宏吧。能不能再一次把當時的情況詳細告訴我呢?」
「當時的狀況有甚麼不對勁嗎?」
湯川對一臉不安的奈美惠笑著說:「火災現場對於學者來說是珍貴的研究材料。別想太多,請直說吧!」
不確定這樣的說明能否讓人接受。總之,奈美惠回了一句「這樣啊」,接著便回憶起當時的狀況,娓娓道來。一旁的薰詳實記錄。
當天,友永前來取瓶中船,順便要求邦宏儘快搬離偏屋。當然,邦宏對此充耳不聞,離去時氣氛較以往來得糟糕。
湯川提出的問題甚至細微到當時每個人在房間裡的位置。此外,還問了瓶中船原先放在哪裡,由誰去取的等等。
「有沒有談到那個?」湯川指著窗外。「那艘獨木舟。」
「啊,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
據奈美惠說,友永告訴邦宏,社區管委會對於獨木舟一事提出抗議,要他趕緊處理,但邦宏仍舊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
「那艘獨木舟有甚麼不對嗎?」
「沒甚麼,只覺得在水池中出現挺罕見的物體而已。我沒其他問題了。對了,老師現在方便嗎?我想過去跟他請安。」
「我去問問看。」
湯川目送著奈美惠走向主屋後,走到大道身邊。
「火藥成份調查過了嗎?」
「咦?」
「現場留下煙火燃燒後的灰燼吧,我問的是有沒有針對殘留的火藥成份做進一步的分析。」
「呃……,沒做得這麼仔細。請問火藥有甚麼問題嗎?」
湯川皺眉,若有所思,但最後只是搖了搖頭。
「沒事,只是順便問問。」說完後他脫下手套。
這時,奈美惠回到了偏屋。
「他說請您過去。」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了。」湯川把手套交給薰後,前往主屋。
薰挨近大道身邊。
「拜託你一件事。」
「知道啦。」大道微微一笑。「檢查火藥成份對吧?不用妳說我也打算這麼做。」
「謝謝!」
「不過,湯川老師好像怪怪的,為甚麼不明講,要求我們檢查成份呢?」
「誰知道。」薰望著主屋方向。
10
奈美惠拉開紙門時,幸正還躺在床上。
「我帶湯川大哥過來囉。」
「哦,是嗎?」他連忙操作手邊的按鈕,床鋪隨著馬達運轉聲緩緩升高,撐起了他的上半身。
「打擾了!」湯川也跟著走進房間。床邊有一張椅子,奈美惠請他坐下。
「咖啡還是紅茶?」奈美惠問他。
「不用了,我馬上就離開了。」
「我現在也不需要。」幸正回答。
奈美惠正猶豫著要不要迴避,但最後還是拉了張椅子坐下。老實說,她有點在意湯川,不瞭解他為何在火災現場提出那些問題。
「身體狀況怎麼樣?」
「嗯,不要緊。只是發生了這種事,每天都得應付警方,覺得有點疲憊。」
「我會轉告他們適可而止。」
「別擔心。對了,聽說你協助警方辦案啊。」
「也稱不上協助。」
「我之前在報紙上看過呀,報導上說T大(註:「帝都」的英文拼音為「Teito」,簡稱T大。)物理學家協助警視廳破解不可思議的謎團。裡面提到的Y副教授(註:「湯川」的羅馬拼音為「Yukawa」。)指的就是你吧?」
湯川低著頭苦笑。
「感覺您接下來準備罵我偷懶沒好好做研究,不務正業啦。」
「沒這回事,運用所學來幫助他人,對一名學者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這個社會上有太多本末倒置的人,換句話說,就是那些利用所學來殺人的不肖份子。」
湯川點點頭,凝視著幸正。他的表情僵硬,隨即環顧室內。
「感覺您到現在還在從事研究呢!」
或許是書架上收藏了大量書籍,還有一張從前執教鞭時代使用的實驗桌,而收納器材零件和藥品的櫃子也保持原狀。
「怎麼可能嘛。」幸正笑道。
「看到了只會觸景傷情,但又捨不得丟掉。」
「我瞭解這種心情。」湯川起身望向窗外。「看出去景致不錯呢,下方還有個水池。」
「我早就看膩啦。」
「不過,這跟人工造景不同,大自然的景色每天都有變化。」
「這倒是。」
「從這裡可以看到偏屋呢。」湯川說著,「還能看到偏屋的窗子。」
「看得到呀。所以起火時我也從這裡看到了。」幸正回答。
湯川坐回椅子上,摸摸胸口。
「真糟糕,我居然忘了帶手機。──不好意思,可以借個電話嗎?」他指著床邊的一具固定式電話。
沒問題。幸正說道。
湯川拿起話筒貼在耳邊,之後微微側著頭。
「撥外線要先按這個鍵。」奈美惠從旁協助。「抱歉啊,這是老式電話。」
別這麼說,湯川笑著撥打號碼。
「喂,我是湯川。……今天會有件貨物送到研究室。不好意思,如果我還沒回去就幫我簽收一下。嗯……,麻煩了。」
掛了電話後,他先道聲謝,之後看看手錶。
「不打擾了,我也該走啦。」
「這麼快就要走?真是個大忙人。」
「真高興今天能見到您。」湯川向他深深行了一禮。
奈美惠送他走出玄關,再回到房間時,幸正已經躺下了。
「紺野那邊後來怎麼樣?聽說警方問過他的不在場證明。」
「在他家沒找到任何相關證物,所以警方後來好像也沒再說甚麼。不過,大概還在懷疑他吧,好像有刑警去他公司。」
「這……可真糟糕。」
「也難怪警方會懷疑他,不過他根本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哪。」
「不要緊,要不了多久他的嫌疑就會洗清的。」幸正說著,眺望窗外的天空。
11
間宮交抱雙臂坐著,一張嘴緊抿成ㄟ字形。由於雙頰豐厚,每次露出這種表情就像鬥牛犬。
「發現了泡麵空碗?」
「是的。」
草薙站在間宮面前,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看著長官。
「你不是去確認紺野沒有不在場證明嗎?」
「不太一樣吧,我是調查他本人的供述是否屬實。紺野當晚留在事務所加班,他供稱八點左右吃了一碗泡麵。我們也找到了空碗,上面的確驗出紺野的指紋。此外,丟棄空碗的垃圾桶,回收時間是在案發當晚的八點半,因為垃圾桶放在走廊上,所以收垃圾的清潔員好像沒注意到紺野。不過,案發時間是晚上八點多,現場離紺野公司最少也需要一個小時,換句話說,若紺野是真兇就不可能將泡麵空碗丟進垃圾桶了。」
「有沒有可能在更早之前丟呢?」
「不可能。那天,紺野一直在外面跑業務,直到晚上七點才回到公司。」草薙平淡地敘述。
「這麼說來,紺野也有不在場證明囉。」
「是的。」
「你去翻垃圾啊?」
「有甚麼不妥嗎?」
「不是啊,辛苦啦。幹得好。」間宮頂著一張撲克臉,雙手猛搔著頭。「你這下子害得我們沒嫌犯啦。可惡,先前還認為那小子最可疑呢!」
草薙轉身,走回薰旁邊。
「這下子,紺野宗介應該洗清嫌疑了。」
「那當然。我一開始就認為兇手不是他呀,那小子不是那塊料啦。」
「這是刑警的直覺嗎?」
「才不是呢!妳知道紺野在學生時期的體育成績嗎?要他破窗潛入房間內,迅速揮刀殺人,他根本辦不到嘛!」
「哇,聽起來相當合理耶,是受到湯川老師的影響嗎?」
「妳在消遣我嗎?」
草薙瞪了她一眼。此時,一名男子走進會議室,是鑑識科的大道。他走到間宮面前,呈上一份文件。間宮瀏覽之後,望向薰和草薙。
「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兩人走到他面前,「看看這個。」間宮遞出那份文件。是前幾天委託鑑識人員分析現場殘留火藥成份的報告。
「環狀三甲基三硝基胺(Cyclotrimethylenetrinitramine)……這是甚麼?」草薙問道。
「是一種炸藥。通常用在塑膠炸彈上,雖然只驗出少量,但很可能在火災現場中使用過。」大道回答。
「會是用來製造煙火的嗎?」
聽薰一問,大道立刻搖頭。
「煙火用的是黑色火藥。當然,鑑識員在火災現場也檢測到了。」
「你的意思是,這場火災是炸藥引起的嗎?」間宮問大道。
「這一點不太清楚,炸藥也有可能是被害人自己的。」
「這項結果會改變鑑識的分析嗎?感覺好像只是從煙火換成炸藥而已啊。」
「現在還很難說,因為結果剛出爐。」
「報告方便借我一下嗎?」草薙拿起文件,對著薰說:「妳把這個拿去給湯川。」
「我贊成。」大道也同意。「那位老師似乎有所發現。與其我們在這裡討論,不如直接問他比較快。」
間宮不發一語,但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許可。
那我過去一趟。薰說完後便接下文件。
薰看著帝都大學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門口顯示各成員動向的佈告板,湯川的欄位標示著「外出」。她詢問研究室裡的學生,得知他現在應該在第八研究室,於是走到了相隔五間的研究室去看看。
湯川好像在閱讀一些資料,他一見到薰,立刻闔上看到一半的資料。
「要來之前最好先打通電話啦。」
「我打過手機了,只是您沒接。」
「啊……」湯川緊咬嘴唇。「我把手機留在研究室了。」
「這是哪間研究室啊?平常您也會到其他研究室嗎?」薰望著他剛才闔上的資料夾。那封面上寫著「爆炸成型中金屬流體動向之分析」幾個字。薰完全不懂是甚麼意思,卻對「爆炸」二字特別在意。
「我偶爾也會用到其他研究室。」湯川拿起資料。「有事找我的話,出去再談。先到外面等我吧。」
「好的。」
薰在走廊上等候,不一會兒,湯川也走出研究室,手上卻沒拿著剛才的資料。
「之後還有甚麼進展嗎?」湯川邊走邊問。
「紺野先生的嫌疑已經洗清了。草薙學長找到了他的不在場證明。」
「是嗎?果然是個精明幹練的刑警,確實厲害。」
「還有,這個。」薰停下腳步,從皮包裡拿出文件。「草薙學長要我拿來請湯川老師看看。」
湯川接過文件,迅速瀏覽一遍,眼中霎時失去了神采。
「調查過成份了啊?」
「不妥嗎?」
沒事,他搖搖頭,把文件還給薰。
「鑑識科怎麼說?」
「還沒有正式結論。」
「是嗎?」
湯川走近窗戶,望向外頭。那側臉看起來像是陷入沉思,又感到苦惱。
薰正打算開口叫他,沒想到他卻先看著薰說:「妳開車來的嗎?」
「是啊!」
「想請妳幫個忙,可以跟我到友永家走一趟嗎?」
「去友永先生家?當然沒問題,但有甚麼事呢?」
「這個嘛……,去那裡見到友永先生就知道了。」
湯川眼中流露著薰從來沒見過的悲傷神情。她猶豫了一下,不再多問。
「好的。我去把車開到校門口。」
「謝謝妳,我馬上就到。」湯川將白袍衣襬一翻,朝自己的研究室走去。
12
副駕駛座上的湯川幾乎不發一語,只是直視著前方,薰也知道他不是在欣賞風景。
「要不要聽音樂?」
不見他回答,薰便打消念頭,專心開車。
「友永老師他,」湯川終於開口了。「並不是那種靠獨創靈感成功的學者。而是研究他人已經確認的事實,再以自己的理論詮釋、運用。他擅長的研究方法就是重複多次實驗,累積數據資料,說他是理論派不如說是實踐派更貼切。其實這類研究非常可貴,數據資料也很有價值,卻不太受到其他教授的賞識。他們批評他毫不創新,和工學院的人做同樣的事。也因為這樣的背景,他才到退休之前都還是副教授。」
「這樣啊。」
薰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雖然聽過其他搜查員報告友永幸正的經歷,卻沒能精確掌握他是個甚麼樣的學者。
「不過我很喜歡這位老師的風格。理論自然重要,但也必須付諸實行。有時候新的發現或創意就在歷經實踐、失敗之後才會獲得。我從這位老師身上學到這件事,因此他對我恩重如山。」
「我們現在要去那位老師家做甚麼?」
然而,湯川默不作聲。薰也沒再追問,因為隱約瞭解他的想法。
她心想,那就交給他處理吧。
面對兩人突然造訪,奈美惠面露疑惑地邀請他們入內。只有湯川一人倒也罷了,和薰一起出現就容易讓人起戒心吧。
友永正在客廳看書,抬頭看看兩人,嘴邊浮現一抹微笑,表情看來沉穩平靜。
「今天跟刑警小姐一起來呀。這麼說,不是單純來看我囉。」
「很遺憾,的確如此。我是來告訴老師一件重要的事。」
「我想也是。來,先坐吧。」
好的。湯川嘴上回答,卻沒坐下,而是看著奈美惠。她似乎有所領悟,眨了眨眼,又看看牆上的鐘。
「爸,我去買點東西,大概半小時就回來。」
「啊,好啊。」
聽到奈美惠走出玄關後,湯川才在友永對面坐下。薰則坐到離兩人稍遠的廚房餐桌前,從她的位置看不到湯川的表情。
「要說的事不想讓奈美惠聽到嗎?」友永問道。
「其實她遲早會知道吧,不過今天暫且只跟老師談。」
「嗯,那麼,你想說甚麼?」
只見湯川背脊微微顫動。薰看得出來他深呼吸了幾下。
「現場似乎發現了爆破火藥,環狀三甲基三硝基胺。過去,老師曾在《爆炸成型中金屬流體動向之分析》的論文中用到吧。」
友永眯起雙眼。
「你居然還記得那個研究主題呀,聽起來真令人懷念。」
「老師,」湯川繼續說:「我自認為已經瞭解整個狀況,也認為那是不得已的選擇。然而,罪行依舊不變,可以請您趁早自首嗎?」
一聽到這句話,薰的心跳逐漸加快。雖然這樣的發展在她意料之中,一旦親耳聽到還是不免激動。
然而,主角友永卻絲毫未露出倉皇失措的模樣。依舊以沉穩的目光注視著過去的得意門生。
「你認為是我殺了邦宏啊,就憑這副不中用的身體?」
「我已經知道方法。的確,一般人絕對辦不到,但老師出手就很難說了。因為您可是人稱的『金屬魔術師』呀。」
友永一聽就笑了。
「這個綽號也讓人懷念呀,都幾年前的事啦?」
「我是十七年前聽到的,參加實驗時聽您說的。」
「是嗎,已經十七年啦。」
「老師,請自首吧。」湯川說著,「其實,就算現階段老師主動到案自白,我也不清楚在法律上算不算自首。但警方至今完全沒對老師起疑,如果您全盤托出,在審判時一定能酌情減刑,請聽我的勸吧。」
只見友永先前的笑容頓時消退,換上一張宛如戴面具的生硬表情,目光冷冽地望著湯川。
「既然你這麼說,想必已經掌握到證據了吧。」
「我分析過玻璃碎片了。」
「玻璃……,結果呢?」
「我檢查過每一片碎片的切面,還用電腦分析。結果證明玻璃窗並不是從外側打破的,而是受到房間內部的力量擠壓破裂的。連帶解釋一下,當作參考,我是以能不能吸附菸漬來判斷窗戶的內外側。」
「然後呢?因為玻璃從內側破裂,所以我就是兇手嗎?」
「玻璃不只是被打破,而是有某種物體以異常的高速貫穿玻璃,導致裂縫受擠壓造成整片玻璃碎裂。從狀況看來,那個物體同時也是貫穿邦宏身體的凶器。警方研判是日本刀,但真相是一把以超高速射出的刀刃。至於這種物體,只有『金屬魔術師』製造得出來。」
聽到湯川這番話,薰驚訝不已,有一股衝動想立刻掏出記事本。不過湯川事前拜託過她,別讓今天的對話留下紀錄。
「如果老師堅持不肯自首,我只好代替老師把真相告訴警方。為了證實還得親自做實驗,老師,請別逼我做到那一步。」聽起來依舊是一貫平淡的語調,但其中卻蘊含了湯川誠摯的請求。
友永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我可沒辦法喔。我又沒殺死自己的兒子,兇手是其他持有日本刀的人吧。」
「老師……」
「不好意思啊,請回去吧,我沒空聽你的幻想。」
「為甚麼?難道老師不打算自首嗎?」
「你在胡說甚麼呀,還在做白日夢嗎。刑警小姐,請客人離開時對方卻賴著不走,這該怎麼辦?這種行為適用哪一條法律?」
被友永一問,薰顯得不知所措,只能在湯川背後靜靜地盯著他。
「無論如何您都不考慮了?」他再問一次。
「你以為我閒著沒事陪你聊這些莫名其妙的廢話嗎!?」友永壓低聲音回答。
湯川起身。
「那好吧。告辭了。」他看著薰說。「走吧。」
「這樣好嗎?」
「那也沒辦法,看來是我誤判了。」
「不送啦。」友永說道。「門順手帶上就可以了。」
湯川行了一禮,往玄關走去。
13
草薙試了好幾下那個拋棄式電子打火機,總算點著了菸。四周吹起微風,但還不至於揚起大衣衣襬。
「這裡嚴禁煙火哦!」薰指摘他。
「那是指在設備附近吧。我知道啦!」草薙噴吐了一口煙,望向遠方。
工作人員在草叢正中央,用木頭搭起一座類似木製牌樓的設備,周圍有一大群鑑識員嚴陣以待。湯川與大道在牌樓旁邊討論。
草薙!湯川高聲喊道。
「看吧,被抓包了。」
「囉唆耶。」草薙皺眉,在攜帶型菸灰缸裡按熄香菸。
湯川朝兩人招手,薰和草薙一起走過去。
「你看看。」
湯川遞出一個長、寬約十公分的扁平盒子,中央有一片細細長長的心型金屬片。
「這是甚麼?」草薙問他。
「金屬片材質是不鏽鋼,厚度大約一公釐,但不是整片平均,有厚薄不一的部份。至於為甚麼要設計成這樣,之後再解釋。金屬片內側塗上調製成膏狀的炸藥,炸藥裡層還裝設了可用無線電操作的引爆裝置。」
「這玩意兒真危險。」
「所以我才說得嚴禁煙火呀。不好意思啊,別在這裡抽菸。」
草薙撇了撇嘴,挑起單邊眉毛。
「這個木製牌樓呢,就當作友永家偏屋的書櫃。根據平面圖,窗戶離這裡大約五公尺。」
湯川指著豎立的玻璃窗模型,窗戶另一側則堆積著沙包。玻璃窗前面擺了一座高台,台子上放著用一塊布覆蓋的方形物體。
「那是甚麼?」
聽草薙一問,大道立刻回答,「豬肉。」
「這是用來測試穿透力的,畢竟不能找真人來試。」
「原來如此。」
湯川將手上的小盒子放在木造牌樓中央,並把金屬片對準玻璃窗的方向,仔細調整位置。
「準備好了,離遠一點吧。」
湯川一說完,大道趕緊通知所有人退後,湯川、草薙及薰走到二十公尺以外,躲到停放的車輛後面。
大道以擴音器與同事們取得聯繫後,告訴湯川,「隨時OK。」
「那就開始吧。」湯川瞥了手錶一眼,接著操作起筆記型電腦。
先是一聲低沉的爆裂聲,隨即聽到玻璃破裂聲。
結束了。湯川宣佈。
大道和草薙、湯川一起走出來,薰也跟在後面。
湯川一馬當先撿起外層包著布的豬肉,那塊肉已經從高台上掉下來了。他解開布,將豬肉遞到薰等人面前。「你們看看。」
薰驚訝地睜大了眼。厚實的肉塊表面出現一個類似利刃穿刺的小洞,那個洞深達裡側。
「簡直就跟刀子穿刺傷沒兩樣。」草薙說出了薰的想法。「利器到哪兒去了?」
「在那邊吧。」湯川指著那堆沙包。
不一會兒,一名檢查沙包的鑑識員拾起一樣東西。「找到了!」他隨即拿過來給湯川。
「了不起。」湯川接過那東西,喃喃低語。
草薙瞪大了眼。
「剛才那片心型金屬變成這樣?太誇張啦。」
薰也有同感。這東西簡直就是刀鋒,雖然沒磨得很鋒利,但銳利程度似乎只要使點力就能刺穿肉體。
仔細一看,金屬片竟然是中空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請用外行人也聽得懂的方式解釋一下吧。」草薙說道。
一行人來到警視廳的小會議室聽取說明,間宮和鑑識科負責人也一同列席。
「一般來說,引爆炸藥時,爆破的威力會呈現球狀擴散,或許說朝四面八方分散比較容易懂。不過,只要在炸藥上做過一些處理,其實是可以控制爆破力的方向。比方說,在一塊炸藥上挖出圓錐狀凹槽,爆炸的能量就會集中在凹槽前方。這稱為『聚能效應』(Munroe effect)。此外,也可以將炸藥製成非常輕薄的片狀,或是用兩種以上的炸藥疊層等等,這些都能讓半數以上的爆炸能量朝預期的方向集中。像這樣,將處理後的炸藥塗抹在金屬片上,就能利用爆破能量的反作用力發射金屬片,同時造成金屬片變形。在這裡要說明的一個重點就是,金屬片的變形狀況也能以人為控制。舉例來說,假設在圓形金屬片中央留下凹槽,爆炸能量會在一開始抵達中心點,使得圓心部份先發射,離中心越遠的部份則越慢發射。」
湯川掏出手帕,對一旁的薰說:「妳用雙手同時往兩側拉。」
她照著做了之後,湯川伸出食指按壓手帕中央。
「像這樣,前端就會變形成尖銳的狀態。從這個形狀就能預測發射出來的金屬具有極強大的穿透力。實際上,的確有利用這種技術開發的武器,稱為『自鍛破片彈』。當然,它也有和平用途,使用這項原理讓金屬成形的方式就叫做爆炸成形或爆炸加工。」
湯川從一旁的公事包中拿出一本參考資料,薰覺得有點面熟。
「這是友永幸正大約二十年前寫的論文,主題是『爆炸成型中金屬流體動向之分析』。友永經過無數次實驗,以龐大的數據資料歸納出各種條件的爆炸下所導致的金屬變形狀況。從炸藥的種類、份量、形狀、金屬片的材質、形狀、尺寸……,可以說有數不清的組合,他都一一嘗試,最後完成了幾近無懈可擊的模擬。對於這位老師……友永來說,他能隨心所欲改變金屬形狀。我們也因為對這份精湛的技術表達敬意,才稱他為『金屬魔術師』。」
湯川翻開論文的某一頁,出示給在場者。
「這裡記載了模擬流程。這次我就是依照這套流程,推算出將形狀製成酷似日本刀刀鋒的條件,剛才那場實驗就是根據這些內容設計的。至於結果,相信草薙、內海兩位刑警,以及鑑識科的成員都看得很清楚。」
說到這裡,湯川似乎用盡了所有氣力,癱坐在椅子上。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間宮把玩著變形的金屬片。「這種機關能夠簡單設定嗎?要精確鎖定位置似乎不容易呀。」
「您說得沒錯。案發當天,友永曾經在白天去過偏屋,雖然只有幾分鐘,但他確實是一個人。我推測應該在那時候設定機關,很可能把裝置的外型偽裝成一本書。此外,設置時最講究的就是高度和角度,不過友永具備了用來定位的工具。」
「工具?」
「就是拐杖。經過改造後,把手可以伸長,我猜他認為,要定出被害人軀體的相對位置,一般拐杖的長度是不夠的。此外,把手上還加裝雷射光筆,應該是用來定出金屬片發射後的位置吧。」
間宮聽了直搖頭。並不是無法理解,而是對湯川的慧眼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可以從遠距離操縱嗎?又不能確定會不會正中被害人。」
此時,在一旁的草薙插話回答。「所以才設計讓被害人站在射程上呀。」
「怎麼設計?」
「用電話。雖然沒查到NTT的通話紀錄,不過那個主屋和偏屋之間有內線,可以打電話指示被害人站在窗邊。」
「指示對方站在窗邊?這麼說一定會被質疑吧?」
「明講當然會讓人起疑呀。但如果換個說法呢?例如,有人要來搬走你心愛的獨木舟喔。友永幸正事先對被害人說過,管委會希望他把獨木舟撤離,但據我們調查,並沒有這件事。我猜很可能是為了打那通電話預留的伏筆。這麼一來,被害人為了確認自己的獨木舟是否安好,就會走近窗邊吧。加上從友永的房間能清楚看到偏屋的窗戶,於是當他確認被害人站到鎖定位置後,接下來只要按下引爆器的開關就行了。」
如行雲流水般解說完畢之後,草薙看著湯川笑了。這番推理確實精采萬分,可惜並非草薙想出來的。
間宮沉吟了一會兒。
「問過負責解剖的法醫了嗎?」
「問過了。」薰回答。「法醫說,傷口看起來確實很像是這類形狀的尖刀貫穿。不過還是加了但書,如果實際上辦得到的話。」
間宮交抱著雙臂。
「那就沒錯了。接下來剩下證據啦。」
「只要找到穿破玻璃窗的凶器就行了。」草薙回答,「大概在湖底吧。」
「打撈吧。」間宮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大夥兒魚貫走出會議室,薰也跟在眾人之後,但突然在驚覺之下轉頭,發現湯川還坐在原位,雙眼直盯著那本論文。
「湯川老師,」她問著循聲抬頭的湯川。「這樣好嗎?」
「當然,有甚麼問題嗎?」
沒有。薰搖搖頭走出房間,草薙在外頭等著。
「那傢伙是真正的科學家,所以絕不容許有人用科學殺人,就算是恩人也一樣。」
薰沒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14
湯川聯絡薰時,已經是友永幸正被捕的第四天。他問薰能不能安排讓他見友永一面。
友永目前在轄區的拘留所,對於犯行大致上已完全招供,不久就會移送檢方。
薰請示間宮,長官的答覆是「無妨」。她轉達給湯川後,他只說了句「謝謝」就掛了電話。
在等候他出現的這段時間,薰坐立難安。這個物理學家到底有甚麼打算,難道只是單純向過去的恩師道別嗎!?
警方為了尋找沉在池底的金屬片,前後整整花了三天。最後找到的東西和湯川在實驗中製作出來的極類似。分析金屬片上沾附的肉屑,DNA化驗結果與友永邦宏一致。
友永看到金屬片之後,立刻認罪,與先前被湯川勸說自首時判若兩人,也不做任何辯解。間宮等人認為,或許當他知道警方開始打撈水池,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吧。
至於犯案動機,本人供稱是「再也無法忍受財產被那種男人花光光」。
「你想想看,名義上雖然是我兒子,但我從他還在襁褓時期就沒再見過面,怎麼可能任由他把我珍貴的財產花光呢!我還想多活幾年,往後只能靠這筆錢了,好幾次請他搬出去也不成,再也沒別的辦法了。」友永語氣平靜地對著負責訊問的草薙說道。
至於當天邀請那些學生,目的就是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
「如果只有我和奈美惠,不就會被懷疑是我們倆其中之一幹的嗎?所以我才把他們幾個找來,還以為能順利矇混過去呢。最失敗的就是不該把那個人也叫來,湯川呀!沒想到他還記得這麼久以前的事,我以為大家早就忘了我的研究。」
薰問他,先前湯川勸他自首時有甚麼想法,友永卻噗哧一笑,這麼說:
「因為我認為怎樣都能自圓其說嘛。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連內線電話、拐杖機關都察覺到了,真是個大麻煩。」
這個麻煩的男人在中午過後不久就現身了。湯川換了一套和先前到友永家不同的西裝。
「老師的狀況怎麼樣?」他見到薰的第一句話就這麼問。
「身體好像還好。現在也不會有長時間的偵訊了。」
薰和湯川在偵訊室等候,不一會兒,一名女警帶著友永進來,他拄著一根手杖,似乎在走廊上下了輪椅。
友永露出微笑,在椅子上坐下。先前站著等候的湯川見狀也拉了椅子。
「怎麼啦,一臉無精打采。」友永問道。「心情應該很痛快吧。不但建立了一番精采的推理,而且還實驗成功,身為一名科學家該心滿意足了吧?開心一點呀。或者是感到憤憤不平,認為我辜負你苦口婆心的一番好意。」
湯川深呼吸了一口後說:「老師,您為甚麼不能全心信任我們呢?」
友永詫異地臉色一變。「甚麼意思?」
「內海,我不清楚這個人先前在此做過甚麼供述,但那都不是真的。至少動機大錯特錯!」
「你在胡說甚麼!?」
「老師,您早知道事情會……,不對,應該說您正希望有這樣的發展才犯案的吧。」
看得出友永的表情頓時僵硬。
「胡說八道!世上哪有人為了被逮而故意殺人的。」
「事實上真的有呀!近在眼前。」
「怎麼可能。你少亂講。」
「湯川老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薰問道。
「刑警小姐,不用多問,不必理會這個人說的話。」
「請您閉嘴。」薰回答。「如果不照做的話,就請您出去。──湯川老師,請告訴我真相。」
湯川嚥了一口氣,下了決心。
「我先前不懂的是老師展示那根拐杖,如果不知道拐杖的機關,是無法解開裝置定位的謎團的。但就是因為看過那根拐杖,我才能一步步做出推理。於是,我想到會不會老師打算自首,因為無法下定決心,才希望我在背後推一把。」
在一旁聆聽的薰這會兒也懂了。所以,湯川當時才會問友永:「難道您不打算自首嗎?」
「在老師被捕之後,我一直苦思這件事。最後突然發現,我根本大錯特錯。其實這一切都在老師的算計之中,只要想到老師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結果,一切都說得通了。」
「怎麼說呢?」薰問道。
「妳想想,老師這次被捕之後的結果如何?」湯川問薰,然後轉而看著恩師。「養育自己的父親被捕,奈美惠一定很傷心,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另一方面,她從此能夠擺脫照顧輪椅老人的生活,這麼一來,就能與同樣得照顧臥病親人的紺野先生結婚。此外,一旦邦宏不在人世,您就能順理成章將所有財產全留給她。換句話說,這起案子不是為了您自己,一切的出發點都是保障奈美惠的幸福。」
令人意外的真相讓薰一時之間啞口無言。她調整一下呼吸後才問友永,「是這樣嗎?」
只見友永鐵青著臉,睜大了眼,全身微微顫抖。
「胡說……哪有、哪有這種事!何必繞這麼大一圈……」
薰驚訝地看著湯川。
「是啊。如果目的只是為了殺害兒子然後被捕,不需要刻意用這麼複雜的方法吧!」
湯川聽了只露出微笑。
「一般人或許如此。隨便拿把刀子甚麼的砍殺,或是用繩索勒死也行。但老師卻無法做出這種事,若是打算殺害一名年輕男子,老師能用的僅是自己的專長,也就是換『金屬魔術師』上場!然而,使用這套魔術卻得面臨一個大問題,就是警方可能看不出行凶手法。」
啊!薰低聲驚呼。
「案發現場受到炸藥的影響,發生了火災,加上要讓被害人站在窗邊,關鍵的凶器難免會掉進水池裡。然而,對『金屬魔術師』一無所知的警方,恐怕只會認為被害人是遭利刃刺死。這麼一來,就成了完全犯罪,自然無法達到預期的目的。於是,他找來熟知這項魔術,並且和警方有淵源的人過來。」
「就是湯川老師……」
湯川緩緩點頭。
「之所以向我展示拐杖,也是為了讓我解開謎團吧。友永老師,您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就是操控金屬,但您在操控人心方面也是厲害的魔術師。我完全被您操控在股掌之間。」湯川深深吐了一口氣,看著薰說:「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不過,既然這樣,自首不就好了嗎?自首就能確定被逮捕呀。」
「這當然也可行,但自首的話很可能獲得酌情減刑。」
薰意外地嚥了一口氣。她瞭解湯川話中的含意。
「一般嫌犯都希望能獲得酌情減刑,但這次卻不一樣。這位嫌犯希望儘可能延長刑期,甚至最好在獄中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所以他不能自首。依照計劃行凶,被找到證據後才無奈地自白──這起案件必須具備這般情節。」
友永垂頭喪氣。在萬念俱灰中似乎也透露一絲塵埃落地的踏實心情。
「妳認為老師為何始終沒有收養奈美惠呢?」湯川問薰。
她也搞不懂,只好搖搖頭。
「這是因為,一旦這麼做,照顧老師就成了她的義務呀。老師一面受到奈美惠的照顧,同時又希望能讓她擺脫這種生活。但是,老師,我不認為奈美惠在照顧老師時感到任何痛苦。」
湯川低著頭沉思一會兒,之後似乎下定決心又抬起頭。
「我和奈美惠談過,她也向我坦承與被害人之間的事。」
友永心頭一驚,睜大的眼中充滿怒氣。「該不會……」
「她說,說不定爸爸已經知道那件事。至於那件事指的是甚麼,您心裡有數就好。其實我本來不願提起。」
聽到這裡,薰想都沒想就憑直覺開口。
「難道奈美惠小姐和被害人之間有親密關係……」
「當然,並非出於雙方同意。」湯川解釋。「但她隱瞞事實,為的就是不讓老師傷心,也從來沒提過要搬走,只因為她一心想照顧老師。」
友永臉上逐漸露出苦悶的表情,兩頰不住地痙攣抖動。
「還有啊,老師,」湯川繼續說。「您能依靠的不止奈美惠一個人,還有我們大夥兒呀!所以我一開始才問您,為甚麼不肯相信我們呢。」
友永抬起頭,雙眼佈滿血絲。
這時,偵訊室房門打開,草薙走進來,在湯川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讓他們進來吧。」湯川小聲回答。
不一會兒,三名男子走進偵訊室。先前曾經找他們問過話,所以薰也知道這些人。安田、井村、岡部──都是當天在友永家聚會的學生。
你們幾個……,友永喃喃自語。
「是我找他們來的。」湯川說,「將來我可能也得上證人席,我打算在法庭上說出剛才那番話,並請求法官酌情減刑。不管老師怎麼想,我都會盡力讓您早一天出獄,相對地,我們也會負起照顧老師的責任。所以,在您服刑期滿後請儘量依靠我們。求求您。」
站在一旁的其他三人也跟著湯川深深低下頭。
友永舉起右手遮著眼,身體微微晃動,忍不住嗚咽。
我輸啦,他嘴角泛起淺笑。
「沒想到結果竟然是這樣。被你擺了一道,唉,我認輸啦。」
他放下右手,眼中泛滿熱淚。
「你變啦。記得你以前明明對科學以外的事物不感興趣,甚麼時候也開始瞭解人心了呀。」
湯川微微一笑。
「人心也是科學,而且意想不到的深奧。」
友永凝視著得意門生,點了點頭。
「一點都沒錯。」接著,一頭白髮的他低下了頭。「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