９──２
大塚律師即使他親自到事務所，也沒有人來委託他辯護。
事務所裡，那些年輕律師依然來上班，在那裡工作著。不過，有一種不太明顯的荒寂沒落的氣氛在辦公室飄散著。明顯的，那些年輕律師的工作也出現玩忽怠慢的現象。自從報上報導了這次事件後，來取消委託辯護的人愈來愈多。那是大塚律師從來沒有嚐過的滋味。往日，即使他嚴辭拒絕承辦，人家也會誠惶誠恐地熱心懇求他。現在情況恰好相反。當然，更不會有新來委託的人。
那都無所謂了，那種事兒如何發展他都不在乎。大塚欽三現在最希望得到的是桐子正確的證言，而且，桐子手上更擁有證物。除了桐子的證言和證物，絕對沒有別的方法救徑子。即使他出盡渾身解數，發揮他積年累月的經驗和舌燦蓮花的豐富的理論，到底還是趕不上一位少女的證言和證物。
可是，大塚律師已一籌莫展了。他已經讀遍了所有筆錄，想盡一切辯護方法。這案件，他已盡了一切努力，沒有什麼可發揮的餘地了。他毫無意識地整天茫然地坐在飄散著荒寂沒落的事務所裡。由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恰好對準著律師凹下的肩膀。他蹲在椅子裡的姿態，就像心無牽掛地在曬太陽的樣子。
無論是在路上走，或坐在車內，他的神態都一樣。
回到家，已沒有緩和他情緒的人了，他太太回娘家去了。自然他和徑子的關係曝光，在報上被報導出來後，太太就說，再也不回到丈夫身邊了。也難怪，她是為了長期受騙，心中懷恨不已的呀！
不過，大塚覺得那也無所謂的了。
他想，一旦太太下堂而去，他就馬上和徑子正式結婚。不過，本人要是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就沒有什麼希望可言了。因此，他首先要做的，是把徑子從牢獄中救出來。
他始終相信徑子是無辜的，這種信念早已堅固不移的了。只是，法庭上，無論是信念或確信都無濟於事。光是觀念上的證據是沒有什麼用的。
大塚在家時，也是無所事事。有關徑子這一案，在事務所和家裡都放有相關記錄，連皮包中也塞有其中部分文件。不過，那些文件早已沒有閱讀的必要了。他從來沒有像這次那樣，一行一句的仔細去推敲案件的記錄。
他兀自坐在那裡晃盪地搖動著頭。他自己感覺得出精神消耗非常嚴重。他的心情焦躁得像被驅趕在炙熱的沙漠上奔走似的。
大塚一到深夜，就到「麗苑」酒吧。
他一去，就打開門扉，走進昏暗的店裡。大都是在酒吧打烊前一點鐘左右。到了裡面，他把手肘支在酒櫃的角落，點叫威士忌蘇打水。
「歡迎光臨。」店裡，無論是酒保、女老闆、女服務生都歡迎這位出手闊綽的客人。他一高興就給很多酒錢，而且老老實實地安靜地喝酒，沒有額外的要求，是位老紳士。
於是，大塚一到，無論是女老闆或女服務生都勤快地讓桐子坐他身旁。因為他們都知道，這位沉默寡言的紳士到這裡來，要找的就是桐子。
「歡迎。」桐子把身體挪過來，幾乎肩碰肩地坐在大塚身旁，「我可以喝些什麼嗎？」看到大塚點頭，桐子叫了白蘭地。
酒一送過來，她就把杯子推給大塚，說：
「先生，請幫我溫溫酒杯。」
「嗯。」大塚把酒杯握在手掌心，微微地搖頭，讓沉澱在杯底的黃色液體揚起來。芳香撲鼻，未飲已欲醉。他緊緊握著酒杯，約過了兩分鐘。
叫人拿掌心溫白蘭地，那是女性對所愛異性的要求。那是社會上的一種習慣，全世界的人都這麼說。
「先生的手真溫暖。」桐子說。她的確在端上律師遞給她的酒杯後，感受到滲入男人掌心暖氣的酒的溫暖，而心滿意足了，「噯唷，酒變得這麼溫暖的。先生也是溫暖的人呢。」她口中含著白蘭地，喝了杯中的水，說，「不過，據說呀，掌心溫暖的人，內心往往冷硬呢。」
她說的是一般常情，聽在律師的耳朵卻另有意味。
「沒有那回事。我可為了所愛的女人，願意賭上一生呢。」律師的自語，即使酒保聽了，也只不過把它當作客人醉後的囈語吧。
「是呀。先生是那種人呢。……不過，就因為是那樣，才使得有些人成了犧牲者啊！不只是自己。唔，是吧？」桐子裝出一副酒吧女郎的姿態窺伺著大塚的側臉。
「沒有辦法呀！我已是風燭殘年的人了。不會再度出生到這世上來的。剩下的晚景，時間珍貴喲。我不想拘泥多慮，只無歡無樂地，在無意義的人生中死去啊。」
「真了不起啊。像您那樣的人生，真是幸福得讓人羨慕呢。因為，另外有很多人，連平平凡凡地生存下去都辦不到，就結束了他們短短的生命，夭折而死了的。」
她話中暗指的是她的哥哥，大塚律師當然也聽得出來。
當大塚律師到酒吧來時，她笑顏相迎，極端親密，甚至使盡嬌媚，令人感到無限的親切。連酒吧的人看了，都以為他們是情投意合，關係非凡。
一到關門的時間，大塚就付酒費，準備回家。桐子會站在他背後，為他穿上大衣。至於握手那更是對待顧客應有的款待。
「麗惠子，妳可以下班了。請妳陪他，送他一程吧？」女老闆逢迎客人地對桐子說。
「是，遵命。」聽了女老闆的吩咐，桐子毫無厭惡之感。反而沾沾自喜地表現得一派高興的樣子。
大塚和桐子沿著那條黑暗的路走著。自從推開店門，走到外面後，桐子就和大塚保持著距離。那真是所謂翻臉不認人，態度倏然改變了。
「妳始終計較令兄的事吧？」大塚的鞋子響聲像雕刀在木頭上刻劃一般地敲著，「那都是我不好。我已一再地道歉過，也許妳不肯稍作讓步地回答我，可是，我確是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後悔不已。妳要我如何賠償，我都願意。」
桐子由大塚旁邊稍稍走開，把手插入大衣口袋裡，信步而走。雖然在黑暗之中看不出她的表情，大塚卻清楚地覺察得出她的冷笑。
「桐子小姐，無論什麼方式，我都願意向妳賠罪。可是，徑子是沒有什麼罪的。由令兄的案例，妳該知道她是無罪的吧。徑子是無罪的。怎麼，可否說出實情，為徑子洗清嫌疑？」
桐子沒有吭聲。
「妳的心情，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就像我了解自己的感覺那樣。不過，請妳站在徑子的立場想一想。妳要報復我可以，但不應該拿她當犧牲品啊！」
「我並沒有拿她當犧牲品呀。」桐子低聲地回答。
「可是，依妳現在的態度，徑子會墜入罪網的。」
「她是先生的愛人，先生救她就好了呀。這方面，先生是一流的律師。」
「話是不錯。不過，還是需要妳的證言。更需要凶手掉在現場的打火機。只要有這兩方面的證明，我就百分之百的救徑子。拜託，可否把打火機交出來？」
大塚反覆地懇求她。他覺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都像要噴出血來了。
「我不知道什麼打火機。一切都在檢察官面前說過了。」
桐子面對著風，回答說。就在那黑暗而冷冽的路上，大塚什麼都不顧地跪下來，一再地懇求桐子。
※※※
從那夜以後，大塚欽三連續三晚到「麗苑」酒吧。
他也都知道，桐子的表現充滿記仇心，執拗不可改變。可是，除了去求她之外，已別無他途可循。無論如何只有死纏著桐子。大塚欽三內心雖詛咒著桐子，卻不能不依靠她。一旦讓這個姑娘逃掉了，徑子和自己就只有被拋入絕望的深淵了。
在酒吧裡所遇到的桐子，總是笑容可掬地一副可愛的嬌態，她已把那種地方的空氣，確確實實地灌注到自己的身體細胞裡去了。恰到好處的甜蜜，適度地偎靠在律師的肩膀上。
即使大塚每晚來喝酒，店裡的人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初入老境的客人心繫年輕女服務生而經常來捧場，那也是司空見慣的事。
客人出手大方。女老闆高興得嘴巴都闔不攏來。每當大塚要回去時，她必定不會忘記叫桐子跟著陪他出去。
可是，一走出店門，進入那條黑暗的路，兩人便成了仇人。這麼說也不是誇張其事。大塚律師內心憎惡桐子，卻不得不懇求她。
「您真是的，盡可能每晚上這裡來呢。」桐子仍是和大塚保持距離走著，「走得這麼勤也沒有用呀。我這個人呀，除了自己的決定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今晨下過雨。柏油路上還濕濕的。晚上又刮著冷風。
「請不要那麼說好嗎。我除了拜託妳之外，別無辦法，雖然幹了幾十年的律師，卻從未遭受過這樣的打擊。」
「好啊！」桐子冷冷地說，「幾十年的律師生活過來，名聲也得到了，金錢也賺夠了吧！當然囉，先生自有那份能耐才有這樣的成就。在幾十年的律師生涯中，也救了不少人吧！儘管那樣，在來委託您辯護的人當中，因為錢……」說到這裡，她加強語氣，用力地說：「也有因為金錢的關係，拒絕為人辯護，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被處死刑的時候吧。就那受害者的親人來看，那是不能忍受的恥辱啊。可賺到大量的律師費就承辦，沒有錢就拒絕。先生幹律師是一種生意，那也無可厚非呀。不過，從無辜被殺那人的家族立場來說，對於當時一再懇求都不肯伸出援手的人，當然要一輩子懷恨在心啊！」
「我知道。那件事，妳已一再提過，我也再三的道歉過。但不管怎樣，我求求妳。妳就把它當作是要救我，請妳到檢察官面前，把這次徑子事件的實情告訴他。也請妳把物證打火機交出來。相對的，為了使妳消恨，什麼事我都願意做。是呀，就是跪在地上，兩手匍匐在地也不在乎。」
「噯唷。」桐子咯咯笑著，「那可和我所說的事扯不上關係呢。我只不過把被先生拒絕的人那份心情說出來而已。那和徑子女士的事沒有任何瓜葛和因緣呀。那完全是兩回事，扯不上關係的呀！」
「桐子小姐。」大塚怒氣上衝，緊握著拳頭。可是，之後，他的行動卻和內心的感情背道而馳，「拜託，桐子小姐！」他不自覺地兩手緊握著桐子的手。
「你想幹什麼嘛？」桐子冷然地把視線投向被握著的手，「這裡可不是酒吧哇！」
大塚大吃一驚，放開她的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輕薄。是一心想求妳，不自覺地那麼失禮了的。我是如此地焦急，以至於失態。我從來不曾陷入這樣的困境。怎麼辦，請幫幫我吧！」大塚欽三接二連三地對這位少女扣頭哀求。
「先生，先生您這麼做未免有失體統吧。」
「不，我已不是律師或其他什麼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對妳跪著而已。」
「那太不像樣吧！」桐子舉步繼續走。大塚一面拼命哀求，一面像是時走時停地追上她。
「桐子小姐，徑子是無罪的。我大體上對這次凶殺案的真凶已掌握到了一些眉目……」
聽了大塚後面那句話，桐子的腳頓然停下來。
「您說什麼？您是說知道真凶了？」
「現在就讓我一五一十地告訴妳吧。殺害杉浦這位男人，就是在Ｋ市殺死了那位老太婆，陷妳哥哥於罪嫌的凶手，那都是同一個人幹的。……在我調閱筆錄以後，才知道那老太婆實際上是被左撇子殺死的。以前我之所以沒有說出來，那是因為說了也於事無補的緣故。我是在調閱審判記錄時，才注意到那事實的。為你哥哥辯護的公辯律師卻不曾發現。那種凶行，除非左撇子，不然就無法辦到的。……妳哥哥不是左撇子，而是不折不扣慣用右手的人。」
聽了大塚這番話，桐子變成了石頭人似的，面向風，站著。
「殺害杉浦，使徑子蒙上嫌疑的凶手，也是左撇子凶手。這件事我能從各種角度去證明……雖然我能證明，不過光推論，證據力量太微弱了。要反駁推翻檢察官的求刑，使庭長接受我的論據，需要別的物證。」
聽了這些話之後，桐子的臉變了。她眼睛光芒四射，集中在黑暗地方的某一點，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臉上的筋肉一動不動。
這時，在桐子的眼前浮現了武雄的幻影。她的眼睛繼續凝視著那幻影。她記得他是左撇子投手。
「那位左撇子投手。」大塚律師說，「以前在Ｋ市殺死了那位老太婆。然後潛到東京，殺害了杉浦先生，杉浦先生是Ｋ市的人。凶手大概是杉浦的朋友。恐怕是Ｋ市的同鄉吧。所以在Ｋ市殺了那位老太婆之後，潛來東京，再把杉浦先生殺了，我這樣推想沒有絲毫矛盾。至於那凶手為什麼殺害杉浦先生，關於這方面的問題，我還想不出他的動機所在。不過，」大塚律師接著說：「杉浦先生雖然當上了大飯店的領班，據我所知，他似乎是個荒唐的人。」大塚稍稍中斷了他的語聲。那瞬間，他腦海裡浮現了徑子和杉浦健次的關係。
「凶手也恐怕是他那位生性不良的朋友。他們兩人之間似乎為了什麼在爭吵。爭吵的原因，憑我的直覺似乎可以指摘出來。那就是Ｋ市老太婆的被殺。杉浦先生在案件發生那時可能一度返回Ｋ市，而且知道凶手就是那位朋友。甚至於他們是共謀也未可知。那男人是主謀，杉浦是從犯。在老太婆殺害一案中，記錄寫著：那晚老太婆的客廳擺著兩張坐墊（蒲團）。這兩個男人到了東京後仍是焦不離孟的。我想，就是上述的關係引起了兩人之間的糾葛吧。」
桐子聽了大塚律師的話後，她想起了不久以前的事。那夜健次和山上武雄走出了「海草」酒吧。健次嚴厲地威脅著山上，山上即使和健次到酒吧來喝酒，好像對健次有什麼顧慮似的。
這麼說……
她想，要是山上是殺害老太婆的主犯，杉浦健次受託與他同行的話。於是，杉浦可能以從犯的身分不斷地威脅主犯山上的吧。當然，那是為了向山上敲詐金錢囉。可是，山上並沒有錢。受苦之餘，山上只好籌措金錢以塞杉浦之口了。但等到他無處張羅，沒錢應付杉浦時，可能健次就開始威脅他了。
健次雖然是在好幾年前，就由Ｋ市來到東京，不過，當那案件發生時，他可能偶爾回Ｋ市省親。於是在他朋友山上誘惑之下，參與了那次凶行。後來，山上大概也到東京來的吧。
桐子像是夢幻似的，看到山上武雄的影子，往復於Ｋ市老太婆殺害案和刺殺杉浦健次案之間。
「妳如果，」大塚看透了桐子的表情，「證明了徑子的無罪，我將查明真凶。而關鍵在乎打火機。據徑子的供詞，在打火機上面飾有葡萄和松鼠的花紋。在現場撿到打火機的是妳。只要妳肯把那打火機交出來，我就能證明妳哥哥無罪，徑子也會被釋放。拜託。妳若想洗清令兄的罪名，還他清白，就把事實說出來，拿出打火機來吧！」
「那是不公平的事！」桐子的聲音由唇端漏出來。大塚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麼？」
「那是不對的。您能證明我哥哥無罪，那再好沒有了。不過，我哥哥已經死了，然而徑子卻還活著。」
聽了桐子的申論，大塚愕然不知所措。
「如果哥哥還活著的話，說不定我早就照先生的吩咐去辦了。可是，我哥哥死在牢裡。讓徑子獨自活著呼吸這世上的空氣，那是不公平的啊。雖然先生覺得那樣就已夠了也未可知……」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
第二夜，天下著雨。
晚上十一點左右，大塚又推開門走進「麗苑」酒吧。他那外套的肩上沾著雨珠，頭髮全濕了。
「噯呀，不得了。」桐子由旁邊斜身移步過來。
「會感染風寒的呀，先生。請把濕衣服脫下來吧。」
她勤快地把大塚的大衣脫下來，自己拿到火爐旁去烤乾。
然後，拿來乾手巾，從頭到臉，替大塚揩拭。
「真可惜呢。噯，在沒有感染風寒之前，趕快喝點什麼。」
律師默不吭聲。他的眼睛閉上，兩肘支在酒櫃上，坐著。頭上白髮添了不少，豐滿的面頰也凹陷下去了。
「一向都是喝威士忌蘇打水的吧？」桐子說。酒保由酒櫥中拿出店裡唯一的約翰走路酒（Ｊｏｎｎｙ Ｗａｌｋｅｒ）。雖是紅色的，在這家店裡那可是最昂貴的。
「請喝吧。」桐子一隻手搭在大塚律師的肩膀上，一隻手握著酒杯，移就他的嘴，讓他喝。
無論是誰，看來她是一副歡迎所愛男人的女性姿態，身為客人的律師，看來像由他中意的女人灌酒，一副出神的神態。
這位客人每天上這裡。而且，回家時，桐子必定一起跟他走。店裡的人差不多都公認他們倆是要好的一對了。
大塚欽三坐在櫃臺邊將近一個小時。桐子頻頻地糾纏他，哆哆地出聲，甜蜜極了。今晚，大塚不太說話。他一向是位話頭不多的人，而今晚特別寡言。連眼睛都不太轉動。雖然在光線昏暗之中，不能確切地分辨清楚，不過，他的眼眸之中，的確露出一種偏執狂的光芒。
一到打烊的時間，像往常一樣，桐子仍和大塚並肩走出去。
雨愈下愈大。
大塚律師並沒有帶傘。桐子拉起了風衣的領子，披上了頭巾。眼看大塚律師雨水灌頂，她仍不表些許同情。當大塚律師進入店裡，高高興興地為他烤乾外套，揩拭頭髮，一切親切之情，洋溢眉宇之間的也是她。店裡店外，桐子對大塚的表現，判若兩人。
兩人沿著一向走過的道路走。只有在街燈的光圈地方，才看得出兩腳飄浮著斜斜的線。路的一邊是綿長的牆，樹枝從牆頭伸出來，窺伺著。路的另一邊是住宅，不過，夜深了，又是綿綿雨絲撒夜空，所以，所有人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既無人來往，也見不到馳騁的車。只有雨聲愈來愈大。附近人家鋅板屋頂劈哩吧啦地響著。
正當兩人往前邁步時，大塚突然坐到泥濘上去。
就在桐子跟前，他在泥土上把雙膝曲折起來，然後雙手伏在地上，說：
「就是這樣，我什麼再也不說了。妳的心情我很了解。現在，就請妳想像是要救我這位大塚，把一切事實說出來吧，請妳聽我說的，求求妳。」
在雨滴淅淅瀝瀝聲中，大塚的聲音似乎是抽嗒抽嗒地在哭的樣子。
桐子站著，由上瞧著跪在腳底的大塚律師。
「桐子小姐，求求妳。就是這樣。我知道即使這樣跪求妳也難消妳心中之恨。可是，現在，除了這樣哀求之外，別無辦法補救。將來妳叫我怎麼樣我都願意去做。因此，請妳在檢察官面前說出真相。並且，請妳把那支飾有葡萄和松鼠的打火機拿出來。」
桐子默默地站著。雨鞭仍不休地鞭打著地面。
她站在雨鞭揮舞的林中，繼續瞧著那位男人的影子。大塚律師把後面的話嚥進去，他的模樣像動物一般，只有反覆鞠躬作揖的份兒。
「先生。」桐子終於開腔了，「我知道了。」
大塚律師把俯著的頭抬起來。
「怎麼樣，請不要裝作那副可憐相。」
「妳明白了？」大塚在黑暗中看透桐子。他的聲音一下子滲入了一絲希望。
「我願意說了。打火機也要還給法庭。」
聽了她的話，大塚像接到大赦的綸旨似的，高興得想要飛躍起來。
「唔，是真的嗎？」他帶著半信半疑的口吻問。眼睛凝視著桐子，像要一口把她吞進去似的。
「絕不是說謊。」
「原來如此。」大塚律師吐出了一口粗長的氣。
「不管怎樣，請站起來。您跪在那裡，連談話都不方便呀！」
「可是，妳真的原諒我了嗎？直到妳答應原諒我為止，我想一直跪在這裡。」
「請不要再說那些了，站起來吧！」
大塚律師的臉上，這時燃起了無限的希望。他從泥濘之中，東倒西歪地踉蹌著站起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妳把打火機交給我呢？」大塚律師把泥濘不堪的手握成拳頭，迫近桐子說。
「明天晚上。」在這句答話之後。桐子把唾沫吞進咽喉裡面。然後接著說：「明天晚上，請駕臨我的公寓。那時我自會把打火機交給您。」
「謝謝。」大塚律師舉起泥汙的手，裝作參拜的姿態。
「就是明天晚上啦，好啊！到什麼地方去都好哇！妳真的肯把打火機還出來嗎？而且，真的肯在檢察官面前證明徑子的無罪是吧？」
「我不是和您約定了嗎？一定照辦的。」
「謝謝，謝謝！」白髮蒼蒼的大塚感激得流淚了。
「妳的公寓在什麼地方呢？」
這時，才由桐子的嘴巴把住址告訴他。
「酒吧打烊的時間是十一點半。明天不要到店裡來，請直接去我住的公寓。對了，您來的時間，要在十二點多比較適當。到那時候，我必是回家等著了。」
雨中，滿身泥汙的大塚欽三歡喜若狂。這時他已把深夜十二點，到獨身女子公寓去，是一件違反常識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他的腦裡絲毫沒有那種顧慮。
※※※
那晚，大塚律師依約，到桐子所指示的公寓去。他上這種公寓，那是第一次，而且又在三更半夜。
那是在偏僻地區的一條街。公寓在小巷的最裡面。正面有門。他以為上了鎖，所以試著用力一推，門倏地開了。可能整個晚上，正門都沒有上鎖，敞開著。
大塚斟酌了一下右手那邊的階梯，那正如桐子所指示的那樣。在玄關處（入口小房間）木屐散亂地擺著。大塚不知道是否該把鞋子脫下來，放在這入口處，終於他下定了決心，穿著鞋子上階梯。
階梯是陡削的斜坡。走上去就是走廊。屋頂點著微暗的電燈。兩旁有像醫院一般的窗。桐子告訴他她的房間就在右邊的盡頭。
大塚的心情一時覺得自己像是盜賊似的。他拚命藏匿腳步聲，邊走邊找地走到目的地。突然，他覺得似乎旁邊的門一打開，有人會從裡面跳出來似的，提心吊膽，心顫不已。終於摸索到盡頭那間屋子的門了。他低聲地敲門。
由屋內傳出來輕脆的聲音。不久，門打開了一半。背向電燈光，為黑影所遮的桐子的臉出現了。
「請進。」桐子以歡迎客人的儀態和他招呼。
大塚摸進了屋裡。那是一間六蓆大的房間。房裡香氣飄蕩，原來几上擺著香爐，由香爐升起裊裊的淡煙。正面懸掛著帷幔。有一張坐墊，正擺在客廳的中央。
「我剛剛才回到家呢，正等著大駕光臨呀！」桐子已經換上了和服。雖然色彩鮮艷，卻是日常服裝。
桐子把威士忌的瓶子和酒杯搬過來。
「沒有什麼好招待您，請用吧！」桐子邊笑邊對大塚律師說。
最令大塚驚異的是，桐子看來已十分成人化了。那可能與由洋裝換上和服不無關係。還有，更珍奇的是，她的臉也化過粧了。明顯地，她是預先知道大塚要來，才作種種準備的。
「請不要鋪張什麼。」大塚眼睛看別的地方，說：「妳願意交出打火機來吧。而且，願意告訴我徑子是無罪的嗎？」
「我不是和您約好的嗎，一定講的。打火機也會交給您。不過，一把打火機交給您，您就會馬上回去吧。請您在這多呆一會兒。」
大塚聽起來，那不是桐子一向和他講話的語調。一瞬不瞬的凝視著他的眼睛，看來早已潤濕了。
「先生請用吧。我家裡的東西是不會摻毒的囉。」她所說的話既十足成人氣概的，而口氣卻早已是酒家女的調調兒了。
桐子個性倔強，大塚不願逆她的意。因為他不想在這裡破壞她的情致。大塚耐著性舉杯就唇。杯中盛的是純酒，他的舌頭感到辣辣的，是烈酒呢。
「先生，哪，醉一次如何。」雖然，她和大塚之間保持著相當距離，可是慢慢地她的身體傾向大塚這一邊，斜依著，「您是讓車子在外面等著您回家的吧。如果是的話，就大可放心了。我希望先生為我醉倒呀。」
「把打火機……」大塚大聲地叫：「把打火機拿出來。」
「不用催促，我也會拿出來呀。只是希望先生多逗留片刻吧了。再來一杯，如何？」
「已經夠了。」大塚吐氣地說，「就此讓我回去吧。請把打火機拿出來。」
「唔，我不來了。」這位少女嗤笑著，「盡喊打火機，打火機的，真討厭。那，再來一杯就放您回去。哪，好嘛。那樣的話，當您要回去時，就把我掌握著的打火機放進先生的口袋呀。」
大塚最後鼓起勇氣喝乾了那一杯。一方面是烈酒，另方面他不怎麼習慣喝這種酒。
「把打火機。」大塚伸出了手。
「唷，真性急呀，先生。」
這聲音，是當大塚的眼睛近前，看來周圍似乎開始在燃燒時，由她的嘴唇吐出來。在他的視覺中，一片華麗的色彩正搖晃著。
「先生。」下面的聲音是在大塚的耳朵旁響著的。同時，他的身體被桐子抱得緊緊的。事後，大塚過後還記得的是，被她死拖硬拉的，蹣跚地走向幔帳之前的情景。那是從大塚進入這房間的那瞬間，就看到的帷幔。那帷幔響起一陣裂帛的聲音，破裂了。映現大塚眼前的是一張床……
大塚欽三像剝開的荔枝果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床似乎早就準備好，在等他來臨似的。鋪設得相當不錯。
「妳想幹什麼？」
「不，先生。」桐子自己像是要撞大塚的身體似的，由正面襲上來，把他推倒在床上。
大塚仰面倒下，背向著棉被。後頸碰到了枕頭。
桐子毫不放開大塚律師。她在自己的肩膀和手腕使勁地抱著他。
「什，什，幹什麼呀。把打，打火機！」大塚喊叫說。
「我不是說過要把打火機給您的嗎？只是，先生，在拿到打火機之前，請聽聽我說的話！」
「什麼？」
「我喜歡先生。」說這話的同時，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大塚那白髮斑斑的髮毛，讓他的頭固定在棉被上。強烈使勁地在他的嘴唇、鼻子、眼睛、面頰等所有部位舐舔起來，她那嘴唇的吮吸就像在啃咬對方似的，「我是多麼喜歡先生呀！」她把自己的身體壓在大塚的上面，加重壓力，緊緊地靠著他，「請原諒我存心不良地對您百般挑逗吧！不過，因為我喜歡先生，所以才藉那些話使您興奮的呢！哪，您知道嗎？」她咬著大塚的耳根，說。
大塚的臉上汗流如雨。他想把桐子的胴體彈開，可是他的抵抗愈來愈微弱了。他的眼睛睨視著在自己臉正上端的桐子的櫻唇。這時，另一種別的力量從大塚的體內昇起。他慢慢地把手臂圈住了桐子的頸部，終於，他陷入無意識的狀態，那像是經過一場激烈的爭鬥之後，所帶來的疲憊似的。
到了那時機，桐子的身體因恐怖而起震顫了。可是，她並不想放開大塚的身體。在她的腦海中，有一瞬之間，阿部啟一的影子曾經橫掠過。
※※※
翌日，柳田桐子寄出一封內容證明的信，收信者是正在調查河野徑子事件的檢察官。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自從前一陣子以來，大塚律師請求我為河野徑子的無罪作證，因此，執拗地一再到我的上班的地方來找我。弄得我沒有辦法。才把被害人杉浦健次的姐姐所開設的『海草』酒吧的工作辭掉，轉移到別的酒吧就職。可是，大塚律師對我仍不稍放鬆，又在我新就職的地方出現。
每晚夜深了才光顧，等到打烊後又引誘我一起回家，利用歸途那段時間，懇求我證明河野徑子女士的無辜。也就是說，他是要我作證言，供述我和河野徑子同時在那凶案現場，證明在徑子女士到那現場之前，杉浦健次早被別人殺害了。他還說，想必是凶手之物的打火機，是我在現場撿起，把它隱藏起來的。他說只要我把那打火機拿出來，徑子就可以無罪，要我把打火機交給他。但正如以前檢察官先生詢問時所回答的，我從未到過那發生凶案的宅屋。我如何能夠知道徑子女士和健次先生幽會的隱密地方呢？儘管我對於案情一無所知，大塚律師強迫我，要我答應依他的吩咐去做，俾使徑子無罪釋放，也就是要我在法庭推翻以前證言，照他所說的重新作證。他要我把沒有去過現場，說成去過；把從未遇過的徑子，說成相識；依徑子的自白去作證明。這種言行，是身為一流律師的人應該有的嗎？他這種行徑能獲原諒嗎？明顯地，大塚律師是強迫我去作偽證的。我是拒絕了他了。對於一而再，再而三地伏匿在我的歸途，以便強求我的大塚律師，我雖然深感懼怕，可是我不能作偽證，我斷然地拒絕了他。
可是，急於救助情婦的大塚律師，由於辯護工作一籌莫展，就執拗地責難起我來。終於在昨天晚上，尾隨我到我住的公寓來。無論我怎樣拒絕他，大塚先生始終不肯離去。最後，推開我房間的門，硬闖進來，進來後，仍反覆著同樣的要求，要求我為徑子作偽證。他在我那裡糾纏不休，直到隔天早上零時以後還賴著不走。
雖然他死纏硬纏，我仍拒絕了大塚律師的請求。這麼一來，事情又怎麼發展呢。大塚先生冷不防把我拉到床邊，強迫我和他發生肉體關係。也許依大塚律師想，只要懷柔我，就可以令我聽話，依他的思想模型去為徑子作證言吧。我雖然死命抵抗，終於無法逃過難關，清白的身體都被大塚律師先生玷汙了。
我並不是要告老奸巨猾的大塚律師蹂躪了自己的身體，而向貴座控訴。雖然，那也是我一生中所無法挽回的汙點，但更令我憎惡的是，以強姦的手段強迫我作偽證的大塚律師那行徑。我對這位一流的律師，為了引誘一位女證人成為他的同道，強迫她作偽證，而不惜侵犯她的身體，玷汙她的清白，這種卑劣的行為感到深惡痛絕。難道這社會居然允許這樣的律師長久存在嗎？
我為了揭穿一位享有盛名的律師的面具，不惜在此敘說自己的恥辱。
敬請尊座於判讀之餘，體諒我寫這封信的用意所在，那我就感恩不盡了。」
※※※
檢察官把大塚律師叫去，秘密地拿柳田桐子的信給他看。
大塚欽三讀完那封信後，覺得體內的血液逆轉翻騰。
「怎樣？她指陳的是真的嗎？」檢察官問大塚律師。
「……」大塚律師沒有勇氣反駁。
他深知那是柳田桐子的復仇。可是，他不能否認信件中的指控。
大塚欽三了解，柳田桐子為了復仇到底，不惜犧牲自己清白的身體。他覺得桐子的身體是純潔的。而他汙辱了它。這使大塚律師深深地懷抱罪惡感。這罪惡感也成了大塚律師的弱點。
要在檢察官面前說出柳田桐子的誘惑，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那只有在當事人之間才能那麼做。他手上沒有任何東西足以否定柳田桐子信上所說的，以證明自己的反駁之正確性。不，他之所以沒有勇氣去反駁，與其說是怕把自己的醜事暴露出來，毋寧說是他奪取了一位少女的純潔貞操那種罪惡意識使然。
當檢察官把那封信的內容給他看時，大塚欽三既不否認也不肯定它。他臉色蒼白，唇微微顫抖地浮現一絲微笑。
強迫要求證人作偽證，那是身為律師者的奇恥大辱，它正意味著他律師生命的喪失（不能東山再起）。
後來，大塚欽三辭掉了一切律師界的職務，接著連律師的職業也放棄了。他是自動隱藏起來的；可是只知道事情表面的人，都認為享有盛名的大塚欽三律師，是由於自己的過錯，被迫才不得已辭掉了一切工作。
大塚欽三終於陷身煉獄之中。他的遭遇比被關在牢獄中的河野徑子更加慘酷。
從此以後，東京再也聽不到桐子的消息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