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搜索救援之王
看到這艘快艇，你不可能不產生自豪感，雷德．韋格納思忖著。海岸防衛隊的快艇潘納奇號是一艘設計上出了差錯的艦艇，但這是他的艇。它的船身漆成白色，像冰山一樣耀眼－－只有船頭有一道橘紅色的條紋，表明它屬於美國海岸防衛隊。潘納奇號不是艘大型艦艇，全長只有二百八十英尺，但這屬他所有，是他指揮過最大的艦艇，當然，也將是他指揮的最後一艘艦艇。韋格納是海岸防衛隊中最年長的艦長，但是他是條好漢，被譽為搜索救援之王。
他的救援生涯的開端與許多海岸防衛隊成員完全一樣。當時他是個年輕人，來自種植小麥的堪薩斯州的一個農場，從未見過大海。中學畢業那一天就來到海岸防衛隊的招募站。他不願去過駕駛拖拉機和聯合收割機的生活，終於找到了一處與堪薩斯迥然不同的地方。那個海岸防衛隊士官沒有費許多口舌作宣傳，一星期後韋格納便坐上汽車，一直來到新澤西州的梅角，開始了這個職業生涯。他還能記得那天早上見到的士官長，他對他們講了海岸防衛隊的信條。「你們得出海。你們不一定非得回來。」
韋格納在梅角發現的是西方世界最後一個、也是最好一個道地的船舶駕駛學校。他學會了如何使用纜繩和打水手結、如何滅火、如何到大海裡去救護落水後不會游泳或陷入恐慌的遊客，如何第一次就能取得成功，每一次都能幹得出色－－否則自己就有可能回不來。畢業後，他被分配到西海岸。不到一年他昇了級，成了帆纜下士。
大夥兒早就公認韋格納具備最罕見的天賦－－水手的眼睛。這是一個含義很廣的術語，意思是在航行中他的手、眼和腦能動作協調，使他的艦艇航行自如。靠著一名很厲害的老領航助理士官長的指點，他不久便指揮了一艘他「自己的」三十英尺長的港口巡邏艇。遇到真正棘手的任務，士官長常常隨船同往，密切注意這名年僅十九歲的士官的操作。韋格納從一開始就證明了自己是一位什麼事情都用不著教兩遍的有為青年。服役的頭五年他勤奮學藝，時光似乎轉眼即逝。在此期間沒有任何特別激動人心的事情，只有一系列按照教本去幹的工作，但他幹得得心應手，一帆風順。到他考慮並且決定延長服役期時，有一件事顯而易見，那就是一旦有棘手的工作需要完成，他的名字就會首先被想到。第二個服役期還沒結束，軍官們聽取他的意見已成為常事。他三十歲的時候，成了海岸防衛隊中最年輕的副水手長之一，已經是個小有影響、能在幕後左右局勢的人物，其中有一件事就是他最終指揮了無敵號。這艘四十八英尺長的船早已享有頑強和可靠的美名。風暴出沒的加利福尼亞海岸是這艘船大顯身手的地方。正是在這兒，韋格納首次成了聞名遐邇的人物。每當有漁民或駕駛遊艇的人遇上麻煩，無敵號似乎總是會在那兒出現。它像一列軌道滑行車在三十英尺寬的「海上軌道」上穿梭巡弋，船員們手持繩索和安全帶各就各位－－但當它在那兒出現、並且準備投入行動時，總是有一位紅髮的士官長在掌舵，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歐石南根製的煙斗。在第一年裡他至少救起了十五條命。
直到他調出這個孤寂的巡邏站為止，他所救的人數已增加到五十名。兩年之後，他當了一個巡邏站的站長，得了一個水手們都夢寐以求的「船長」頭銜，實際上他才是個二級士官長。他的巡邏站位於流入世界最大海洋的一條小河的岸邊，被他管理得條理井然，可以和任何一艘船媲美，然而前來視察的軍官並不是來看韋格納是如何進行管理的，而是來看事情應該是怎樣管理。
也說不上是凶還是吉，發生在俄勒岡海岸一場罕見的冬季風暴改變了韋格納的生涯。當時他正負責一個較大的救生站，離哥倫比亞河口和它素有惡名的沙洲不遠。他收到一艘名叫馬利－卡特號的遠海漁船發出急促狂亂的無線電呼救：引擎和船舵失靈，船被沖往船隻屢遭厄運的下風岸。韋格納本人指揮的巡邏艇，八十二英尺的尖兵加布里埃爾號九十秒鐘內就駛離了碼頭。船上有飽經風浪的老水手，也有初出茅蘆的實習生，他們都繫了安全帶，而韋格納用自己的無線電系統協調救援工作。
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經過六小時的苦戰，韋格納剛把馬利－卡特號的六位漁民救上艇，狂風和惡浪就向他的快艇襲來。當最後一名漁民被救上艇時，馬利－卡特號觸上了暗礁，啪地一聲斷成兩截。
事情就那麼湊巧，那天韋格納的船上恰好有一名記者。這人是為波特蘭俄勒岡人提供特寫稿的年輕作家，也是一位富有經驗的快艇駕駛員，他認為自己深諳大海的奧秘。當快艇穿過哥倫比亞河口的沙洲地區似山一樣高的巨浪時，那位記者對著筆記本嘔吐起來，可是他用他的軍官制服擦了擦本子，又繼續往下寫著。那位記者隨後發表了題為「沙洲的天使」系列文章，並因此獲得普立茲新聞報導獎。
過了一個月，在華盛頓一名來自俄勒岡州資歷很深的參議員－－他的侄子是馬利－卡特號上一名船員－－大聲疾呼，對為什麼像雷德．韋格納這樣出色的人還不陞軍官表示費解。當時海岸防衛隊的司令正在那間屋子裡商討防衛隊的預算，這番議論引起了這位四星將軍的重視。到了週末，雷德．韋格納就被任命為海軍中尉－－那位參議員還說過，他當少尉年齡有些嫌大了。三年以後，他又被推薦擔任更高一級的指揮官。
要那樣做只有一個問題，司令官考慮著。確實有一個他可以擔當的指揮職務－－潘納奇號－－但這項任命看起來有利有弊。這艘快艇即將全面竣工。它本來是一種新型艦艇的第一艘，但由於基金被削減，船廠破了產，受命指揮該船的船長因瀆職而被解除職務。給海岸防衛隊留下的是一條躺在停業的造船廠裡、引擎不能運轉的廢船。但是海岸防衛隊司令認為韋格納能創造奇蹟。為了使這項任命公平合理，他調給韋格納幾名出色的士官當左右手來支撐毫無經驗的軍官層。
韋格納來到船廠大門時，受到憤懣的工人們組成的糾察隊的阻攔。他穿過糾察線後，深信不會有大的麻煩了。但他看到了那艘所謂的快艇，那是一件鋼鐵製成的工藝品，一頭成尖角，另一頭成鈍角，油漆塗了一半，到處掛著電纜、堆著板條箱，就像一個死在手術臺上的病人，被扔在那兒任其腐爛。倘若要說這一切還不算嚴重的話，那麼更嚴重的就是潘納奇號甚至無法離開船臺下水－－有一個工人幹的最後一件事就是燒壞了吊車的馬達，因此吊車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前任船長已經名譽掃地地離開了。接受任命的全體船員集合在直升機平臺上迎接他，看起來就像一群被迫參加一個不受他們喜愛的叔叔葬禮的兒童。韋格納打算對他們講話時，麥克風又出現了故障。這一來，反而打破了令人不快的氣氛。他抿著嘴輕輕地笑著，揮手招呼大家到他面前去。
「夥計們，」他說道。「我叫雷德．韋格納。再過六個月，這艘快艇將成為美國海岸防衛隊最好的船隻。再過六個月，你們將成為美國海岸防衛隊中最優秀的隊員。使這一切成為事實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而我只是幫你們一把。從現在起，當我在考慮我們的行動方案時，我要把你們的自由支配時間減少到能夠承受的最低限度。你們好好去樂一下吧。等你們回來，大夥兒就開始工作。解散。」
這群人一齊「哦」地叫了一聲。他們本以為頭兒要大聲叫罵一通的。新來的士官長們很高興地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那些一直在考慮提前結束行伍生涯的年輕軍官們也大吃一驚，茫然地回到軍官艙裡。韋格納在和他們會面之前，先把三位領頭的士官長拉到一邊。
「先把引擎弄好，」韋格納說道。
「我可以讓它始終保持一半動力。不過，要是你想使用渦輪增壓器，十五分鐘後就整個兒完蛋啦，」歐文斯士官長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馬克．歐文斯玩船用柴油機已經有十六個年頭了。
「你能把我們帶到柯蒂斯灣嗎？」
「只要你不在乎多花一天時間，艇長。」
韋格納扔下了第一枚炸彈。「行－－因為我們兩星期後就要啟程，而且我們要在那兒結束整個裝配工作。」
「吊車的新馬達要一個月才能準備好，長官，」帆纜士官長鮑勃．賴利說道。
「吊車能轉動嗎？」
「馬達燒壞了，艇長。」
「到時候，我們就從船頭到吊車臂的後端之間拴上一根纜繩，我們前面有七十五英尺的水道。我們用鈎爪鈎住吊車，輕輕把它往前拉，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吊車轉過去，然後再拉回來，」艇長說著瞇起了雙眼。
「也許會把它弄壞的，」賴利隔了一會兒說道。
「吊車不是我的，可是這船卻是我的。」
賴利大笑起來。「哈，真高興又重新見到你，雷德－－對不起，韋格納船長！」
「第一項任務是把船開到巴爾的摩去裝配。我們來合計一下，有哪些事要幹。讓我們一次完成一項。明天早上，哦，七時再見。還是自己煮咖啡嗎，波泰奇？」
「一點兒不錯，長官，」航信士官長奧雷亞回答道。「我把壺拿來。」
韋格納說得完全正確。十二天後，潘納奇號上到處仍綑著木條箱和各種器材設備，雖然沒有多大變化，但確實已做好航行準備。吊車是在天亮前被移開的，因為他們唯恐有人看到。那天，當糾察隊來到時，他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船已開走。他們原先都以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那船還沒有油漆完畢呢。
油漆工作是在佛羅里達海峽完成的。此外還完成了一件更重要的工作。韋格納正在艦橋上進行午前值班。他坐在皮椅裡打著盹，忽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歐文斯士官長請他去引擎艙。韋格納到了那裡，發現僅有的一張工作臺上鋪著圖紙，管理引擎的實習生正俯在上面，身後站著擔任技師的士官長。
「你是不會相信的，」歐文斯說道。「告訴他吧，小傢伙。」
「我是水手奧布雷基，長官，這臺引擎安裝得很不對勁。」年輕人說道。
「你這樣想有什麼根據？」韋格納問道。
這臺大型船用柴油機是一種新型產品，為了操作和保養的簡便，其設計非常獨特。為此，還向所有機艙工作人員提供使用說明的小冊子。小冊子中都有套著塑膠薄膜的圖表，使用起來比建築者的圖紙要方便得多。由製圖公司提供的圖解說明的放大照片上套著樹脂薄膜，它實際上就是工作臺的表層。
「長官，這引擎很像我父親拖拉機上的引擎，只是大一些，但是……」
「我想你講得有道理的，奧布雷基。」
「渦輪增壓器裝配有問題。它與這些圖紙相同，但油泵通過渦輪增壓器把油打了回去。這些圖紙錯了，長官。某個製圖員搞錯了。你看這兒，長官。油路應當從這兒進去，可是製圖員把它畫錯了方向，誰也沒有發現，而且……」
韋格納只是笑著，他看著歐文斯士官長說：「要多久時間能弄好？」
「奧布雷基說，他可以在明天的這個時候讓它運轉，艇長。」
「長官，」說話的是輪機官米契爾森上尉。「這是我的過錯，我本應當……」上尉等待著挨一頓臭罵。
「米契爾森先生，從這兒要汲取的教訓是即使對說明書也不能相信。明白了嗎，先生？」
「明白了，長官！」
「很好，奧布雷基，你是一等水兵，是嗎？」
「是的，長官。」
「不對。你是下士機械師啦。」
「長官，我得通過書面考試……」
「你認為奧布雷基已經通過考試了嗎，米契爾森先生？」
「你完全可以這樣認為，長官。」
「幹得不錯，夥計們。明天這個時候，我希望能航行到二十三節。」
從這以後事事一帆風順。引擎是艦船的心臟，天下沒有哪個水手喜歡慢船而不要快船。當潘納奇號的航速達到二十五節，並且連續三小時保持這個速度時，刷油漆的人幹得更好，廚師花更多的時間做飯菜，技師們把螺絲擰得更緊了。他們的艦艇再也不是殘次品啦，一股自豪感在全體水手的心中油然升起，就像夏季暴風雨後出現一道美麗的彩虹－－他們更為之感到驕傲的是發現故障的人就是他們自己人。一天早上，潘納奇號劈波斬浪駛進柯蒂斯灣海岸防衛隊的船塢。韋格納指揮著駕駛，他把自己的才能表現得淋漓盡致，只用半個小時就將船迅速靠上碼頭。「那老傢伙對如何駕駛這條老爺船確實胸有成竹，」一名帆纜水手在前甲板議論道。
第二天船上佈告欄裡出現了一條標語：潘納奇：朝氣蓬勃的作風。七個星期後，快艇被編入現役，往南駛向阿拉巴馬的莫比爾去執行任務。這時，它的名聲已經完全配得上它的名字了。
※※※
這天早上大霧彌漫。艇長很喜歡這樣的天氣，但他卻並不喜歡自己現在的工作。救援之王眼前已經變成一名警察。在他的職業生涯過去大半的時候，海岸防衛隊的使命發生了變化。他現在面臨的情況已經不是當年在哥倫比亞河沙洲上看到的場面，因為在那兒敵人依然是風浪。墨西哥灣內也有風浪，不過還要加上一種新的敵人，毒品。毒品可不是韋格納花費大量心思考慮的對象。對他來說，藥品是醫生用處方開出來的東西，並根據藥瓶上的使用說明服用，直到吃完為止，然後把藥瓶一摔了事。當韋格納想調整一下自己的思想時，他採用的是水手傳統的方式－－喝些啤酒和烈性飲料，不過，他發現自己這樣做的次數已經減少，因為他已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他向來害怕打針－－任何人都有他的個人恐懼嘛－－想到竟有人甘心樂意地把針頭扎進自己的手臂，他總是驚訝不已。想到要把白色的粉末吸進自己的鼻子－－唔，他覺得實在難以令人置信。在他這一代中，他對毒品的態度並不算十分幼稚可笑。他清楚地知道，問題實實在在地存在。如同其他穿軍服的人一樣，每過幾個月他就得提供一次尿液樣本以證明他並沒有使用「管制品」。這種事情被年輕船員視為理所當然而加以接受，可是對他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卻是使人惱火和感到恥辱的事。
當然，那些販運毒品的人更引起他的直接關注，但是他此刻最關注的卻是他的雷達螢光幕上出現的光點。
眼前他們遠離家鄉，距墨西哥灣海岸有一百英里。那艘羅茲級遊艇早就該到了。船主幾天前曾經請求說他要在外面待上一、兩天……但是他的生意合夥人覺得有些蹊蹺，便給當地海岸防衛隊掛了個電話。經過進一步調查，他們知道船主是個有錢的商人，每次離岸的時間幾乎從不超過三小時，而羅茲級遊艇的時速為十五節。
那艘遊艇長六十二英尺。這麼大的遊艇行駛時得有幾個人幫助才行……然而它又小得連法律都不需要它的主人持有船照。這艘價值兩百萬美元的大型摩托遊艇上配備有十五人的生活設施，還可以加上兩名船員。船主是經營房地產開發的，在莫比爾郊外有一處私人的小天地。他在海上卻是個新手，每次出海都十分謹慎小心。怪不得他機警得很，韋格納思忖道。他機警得很，不會離海岸這麼遠的。像這樣有自知之明的人在遊艇階層裡實屬罕見，在有錢人中更是如此。兩週前他去了南方，一路沿著海岸線航行，途中還做了幾次停留，但是沒有準時回來，錯過了一個業務會議。他的合夥人說，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錯過這次會議。航空巡邏人員在一天前還看到那艘遊艇，但沒有與它聯絡。當地海岸防衛隊指揮官認為這件事有點可疑。潘納奇號離它最近，於是韋格納接到了電話。
「一萬六千碼。航向○－七－一，」奧雷亞士官長根據雷達標繪圖報告道。「航速十二節。他並不是朝莫比爾方向開，艇長。」
「大霧過一小時就會消散，也許再過一個半小時吧，」韋格納判斷著。「我們現在靠上去。奧尼爾先生，全速向前。攔截航向是什麼，士官長？」
「一－六－五，長官。」
「那就按這個方向開。要是大霧不散，等我們和它的距離在二、三英里內，而又處於它的正後方時，再作調整。」
奧尼爾海軍少尉向舵手發出相應的命令。韋格納向海圖桌走去。
「你估計他去過哪兒，波泰奇？」
航信士官長標出了它的航行路線，但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東西來。「他目前的航速是最經濟的航行速度……我想，它不可能停靠過海灣中的任何港口。」艇長拿起一個兩腳規，在航海圖上比劃著。
「那艘遊艇的燃料可以……韋格納皺起眉頭。「譬如說，他在最後一個港口加滿燃料，那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抵達巴哈馬。在那兒再加滿燃料，然後可以去東海岸的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
「走黑道的，」奧尼爾說道。「很久沒碰上這樣的人了。」
「你為什麼有這種看法？」
「長官，要是我有那麼一艘大船，我絕不會在沒有雷達的情況下在霧中航行。但他船上的雷達沒有運轉。」
「我希望你的判斷有誤，孩子，」船長說道。「從上一回到現在有多久了，士官長？」
「五年了吧？也許更久。我原以為這類事情早已成為歷史了。」
「一小時後我們就清楚了。」韋格納又轉過身去望著大霧。能見度不到兩百碼。接著他又仔細地看著在防護罩裡的雷達顯示波。從顯示器上看，那遊艇是離得最近的目標。他考慮了一下，然後把雷達從發射轉到接收狀態。情報部門報告說，販毒份子如今有電子掃瞄監測裝置來探測雷達波。
「等我們靠近遊艇時，呃，比如說，相距四英里左右時再啟動雷達。」
「是，艇長，」年輕人點點頭。
韋格納在皮椅上坐下，從襯衣口袋裡取出煙斗，他發現自己抽煙斗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但這畢竟是他給自己塑造的形象的一部份。幾分鐘後駕駛臺上恢復正常觀測。按照慣例，艇長得到上甲板值兩小時早班－－那是和最年輕的值班軍官待在一起－－不過奧尼爾是個聰明能幹的年輕人，並不需要如此的監督，至少用不著奧雷亞留在他身旁。「波泰奇」奧雷亞是格洛斯特一個漁民的兒子，他的名聲與他的艇長相差無幾。他三次在海岸防衛隊學院幫助培養了整整一代軍官，就像韋格納曾一度專門指導新兵一樣。
奧雷亞也是個懂得一杯好的咖啡是多麼要緊的人。因此當他在駕駛臺上時，上他那兒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準能喝上一杯他親自煮的咖啡。這咖啡上得正是時候，它盛在一隻海岸防衛隊用的特製咖啡杯裡。杯子的形狀像一隻花瓶，包著橡皮的底部十分寬大，到杯口逐漸縮小，這樣可以防止它翻倒或咖啡灑出。這種杯子原先是為小型巡邏艇設計的，但是在行駛起來十分輕快的潘納奇號上也很實用。韋格納對此卻幾乎沒有注意到。
「謝謝，士官長，」艇長接著端起了杯子。
「我估計要一小時。」
「我看差不多吧，韋格納表示同意。「我們將在○－七－四的方位上進入戰鬥崗位。在值班救生艇上的是哪些人？」
「威爾科克斯、克雷默、艾貝爾、多德和奧布雷基。」
「奧布雷基幹過這一行嗎？」
「他是個從農場來的小伙子。懂得如何開槍，長官。賴利對他考核過。」
「讓賴利把克雷默換下來。」
「有什麼不妥嗎，長官？」
「這人身上有種讓人不舒服的地方，」韋格納說。
「或許就是愛亂嚷嚷。好久沒碰上這種人了－－嘿，我都記不清有多久了，不過，好吧，把賴利叫來？」
艇長點點頭。奧雷亞打了個電話，兩分鐘後，賴利便到了。兩名士官長和艇長在駕駛臺的翼臺上進行了商議。據奧尼爾少尉觀察，他們只用了一分鐘時間。這位年輕軍官感到很奇怪，因為他們的艇長對士官長似乎比對軍官更信賴。不過行伍出身的軍官都有自己的一套。
潘納奇號發出隆隆的轟鳴聲，全速在浪裡前進。它的航速達二十三節，以前有幾次甚至曾超過二十五節，不過，那是因為船上沒裝載東西，而且船底剛油漆過，海面也一平如鏡。眼前，甚至當渦輪增壓器把空氣不斷輸入柴油機時，最高速度才剛超過二十二節。這使航行變得十分艱困。為了站得穩當，駕駛臺上的人把兩條腿叉得開開的，而奧尼爾則儘可能地來回走動著。大霧凝成的水珠掛滿了駕駛臺的窗戶。奧尼爾迅速地打開了雨刷。他走出駕駛臺來到翼臺上，凝望著茫茫的大霧。他不喜歡在沒有雷達運轉的情況下航行。奧尼爾豎起耳朵聽著，可是除了潘納奇號自身的引擎發出低沉的隆隆聲外，其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那是濃霧的緣故。這霧就像一塊潮濕的覆蓋布，遮住了人的視線，還吞沒了聲音。他又聽了一會兒，除了引擎的聲響外，只有快艇劈開水面時發出輕輕的嘩嘩聲。他在回到操舵室之前朝艇後望了望。在大霧中很難看清這艘漆成了白色的快艇。
「那邊沒有霧號，陽光在穿透濃霧，」他說道。船長點點頭。
「要不了一小時霧就會散盡。天氣會很暖和。聽天氣預報了嗎？」
「今夜有暴風雨，長官，這場風暴昨天半夜襲擊了達拉斯。造成了一些損失。兩股龍捲風把拖車式活動房屋一起摧毀了。」
韋格納搖搖頭。「你知道，活動房屋那兒一定有什麼東西吸引著這些該死的風……」他站起身來，向雷達走去。「準備好了嗎，士官長？」
「準備好了，長官。」
韋格納把雷達撥回發射位置，然後雙眼朝下望著橡皮罩頂部的雷達顯示幕。「夠近的了，士官長。目標方位一－六－○，距離六千。奧尼爾先生，向右轉到一－八－五。奧雷亞，我要從左後方靠上去。」
「是，艇長。稍等片刻。」
韋格納關掉雷達，挺起身子。「進入戰鬥崗位。」
正如事先計劃的那樣，所有的人剛吃完早餐，警報便響了起來。當然，話是早就說過了的。大霧中也許有毒品走私船。值勤人員集中在查第阿克號橡皮船上。每個人都帶著一件武器，其中有一枝M十六自動步槍，一枝霰彈槍，其餘則是貝瑞塔九公釐自動手槍。一名隊員在艇艏操縱一門口徑四○公釐的砲。這是一門瑞典人設計的波佛斯式火砲，曾一度安裝在一艘海軍驅逐艦上，現在這艘快艇上除艇長外，誰的年齡也沒它大。就在駕駛臺的後面，一名水手解開了M二式零點五○口徑機槍的塑膠槍罩，這枝槍的資格幾乎和那門砲一樣老。
「我建議我們現在從左邊上，長官，」奧雷亞士官長說道。
船長又打開了雷達。「左轉舵，方位○－七－○。目標距離為三千五百碼。我們要從目標的左舷方向接近它。」
濃霧正在消散，霧氣變得厚薄不均，能見度在五百碼上下。駕駛臺上站著正常戰鬥值班的人，因此奧雷亞士官長便走近雷達。從雷達顯示幕上看出，在二十英里外有一個新目標，也許是一艘開往加爾維斯頓的油輪。它的方位理所當然也被標了出來。
「現在與我們朋友的距離為二千碼。方位○－七－○不變。目標的航向和速度不變。」
「很好。再過大約五分鐘就應當能見著他啦。」韋格納環顧了操舵室。他的軍官們正用望遠鏡看著。這是白費勁，但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走出操舵室，來到駕駛臺的翼臺上，往船尾的橡皮艇望去。威爾科克斯上尉對他翹起了大拇指。在上尉的身後，帆纜士官長賴利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一名有經驗的士官站在絞車操縱器旁邊。把查第阿克號放到水裡並不是件了不得的事，可是大海總是會讓人目瞪口呆。M二式機槍的槍口對著天空，一箱彈藥就在它的左邊。他聽到前面有金屬撞擊的聲響，那兒一顆砲彈被裝進四十公釐口徑的小砲。
我們以前靠上一條船為的是進行救護，現在我們卻在裝砲彈。韋格納想道。該死的毒品……
「我看到它了，」一名觀察哨報告道。
韋格納向前望去。大霧中很難看清那艘漆成白色的遊艇。但又過了一會兒，劃成方格的船尾橫板已清晰可見。他拿起望遠鏡，看見船名為帝國建設者。就是它。旗桿上沒有掛旗，不過這種情況並非反常。他還沒有看見船上的任何人。遊艇仍然在繼續往前行駛，那就是他從正後方逼近的原因。他心想，只要到了海上，瞭望哨是不大會向後看的。
「他一定會大吃一驚，」奧尼爾心裡想道，一面走出船艙來到船長身旁。「大海的法則。」
韋格納一時裡感到十分惱火，但是他立刻鎮靜下來。「雷達天線沒有轉動。當然，也許壞了。」
「這是船主的照片，長官。」
船長事先沒有看過這張照片。那船主四十五、六歲左右。顯然他很晚才結婚，因為根據報告，除了他妻子外，他還有兩個孩子在船上，一個八歲，另一個十三歲。他的塊頭很大，身高六英尺三，禿頭，有點胖，正站在碼頭上，身旁是一條很大的箭魚。他逮這條魚一定得費上很大勁，韋格納根據他眼睛周圍和短褲以下的曬黑的皮膚來判斷。接著他又舉起了望遠鏡。
「你們靠得太近了，」他說道。「轉向左舷方向，先生。」
「是，長官。」奧尼爾回到操舵室。
白癡，韋格納想道。你們現在該聽到我們的聲音了。嗯，有辦法讓他聽見。他把頭探到操舵室裡：「叫醒他們！」
潘納奇號桅桿的半腰上裝著警車和救護車用的那種警報器，只是要大得多。一會兒那嗚嗚的尖叫聲幾乎使船長跳了起來。這聲音確實收到了預期的效果。韋格納還沒有來得及數到三，遊艇的操舵室裡就探出一個腦袋，那不是船主。遊艇開始向右急轉彎。
「笨蛋！」船長高聲罵道。「緊靠上去！」接著他發出命令。
快艇也向右轉。遊艇由於加大馬力，尾部微微地後傾，但是並沒有人保佑它比潘納奇號跑得更快些。又過了兩分鐘，快艇和遊艇已成直角，而遊艇仍然在設法打彎。他們的距離靠得太近，因此根本無法使用波佛斯式火砲。韋格納下令用機槍掃射帝國建設者號的船頭。
M二式機槍噠噠地打了一個五發連射。即使他們沒有看到飛濺的水花，但這子彈的呼嘯聲卻是不會聽錯的。韋格納到艙裡取出了艇上擴音器的話筒。
「我們是美國海岸防衛隊。立即停止航行，準備接受登船檢查！」
對方的優柔寡斷顯而易見。那遊艇從左邊回過身來，但開始時沒有放慢速度。接著，有一個人來到船尾，打出一面旗幟－－巴拿馬國旗。韋格納看著這一切，感到十分有趣。一會兒報話器裡便會發話，說他們無權登船。想到這一點，他一下變得十分嚴肅起來。
「帝國建設者號，我們是美國海岸防衛隊。你們是掛美國國旗的船隻。我們要登船檢查。立即停止航行－－快點！」
遊艇停了下來。隨著引擎動力的減弱，它的尾部翹了起來。快艇不得不急速後退，以免撞到遊艇。韋格納又來到艙外，對值勤船上的人揮揮手。他們看到他模仿了一個拉自動手槍槍栓的動作，那是在囑咐船上的人要小心謹慎。賴利在手槍皮套上拍了兩下，表示讓船長知道，他們不是傻瓜。查第阿克號被放到水中。接著，韋格納又透過擴音器要求遊艇上的船員上甲板。有兩個人走了出來。他們都不像是船主，快艇在水中搖晃著，但船上的機槍牢牢瞄準他們。這是個緊張的時刻。潘納奇號要保護小船船員生命安全的唯一方法就是先發制人，然而這件事他們卻無法做。採用那種方法海岸防衛隊還從來沒有損失過一個人，不過這僅僅是個時間問題，等待只會把事情搞壞。
當查第阿克號橡皮艇開過去時，韋格納透過望遠鏡密切地注視那兩個人。一名上尉在機槍邊，也全神貫注地望著他們。儘管沒有看見他們身上帶著武器，但是要在寬鬆的襯衣裡藏一把手槍並不困難。在這種情況下，要是有人想一決雌雄，他一定是瘋了。不過艇長清楚，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瘋子－－三十年來，他一直在拯救這些瘋子。現在他要逮捕他們。這些人的瘋狂舉動不是單純的愚蠢，而是邪惡有害的。
奧尼爾又來到他的身旁。潘納奇號在海裡停了下來，引擎打著空轉。現在海浪和龍骨正好成直角，船體更緩慢而沉重地搖晃著。韋格納又一次望著船尾那挺機槍。水手使它大致上對準了方向，但是他的拇指按要求遠離扳機。他可以聽到那五個空盒子在甲板上滾來滾去。韋格納皺了皺眉。這些空盒子會妨礙安全。他要讓人找個袋子把它們放起來。那個負責機槍的小伙子可能會被盒子絆倒且射擊時失誤……
他轉過身來。查第阿克號已經靠上了遊艇的尾部。好。他們要在那兒上船。他看著威爾科克斯上尉率先登上甲板，然後等待其餘的人上去。最後一名隊員登上甲板後，上尉退後一步，然後跑步走到隊員們的前面。他沿左舷側往前走著，奧布雷基在一旁掩護著他，槍口安全地對著天空。賴利和他的助手一起進到艙裡。不一會兒，他又走到那兩個人旁邊。看他們說話的樣子非同尋常，他聽不到他們在談些什麼……
有人說了些什麼。威爾科克斯的頭迅速轉向一邊，然後又轉向另一邊。奧布雷基跨步走到邊上，槍口放了下來。兩人低頭往前走去，一會兒便不見身影。
「像是在抓人，長官，」奧尼爾少尉說道。韋格納一步跨進了操舵室。
「報話機！」一名隊員把一臺手提式報話機扔給了他。韋格納只是聽著，什麼也沒說。不管他的手下發現的是什麼，他都不願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當威爾科克斯進入艙裡時，剩下奧布雷基和那兩個人待在一起。賴利肯定發現了什麼重要東西。霰彈槍的槍口牢牢地對著那兩個傢伙。小伙子臂膀上的緊張感像電波一樣穿過海面傳到快艇上。艇長轉身面對著機槍手，看見機槍仍然瞄準著遊艇。
「注意安全用槍！」
「是！」那隊員立即回答道。他鬆開雙手，槍口隨即指向了空中。他身旁的那名軍官尷尬地向後退去。又是一個教訓。一二個小時以後少不了要挨幾句訓。這是用槍上出了差錯。
過了一會兒，威爾科克斯又出現在甲板上。賴利士官長跟在他的後面。只見他把兩副手銬遞給上尉，上尉彎下身子把那兩人銬了起來。他們準是船上僅有的兩個人。又過了一會兒，賴利把他的手槍放入槍套，奧布雷基的槍口又重新指向天空。韋格納覺得他看到那年輕人關上了槍保險。這個鄉村來的小伙子懂得如何用槍，很好，像他的艇長一樣學會了射擊。他為什麼要打開槍保險呢……？韋格納還在琢磨這個問題，這時報話機響了。
「艇長，我是威爾科克斯。」上尉站在那兒報告道。他們兩人面對著面，彼此相距一百碼。
「我正在聽。」
「情況很糟，長官……，這兒到處都是血。他們中間有一個剛才在下面擦洗客艙，但是－－這兒確實又亂又髒，長官。」
「只有他們兩人？」
「是的。船上只有他們倆。我們把他們倆都銬了起來。」
「再檢查一遍，」韋格納命令道。威爾科克斯明白了船長的意圖：他留下來看守抓住的這兩個人，讓賴利進行檢查。三分鐘後，賴利露了面，搖搖頭。韋格納從望遠鏡裡看到，他的臉色蒼白。是什麼使得鮑勃．賴利變得臉色蒼白呢？
「就這兩個人，長官。他們沒有身分證件。我認為不必再搜查，我覺得……」
「好，我再給你派個人來，並把奧布雷基留在你身邊。你能把遊艇帶往碼頭嗎？」
「沒問題，艇長。我們有足夠的燃料。」
「今晚會起風，」韋格納警告說。
「我今天早上測過天氣啦。沒問題，長官。」
「好，讓我把這個人叫來，把事情安排就緒。你先等著。」
「是。長官，我建議您派人把攝影機送過來，把這些場面拍下來，以補充照片的不足。」
「好，幾分鐘後送過來。」
海岸防衛隊基地花了半個多小時才與聯邦調查局以及毒品管制處取得一致意見。當他們在等待答覆時，查第阿克號送了一名帶攝影機和收錄音機的船員登上遊艇。一位先行登上遊艇的隊員用拍立得相機拍了六十張照片，而錄影機則用二分之一英寸的錄影帶記錄下所有的場面。防衛隊員們重新啟動帝國建設者號的引擎，朝位於西北方向的莫比爾駛去。而快艇靠著它的左舷結伴同行。他們最後決定讓威爾科克斯和奧布雷基把遊艇帶回莫比爾，遊艇上的兩名船員則在那天下午由直升機帶走－－如果天氣允許的話。直升機基地距離很遠。潘納奇號本來應當有自己的直升機，但海岸防衛隊沒有足夠的經費購買那麼多的直升機。第三名船員登上了遊艇，現在該把抓住的人押回潘納奇號了。
賴利士官長把那兩個人帶到船尾。韋格納看著他俐落地把他們扔到查第阿克號上。幾分鐘後，橡皮艇被提上甲板。遊艇向西北方向駛去，快艇改變航向，繼續執行巡邏任務。走下橡皮艇的人中，第一個來到艦橋的是那位用拍立得相機照相的人。他遞上了六、七張照片。
「士官長挑了幾張讓您瞧瞧，艇長。實際現場的情況比照片更慘不忍睹。等您看了錄影就知道了。錄影帶已經在準備複製。」
韋格納把照片還給了他。「好－－所有照片都放入存證據的儲藏箱裡。你回到他們那兒去，讓邁爾斯在錄影機裡放上新錄影帶，我要你們大夥兒對著攝影機把看到的一切說一遍。你們知道該怎麼辦。要保證錄好。」
「是，長官！」
一分鐘後賴利來了。羅伯特．蒂莫西．賴利是人們傳統觀念中的那種帆纜士官長。他身高六英尺二，體重超過二百磅，長著兩條猩猩似的毛茸茸膀子，喝起啤酒來像不要命，說起話來聲若洪鐘，能蓋住冬天的狂風。他大得出奇的右手抓著兩個塑膠食品袋。看他的臉色，他現在已經不是震驚，而是憤怒。
「那兒簡直像他媽的屠宰場，長官。就像有人炸翻了兩桶褐色的油漆－－只不過那不是油漆。老天爺。」他遞上一隻袋子。「那個小個子正在艙裡清洗現場時，我們把他們抓起來的。艙裡有一個金屬垃圾箱，裡面大約有六個子彈殼。這兩個是從小地毯上取下來的－－就像他們教我們的方法那樣，艇長。我是用圓珠筆把它們挑起來的，好不容易才把它們放入口袋。兩枝槍我留在船上了。我把它們也裝進了袋子。還有更駭人聽聞的呢。」
另一隻袋子裡放著一張鑲有框子的小照片，這一定是遊艇的主人和他的全家。除此以外，袋子裡還裝著……
「是在桌子底下發現的。還強姦過。她一定是月經來了，可是他們並不因此而放過她。也許就是他妻子。也許還有那個小姑娘。在船尾瞭望臺上有幾把殺人的刀，全沾滿了鮮血。我猜想，他們肢解了軀體，然後把他們丟進大海裡了。這四個人現在已葬身沙魚之腹。」
「毒品呢？」
「水手艙裡藏著二十公斤左右的白粉，還有一些大麻，不過看來像是個人自用的。」賴利聳聳肩膀。「我甚至沒有費神去使用檢驗工具，長官。沒關係。這是道道地地的海盜搶劫和謀殺。我在甲板上看到一個子彈孔。完全打穿了。雷德，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情景。就像是在電影中看到的一樣，不過更可怕。」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您應該上那兒去看一下，長官。」
「我們對抓住的那兩個人的情況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他們只是咕噥著，至少我在那兒時，他們什麼也沒說。沒有身分證件，而我也不想為了找護照和毒品在那兒耗費時間。我想，我還是把那些事兒留給真正的警察去幹吧，操舵室乾乾淨淨的，有一間廁所也很整潔。威爾科克斯先生用不著費很大勁兒就可以把船帶回去。我聽他對奧布雷基和布朗說，不要碰任何東西。船上燃料很充足，他可開足馬力。要是老天幫忙，他半夜前就可以把它開到莫比爾了。真是條好船。」他又聳聳肩。
「把他們倆帶上來，」韋格納過了一會兒說道。
「是。」賴利向船尾走去。
韋格納把煙斗填滿了煙絲，卻記不起火柴放在哪裡。當他遠離塵世在從事別的工作時，這世界全變了，而且變得他一點也不喜歡。海上的一切已經夠險惡的。狂風和巨浪是人類不共戴天的敵人。大海總是在虎視眈眈地等待機會。無論你認為自己是多麼出色，這都無關宏旨。只要有一次，僅僅一次，你忘記了無論如何都不能信任大海，那它就會得手。韋格納就是一個從來也不忘記這一危險的人。他牢記這種危險，並且保護那些忘記這一危險的人，因此他過著一種充實而又滿足的生活。他愛在這艘雪白的艇上當個救護天使。只要韋格納在身旁，你就永遠不會遭殃。你總是有機會，而且有極大的可能被韋格納從大海和風暴的死神之手赤手空拳地把你奪回來……可是現在沙魚卻把四個人當成一頓美餐。儘管海上風雲變幻莫測，韋格納總是熱愛大海。然而沙魚卻是討厭的東西，而且，一想到沙魚在吃他本來可以拯救的人……韋格納想，這四個人忘記了不僅僅海裡才有沙魚。那就是世風日下的根源。海盜行徑。他搖搖頭。海上的人們稱它做海盜行徑。那就是韋格納童年時埃洛弗林在電影裡所描寫的情景。那是兩個世紀前就已經滅絕的罪惡行為。海盜行為和謀殺，就連電影通常也已經不再涉及這種情節了。過去，海盜行徑，還有謀殺和強姦，每一條都是滔天大罪……
「站直！」賴利抓著這兩個人的膀子吼道。這兩個人仍然戴著手銬，賴利的雙手像兩把鉗子，使他們動彈不得。奧雷亞在一邊監視著他們。
這兩個人都二十五、六歲左右，身子瘦削。高個子約六英尺，態度傲慢，這使船長感到不可思議。他應當知道自己惹下的麻煩，不是嗎？他的一雙黑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韋格納，而韋格納正不動聲色地叼著煙斗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奇特的神情，可是韋格納還摸不透到底是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艇長問道。沒有回答。「你得告訴我你的名字，」韋格納平靜地向他指出。
這時，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高個子吐了一口唾液在韋格納的襯衣上。一時之下，韋格納簡直不相信竟會有這種事。不過，他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賴利第一個對這種侮辱作出反應。
「你這個狗雜種！」士官長把那傢伙像破娃娃似地舉起，在空中轉了個圈，然後往艦橋的欄杆上摔去。年輕人的腹部著了地，在那一瞬間，他彷彿被劈成兩段。他大口地往外吐氣，兩條腿踢騰著，拼命想搆著甲板以免掉進海裡。
「該死，鮑勃！」賴利把他又拎起時，韋格納好不容易才迸出這句話。士官長把他轉過來，右臂夾著他，使他雙腳懸空，左手卡住了他的喉嚨。「把他放下，賴利！」
要說這樣做有什麼效果，那就是賴利徹底打掉了他的傲氣。這傢伙不停地喘著粗氣，雙眼頓時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奧雷亞把另一位也帶上了甲板。賴利把抓在手上的這傢伙扔到奧雷亞剛帶上來的那個人身旁。海盜－－韋格納已經把他們看成是海盜了－－一頭朝下栽去，前額撞在甲板上。他一邊嘔吐，一邊拼命喘氣，而賴利士官長也臉色慘白，恢復了自我控制能力。
「抱歉，艇長。我想我是一時衝動。」他的意思很清楚：他僅僅是因為使長官感到難堪而表示歉意。
「送禁閉室，」韋格納下了命令。賴利把他們帶往船尾。
「見鬼。」奧雷亞平靜地說道。他掏出手帕，擦著船長的襯衣。「老天哪，雷德，這世界變成什麼樣了？」
「我不知道，波泰奇。我想我們倆老了，無法回答那個問題。韋格納終於摸到了火柴，半天才點著煙斗。他朝大海凝望了好一會兒才找到恰如其分的話語。「我剛當兵那時，訓練我的是一位老士官長。他對我講過有關禁酒的故事。沒有比這更難辦的了－－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就像一場大玩笑。」
「也許那時候人們要文明些，」奧雷亞心想。
「反正你不大可能把價值一百萬美元的酒帶上摩托遊艇。你有沒有看過『不可接觸的人』？當時他們之間的幫派火併就像我們今天在小說中讀到的一樣卑劣。也許更加險惡。見鬼，我可不知道。我當兵不是為了當警察，士官長。」
「我也一樣，艇長。」奧雷亞咕噥道。「我們漸漸地變老了，而這世界也慢慢地變得我們認不得了。不過有一件事，我可希望不要改變才好。」
「什麼事，波泰奇？」
士官長奧雷亞轉過身子看著他的指揮官。「這是幾年前我在新倫敦時無意中發覺到的。那時候，我有時閒得無聊，就去聽聽講課。古時候，人們抓住一兩個海盜，就採用現場組織軍事法庭的辦法，就地做出處置－－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這很有效。」奧雷亞又咕噥道。「我想，那就是他們終止了罪惡行徑的原因。」
「對他們進行公正的審訊－－然後把他們吊死？」
「見鬼，為什麼不這樣做呢，長官？」
「我們今天處理事情不再採用這種做法啦，現在我們已是文明人嘛。」
「是呀，文明人。」奧雷亞打開了操舵室的門。「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看過那些照片。」
韋格納笑了，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笑。他的煙斗熄了。他一邊摸火柴，一邊也感到納悶，為何不把煙完全戒掉呢，不過煙斗可是他形象的一部份啊。海上的老人。他已經老啦，就這樣吧，韋格納想道。他剛要扔掉火柴，一陣風吹來，把火柴吹落在甲板上。你怎麼會忘了測試風力呢？他一邊彎腰撿起火柴，一邊問自己。
甲板上有一個香煙盒，一半露在排水孔外。韋格納講究快艇的整潔幾乎成癖。他剛打算對扔煙盒的人狠狠訓一頓，卻突然意識到，這煙盒不是他艇上的人扔的。煙盒上寫著「卡爾弗特」的字樣。他隱隱約約地記得，這是一家美國煙草公司生產的拉丁美洲香煙的品牌。這是一種硬盒煙，帶濾嘴的。他好奇地打開了煙盒。
盒子裡不是香煙，至少不是煙草製的捲煙。韋格納抽出一支來。不是手捲的，但也不像道地的美國致癌工廠製造的捲煙那樣整齊。艇長禁不住笑了。某個聰明的中間商想出狡猾的偽裝方法－－大麻煙，不是嗎？－－做得像真的香煙一樣。也許這樣做只是為了便於攜帶。這一定是賴利在抓住他空中旋轉時從他的襯衣中掉出來的。韋格納似乎恍然大悟。他把煙盒蓋好，放在口袋裡，等有機會時，再把它放到證據的貯藏箱裡。奧雷亞回到了他的跟前。
「最新天氣消息。那條風暴線會在二十一時前到達這裡。風暴有增強的趨勢。預期風速將達到四十節。來勢不小哇，長官。」
「威爾科克斯和那艘遊艇會出問題嗎？」現在把他召回還來得及。
「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長官。風暴是向南的。高壓氣流來自田納西州。威爾科克斯先生應該一路順風，艇長，但是直升機就要擔點風險了。他們原來計劃十八時才能到達我們這兒，與風暴到來的時間近了些。他們回返時會遇上風暴線的前沿。」
「明天呢？」
「天亮前風暴就會停止，然後受高壓氣流控制。今天晚上我們的船要顛簸一場啦，不過接著就會有四天好天氣。」奧雷亞並沒有確切地說出他的意見，因為那沒有必要。這兩個老行家互相使個眼色就心領神會了。
韋格納點點頭表示同意。「建議莫比爾把接人的事兒延至到明天中午。」
「是的，艇長。讓直升機冒險運垃圾是毫無意義的。」
「完全正確，波泰奇，為了防備氣流發生變化，務必使威爾科克斯了解天氣情況。」韋格納看看錶。「我該完成書面報告啦。」
「這一天已經夠忙的了，雷德。」
「一點也不錯。」
※※※
韋格納的臥室艙是船上最大的，也是船上唯一的單人居住艙室，因為清靜和獨處向來是船長的奢華享受。但是潘納奇號不是巡洋艦，韋格納的房間也僅僅只有一百多平方英尺。不過能夠不受干擾地獨處，這在任何船上都是值得為之奮鬥的。在他的海岸防衛隊生涯中，韋格納總是儘量避免案牘之勞。他的艇上有一位副艇長，是個年輕而頗有才華的上尉。只要說得過去，韋格納總是儘量把這項工作推給他做。那樣他每天便有兩三個小時的空餘時間。現在他一本正經地坐下來，準備好好地寫書面報告。半個小時以後，他感到這份報告似乎比平時更加難寫。這些兇殺行為使他的良心不得安寧。這是件海上的兇殺啊。他望著右舷艙壁上的舷窗思忖著。當然，這並非前所未聞的事件，不過他也從未直接接觸過。他記得在俄勒岡附近的海域曾經發生過一個案件：一名船員突然變得狂暴不羈，差點兒把大副殺了－－後來才知道，那個可憐的傢伙患了腦瘤，過了不久就因此而死去。尖兵加布里埃爾號當時曾出海去拖回那個人，當時他被五花大綁，並注射了鎮靜劑。那就是韋格納生平中所遇到的海上暴力，至少是人為的暴力。大海本身就夠凶險的了，哪能再有這種事情呢？這種想法就像一首歌中的主旋律，又在他的腦海裡出現。他想集中精力寫報告，可是又做不到。
韋格納對自己的優柔寡斷很不滿意。不管他是否喜歡書面文字工作，這也是他的份內工作的一部份。他又重新點著煙斗，希望這能幫助他集中注意力，可是同樣於事無補。他走進洗手間去喝水，自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便咕咕噥噥地咒罵自己。書面報告仍然等待著他去完成。他朝鏡子裡望了望自己的尊容，發現該刮刮鬍子了。因此書面報告又被擱到一邊。
「你變老了，雷德，」他對鏡中人說道。「老朽囉。」
他決定刮刮鬍子。他刮鬍子還是用過時的老辦法－－用刮鬍子杯和刷子，對新式用具的唯一讓步是他也使用萬用刀片來。他的臉上塗滿肥皂泡沫，臉正刮到一半，突然有人敲他的門。
「進來！」開門的是賴利士官長。
「對不起，艇長，不知道你正在……」
「沒關係，鮑勃，有什麼事？」
「長官，我弄了一份登船報告的初稿，我想，你會願意瀏覽一下。我們把每個人的口述錄了音，還攝了影。邁爾斯把登上遊艇後的錄影複製了一份。根據命令，原件和證詞一起放進了秘密資料箱的帶鎖專櫃中，要是你想看的話，我有那份複製件。」
「好，放在這兒吧。我們的朋友那邊有消息嗎？」
「沒有，長官。天氣變好了。」
「可是這討厭的報告卻纏住了我。」
「士官長也許從日出幹到日落，但是艇長的活兒永遠也幹不完。」賴利說了一句。
「你不要挖苦你的長官，士官長。」韋格納盡量忍住笑，只是因為他的脖子正架著刮鬍刀。
「恭請艇長息怒。請原諒，長官，我還有事要幹呢。」
「今天早上使用五○口徑機關砲的那個小伙子屬於甲板部門的。得有個人去跟他談話注意安全的事。剛才他慢慢吞吞地才把對準遊艇的槍口移開。別訓他訓得太狠了。」韋格納這時已刮完臉。「我自己來和彼得森先生說吧。」
「我們確實不能讓人在用槍問題上糊里糊塗的。等我巡查完後，立即找那個小伙子談，長官。」
「我午飯後去巡查－－今天夜裡天氣有變化。」
「波泰奇告訴我了。我們要把所有的東西拴牢。」
「待會兒見，鮑勃。」
「好的。」賴利退了出去。
韋格納放好刮鬍刀，又回到辦公桌旁。登船紀錄的初稿和逮捕報告是放在一疊公文的最上面。完整的文本目前正在打字，但是他總是喜愛看初稿。初稿的敘述通常最準確。韋格納一面啜著冷咖啡，一面把報告草草地瀏覽了一遍。那些拍立得相機拍攝的照片被塞在一張塑膠冊頁的口袋裡。它們沒有經過任何修飾。書面報告也未做任何修改。他決定把錄影帶放到他的錄影機中，午飯前看一下。
這錄影帶的拍攝品質比任何可以稱得上專業水準的帶子都要差得多。要在左右搖晃的遊艇上使錄影機保持平穩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光線不足，無法拍出品質上乘的片子。儘管如此，看了這錄影仍能令人心驚肉跳，可以聽見隻言片語的談話聲。當拍立得相機發出閃光時，螢幕上不時地呈現出令人目眩的白光。
顯然，有四個人在帝國建設者號上送了命。他們所留下的只是一片片血跡。這看來不太像是財產問題，但是他又想到了其他可能性。在那間也許是兒子住的艙房裡，床上盡是鮮血，在床頭上更多。腦袋瓜中了槍彈。主艙裡有三灘血。這是遊艇上空間最大的部位，原本是進行娛樂的地方。娛樂，韋格納想道。三灘血跡，兩灘靠得很近，一灘遠些。那船主有個迷人的妻子，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女兒……他們命令他看著，是嗎？
「他媽的，」韋格納輕說道。情況一定如此，對不對？他們命令他看著，然後又把他們全部殺死……把屍體肢解，並且扔進了大海。
「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