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請把電話掛斷。」令桐子吃驚的，不只是杉浦健次這句怒吼般的話；他把兩肘支在櫃臺上，十指插進頭髮搔抓，滿臉痛苦的樣子，更令她愕然。他那發自感情創傷的激烈動作，令人誤以為是在發瘋。
當桐子發覺青年告訴她的，是大塚律師事務所的電話號碼時，瞬間她對這位青年感到莫大的興趣。
她瞧著杉浦健次一言不發地眼睛盯在櫃臺的酒杯上。
「喂，怎麼啦？」信子在旁邊瞟視著他，放心不下地說。對她的關懷，杉浦健次毫無反應，獨自沉默地呷著杯中的酒。當然，信子並不知道健次要打的電話就是給大塚律師的。她以為他是想打給哪一個朋友，又中途打消主意，叫住了桐子掛斷電話，是因為心情浮躁的緣故。
「健次先生，今晚太反常了，鬧什麼情緒呀！」信子擺出討好異性的姿態，說：「我說呀，和我跳支舞怎樣？麗惠子可否請妳把唱片放上去？」
「好的。」桐子正伸手要拿唱片，那青年出聲制止她，「我不想跳舞。」杉浦健次以煩悶的聲調說。
「真怪呀。晚上是怎麼搞的嘛！」信子稍感不得要領的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發生了什麼嘛？」她微帶狐媚地問他。杉浦健次推了一下信子的身體，說：
「現在，我喜歡一個人想一想。請不要在旁多嘴好嗎？」
信子被健次一推，身體傾斜，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下來。說：
「嘿，心真狠。」她並不生氣，反而笑出聲來，為的是討他的歡心，「真是奇怪，健次。」
這時，酒保也瞧著憑伏在櫃臺上的杉浦健次的模樣，微微地笑著。他畢竟不是普通顧客，而是這家酒吧經營者的弟弟。撇開他和信子的關係不說，凡是在這店裡工作的人，都對杉浦健次另眼相看。
「頭兒。」健次揚起了臉，說：「請給我Ｂｏｕｒｂｏｎ威士忌。」
信子間不容髮地喊叫說：「酒精那麼濃，會中酒毒哇。」
「頭兒，不要理他。因為他已醉了。」然後，又補上這麼一句。
「說什麼？妳不要多管閒事。」杉浦睨視著信子。他平常頭髮都理得整齊烏亮的，可是，這時候他那頭本足以自豪的頭髮，散亂得一團糟，「今晚我想喝個痛快，請不要管我。」他的人喝醉了酒，臉本來就會蒼白的；這時候，他的形象更是蒼白得可怕，眼睛盯視著信子。信子打了個寒噤，默默地不敢吭聲了。
「那麼，健次先生，喝一點就好唷。」酒保像是在為他們調解似地說。然後，從酒櫃中拿下美國Ｂｏｕｒｂｏｎ地方製的威士忌瓶子，把酒注入酒杯。那是黃色的液體。
「多倒一些。」杉浦健次說。
「健次先生，那樣會中酒毒的。」連酒保也勸止他。
「沒關係。再多倒一些。」健次再度催促。酒保可能看出健次的臉色不比平常，為了避免麻煩，又照他的吩咐，再為他倒一杯。信子看在眼裡正為他提心吊膽時，杉浦健次張大嘴巴，像呷摻水酒似的，一口氣喝光了它。
「哎呀，不可以。」信子走近他，抓住他的手。說：「頭兒，把酒杯拿開。」
「噯呀，妳要幹什麼？」杉浦健次推開信子，把最後剩下的威士忌傾入口中。要不是那時有客人進來的話，說不定杉浦健次會鬧得更厲害也未可知。好在，這時由門口走進來三、四位像是公司職員模樣的人，所以，連健次也馬上乖乖地把頭伏在櫃臺上。
「喂，信子。」新進來的客人在叫。他是信子的老顧客，她不能裝作不相識。
「噯唷，歡迎光臨。」信子裝出一副笑顏相迎的樣子。然後，朝一直還佇立在電話機旁的桐子使眼色，說：
「麗惠子，請暫且照顧一下這邊。」說完，才走向客人那邊。桐子這才得到機會，走向杉浦健次身邊。
看著披頭散髮，伏首在櫃臺上的青年，桐子心中想，這位男人到底跟大塚律師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從剛才到現在，他那帶著滿懷不快胡鬧的原因，會不會和大塚律師有關呢？或者是，由於別的理由，才使他這般狼狽的？想著想著，她就在剛才信子坐的椅子上靠下來。
一口氣喝完一杯純威士忌的杉浦健次，手握著酒杯的腳，讓亂髮披散在櫃臺上。酒保等新進來的客人點了酒以後，開始忙著配酒。
過了一會兒，杉浦健次把頭抬起來。桐子朝向他，和他打招呼：
「您喝醉了呢。」
健次聽到與信子不同的聲音，倏然轉身向桐子。他的眼睛像是往上吊起似的，臉色一片蒼青，淒然傷情的樣子。
「妳說什麼？」他像低聲微吟地說。
「對不起，剛才有客人來，信子到那邊招呼去了。馬上就會回來的。」
「信子那樣的女人，什麼人都想應酬。」說完，健次看著桐子的臉，「……哎唷，那麼冷淡的。」
「連妳也跟她一鼻孔出氣嗎？」健次說。
「可是，難道不是嗎？您和平常大不相同呢！」
「妳知道我？」健次放下酒杯，雙手交叉，把身體稍稍移向桐子這邊。桐子仔細一看，他的頭髮下垂，覆蓋了眼睛以上的部分。
「嗯，我到這裡上班以後，曾有兩、三次和您照過面。不過今晚才第一次和您講話呢。」
「是啊。」健次頷首表示同意。
「我也知道妳到店裡來上班多久了？已經兩個月了吧。」
「您記的一點兒也不錯，恰好兩個月。」
杉浦健次粗野地由口袋中拿出香煙，啣在唇端，桐子為他擦了火柴。
桐子想接近這位青年。她覺得有接近他的必要。
※※※
杉浦健次讓桐子為他的香煙點上了火，一口氣把煙噴吹上來。
「心情不好吧。」桐子邊笑邊說。健次臉上顯現佩服的顏色。這位青年的側臉像雕刻，刻削深，儀表端正。皮膚看來還很年輕。
「妳的芳名是叫什麼來著？」健次突然問桐子。看他那瞳眸，還殘留有少年時代的年輕色澤。
「我叫麗惠子。」桐子回答。
「不錯，上次我曾聽說過。」他說。
「杉浦先生是店裡女老闆的弟弟？」桐子問。
「不錯。」健次爽快地回答。
桐子看客人座席那邊，信子正和三位客人乾杯。她略微瞟了一下杉浦這裡，看到他的情緒似乎好轉了，就向桐子使眼色，告訴她再一會兒就過來。
其實桐子也喜歡和杉浦多談一些。不，應該說，她不能不和他交談。
「杉浦先生為什麼不在這裡工作呢？」她這麼問，口氣中帶有「奇怪，您是女老闆的弟弟，為什麼在別的地方工作？」的味道。
「妳問我為什麼？」杉浦對桐子似乎也頗感興趣的樣子，一者在這店裡，她是新臉孔；再者她有初來酒吧工作的稚嫩。因此，他是以與對信子不同的態度對待桐子的。
「那是因為，人嘛總有各自的方便呀！」他像是哄小孩一般地對她說。
「不過，這裡是您姐姐的店啊，姐弟一起工作比較方便吧！」
「方便？」杉浦健次這麼反問，然後微微地笑著，「也許吧。不過，在姐姐的店裡工作，有方便的時候，可也有不方便之處。但就是妳說的那樣比較好也未可知。」
桐子不明白杉浦的話的含意何在。因為，對方喝得醉醺醺的，不能直接了當地聽清楚他的話是很正常的事。
「您在什麼地方高就呢？」
這時酒保從旁走過，他剛拿酒給客人，空著手，代替杉浦回答她：
「『美娜雪』，是銀座一家大飯店。一流的法國料理店。麗惠子才到這裡不久，大概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桐子搖搖頭。
「有名的飯店呢。」酒保像是在指點她似地說。
「消費額貴，不過以菜餚佳美出名。上那兒的客人都是高級的，一個強過一個；此外，那兒的女老闆也很漂亮，有時還充當雜誌的封面女郎呢。」
當酒保在向桐子解說時，把臉埋在櫃臺上的青年，他的背部有兩、三次哆嗦地抽動著。
「請不要再講了。」那青年打斷了酒保的話。
「盡在那邊談我服務的店有什麼用。如果說我是那店的老闆，那又另當別論了。」
「現在，只要在什麼地方有店，就可以成為老闆啊。」桐子說。
「謝謝。」杉浦健次把那微帶醉意的嘴唇稍稍扭歪地嗤笑，說，「那麼請為未來的老闆乾杯吧？」
「不行。」桐子阻止他再喝，說：「我不會喝酒，就是您也不能多喝了。不能喝而要乾杯，是浪費。不過，我要為未來的老闆──您，祝福。」
「頭兒。」杉浦大聲地叫，「把什麼較淡的酒給她。」
酒保伸長脖子，問桐子要什麼。他知道桐子不會喝酒，就替她調配一杯酒味最輕的可可香檳。
在客人座席那邊的信子，斷斷續續地看著這邊的情況。她可能看到杉浦的情緒稍稍好轉，就放下心來。然後，時時想從自己所招待三人一組的客人那邊座席站起來。
桐子心想機會不可失。她舉起剛送來的可可香檳，讓杯端與自己的眼睛齊高，然後說：
「不客氣了。」就把杯子移近唇端。杉浦健次就連後來的酒都不點，只頷首示意而已。
「真過癮。」桐子說。
「過癮？既然好喝就再接再厲吧。」
「我不能喝了。」桐子回眸一笑，說：「喝醉就糟了。」
「不，醉了有時是解脫呢。」健次說，「當妳心情迷迷糊糊時，酒就是良藥。」
桐子放下杯子，若無其事地把身體稍稍靠近青年這面。
「我認識大塚先生。」她壓低聲音說。當杉浦健次聽了她的話後，瞬間，眼中顯露驚愕之色。
「妳認識大塚律師嗎？」杉浦結結巴巴地反問她。
「是的。」桐子故意壓低聲音說。
「剛才您託我撥電話，從那號碼我知道是大塚先生的事務所。因為，我記得那號碼。」
杉浦健次的臉上表情一下子變得一本正經的。先前，他始終裝出一副淺淺的嗤笑，可是現在，那嗤笑一下子從他臉上抹消了。
「為什麼？」他又帶點口吃地說，「妳怎麼認得大塚律師？你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我可以確定告訴您的是，我們不是親戚。」桐子答說，「而且，也不是跟大塚先生有什麼深交。如果要說我和他的關係，說不定是上面說的兩種關係的反面。」桐子的聲音然低，卻充滿勁力，「我討厭大塚先生！」她的眼睛朝向排滿酒瓶的酒櫥，一字一字地咬得很清楚。
杉浦健次自從聽了桐子的話後，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的臉。好像要說出些什麼似的。可是這時候信子已經由客人座席暫時脫身走過來了。
「您的心情好些了。」
杉浦健次向她笑笑，桐子卻像被信子打岔而搞亂了頭緒似的說：
「是的，好不容易開朗起來。」說完，她看到信子來了，為了避嫌，客客氣氣地從杉浦的鄰座的椅子上溜下來。可是，杉浦健次不理已經來了的信子，眼睛卻目送著走向座席的桐子背影。
門扉打開了，大家以為又有客人光顧，沒想到卻是女老闆回來。
「早安。」女服務生眾口齊聲地和她打招呼，迎向她。
「早安。」女老闆朝客人笑笑，然後走向客櫃臺這邊來。有位女服務生由背後替她卸下大衣。頓時，大衣裡著的質料華貴的和服令人眼睛一亮。她豐滿了些。女老闆帶著枯澀的眼睛瞧了埋首在櫃臺上的杉浦健次，然後叫「健次」，做弟弟的也許沒聽到吧，毫無反應。
女老闆走進櫃臺裡。酒保把一些金錢帳目傳票送過來給她過目。那其間，做姐姐的視線仍是斷斷續續地瞄著她弟弟的影子。她看完了傳票，走到弟弟跟前。
「健次。」這次聲音稍稍大些。
「嗯？」健次終於抬起頭來。
「怎麼？看你那副模樣。發生了什麼事了？」女老闆以姐姐的口吻責備他。杉浦健次舉起一隻手搔著頭髮，眼睛混濁不清的。「喝多了酒了，看你臉也蒼青的。」姐姐說。
「有一半是在這裡喝的。」健次聲音破鑼破摔地說。
「你工作的店怎麼了？」
「休假。」
「你不是一天到晚遊手好閒偷懶著的嗎？」
「是不是偷懶，請妳去問問店裡的人就知道了。」
聽了他的辯白，做姐姐的暫時地瞧著弟弟。健次好像要避開她的視線似的，又準備把臉埋藏起來的樣子。
「那邊的工作順利嗎？」做姐姐的關心地問他。
「馬馬虎虎啦。」
健次不再把臉埋在櫃臺上，口叼起了香煙，手在口袋裡蠢蠢地動起來。然後取出火柴。信子因為女老闆在場，客氣地站遠了些，所以來不及為他點火。健次擦燃了自己的火柴，在香煙上點上火。然後把火柴放在櫃臺上，女老闆這才看到火柴上漂亮的圖案。
「唷！」女老闆伸手拿起了火柴說：「你去箱根了？」她眼睛注視著健次的臉，「這不是箱根Ｆ旅館的嗎？」
健次使眼色對姐姐表示反抗，然後，手指若無其事地搔頭髮。
「嗯。」回答的聲音很生硬。
「什麼時候去的？」
「今天呀！」健次不看他姐姐一眼，冷冷地回答。做姐姐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的側臉。
「是今天偷懶，跑到箱根去的？」女老闆的聲音略帶不悅，而就在這時，在旁邊聽著的信子，臉色似乎變了，眼睛凝視著健次。
「為什麼去箱根？」做姐姐的問。
「只不過心血來潮去玩玩而已。」健次被問得不勝其煩似的，把火柴放入口袋裡。
「到箱根去，逍遙自在地遊玩？你是幹什麼的？怎麼可以不在店裡好好工作呢？」做姐姐的責備他。
「喂，女老闆。」客人在座席上叫著。
「好好，馬上就去。」女老闆本想再教訓弟弟幾句，可是不敢對客人怠慢，把話嚥下去，鑽進櫃台門中的小門，走向客人座席那邊去。
「歡迎光臨呀。」是帶著撒嬌的動人的聲音，在屋內波蕩著。
女老闆走開後，信子才移身靠近衫浦。
「健次，你今天上箱根去了？」她的眼神一反往常，充滿追究的意味。臉色也的確變了。
「啊，是去了呀！」健次粗聲粗氣的回答。
「和誰一道去的呢？」
「一個人去的啊。」
「說謊。」
「幹嘛說謊，不一個人去，待怎麼樣？」
「那種地方呀，你不會一個人去的，可能跟誰一起去的吧！」
「嚕嗦。」健次一副不悅的臉色。
「不用生氣，我就當你是一個人去的好了。」信子扭歪了嘴唇，正準備往前逼近時，不巧，那時有新顧客進來。
那也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他個子高高的，那模樣，看來就像無賴，是近年來年輕人的典型。那可怕的眼神之所以銳利透頂，也是目前的流行型態。
「噯呀。」他招呼著，然後拍拍站在櫃臺前，背向他的健次的肩膀。
「噢。」健次回轉身來，瞬間，他的表情不知怎麼搞的，生硬了。
「我到處找你呢。到那邊店去，他們說今天休假，所以，我猜想你可能在這裡，就走進來看看。沒想到居然被我猜中了。」
「原來如此。」健次粗魯地把信子推開，然後指著那張椅子要他朋友坐下來，「好啊，請坐吧！」
信子對剛進來的青年說，「歡迎。」她嘴巴客客氣氣的，臉色可不太好看。
這位新顧客，以前常常光顧「海草」。由於多半和健次一道來，大家便把他當作是健次的朋友。
「山上先生請坐。」信子把椅子推給他。這位名叫山上的青年對信子莞爾一笑，就和健次並排而坐。他那坐椅子的姿勢也是粗魯隨便的。
那邊的酒保也以眼睛向這位新來的客人表示歡迎，這位新來的客人點了蘇格蘭威士忌摻水。
「最近的情況怎麼樣？」健次問他的朋友山上。山上可能聞到健次身上的酒味，說︰
「你醉了吧。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蘑菇的？」
「不，才來不久的。」健次搖頭說。
「你是在別的地方先喝過，才又繞到這邊來的吧。你情況才好呢！」山上頂回去地說，「我呀，最近生意一直蕭條，糟透了。不過，很久以前我就有話想和你談談。等一下可否借步和我一道出去？」
聽了山上的話，健次的眼睛一瞬地動了一下。不過，他的語調和剛才沒有什麼兩樣。
「好吧！」健次隨便回答他，頷首答應了，「不過，從容地喝吧！」健次像在掩飾什麼似的，環視一下四周，他看到信子目光炯炯地睨視著他，就把自己的視線避開，叫住了當時從旁走過的桐子。
「喂，麗惠子，請過來。」健次向她招手，「讓我介紹一下。」健次說，「這位是山上武雄先生，也是九州同鄉。」
「幸會。」桐子走近那年輕男人。
「這位是新服務生。」健次對他朋友說：「她也是Ｋ市人。是信子的朋友，兩個月前才來的。」
青年對桐子瞄了一眼，然後，只淡淡地向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什麼話都沒有跟她說。
「麗惠子要是妳在Ｋ市的話應該知道的。這位在Ｋ高中時，是響噹噹的棒球選手。他就是山上先生。」
桐子曉得Ｋ高中。那間學校的棒球高強，是有傳統的，那是以棒球聞名全國的學校。不過，桐子對於棒球界可不怎麼熟悉。
「原來如此，您也是Ｋ市的人嗎？」桐子問側面向著她的山上。
「不，我的家與Ｋ市有段距離。」青年聲音微弱地說，「妳知道那地方嗎？」
由於兩人的話談得不怎麼投機，健次就接上山上，代他回答說：
「離Ｋ市不遠處，不是有個Ｎ村嗎？」
「啊，我知道Ｎ村那地方呢。在那裡有一位我高中同學。」
「就是了，他就是那Ｎ村的人。」
「這麼說，不是離Ｋ市很近嗎？」
當他們的問答一來一往時，山上頻頻地傾倒米黃色的液體（酒），往嘴裡灌。
「那，這位先生是什麼時候到東京來的？」桐子想，在客人面前不能不談些什麼。事實上，山上什麼時候到東京來的，她毫不感興趣。她和健次的話拉扯得遠了。
「什麼？我很久以前就來東京了。」山上突然接嘴回答，「在那鄉下毫無意思，我一離開學校就到東京來了。」
「他啊。」健次像在作解釋地說，「是棒球選手呢，只要提起『山上』這兩個字，人們無不知道他就是Ｋ高中時代左撇子投手呢！因此，學校一畢業就馬上來東京，加入某職業棒球隊呢。」
「噯唷，這麼說，這位是職業棒球選手囉。」桐子瞠目而視，帶點敬佩地說。
「不，現在不是了。」杉浦健次馬上否認。而且，他那否定的方式，雖然旁人察覺不出，可帶有存心不良的意味，「他本是候補球員，很有前途的；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辭掉了那份差事。」
「噯，真可惜。」桐子說。
「一點兒也不可惜呢。」突然，山上本人插嘴說。
「棒球和我無緣呢。高中時代被捧得得意忘形了，就奢望當選手的了，可是，還是錯誤的選擇啦。在候補球員中，沒有出頭的日子，最後就死心了。」
「可是。」健次這回不是對桐子，而是朝山上，說：
「要是你多忍耐些，說不定熬出頭來了也未可知。」他的語氣不像是真正為朋友設想的，而是帶有揶揄的味道。
「鍛鍊不出什麼苗頭來，再怎麼死賴硬賴的拚命也沒有用。反而早點斷念好呢。」
「不然，你要是稍微忍耐下去，說不定會像金田和義原兩位選手，以左撇子投手膺重任也未可知喲！」
桐子聽完了他們的對談，這位曾經是職業棒球選手的山上，現在到底在那裡高就，她無法知道。她覺得山上來路不明，他身上充滿詭奇。乍看像流氓，可也像有正當職業的樣子。只是他的職業是什麼，她搞不清楚。
兩人喝了一會兒酒。山上先開口說：「出去吧。」他喝乾了兩杯摻水蘇格蘭威士忌，覺得是結賬的時候了，就拍拍健次的肩膀說。
「啊啊。」健次已喝完最後一滴的綜合威士忌（ｈｉｇｈｂａｌｌ），他起勁地回說，「好吧。」然後對酒保說：
「頭兒，統統算在我的賬上。」
山上莞爾笑說：
「喂，雖是你自己的店，賬我要付。我自己的一份自己付。」說完，他問酒保總共多少，然後由自己的口袋裡掏出錢來。健次側身向旁，並不阻止他。
「姐姐。」健次喊著在客人座席的女老闆。
「我要回去了。」
女老闆向座席的客人含笑示意，馬上站起走過來，「要回去了？」姐姐看著弟弟，眼色似乎在挽留他。
「他呀……」健次向山上挪挪下頷：「說是有什麼話要談的。」
「啊，山上先生。」女老闆對弟弟的朋友說：「請再度光顧本店啊。等你玩個痛快回來的時候……」
「謝謝。」山上說，「不過有點要事。」說完，從椅子溜下來。
「頭兒……」健次對酒保說，「我的一份下次付。就請記賬吧。」
「你不再回到這邊來了嗎？」剛才一直站在那裡看熱鬧的信子，這時走向前來，對健次說。
「嗯，大概是吧。因為太晚了，今天要回去。」
聽了健次的話，信子滿懷幽怨地看著健次。這時因為別的同事、女老闆都在場，只有禁嘴不出一言的份兒。
山上在出口以肩胛頂開門扉，先一步走出來。
「再見，姐姐。」健次稍稍轉過身說。
「你，」緊跟著的是女老闆的聲音，「可不能偷懶喲！」
「唉呀，請放心吧！」等他走到路上時，才這麼說。
有三、四位女服務生為了送兩位男人，一齊到外面來。當信子要跟出來時，女老闆急忙地喝住她：「信子。」聲音帶有斥責的味道。
桐子是出來歡送他們的人之一。她總是在店門口站住了腳，看到兩位年輕人肩摩肩地走著。在旁人眼裡，他們像是好朋友似的。
「冷噢。」在桐子旁邊的另一位服務生低聲地說，就先跑進店裡去了。只有桐子還兀自站在那裡。她怕街燈會照亮她的影子，所以，故意隱藏在屋簷下面。她的眼睛一副看得到健次背部的神色。
夜裡十分熱鬧的這條街，一過了十一點，所有人家的門戶差不多都關上了。附近一暗下來，就只有街燈疏疏落落的光線撒落在街道上。兩位青年，讓肩膀浴在街燈下走向對面，可是，他們就在桐子還看著他們的時候，一下子停下腳步來。
兩位年輕男人似乎在爭論著什麼。聲音雖然相當大，談話的內容卻聽不清楚。不過，絕不是好友交談。因為看樣子，杉浦健次怒不可遏的。山上似乎在安慰他。
兩人的影子似乎糾纏在一起，在路上你推我我推你的糾結著。桐子想更進一步地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店門又開了，信子的臉似乎在背後窺伺著，她一察覺信子的出現，就把眼前情景拋開，走進店裡去了。然後，信子快步跑出店外。
※※※
從那以後，杉浦健次就不見蹤影了。桐子心中期待著，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再出現過。連他那位朋友山上也是一樣。從那天晚上以後，兩個人就彼此有過默契似的，消失得形影不見了。當然囉，桐子只好再三地問信子，想從她那裡探知健次的消息。
桐子和信子同住在一棟公寓裡。她們住的房間只有六個榻榻米大，所以是太狹隘了些。桐子只不過憑同鄉之友的關係，才住進信子所租的房間的；她猜想，在她搬到那裡以前，信子和健次一定是同住在這個房間內的。她剛搬來時，是不知道，可是，後來慢慢地她發覺出來了。
有時，店已打烊，信子常會叫桐子先回去睡。她編了種種理由。不過，桐子知道那是藉口。她必然在什麼別的地方和杉浦健次渡過一宵，才回寄宿處的。每次回來，她看得出信子的臉色暗淡，服裝看起來也有點兒不整的。
「我住在這裡妨礙了妳，豈不是累贅嗎？」桐子有時會這樣問信子。聽了桐子的話，信子似乎有點生氣似的，猛搖頭說：
「是我把妳叫來了的，妳絲毫不用客氣。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
信子以前是位好脾氣的女人。實際上，她也很關心桐子。可是，這樣好心腸的信子，一旦遇到健次，她就像被拋到九宵雲外去似的了。當她問店裡其他女服務生時，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信子和女老闆的弟弟交情特別好。世上的女人，她們說話的習慣總是欲語還休的，只巧妙地暗示讓對方去領會，從不乾脆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
桐子有好多事要問杉浦健次。那是有關他和大塚律師之間的事。她總覺得那天晚上，夜已深了，還叫她打電話到大塚律師事務所，然後又突然叫她掛斷，看他那樣子似乎極端痛苦的，事情必然不比尋常。那時她直覺得有什麼嚴重的隱情在。大塚律師和杉浦健次兩人之間，必然有什麼瓜葛存在著。這是桐子的想像，她想確實知道的是那證據。
但是，重要人物健次既消失得不見蹤影，自然無法去證實它。因此，她除了找和健次交情特別好的信子，詢問他的下落外，別無他法。
「健次先生為什麼不在女老闆的店裡工作呢？」桐子曾經這樣問過信子。
「據說，怕他在姐姐的地方工作會任性偷懶，不好好學生意，所以才讓他在別地方工作。」信子站在健次的立場代他解釋，「健次先生無論如何將來要有自己的店去獨立經營的啊。為了學習將來做老闆才叫也到『美娜雪』去工作的。健次先生的理想是希望擁有那樣的大飯店呀。」說完，信子的眼神似乎在告訴對方：「那時呀，我就是健次店裡的老闆娘了。」
「健次先生學過法律嗎？」桐子向信子探詢。可是，信子矢口否認這件事：
「他和法律絕無緣分可言。妳幹麼問這種事？」
「嗯。」桐子天真地搖搖頭，笑出聲音來。這種事要等將來直接去問健次，當然不必再透過信子去問這問題。
「最近健次先生都沒來過？」桐子說。聽她這麼問，不知為什麼信子滿臉厭煩，說：
「可能是忙吧。」
不過，桐子知道信子和健次暗中相會的事，那是不會錯的，只要從信子的舉動就可以看出來。無論如何，她是注意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了。自從桐子搬到信子的房裡來住以後，她發現信子時時會有煩躁的現象。依桐子的判斷，那都是和健次相會後才有的事。
可是，最近的信子，臉上逐漸烏雲密佈，一副憂鬱的表情。她依然看得出信子有和健次相會的形跡，可是，信子的容顏再也沒出現過往日那樣的欣悅。可能兩人之間有了什麼麻煩。只是他們之間的糾葛和桐子扯不上關係，他對杉浦健次的興趣，只限於他和大塚律師之間的糾葛而已。
有一天晚上，有人打電話到店裡來。桐子恰好就在電話旁，她立刻拿起聽筒，說：
「這邊是『海草。』」一聽到桐子的回聲，對方馬上問：
「健次有沒有在那裡？」
聽來，對方的問話粗暴難聽的，好像喝醉了酒的樣子。
「不，沒看到他來。」桐子回答對方。心中吃了一驚。
「是嗎？那不打擾了。」對方把電話掛斷。
桐子也把電話掛斷。當她把電話掛斷後，她才想起來對方那聲調是誰來。那一定是那天晚上和健次在一起的山上。她想，不會有錯，就是他的聲音。
恰好那時女老闆在櫃檯，就問她：「是誰呀？」
「他只是問健次先生有沒有來過？並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
「是嗎？」女老闆沒有再說什麼，不過，眉宇之間皺起了皺紋。
自從上次健次由箱根回來，到「海草」那晚以後，又經過了二十天了。
久違的阿部啟一打電話過來，為的是約她明天下午四點在往常見面的地方相會。桐子託阿部辦一些事。
桐子和阿部啟一是在往常他們會面的喫茶店相見的。見面的時間大都在她到店裡上班前，所以他們相會都在黃昏時。
「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妹妹在『美娜雪』工作，所以託她幫妳調查那事倒很方便。」阿部啟一痛快地向她說。
上一次見面時，阿部曾問她打聽這事幹嘛，可是桐子沒有詳細說明。
「奇怪啊！」這是那時阿部看桐子不肯詳說時，脫口而出的話。不過，接受桐子委託的阿部似乎並不介意，好像還是認真去調查。阿部拿出記事簿告訴桐子。
「『美娜雪』的老闆娘似乎是位三十一、二歲美女。我是不曾見過，不過聽說她的玉照曾刊登在某雜誌上。還有，妳託我調查大塚律師的事兒，我也辦到了，的確她和大塚之間是相當親密的關係。所謂親密，那不只是顧客和飯店老闆娘之間的交情，而是比那更特別的友誼。」阿部作了上述的說明之後，又說：
「那種事兒，凡是在『美娜雪』工作的人大抵都略知一、二的。我所託的那人的妹妹也這麼說。就如剛才所講的，老闆娘是位標緻的女人，所以，應該別的還有不少誘惑人的地方吧。不過，據說她和大塚律師之間，似乎在很久以前就很要好的。這種事連店裡的職員都知道了，當然是確實的了。」
桐子聽了這些話後就陷入深思之中了。在阿部的眼裡，陷入沉思中的桐子模樣多麼像他自己呀。這時她的眼睛盯住一個地方啃咬著嘴唇似的沉默著。
「妳在想什麼呀？」阿部支著手肘問她。實際上，阿部啟一也不知道桐子想起了什麼。他並非不知道她想了解大塚律師的心情；不過，對於她突然提到「美娜雪」那家大飯店女老闆的名字一事，他就莫名其妙了。阿部不能不深深地感受到，眼前這位少女的思想處處比自己早一步展開著。
「我只不過想知道而已。」對於阿部的問話，桐子只輕描淡寫的回答這麼一句。
自從到酒吧上班以後，桐子有些地方變了。一向給人印象冷硬頑固的她，自從來「海草」以後，多多少少令人覺得圭角已被磨平了。就是剛剛說「只不過想知道而已。」那句話，也是從微笑的表情中擠出來的。
「妳，」阿部說：「對大塚律師特別留意，那是情有可原。」阿部略微觀察一下桐子的表情，然後說：「不過，也許我的想法錯誤也不一定，我總覺得妳應該多關心令兄的事情比較好些。」
「我哥哥的事？」桐子揚起了睫毛。那回擊似的眼神正適合於她。
「不錯，令兄蒙受不白而死啊。妳應該努力的恢復他的清白，不是嗎？關心大塚律師的事固然也沒有錯，可是我認為還以故令兄清白才是重要的事呢！」
雖然不以為然，桐子仍靜靜地聽著。要是以前的桐子，遇到這種場合，必然會傾倒出激烈的言辭反駁的。
「當然，我哥哥的事也正想著呀！」現在的桐子竟溫和地說，「不過，我哥哥已經死了，對於已死了的人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噢！」阿部眼睛張得大大的，「妳的想法和以前稍稍不同。以前妳的想法不是這樣的。」
「是嗎？」桐子直接了當地頷首承認，她連那件事兒也不堅持了。
「阿部先生。」她像向他招呼似的說，「可否請您暫時把我想的事擱在一邊，而聽聽我的懇託？」
她那凝視阿部的眼睛，就像往常一樣，投射出來強烈的光芒。阿部的視線一和她那眼光相碰就有一種畏縮的感覺。
「這麼說，就照妳講的去辦吧！」
「無論如何拜託您了。」
「這回又是什麼事？」阿部擺出應她要求的姿勢，說。
「有一位名叫杉浦健次的人在『美娜雪』工作。請您為我打聽那人的消息。」
「那人怎麼啦？」阿部先把那人的名字寫在紙上，說。
「他是我服務那家酒吧女老闆的弟弟。是在那裡當領班的人。我想知道『美娜雪』的人對他的印象如何？」
聽了這番話，阿部覺得這種委託有點莫名其妙。因此，不知不覺間看著桐子的臉。
「阿部先生，您大概想問我在搞什麼吧？」桐子似乎看透了阿部的心思，微笑著說：「不，我有我的計畫。現在我拜託您，就是要讓您也知道我的計畫。」
自從拜託阿部打聽健次的消息後，已經過了兩天。這兩天之間，桐子過的依然是單調的生活。杉浦健次和他的朋友都不曾來過「海草」；信子的臉色仍是充滿憂鬱。最近，信子的表情慢慢地顯得可憐了。為什麼呢？桐子一面觀察著無精打采的同居友人，一面思索著。
終於阿部打電話過來了。
「上次妳問的事已弄明白了。」阿部在電話中說。
「真的？太謝謝您了。」
「還是在以前會面的喫茶店碰頭吧？」
「希望您到那裡去。」
「那麼，就在同樣的時間，我去那裡等妳。」
「對不起。」
桐子的確對阿部深深地感到抱歉。不知什麼時候，阿部對她說：
「令兄是無辜的。知道令兄是無辜的，就只有大塚律師。我想，稍稍緊逼大塚先生叩求他在我們雜誌證明令兄無罪。」阿部的話充滿熱能，他的熱情毫無保留地洋溢出來。那不只是對桐子的一片感情；也是出於一種公憤，為了正義非把它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決心。
「請不要那樣做。」桐子即時制止他。
「為什麼？」阿部這麼反問。
「我有我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想法，也請待一陣子才告訴您。最近就會知道的。」
「最近就會知道。」她這句話，就是最近對阿部的答覆。
依約再和阿部見面時，依然是那樣。阿部向她報告說：
「受妳之託，我為妳打聽了杉浦健次的事。店裡的人對他風評甚佳呢。」阿部一面喝咖啡，一面報告。
「是嗎？我想知道得更詳細些。」
「杉浦健次正如妳說的，在『美娜雪』當領班。大家都說，他對店裡的工作非常認真。因此，他們說，有些店裡的老員工有點忌憚他的樣子。我不知道所謂『忌憚』，其含意何在。不過，似乎是他的上司對他懷著迴避的心情，對他敬而遠之。那當然是因為杉浦健次這位男人為這飯店拚命工作的態度所招致的。我所認識的人那位妹妹也這麼說。為飯店著想，努力在工作的，似乎只有那位杉浦健次先生的樣子。」
桐子把眼睫垂下，靜聽著。不過，腦海中卻忙著思索。那些老員工奇妙地對杉浦健次迴避敬遠。而且，健次自己為了「美娜雪」比誰都認真地拚命在工作。
為什麼呢？
桐子腦海中浮現那夜從箱根回來後，健次的異常行為。身為員工的健次，為什麼那天隨便就可以休假不到店裡上班，跑到箱根去呢？他打電話給大塚律師，是想對他說些什麼呢？而且，又為了什麼中途打斷了主意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好像跟信子最近奇妙地消極下去的情況不無關係。不過，即使問桐子，她也無法回答吧。何況，信子什麼都不想說。
這時，桐子的眸子突然浮現的是，健次和他那位所謂職業棒球選手朋友之間的事。他們倆在街燈下糾纏不休的，健次痛罵對方，那位名叫山上的朋友卻在那裡道歉。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必然的，以大塚律師為中心，他的周圍必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桐子的眼神變得非常恐怖，阿部啟一像在探尋什麼似的，在旁邊看著她表情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