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九州的律師把柳田正夫的第一審判決記錄寄給大塚欽三。那是大塚託人向他要的。案件雖還在上訴中，但由於被告已經死在牢裡，所以連負責公辯的律師記錄，也統統送過來。幫忙他取到這些資料的，是一位名叫堀田的律師，他是大塚的晚輩，比大塚欽三年輕十四、五歲。
大塚欽三有時在家裡，有時則在事務所，閱讀那案件的資料。因此，在他那黑色手提箱裡，始終塞得沉甸甸的，都是那案件的資料。
那是一位名叫柳田正夫的小學教員為了奪走自己名下的借貸契約，殺死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太。就這樣，犯了強盜殺人罪。檢察官的起訴書上這樣寫著：
「被告：籍貫：──。住址：Ｋ市ＸＸ町番地。職業：小學教員。姓名：柳田正夫。昭和Ｘ年Ｘ月Ｘ日生。
犯罪事實：被告Ｋ市ＸＸ町，ＸＸ小學教員，於昭和ＸＸ年九月Ｘ日，在學校返家途中，將向學生收集的修學旅行積存的錢三萬八千圓遺失，苦於無法賠償，乃想向同市ＸＸ町放高利貸的渡邊菊老太太借款，以救燃眉之急，於是在該月月底至十月上旬期間，幾度拜訪菊老太太，商請上述借款事宜，遂於十月八日，以十二月底為還債日期，借得四萬圓（扣掉一分利息，實得三萬六千圓）。當時，被告將一張署款金額四萬圓的借貸契約交給菊老太太，以換取上述的現金。……然而，後來由於被告月入僅一萬一千圓，不只無法在十二月底還清債款，甚至連利息也無法償付，乃導致翌歲二月遭受渡邊菊老太太苛酷的催逼。因而，被告懊惱萬分，萌生殺意，亟欲奪回自己名義下的借貸契約。遂於昭和ＸＸ年三月十八日通知菊老太太，知會她隔夜將往訪以還借款。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左右，由正門進入菊老太太之家。渡邊菊老太太起身在樓下八疊榻楊米大的房間等待被告，當她看到被告到來，為了招待被告，正起身走向長方形火爐，準備泡茶時，被告乃拿起那支菊老太太家所有早已被他看在眼裡的七十公分長的防盜橡木棒，朝死者後頸一擊。渡邊菊老太太雖被打得昏昏沉沉，搖搖欲倒，卻仍拚命抵抗，被告乃又以橡木棒使出全身力氣猛擊死者頭部左前額，左眼外側，以及左胸部，終於連續擊打渡邊菊老太太致死。
依刑法第二百四十條，柳田氏犯了強盜殺人罪。」
大塚欽三也讀了檢察官在開頭記載陳述的要旨，那是詳細說明起訴書的部分。
除了上述資料外，還有現場勘查報告、鑑定書、解剖報告書、偵查報告書、查驗報告、聽取口供報告、罪犯供述筆錄、各證人供述報告、判決書、辯護人辯論要旨等一大堆文件。
當大塚欽三在自己家裡，一隻手伸向火爐烤火，一面吸著香煙，閱讀上述的那些文件。如果是在事務所，也就利用工作餘暇，從手提箱中抽出那些文件來瀏覽。
當然，他所閱覽的是不值一文的案件。因為並沒有誰委託他。而且被告已經死亡。
在事務所，事務員奧村每當有要事時就進入大塚欽三的辦公室，他那炯炯的銳利的眼光，滑溜溜地在散放著有關柳田正夫一案的文件的桌上橫掃過一遍，然後，一言不發地退回去。這使得大塚欽三意識到，奧村可能在背後，面帶嗤笑地對那些年輕律師說：
「老闆真是沒有辦法呀！在這個大忙關頭，還去弄那種幽靈般的鬼案子，不會是有什麼不對吧！」
大塚對奧村輕視此案的態度，心中多多少少有所顧慮起來了。因此，最近他大多在自己的書房裡看那些文件。
他太太進入書房，為他泡紅茶說：
「您真忙唷。」
大塚太太芳子，是他已故恩師的女兒。大塚的恩師是法律界的老前輩，芳子已經看實了她爸爸的工作情況，所以對於大塚所承辦的案件從來不多嘴。她窺見丈夫閱覽文件那副沉重的臉色，一句話不說，默默地點點頭就退了出去。當然，她不會留意到，丈夫正為一位已經死亡的被告專心一意，義務查閱那些文件。
在大塚欽三的耳中，還響著走下事務所灰暗的階梯，那位九州少女空虛而堅硬的跫音。眼中還抹不掉那位頭額蒼白、口中嘟嚷著：「先生，我哥哥也許會被判死刑的。」少女的影子。但光是這些話還不足以鼓起大塚欽三內心的熱潮，使他託人由九州把這一大堆文件寄來。更刺傷他的是下面的話：
「我哥哥在初審時就被判死刑。再上訴，在二審的審理過程中，我哥哥死於Ｆ監獄裡。」信中，似乎聽到那位少女吶喊著，她哥哥是在初審被判死刑後，上訴期間，死在牢獄中的，所以，和上訴再被判死刑沒有什麼不同。……言外之意，似乎在責備他，悲劇是和當時大塚因律師費拒絕承辦這案件有關，要向他討回什麼公道似的。
大塚想：如果說自己沒有什麼責任可言，那也沒有什麼不對。可是，為柳田擔任辦護的是公辯律師，大塚的晚輩掘田也說那位律師沒有什麼本領。這件事又帶給大塚欽三另一種愧疚。他後悔不該拒絕，如果自己親自出庭的話，被告也許有救。這種感覺正如一位名醫拒絕了為病患醫治後，聽到那位病患死在另一位庸醫手裡，心中那種不是味道和不自在一樣。
此外，當時為了和河野徑子見面，急著到川奈去。就是因為心中那份焦急，才把那位前來委託案件的少女的話當作馬耳東風，輕易地拒絕了。要是那次和河野徑子約會的時間不那麼急迫，至少總會聽聽案件的大概吧。那時要是能夠發現案件中存有矛盾，說不定自己會親自出馬呢。以前他就是承辦此類案件而出了名的，那些無酬的辯護案件，也差不多是因為這樣才開始的。
但是，那位少女的哥哥是否無辜，卻無從知道。大塚欽三所以由九州調閱初審的審判記錄，那是打算，只要記錄找不出什麼矛盾，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不用內疚了。蓋當事者已死，他也分不開身飛往九州，去作證人調查。所以，我們可以說，光讀記錄，對真相的把握是不夠徹底的。
不過，閱覽閱覽也好。只要稍微把心中那股不好受的味道排除掉，他也就滿足了，他有把握把那位九州少女所說：
「大塚先生，我哥哥因得不到先生的辯護，帶著死刑之身，死在牢裡了。」的聲音，由心中排除掉。
至少他想說，那時的拒絕不是在意識上有意和河野徑子事先共謀的。大塚欽三逐漸地在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摸索著：
「現場勘查報告：
有關嫌犯柳田正夫強盜殺人案件，本職曾作現場勘查，情況如下：
１．現場勘查的時間：昭和ⅩⅩ年三月二十日上午十一時零分至下午零點五十分。
２．現場勘查的地點：Ｋ市ⅩⅩ町，渡邊菊老太太及附近一帶。
３．現場勘查的目的：為蒐集有關強盜殺人案件的證據，了解本案的實際狀況。
４．現場勘查到場的人：死者渡邊菊老太太長男隆太郎。……略
５．現場勘查的始末。
本案現場渡邊菊老太太房間的狀況：
１．全體概況
現場是木造平房，正門在南邊，門面寬Ｘ尺，深度Ｘ尺，出入口面對道路，後面與鄰屋的板壁相接，而在門與板壁間尚有寬半公尺的路地，通三棟房屋的後面，與道路相接。
勘查時，後門關著，從內閂上。正門有紙帳和門兩層，勘驗時門開一扇，只有紙帳關著。……
２．屋內的情況
屋內的面積有八個榻榻米大，西面是牆壁，靠牆壁放著衣櫃。勘查時，那衣櫃的第二層和第三層抽屜被拉出一半，裡面的衣服似乎因翻攪而散亂，甚至有的半截拋出抽屜外，抽屜右邊的門扇絲毫沒有動過。離衣櫃四十公分的榻榻米上也留有血跡，還有房間中央擱著長形火爐南方約五十公分地方的榻榻米上也留有血跡。長形火爐上懸掛著鐵罐子，向西傾斜約三十度，火爐中的炭灰被濡濕了，榻榻米上也散落著炭灰。炭灰上隱隱可見有什麼東西擦過的痕跡。
勘查時，屍體已移去解剖，不在房裡。
昭和ＸＸ年三月二十日Ｋ警察局
司法警察人員警官福本廣夫。」
※※※
大塚欽三再三閱讀上述的現場勘查報告後，轉閱鑑定書。
「１．受解剖的是渡邊菊老太太（六十五歲）的屍體。
２．外部檢驗：身高一五〇公分，體弱，營養稍不良。背部有顯著的屍斑。
頸部、胸部、腹部及四肢等皆無損傷。
後頸偏右處骨膜有長達十公釐的挫傷，前額左方稍斜向右部有上下長約四公釐的挫傷，以及左頰接外眼眥處有上下斜長約三公釐的挫傷。
３．內部檢驗；切開頭皮，在後頸骨偏右處，有約雞蛋大的輕度內陷骨折，與外表所見挫傷一致。前額左側有拇指大的皮下出血，卻沒有骨折。又、左頰皮下以及肌肉外也有同樣的出血現象。挖開頭蓋骨，在大腦右半邊有十公釐Ｘ八公釐Ｘ二公釐的硬膜外血腫，與內陷骨折一致。進一步拿出腦髓，乃發現大腦左半邊底部有受打擊的痕跡。
４．剖開腹部約正中央，發現左面第三支肋骨折斷，其周圍肋間筋有輕微的出血。其他左右胸腔內沒有任何異狀……。
５．死因：由於外力加諸頭部，引起腦硬膜外血腫，所導致的腦部壓迫。
６．自殺或他殺的鑑定：他殺。
７．死後經過的時間：以解剖開始時計算（三月二十日下午三點三十五分），斷定已經過十七小時。
８．凶器的斷定、傷害方式：偏右頸處、前額處以及左頰的傷，經鑑定為打擊面比較平的鈍器擊打所致（經鑑定可能是鐵棍、橡木棒之類）。
傷害方式經鑑定，後頸偏右處的挫傷，乃是由發生內陷骨折的地方起，至於被害者背向凶手時所及地方，是強力擊打所致。前額左頰的挫傷，乃被害者向前時，由正面毆打受傷各處所致。此外，還可斷定左面第三肋骨一帶也遭受毆打。
９．血型：Ｏ型。
１０．其他參考事項：無。
右經鑑定屬實。
昭和ＸＸ年三月二十日
Ｆ縣警察總局刑事組鑑定人員法醫：鈴木榮」
下面還有兩張鑑定書。鑑定被告柳田正夫在十九日晚穿的褲管下襬所染的血跡是Ｏ型與被害害者的一致。又被告的血型也是Ｏ型。再者，由採集衣櫃上所沾指紋加以檢驗，與被告指紋完全一致。褲管的反摺處所沾的炭灰，與散落在現場榻榻米上的長形火爐的炭灰也一致。
還有一張是法醫對被告的精神鑑定報告。經鑑定：被告在行凶時，精神正常。
大塚欽三在香煙上點了火，思索著。現場的指紋，以及被告當晚穿著的褲管下襬所染的被害者血液，對被告柳田正夫是絕對不利的證據。他那晚侵入被害者渡邊菊老太太家，沾上了被害者血跡，那也是無可動搖的事實。檢察官的起訴書以及開端陳述內容，好像具有十足的證據作用。
那麼，被告柳田正夫的申辯是什麼？在初審時，柳田正夫的申辯是這樣的：
「第一回公斷報告：
強盜殺人Ｘ柳田正夫（出席）
被告對事件的陳說：被告對事件提出下列三點說明：
一、起訴書有關下列諸點與事實不合：
１．我於昭和ＸＸ年九月，以月息一分向渡邊菊老太太調借四萬圓，實得三萬六千圓，十二月底為償還期限，我立有借貸契約為憑。其後，付過兩次利息，因本金無法償還，在今年二月左右，遭受渡邊菊老太太酷烈催逼。其屬實無訛。
２．三月十九日夜十一點左右，我到渡邊菊老太太家，那是因為前夜曾告訴她，明晚我將往訪，並付兩月份利息，所以去的目的在乎踐言。可是，等到隔夜由於我仍籌不出款項，所以想去向她道歉，求她諒解。因此，我隔夜去渡邊家的動機，不是為了殺害渡邊菊，想奪回借貸契約。
３．當我到達渡邊菊老太太家時，正門開著，只有紙帳相隔，裡面燈光明亮。我以為菊老太太正等著我尚未就寢，心中正想糟糕，嘴巴卻直向她道「晚安」，可是經兩三回仍不見回答，我以為老人家在假寐，就把紙帳打開，才發現不鋪地板的露地房間中，左側有八疊榻榻米大的那間，紙帳沒關。仔細看才發現渡邊菊老太太仰臥在衣櫃前，我還是以為她在假寐。可是，喊她也不見她要起來的樣子，長形火爐上掛著的鐵罐已傾倒，熱水四溢，榻榻米上有水濺上揚的灰塵。正覺奇怪時，再察視才看到榻榻米上有紅色的東西，那是濺散的血跡。再看，這才發現菊老太太的臉也沾滿血，心想不得了，應該趕快去報警，那時因不見菊老太太轉動身體，乃斷定她是被殺絕命。於是，轉了個人念頭，心想如此去報警，一旦警察開始偵查，我交給她的借貸契約將會暴露，而我以高利貸借錢的事也將被查悉，那時必然羞恥得無顏對學校、家長會、社會。所以當下決定盜出借貸契約。於是脫下鞋子，走向招待室，菊老太太的死相可怕極了。我雖判斷在我之先不知誰已先來殺了菊老太太，但又想這樣的情況對自己的立場很不利，本想倒不如逃之夭夭，一了百了的，但心中另一個聲音卻反對，想如讓那借貸契約留下來，必然會留下對我不利的證據。因為預先推測菊老太太存放貴重東西的衣櫃小櫥中，可能放著借貸契約，那時小壁櫥的鎖已壞了，左面的門扉開著。我在壁櫥中尋找借貸契約，只抽出自己的那一份，走出外門回家。當晚就在公寓前的廣場上把那份契約燒毀了。
二、事實如上，我根本未如起訴書上所言，拿起防盜橡木棒擊打菊老太太致死。也未在現場偽裝強盜作案，拉出衣櫃的抽屜，把裡面的衣服翻攪得亂七八糟，致於我褲管下襬所沾的炭灰和血跡，我想是在我往復於入口門框和衣櫃前時沾染上的。
三、我進去時，曾見到長形火爐的橫側放著兩隻茶杯，一個茶壺和茶筒，還有兩張客人用的蒲團，或許她是等著和她預先有約的我到來吧。
審判長問：「被告有沒有見過橡木棒的印象。」（這時審判長拿起事先放在那裡的證據第二號，本案證物之一給他看。）
被告答說：「沒有印象。」
審判長問：「有沒有看過這個？」（這時，審判長拿起證據第三號，渡邊菊老太太存放在衣櫃中的各人借貸契約的袋子給他看。）
被告說：「有的。那是渡邊菊老太太存放在衣櫃下壁櫥中的東西，是我把鎖撬壞，抓出庭上所示的東西，並從中抽出自己名下的那張四萬元借貸契約，然後把其餘的放回原處。」
審判長問：「有沒有見過這東西？」（這時，審判長拿出由被告家搜到的，三月十九日被告所穿的褲子給他看。）
被告答說：「是我的東西。是我在三月十九日訪渡邊菊老太太時所穿的。事件發生的翌日，看到褲管下襬沾有血跡，心想嫌疑重大，於是把它藏在我家天花板上，事件發生後，被警察搜到而被押收的。」
以上第一審時，被告柳田正夫如是供述。
讀了上面的供述，大塚欽三覺得申辯得有道理。也就是說：柳田申述當他在三月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到渡邊菊老太太家時，菊老太太早已被人殺害了，他拿這一點為自己褲管下襬上沾上的血跡和炭灰辯解。
但是，大塚覺得辯解的內容偶然性太大。解剖屍體的結果，證實被害的時間是在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左右，柳田正夫也供認在那時刻到渡邊菊老太太家。就在那時之前犯人到來殺了渡邊菊老太太，真是巧合得令人無法相信。他認為由於柳田正夫是位小學教員，他看到褲管的血跡和炭灰、衣櫃的指紋等是無可狡賴的證據，才想出這番說辭來辯解的吧！大塚欽三知道有智慧的犯人常常會如此設計言辭以求脫罪。
如然，那麼最初柳田被捕，在偵查小組的審問又是怎麼回事呢？大塚欽三再把那調查記錄讀過一遍，這也和法院審查庭上供認的一樣。
柳田正夫把供辭改為承認罪狀的自白，是偵查小組調查開始後第六天的事。他的供辭如下：
「第九回聽取口供報告
嫌犯 柳田正夫
右嫌犯向本職供述如下：
一、我一向申辯殺渡邊菊老太太另有其人，可是，調查無微不至，所以今日我想毫不偽詐，供承不諱。其實殺渡邊菊老太太的是我，我將把事實供述出來。
二、我去年九月，在路上，把學生寄託的修學旅行積存金三萬八千圓丟掉，苦於無法償還，乃向渡邊菊老太太借取四萬圓，由於到期無法償還，屢受菊老太太苛刻催討，心中萬分困惱。
三、渡邊菊老太太，貪婪苛刻，因我到期無法償還，為索取月息一分的高利，不是在我上班途中，就是到我的公寓來，當面辱罵，我是位小學教員，體面攸關，甚感恥辱，隨而上課情緒也一落千丈，有點神經衰弱。一想到我之所以落得這般地步，都是菊老太太的酷虐逼迫所致，心中怒火上升，乃至動了殺機。
四、三月十八日下午六點我在菊老太太的家，告訴她明晚十一點左右將帶來積欠的利息和一部分本金給她，以取得她的歡心；十九日下午十一點左右，當我偷偷地溜進她家時，菊老太太還沒睡，坐在客廳裡。長形火爐上頭懸掛著鐵罐子正冒出熱氣來，旁邊擺著兩隻茶杯、水壺、茶桶等。
五、渡邊菊老太太望了我一眼，說：「你來了。」為了要為我沏茶，從她坐的地方站起來，走向長方形火爐的地方。我事先就想好，要是使用她家防盜橡木棒毆打她倒很合適，因此就拿起放在門口內側的橡木棒，雙手緊握，狠狠地往菊老太太的頭上一擊。菊老太太一下子吃驚地倒下，然後，猛然又站起來，那樣子就像要揪住我似的，於是，我又用右手握牢棍子往菊老太太的頭額、臉部毆打。菊老太太口中喊出「哎呀」的怪聲，再度四腳朝天地倒下去，一動也不動地死了。我把事先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衣櫃小壁櫥敲破撬開，抽出捆著借貸契約的袋子，把自己那張四萬圓的借貸契約拿出，就從正門逃掉了。然後，把橡木棒丟在附近寺廟空地的水溝裡，逕自返回自己的家。在走出菊老太太家回家的路上，我盡量不留有什麼破綻或做案的痕跡。當菊老太太倒地時，由於榻榻米的震動，長形火爐上的鐵罐傾倒了，熱水濺上炭灰，揚起了灰塵。那張四萬圓的借貸契約就在我家公寓前面空地上，擦點火柴，把它燒掉了。當時，想到那一張借貸契約是如何地困擾了我，害得我寢食難安，如今一旦燒毀，心裡真是痛快萬分，不過法網恢恢，現在我感到非常後悔，反而覺得這樣做對菊老太太實在殘酷了些。
以上筆錄，有柳田正夫的簽名和指模。
Ｋ警察局 司法警官
警員 足立義雄」
第十回聽取口供報告
「──昨天我供述殺害渡邊菊老太太的犯案事，由於記不起毆擊的部位，未盡完整，今天我想起來了，所以補述如下：
最先我用橡木棒毆打菊老太太的後頸，後來，菊老太太四腳朝天，仰臥倒地，因此，我記得是：再趕上擊打她前額的左側，以及左頰部位。接著我似乎記得又敲擊她的胸部。然後，我似乎告訴你沒有去碰衣櫃的抽屜。不過，事實上是：我把渡邊菊老太太擊倒之後，就把衣櫃的壁櫥撬開，打開左扉，取出借貸契約袋子，抽掉我的契約書，最後為了安排像強盜犯案的痕跡，又把第二、三層的抽屜統統打開，將其中的衣物翻攪得亂七八糟，有些還故作拉出半截的樣子……。」
以上是柳田正夫在警察局的供狀，可是等到案件移送法院，當柳田正夫接受檢查官審訊時，卻把前述的口供推翻，在審判庭上說出不同的供辭。在這供辭中，柳田正夫否認殺害渡邊菊老太太的事實。
「問：你在警察局承認殺害渡邊菊老太太的理由何在？
答：刑事組長把我關在一個房間裡審問，前後左右各有刑事一人包圍著，氣勢洶洶地問：『是你殺的吧？隱瞞也沒有用，調查工作已全告竣，你還是自白的好，你大概是因為有一位妹妹讓放心不下，所以不敢招供吧！不過，我們可以照顧她，你大可放心。』他們左一句右一句的，弄得我百口莫辯，加上身體疲憊，精神模糊不清，頭昏眼花，心想也許移送法院，在審判庭上申辯，比較能了解我的意思，因此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那些刑警面前作了偽供。……」
以後，柳田正夫就一直堅稱自己只竊取借貸契約書，而否認殺害渡邊菊老太太的事。
此後，大塚欽三就著手翻閱證人的證言。證人有：被告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柳田服務的學校原校長、柳田的同事、住在柳田賃屋樓下的房東，還有渡邊菊老太太的長男夫婦等。
渡邊菊老太太長男隆太郎夫婦提供了下列的部分證言。據他們說：
「母親和我性格本來就不合，她和我太太之間的關係也不好。因此，我們兩年前就和她老人家分居了。可是，並沒有嚴重的衝突或吵架。由於討厭母親放高利貸，從不過問她老人家存有多少錢，更不知道她老人家的經濟情況。所以，當這次命案發生時，警察問我損失的金額有多少，我也毫不知情。母親到底持有多少現金更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略）。」
原來小學校長Ａ供述一部分的證言。他說：
「柳田先生性情嚴肅，教書認真，很受學生的尊敬和歡迎。九月間聽說柳田先生向他那一班學生收修學旅行費，共積存三萬八千圓，至於他把那筆錢丟掉的事，卻沒有聽說過。因為修學旅行早就過了，也不見有什麼問題發生，所以也不相信有遺失金錢的事了。直到這次命案發生，才曉得事情的真相。那時，他要是把遺失旅行費的事情告訴我的話，不到四萬圓的款項，我是可以幫上忙的。他大概是把責任擔當起來，借高利貸墊補，才招來令人深感遺憾的不幸。……（略）。」
小學教員Ｂ也提供了下列的一部分部意見。他說：
「我知道渡邊菊老太太曾嘮嘮叨叨，不勝煩人地向柳田先生逼債的事。甚至看到，柳田先生到學校上班途中，被伏在路邊的渡邊菊老太太叫住，罵得狗血淋頭。而且，接連達三、四次之多。柳田先生氣得臉色蒼白，下班後，仍是無精打采，沮喪萬分。……（略）。」
下面是柳田正夫的房東Ｃ供述的部分筆錄。他說：
「三年前柳田先生就租賃了我們二樓。他是位老實人，即使從學校回來，也不太到外面遊玩。星期天他所教的學生大約有十個人來玩，多半由他妹妹桐子去招待。他們兄妹倆，感情很要好，左右鄰居，無不誇獎他們。渡邊菊老太太是從二月開始來討債的，時間大都在晚上。每次一告訴柳田先生，渡邊菊老太太來了，柳田先生就慌忙地下樓，把渡邊菊老太太帶到外面去，談判的時間相當長。只聽到渡邊菊老太太大聲地吼叫，說『借款不早點還是不行的，利息也積欠了不少。』聽她的語氣，似乎撕破了臉，不顧一切地在追討似的。柳田先生頻頻打躬，表示歉意。據我所知，每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柳田先生總是低聲下氣地安撫渡邊菊老太太，把她哄回去，可是他自己卻抱住頭，唯恐它爆炸似的，看來痛苦萬分的樣子。我對柳田先生深感同情，卻不敢去觸痛他的傷處，只好視若無睹，裝著不知道的樣子，不過依稀卻記得，渡邊菊老太太似乎來過四、五次……」
看完這部分，大塚欽三下面著手要看的是柳田正夫的妹妹桐子供述的筆錄。就是那目光銳利，神色剛毅，額頭蒼青的少女的心聲──下面是柳田桐子供述的部分筆錄。
她說：
「我的父親在十一年前逝世，母親在八年前與世長辭，我學校畢業以前，一直由哥哥一手照顧。我哥哥一面工作，一面讀書，完成了由高等學校到新制某某大學的學業，並且當了小學教員。我在高等學校畢業後，進入打字訓練班，然後考進了現在工作的公司。哥哥月薪一萬一千圓，我的月薪才八千圓。薪水雖微薄，已足夠兩人生活所需了。我哥哥是位嚴肅的人，不懂遊樂，不會交女朋友。哥哥丟掉三萬八千圓修學旅行費，卻不讓我知道。連他為了賠償而向渡邊菊老太太借四萬圓的事，我也不知情。哥哥該知道我儲蓄有多少錢的，可能是對於妹妹辛勤賺來的儲蓄礙難開口說要借用吧。哥哥就是那樣的人。我想，哥哥如不是那麼客氣，當時開口向我借的話，也不致於發生這種不幸的悲劇，如今，我真有點怨哥哥老實壞事了。我雖然知道渡邊菊老太太時常到我家來，可是，她來時，若不是我不在家，就是哥哥急急忙忙的拉她出去，所以他們談什麼話，我毫不知情。雖然我也曾覺得他們形跡可疑，而向哥哥詢問。那時，哥哥總說：渡邊菊老太太的親戚有孩子明年要參加高等學校的入學考試，所以才來向他請教的。對於渡邊菊老太太不上我們住的二樓，我也感到懷疑。可是回頭一想，也許他們有什麼事不想讓我知道，所以也就不往深處去想了。真後悔當時沒有對哥哥深加追問。不過，哥哥當我的面總是泰然自若，而且神情反而比往常更爽朗，所以就一點兒不曾去懷疑它。
記得三月十九日晚上，我哥哥回來時已經快十二點了。當時哥哥臉色蒼白，神色疲憊不堪，一副茫然的模樣。我看了大吃一驚，問他是怎麼了，他說在朋友家被灌了酒，心情很不好受，說完就和衣躺進床裡去了。那時，因為聞不到酒味，覺得有點兒奇怪，可是也不去在意它。隔天早上，我準備早餐，把哥哥叫起來，可是，他說心情沒有好轉，要多睡一會兒，因此，我就自個兒到公司上班去了。
那天黃昏，當我從公司回來時，哥哥也跟著回來了。當我讀晚報，對他說明渡邊菊老太太被殺的新聞時，哥哥回說，他也讀過了，他的表情似乎對這則驚人的凶殺新聞不太感興趣似的，轉身向桌子，改學生的考卷去了。如今想起來，那時哥哥是盡可能不跟我照面的在逃避。兩天後，當哥哥被拘捕到警察局時，像天翻地覆似的，把我嚇壞了。
我不相信哥哥會殺害渡邊菊老太太。我確信依哥哥的個性絕不可能做出那種慘無人道的事來。至於取回借貸契約一事，哥哥也承認了，從那天晚上哥哥的神色來看，我也知道一二，至於說哥哥犯了殺人罪，是我絕對無法信服的事。……（略）」
閱覽完了上面的資料，那位少女的聲音似久久地在大塚欽三的耳旁響著。聽來那是一種一心一意往牛角尖鑽而發現不通時的絕望聲音。現在那筆錄上的文字就像浮泛著那位少女的眼神似的。
大塚欽三口啣著香煙，眼看著文件，手指遮在眼眶邊，正思考著那文件上的話。這些文件，大部分是在他自己的書房閱覽的，不過，有時也坐在事務所的桌子上翻閱。
當然，摸索這些文件，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的。大塚律師是位忙人，他身邊，工作堆積如山。有幾位案子開庭的日期迫在眉睫。有時，為了趕得及在公斷日出庭，經常不得不開夜車，整理文件。
就是因為只能利用正事之暇，去翻閱有關柳田正夫強盜殺人那一大堆文件，自然無法在短時間之內完成。而且，那可不是走馬看花，過目即可了事的。而是要反覆閱覽幾次，連案件的細節都要背下來，直到熟能成誦才行的。然後再將它組織成論理，去發現平常看不出來的矛盾所在。
可是，當大塚律師讀完文件，對於柳田正夫的犯罪案仔細地思索後，他並不認為檢察官所下的判斷有什麼錯誤。物證十足，現場採集到的柳田正夫指紋、被害人的血跡、沾有現場炭灰的他的褲子、由現場衣櫃抽出借貸契約書等事，柳田自己都供認了，同時他也具有殺害菊老太太的動機，證據可說已經掌握到百分之百，這是不可動搖的事實。如把物證和間接證據組合起來，像一座立體的鐵箱似的，那負荷量，重得令人覺得承擔不起。初審判決有罪，未必是公辯律師顢頇的結果。
大塚欽三既已知道案情的大概，他準備放棄這案件。由於沒有訴訟委託人，所以，放棄與否就全憑他自己的自由了。本來嘛，把一切的事情調查一遍就可以安心了的，所以，放棄也無所謂。總之，這是一件打贏機會很少的官司，內容非常棘手。即使當時他自己接受這案件，也未必能救嫌犯於無罪。
雖然柳田正夫堅稱他自己進入渡邊菊老太太家以前，菊老太太已經被殺；可是，解剖的結果，判斷死者死亡的時間，是十九日下午十一點，那恰好是柳田進入渡邊菊老太太家的時刻。要說在柳田正夫進入之前幾秒間，有別的犯人侵入渡邊家，殺害菊老太太之後逃亡，那種絕頂巧妙的偶然，實在近乎不可能有。如果有的話，那還得證明另有其他犯人在。但是，在大塚閱讀的筆錄上，卻找不出足以證明另有犯人的線索。
大塚欽三很想把這案件忘掉。當他想，「即使我插手辦這案件也無能為力啊！」的時候，拒絕那位少女的愧疚感就消失了，而且他似乎能過得比較心安理得些。
可是，事實上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他的心仍然無法坦然。那位少女的聲音似乎不斷地在他心底響著，而且，真實得像聽得見似的。就因為有那種不自在，所以因金錢的問題拒絕那位少女的委託所造成的鬱積，一直沒有消失掉。加上河野徑子的約會，使那次拒絕後的遺憾在他意識裡加深了。柳田桐子那沙啞的聲音，「我哥哥就帶著強盜殺人的汙名離開這人世了。」一直在他觀念上威脅著，一點也沒有減少。
大塚欽三滿懷心事地帶著倦態和河野徑子見面。
當他和徑子見面，相對傾訴時；臉上總會突然像飄過雲翳似的天空，暗淡下來。每當那樣的時候，兩人的對話就會中斷，大塚欽三的眼瞳不知在凝視什麼地方，沉重暗淡，光彩全失。
以河野徑子那種聰明伶俐、感性銳利的人，自然地把他全部神祕的表情都攝進眼裡了。
「先生，」河野徑子那晶亮烏黑的瞳眸，像在探索什麼似的，盯視著大塚欽三的臉，「心裡在掛慮什麼呀？」
「怎麼說呢？」大塚欽三臉上恢復微笑，反問徑子。
「（因為）你看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真是無可奈何的呀。」律師回說。
「煩心的事太多了吧！」
當然河野徑子毫不知道，大塚心中懷抱的那憂鬱事件，她也間接的插上一手。
「妳不也是有自己的事業的嗎？工作上經常會令人心煩，可不是嗎？」
「哪……」河野徑子露出了潔白如貝的美齒，默不作聲地笑著。她身材苗條，個子高高的，即使穿著和服和他並排而坐，也令人覺得像是穿著豪華的洋裝似的，姿態美極了。這時大塚欽三的眼前突然橫掃過徑子在銀座開設的飯店建築物的影子。那是一家出名的高級法國料理，店裡的裝潢高貴，東西的價錢也不便宜。那家飯店本是徑子和她已離婚的丈夫建立起來的。可是，在轉移給徑子之後，經過四年的經營，才完成了現在的規模，贏得了當前的名氣，顧客盈座的。
當徑子要和以前的丈夫離婚時，她到事務所來請教法律問題，那時大塚欽三才開始和她認識的。徑子的丈夫自從飯店生意有了起色後，就放蕩起來。徑子無法忍受丈夫的行為，終於導致婚姻的破裂。
徑子的丈夫對她可是情深意重，捨不得離開她，可是徑子拒絕了和解。理由是：她聽說丈夫的情婦已經懷孕，所以她的拒絕是頑固得毫無商量餘地的。
那時，徑子的丈夫正另外在發展別的大事業。結果，就依徑子的要求，把銀座的西餐廳當離婚贍養費送給她。當然，原來的飯店規模不到現在的一半，生意也不怎麼好。丈夫原說要拿出七百萬圓贍養費的，可是徑子拒絕了，她堅持要銀座的飯店。那時大塚欽三受徑子的委託，為她爭取利益，解決了這樁婚姻糾紛。
後來，他們繼續了兩年的交往，交情逐漸深厚，直到現在成了消閒的伴侶。
徑子的飯店日漸繁盛，女老闆即使不在，營業照樣進行，事業是相當上軌道了。店裡有位經理，是從一流的大飯店退休下來的，工作能力當然可靠。底下三十位服務人員，不用說，也都老老實實的，富有敬業精神。整個飯店，管理上是非常嚴密周全的。
也就是說：河野徑子把店放下一兩天，到川奈或箱根去打高爾夫球，也無關緊要。甚至於在夜總會和大塚欽三共渡夜晚的黃金時間，對於她經營的飯店，也不會有所影響。
大塚欽三反問她：「妳也有工作煩心的時候吧！」意思是說：即使像妳經營得得心應手的事業，有時也會有煩心的時候。
不過，這樣的反問，只不過是律師不讓自己的情婦知道自己內心憂鬱的防禦術罷了。
※※※
可是，不久之後，大塚欽三卻在柳田正夫的殺人案件中，好不容易地發現了一處矛盾。真是百密一疏，就像堅固構造成的鐵箱，也有絕無僅有的一線歪曲。這位具有職業性眼光的大塚律師，憑他的才能發現了柳田案件的矛盾處。
雖然如此，這次發現，也可以說是在大塚欽三身內同時潛藏著一種自信所導致的。大塚欽三之所以自己一個人調查九州殺人案件的檔案，那不僅是受柳田桐子聲音的威脅。那種自信雖然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是，可能在他的潛意識裡，有一種自負，促使他去挖掘那案件的缺點。也就是這種不自覺的意識作用，帶他完成了挖掘的工作。由年輕時候累積的經驗，創造了他的自負。他的業績是輝煌的；就是這些才堆積成他目前崇高地位的。原來大塚從年輕時候，他就一直和警察、推事如此周旋過來的。他是位富有戰鬥勇氣的男人；是幫忙警察和法官使他們不致於犯下侵害無辜的過錯的一位維護正義的大男人。
這裡我想插入大塚欽三如何得到靈感，才發現柳田案矛盾所在的一段話。那時，河野徑子也在旁邊。地點是Ｔ旅館的一家食堂。這次是為了和住在那旅館的某位企業家，商量受委託的事件而往訪的，他打電話給徑子，約她出來。
當時食堂差不多已經客滿，由於地點的關係，外國人比較多。在大塚欽三和徑子並列坐著的桌子對面，有一群美國人家族正在用餐。那桌子邊坐著夫婦兩個，和七歲大的女兒及四歲大的兒子。
從日本的風俗看來，那是一幅奇景，那桌上的美國人，太太一副悠閒的樣子，什麼事都不關心似的；照顧孩子的工作全由丈夫負責，弄得那男的忙得不亦樂乎，大塚欽三有意無意間將眼光投向那邊，內心感動不已。
尤其是做爸爸的，頻頻叱罵七歲大的女兒，對她特別留意關注，開始時大塚欽三以為做爸爸的是在教女兒餐桌上的禮貌呢！但奇妙的是，他對小兒子不像對大女兒那般費心照料，真是難以了解。
「喂！」河野徑子低聲的說，「請看那女兒。」原來徑子也被那景象吸引了。大塚欽三的視線則早已對那邊掃過幾次了。
「那妞兒是習慣用左手的呢！所以，做爸爸的才喋喋不休地糾正她呀！你看，現在改用右手拿刀叉，不是很不自在嗎？在大人不留心的時候，她又會把刀叉交回左手的。」
徑子帶著奇怪的口吻這麼說。大塚欽三用心看她，果然不錯。那位黃頭髮的小女孩，每當逮著她爸媽交談的空隙，就趕快把刀叉交換持握。然後左刀右叉的使用起來，自由自在的把菜肴送進了口中。
「西洋……」徑子俯身靠近盤子說：「也討厭左撇子。」
大塚欽三心不在焉地隨聲附和說：「大概是吧！」拿起叉子叉起細麵條往嘴裡送。……
實際上，大塚欽三不是在和徑子上館子時，馬上得到發現案情矛盾的啟示的。而是當他送河野徑子到銀座的一個角落，在路燈稀少而燈光非常暗淡的一家銀行前面讓她下車，獨自駕車回家的途中，靈感才閃現的。
直到後來，大塚欽三還記得，當他駕車看右邊黑暗濠溝時，一列燈光明亮的都電，遮斷了他的視線奔馳而過。剎那間，大塚欽三腦海中突然浮現解剖報告書上的一句話，以及記錄在鑑定書上另一行：
「後頸偏右處骨膜有長達十公釐的挫傷，前額左方稍斜向右部有上下長約四公釐挫傷，以及左頰接外眼訾處有上下斜長約三公釐的挫傷……」。
※※※
阿部啟一做完工作後，抬頭看了一下時鐘。那是印刷工廠的校對室掛著的電鐘，短針已快走到十一的地方了。這時已是深夜。
好像有誰說過：今晚特別早下斑。通常要是雜誌最後一校完工的那天，就得在前一天出差到工廠。所以回家大約要在十二點以後了。
是他先開口說：下班後到銀座去的。他的自言自語引起了三位年輕男同事的附和，就一起出發。總編輯和另一位女同事早就回去了，副總編輯等年紀較大的，笑著說：
「健康有勁，真好呀！」他們沒有同行。
三個人連忙到洗手間刮鬍子。他們的臉因塵垢變得烏黑黯淡，看來光澤盡失，由於三日來，他們努力工作，大都熬到三更半夜的緣故。
「還要到銀座去喝酒嗎？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吧！沒有太多時間讓你作痛快的長飲了。」山川說。
「沒有關係。由這裡坐車到銀座，只要三十分鐘，到那裡恰好十一點半。就溜進去好了。賴到十二點後該沒有問題。」西本說：「我知道有一家酒吧，開設在胡同裡面，由於不太醒目，只要把正門關起來，警察就看不到，所以可以喝到深夜。」
「什麼時候開的？」阿部啟一一面把手上的肥皂泡沫洗掉，一面問。
「大約一個月前。女老闆是九州人，女服務生也有一半是九州姑娘。」
「原來如此，你也是九州佬。」阿部啟一看著西本說。
「哎呀，哎呀。」山川拿毛巾擦拭著臉說：「專找歡迎你的地方去玩樂，對我們可不合算。我是北海道出生的呢，要是結賬你肯付一半就另當別論。」
工作完畢的心情真是特別開朗。而且為了慶祝忙煞了一個月到今夜才把工作完成的辛勞。多少帶點但享眼前福那管明日憂的心情。雜誌印出來，好壞自有公斷，至於銷路好不好，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就這樣，三個人坐上公司的汽車向銀座馳去。依西本的吩咐，車子朝西銀座的反面拐彎過去。
「怎麼，是這邊呀！」山川稍覺失望的樣子。這一帶燈光少，來往的人也零零落落。
「是啊。可能還不夠資本遷向西邊吧，說不定將來希望能往那邊發展呢！」西本說。
「只要說是九州人開的，你就拚命袒護了。今後，大概你要捧她們的場，讓她們生意興旺，名滿東京吧！」
「光靠我西本先生是無能為力的。我只能盡可能介紹些富商鉅賈的有錢人光顧罷了。」西本自己說。
酒吧不在大路邊，而是在胡同的深進。拐角處有一家西裝店，在「海草」的紅色招牌下，有一道箭形的指標。
西本走在前面，用力敲著正面的橡木門。
「唉喲。」雖然聽到女人驚呼的聲音，但出聲的那人，要等到在西本後面的山川和阿部移動他們的身體，走進裡面以後才看得清楚。由那昏暗的雅座上浮現了坐在那裡的肥胖女老闆和三位女服務生的輪廓。
「請進。」肥胖的女老闆對熟客西本招呼。然後，禮貌周到地鞠躬，對山川和阿部啟一說：「歡迎大駕光臨。」
「請坐這邊吧。」女服務生推西本的背，請他坐在空著的角落雅座上。
「好久不見了。」女老闆對西本笑顏相向地說。
「忙啊。」西本拿起臉巾擦拭臉部，指著阿部和西川介紹說，是公司的同仁。女老闆重新鞠躬行禮。
「聽說這裡很多九州姑娘？」山川問女老闆。
「是啊！我就是九州人，開始只帶來兩三位，後來，自然的來的大多是九州姑娘。女服務生似乎有七、八位。」
「西本也是九州佬，所以，要是被公司革職的話，請雇用他當實習酒保吧！」山川說。
聽了山川的話，女老闆跟著女服務生一起捧腹大笑，然後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啊，對了對了。西本先生，又有九州姑娘來了。」
「信子，麻煩妳把她叫出來。」女老闆對身邊的女服務生這麼說，那位年輕女郎馬上站起來。
「真是的，這裡成了九州娘兒窩了。」當西本這麼說時，剛才站起來的那位女服務生已帶來一位身材苗條，模樣討人喜歡的小姐，站在桌子旁邊。
由於她的背後是排滿洋酒瓶裝潢，豪華的明亮酒櫥，因此，那位女郎的模樣也由於反光造成的暗影而看不清楚。
「麗惠子，請坐這邊。」女老闆移動她坐著的位置，讓那位姑娘坐過來。
「就是這位姑娘。」女老闆對西本說。
那位姑娘一坐下來，桌上紅色筒型的檯燈映現了她的臉。
當阿部啟一無意之間朝向那姑娘時，她瞪大了眼睛，大感驚異。原來那張臉熟悉極了。就是那天在公共電話和大塚律師事務所交談的少女，柳田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