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群山淡景》石黑一雄/冷步梅譯</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群山淡景》石黑一雄/冷步梅譯</h3>《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br />《好讀書櫃》典藏版<br /><br /><br />第一章<br /><br /><br />  我們小女兒的名字霓紀並非暱稱,而是我和她父親妥協下的結果。他希望女兒有個日本名字,而我,也許是出於自私,不願回顧過去,堅持她該有個英文名字。他終於同意取名霓紀,認為這個名字帶點東方餘韻。<br /><br />  她今年回來看我。那是四月間,天氣仍然陰冷淒濕的時候。也許她原打算多住一陣,我不曉得。可是,鄉間的寂靜使她惶然不定,我不久就看出她渴望儘快回到她倫敦的住所去。她不耐煩地聽著我那些古典音樂唱片,焦躁地翻過一本又一本的雜誌。找她的電話不時而來,她跨過地毯,過緊的衣裳裹著她細瘦的身子,消失在拉上的門後,以免我聽到她的談話。她住了五天就走了。<br /><br />  她是在第二天才提到慶子的。那是一個陰灰有風的早晨。我們把靠椅移近窗口,望著花園裡的雨景。<br /><br />  「妳以為我會回來的嗎?」她問:「我是說葬禮。」<br /><br />  「哦!沒有,我想沒有。我倒沒那麼以為。」<br /><br />  「我很難過,聽到她的事。我幾乎回來了。」<br /><br />  「我從沒想過妳會回來。」<br /><br />  「人家不曉得我怎麼了,」她說,「我誰也沒講。我想我覺得很沒面子。他們也,不會懂,真的。他們不會懂我的感受。姊妹應該是很親的,你也許不喜歡她們,可是你們還是很親。我們的關係卻完全不一樣,我現在幾乎記不清她的長相了。」<br /><br />  「嗯,妳很久沒見到她了。」<br /><br />  「我只記得她是使我不快樂的人。那是我能記得的她。可是,聽到她那件事的時候,我很難過。」<br /><br />  也許不單是寂靜驅使我女兒回到倫敦。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談到慶子的死,我們談話的時候,陰影始終縈繞在我們周圍。<br /><br />  慶子和霓紀不同。她是完完全全的日本人。好幾家報紙很快抓住這點。英國人喜歡把日本人想成有自殺傾向的種族,彷彿其他任何解釋都不必要了。他們的報導僅說她是日本人,在她自己的屋裡上吊身亡。<br /><br />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一片黑暗,霓紀在我身後問:「你在想什麼?媽媽?」她斜坐在長靠椅上,膝上放著一本平裝書。<br /><br />  「我在想從前認得的一個人,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br /><br />  「妳認得的人……妳來英國以前認得的人?」<br /><br />  「我住在長崎的時候認得她的。」她依然望著我。我又說:「很久以前,早在我認得妳父親之前。」<br /><br />  她彷彿滿意我的回答,嘴裡喃喃說了幾句,便回到她的書上去了。霓紀在很多方面是個很重感情的孩子。她回來看我,不只是來看看我能否承受慶子的死。她覺得自己對我有一種責任。最近幾年,她忽然對我過去的某一部分產生出一種景仰。她特別回來告訴我,現在時代不同了,我不該對我的抉擇有絲毫後悔。換句話說,她是在告訴我慶子的死並不是我的責任。<br /><br />  我並不想多談慶子的事。那只有使我哀傷。我提到她是因為那是四月間霓紀回來看我時的情形。而是在那次,經過這麼多年後,我又想起幸子這個人。我同幸子並不熟。事實上,我們的友誼僅僅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幾個星期之間的事。<br /><br />  ※※※<br /><br />  那時候,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美軍仍然和從前一樣,到處都是,他們正在打韓戰。可是在長崎,經過從前的慘況,那段日子是平靜且使人安心的。大家都覺得情況轉變了。<br /><br />  我和我的丈夫住在城東,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附近有條河,聽說戰前河堤上是一個小村落。可是轟炸後餘下的只是一片瘡痍。不久後,四棟建築物重新建立起來,每棟約有四十幾戶公寓。我們住的那一棟是最後建的。之後,重建的計畫就停頓了。我們的住處和河之間是一大片廢地,總有好幾畝的乾土和溝渠。不少人抱怨那塊地對人的健康有危險,而且那裡排水的確不良。整年間,那些彈坑裡積滿污水。夏天的時候,蚊蚋滋生,令人難以忍受。偶爾,可以看見幾個官員在那裡測量、記錄。可是,幾個月過去,卻不見任何動靜。<br /><br />  住在公寓裡的人多半跟我們一樣,都是年輕夫婦。丈夫在頗有發展的公司裡任職。許多公寓是公司購置的,然後以較低廉的租金租給職員。每間公寓的格局都相同,榻榻米鋪的地板,衛生設備和廚房則是西式設計。房子很小,在溽暑的季節十分燠熱。但整個說來,大家都十分滿意。可是,我記得那裡有一種暫時的過渡氣氛,彷彿大家都在等著哪一天搬到更好的住處去。<br /><br />  那塊廢地上有一棟小木屋,逃過戰爭和政府拆建的劫數。從我們窗口,我可以看見那棟幾乎就在河邊的小木屋,孤伶伶立在廢地盡頭。那是那種在鄉間常見的木屋。屋頂幾乎斜伸到地面。經常,在我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會站在窗口凝望那間木屋。<br /><br />  從幸子引起的注意來看,我並非唯一觀望那幢木屋的人。大家紛紛談著某日在那裡做事的兩個男人到底是不是官方的工作人員。不久又傳出有個女人帶著她的女兒住在那裡。我自己也看過她們幾次穿過乾溝。<br /><br />  約莫是在初夏的時候,那時我已懷了三、四個月的身孕,我第一次看見那輛龐大的白色美國車,顛顛簸簸的開過廢地,駛向河邊。那時已是黃昏,落日的餘暉映在金屬上,一閃而過。<br /><br />  然後是一個下午,我在車站聽見兩個婦人在談論那個搬進河邊小木屋的女人。其中一個告訴她的同伴,那天早上她和那個女人說話,得到十分冷漠的反應。她的同伴同意那個女人好像不太友善──許有些傲慢;她少說也有三十歲了,因為那個小女孩至少有十歲。頭一個婦人又說,她說話帶著京腔,顯然不是本地人。她們又談了一下她的「美國朋友」那個婦人又說了一次早上她是多麼不友善。<br /><br />  如今回顧,我相信那時與我住在一起的那些婦人,不少人曾經滄桑,有著悲傷和痛苦的過去。可是在當時,看著她們日復一日忙著丈夫和孩子的瑣事,我幾乎難以相信她們也曾經過戰時的悲劇和夢魘。我從來無意顯得不友善,但我可能也從來沒有特意去表示友善。因為在那段時間,我仍然希望盡量不與人交往。<br /><br />  我帶著興味聽那兩個婦人談論幸子。至今我仍能清楚的憶起那個下午在車站的一幕。那是六月雨季後初霽的晴朗日子。明亮的陽光把四周久浸在雨水中的磚塊和水泥漸漸烘乾了。我們站在電車軌道的橋上,軌道的另一端伸到山腳下,接著幾家屋簷,好像那些房子是從山坡上滾下去的一樣。那些房子後面稍遠一些,就是我們的公寓,像四幢聳立在那裡的水泥柱子。我對幸子興起一種同情的感覺。我覺得我懂得她身上有的那種我曾注意到的傲然。<br /><br />  那個夏天,我們成了朋友。至少在那短暫的交往中,我得到她的信任。如今我不太確定我們第一次碰面是什麼情形了。我記得某一個下午,看見她走在我前面,朝城中去。我急急地趕著她,可是幸子一直步伐穩健地往前走。那時我們已經知道彼此的姓名。因為我記得我從後面叫她。<br /><br />  幸子轉過身來,等我趕上她。「有什麼事嗎?」她問。<br /><br />  「真好把妳找到了。」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妳女兒,我出來的時候,她在跟人打架,就在那邊靠近溝邊。」<br /><br />  「她跟人打架?」<br /><br />  「跟另外兩個孩子,有一個是男孩,看起來打得蠻兇的。」<br /><br />  「哦。」幸子繼續往前走,我跟在她旁邊。<br /><br />  「我沒有嚇妳的意思,」我說,「可是他們打得蠻兇的。我好像看到妳女兒臉上有一道傷。」<br /><br />  「哦。」<br /><br />  「就在那邊,廢地邊邊上。」<br /><br />  「他們還在打嗎?妳想?」她繼續向前走上山坡。<br /><br />  「哦!沒有,我看見妳女兒跑掉了。」<br /><br />  幸子看著我,笑起來:「妳不常見孩子打架嗎?」<br /><br />  「孩子是會打架的,我想。可是,我還是覺得該告訴妳一聲。還有,她好像並沒有到學校去。那兩個孩子往學校那邊去了。妳的女兒卻跑回河邊去了。」<br /><br />  幸子沒有回答,繼續往山坡上走。<br /><br />  「事實上,」我往下說:「我早就想跟妳提的。最近我碰見妳女兒好幾次。我猜,也許她是不是逃學。」<br /><br />  小路在山坡頂上分岔,幸子停下來,我們面對面站著。<br /><br />  「悅子,謝謝妳這麼關心。」她說:「真謝謝妳。我相信妳一定會是一位好母親。」<br /><br />  在這之前,我跟那兩個在電車站的婦人一樣以為幸子大約是三十上下的年紀。也許她苗條年輕的身段使人那麼想,因為她的臉看起來比三十歲老得多。她帶著淡淡的笑意盯著我。她的表情使我不自在的笑起來。<br /><br />  「我真謝謝妳特意跑來告訴我,」她說。「可是,你瞧,現在我正忙著,我得到長崎去。」<br /><br />  「哦。我只是想我最好告訴妳一聲。」<br /><br />  她依然帶著笑意盯著我,說:「妳人真太好了。對不起,我現在得到城中心去了。」她彎腰鞠了躬,轉身朝著通往電車站那條路上走去。<br /><br />  「只是她臉上有一道傷,」我說,聲音提高了一些。「而且河邊有些地方很危險。我想我最好來告訴妳一聲。」<br /><br />  她轉過身來,再度盯著我。「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悅子,」她說,「也許妳不介意照看我女兒一下。我大概下午會回來。我相信你們處得來。」<br /><br />  「如果妳要我看她,那不成問題。我是真的覺得她到底太小了,自己一整天沒人看著她。」<br /><br />  「妳人真太好了。」幸子重說了一遍,又微笑起來。「噯,我相信妳一定會是個好母親的。」<br /><br />  離開幸子後,我走下山坡,回到住宅區那邊去。我在公寓外圍停下,面向廢地的方向,卻不見那個小女孩的蹤影。我正要往公寓區裡面走,卻瞥到河邊有什麼東西在動。真理子一定是跌倒了,因為此刻我可以清楚的看見她小小的身影穿過泥地。起初,我真想完全忘掉這回事,回家去做我自己的事。後來,我還是走向她,小心翼翼的避過那些溝渠。<br /><br />  就我記憶所及,那是我第一次同真理子說話。那天早晨,她也許並沒有任何異樣的舉動,因為我畢竟是個生人,她自然會有些疑心我。而如果我那時的確感到一種奇異的不安,也很可能只是由於真理子對待我的態度而生的直接反應。<br /><br />  那天早晨,由於前幾個禮拜的雨水,河床的水位仍然很高,水流很急。那片廢地在靠近河邊時是一個下斜的陡坡,坡底下是一片較濕的爛泥地。真理子就站在那裡。她穿了一件簡單的棉布衣裙,長及膝蓋,短短的頭髮使她的臉帶點男孩氣。她抬起頭來,不帶一絲笑容看著站在斜坡上面的我。<br /><br />  「嗨!」我說,「我剛剛跟妳媽媽講過話。妳一定是真理子桑。」<br /><br />  她瞪著我,不發一言。我先前以為她臉上的那道傷口,現在看清了只是一道泥巴。<br /><br />  「妳不是該去上學的嗎?」我問。<br /><br />  她靜默了一下才說:「我不上學。」<br /><br />  「可是所有的小孩都上學的呀!難道妳不喜歡上學?」<br /><br />  「我不上學。」<br /><br />  「可是妳媽媽難道沒送你到這裡的學校去?」<br /><br />  真理子不說話,向後退了一步。<br /><br />  「小心,」我說。「妳會掉進河裡去的,地很滑。」<br /><br />  她仍然瞪著我。我可以看見她那雙小鞋子在她身邊的泥地裡。她打著光腳,腳上、鞋上全是泥。<br /><br />  「我剛剛才跟妳媽媽說過話,」我說,對她微笑。「她說妳可以到我家來等她。我家在那邊,就是那幢公寓。妳可以來嚐嚐我昨天烘的蛋糕,妳說好不好?真理子桑?妳可以隨便跟我說說妳自己的事。」<br /><br />  真理子非常小心地看著我,隨後彎下身撿起鞋子,她的眼光始終不曾離開我。起初,我以為她是要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仍然一直瞪著我。我才恍然她是拿了鞋,隨時預備溜開。<br /><br />  「來我家不要緊的,」我緊張地笑了一聲。「我是妳媽媽的朋友。」<br /><br />  我記得那個早上就到此為止。我不願過分嚇到她,不久就轉身回去了。真理子的反應多少使我有些不快。在那段日子裡,任何小事都能引起我對成為母親的不安和恐懼。我告訴自己這件事微不足道。而且,隔幾天我總會有機會跟這個小女孩建立起比較友善的關係的。之後,直到兩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我才再有機會跟真理子說話。<br /><br />  在那個下午之前,我從來沒去過她們的小屋。幸子請我進去時,我有些詫異。我幾乎立刻覺出她這樣做是有用意的。事實證明我猜得不錯。<br /><br />  屋內十分整潔。可是我記得那屋子極為寒傖。橫過屋頂的木樑看來很舊、很不安全。一股淡淡的濕氣瀰漫屋內。前屋的屏風敞著,好讓陽光透進屋內。但是,大半的房間仍在陰影中。<br /><br />  真理子躺在離陽光最遠的角落裡。我看見她身旁有什麼東西在陰影中蠕動。等我走進,我看見一隻大貓蜷伏在榻榻米上。<br /><br />  「嗨!真理子桑,」我說。「妳還記不記得我?」她停住手,抬起頭來。<br /><br />  「我們前些天見過,」我說。「妳記得嗎?妳在河邊。」<br /><br />  她不像記得我的樣子。看了我一下,她又開始撫摩那隻貓。<br /><br />  我可以聽見幸子在我身後屋中間的爐子上煮水烹茶。我正要過去,真理子突然說:「牠就要生小貓了。」<br /><br />  「澳!真的?真太好了。」<br /><br />  「妳要不要一隻小貓?」<br /><br />  「真謝謝你了。真理子桑。我們再說好了。不過,我想牠們都會找到好人家的。」<br /><br />  「你為什麼不要一隻小貓呢?」她說:「另外那個女人說她要一隻。」<br /><br />  「我們再說好了,真理子桑。妳說的是哪一位女士呀?」<br /><br />  「另外那個,住在河那邊的那個。她說她會要一隻。」<br /><br />  「可是,我想沒有人住在那邊,真理子桑。那邊只有樹林子。」<br /><br />  「她說她要帶我回她家。她就住在河那邊。我沒跟她去。」<br /><br />  我看了她一陣,突然恍然大悟,笑了起來。<br /><br />  「可是,那就是我呀!真理子桑,妳不記得了嗎?我請妳到我家去,那天妳媽媽有事到城裡去了。」<br /><br />  真理子抬頭看我一眼:「不是妳!」她說。「另外那個,住在河那邊那個女人。昨天晚上媽媽出去的時候,她在這裡。」<br /><br />  「昨天晚上,妳媽媽出去的時候?」<br /><br />  「她說要帶我到她家去。可是我沒跟她去,因為太黑了。她說,我們可以帶燈籠。」她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個燈籠。「但是我沒跟她去,因為太黑了。」<br /><br />  幸子從我身後看著她女兒。真理子靜下來了,轉過身,又開始撫弄她的貓。<br /><br />  「我們到涼台去。」幸子對我說,手中端著一個托盤,「外頭涼快些。」我們走了出去,讓真理子獨自留在屋裡。從涼台上望出去,河被擋住了。可是下斜的坡地仍然可見,泥土越往下越濕。幸子跪坐在墊子上,開始倒茶。<br /><br />  「養隻貓使這地方有生氣些,」她說。「只是,我對那些小貓卻不太樂觀。」<br /><br />  「噯!這一帶家貓不少,」我說。「真可惜。真理子的貓是在這附近撿的?」<br /><br />  「我們自己帶來的。我原是不打算帶的,真理子不聽。」<br /><br />  「妳們一路從東京帶過來?」<br /><br />  「喔,不,我們在長崎住了快一年了。在城那一邊。」<br /><br />  「哦?真的?我不曉得是這樣的。你們──跟朋友住?」<br /><br />  幸子停住手,兩眼盯著我,雙手仍捧著茶壺。我從她的眼色中看到前次她盯著我看時那種揶揄的表情。<br /><br />  「我怕妳弄錯了,悅子。」她終於說。手上又繼續倒茶,「我們住在我叔叔家。」<br /><br />  「我!我只是……」<br /><br />  「哦!當然囉!所以妳不必覺得難為情。是不是?」她笑著,把茶端給我:「對不起,悅子。我完全沒有開妳玩笑的意思。我其實倒有事找妳幫忙。」幸子把茶注入她自己杯子,態度彷彿變得凝肅起來。她放下茶壺,抬頭正視我:「是這樣的,悅子。我原先的安排起了變化,結果我手邊缺一點錢──數目不大,妳懂嗎?只是一筆小錢。」<br /><br />  「我懂的。」我放低聲音。「妳帶著真理子桑,情形一定很不容易。」<br /><br />  「悅子,我能請妳幫個忙嗎?」<br /><br />  我欠身鞠躬,「我有一點私蓄,」我說,聲音低到像在耳語。「我很高興妳能派上一點用場。」<br /><br />  令我吃驚的是幸子大聲笑了起來。「妳人真太好了。」她說。「不過,我並不是要跟你借錢。我另有打算。上回妳提過,妳有個朋友開了間麵店……」<br /><br />  「藤原太太?」<br /><br />  「妳說她可能需要幫手。那樣的小差事對我會相當有用的。」<br /><br />  「哦!」我不太確定地說:「如果妳有意思,我可以替妳問問她。」<br /><br />  「那真謝謝妳了。」幸子看了我一陣:「可是妳看來不太確定的樣子,悅子。」<br /><br />  「噢!沒有的事,我下回見到她就問。可是,我想……」我又放低聲音:「誰照應妳女兒呢?」<br /><br />  「真理子?她可以在麵店幫忙。她很能做事的。」<br /><br />  「這我相信。可是,我不曉得藤原太太會怎麼想。真理子白天應該是去上學的。」<br /><br />  「我可以擔保,悅子,真理子不會有任何麻煩的。何況下星期學校就放假了。我會她,不要她耽擱正事,這點妳可以放心。」<br /><br />  我又鞠了一個躬。「我下次見到她就替妳問。」<br /><br />  「真謝謝了!」幸子啜了一口茶:「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請妳就在一兩天內問妳的朋友?」<br /><br />  「我盡量試試。」<br /><br />  「真是太謝謝妳了。」<br /><br />  我們之間有一刻沉寂。我注意到幸子的茶壺,那是一件精緻的白瓷製品,我手中的茶杯也是同樣細緻的瓷器。我們靜靜的品茶。我不只一次想著,這一套講究的茶具和寒傖的小屋以及涼台下面的爛泥地是多麼不相稱。等我抬起頭來,才知道幸子已經端詳了我半天。<br /><br />  「我用慣了講究的東西,悅子,」她說。「我並不是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的。」她用手指著小屋,「當然,真並不在意。不過對有些東西,我還是很挑剔的。」<br /><br />  我欠身鞠躬,沒有說話。幸子也開始端詳她的茶壺。過了一會,她忽然說:「我想這個茶壺也可以說是我偷的。但是我想我叔叔根本也不在意。」<br /><br />  我看著她,有些吃驚。幸子把茶壺放下,用手趕著蒼蠅。<br /><br />  「妳說,妳們住妳叔叔家?」<br /><br />  她慢慢點著頭:「極美的房子,花園裡有個池塘。跟目前簡直是天壤之別。」<br /><br />  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小屋裡面。真理子仍然躺在角落裡,背朝著我們。像在悄聲跟貓說話。<br /><br />  靜默一陣後,我說:「我不知道河對面住了人。」<br /><br />  幸子轉過頭,望著遠處的樹林。「噯,我也沒看見過。」<br /><br />  「可是,給妳看孩子的,真理子說,她住在河那邊。」<br /><br />  「沒人給我看孩子,悅子。我不認識什麼人住在那邊。」<br /><br />  「真理子說的那位女士?」<br /><br />  「請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br /><br />  「妳說她只是隨口編的?」<br /><br />  幸子停了下,像在斟酌什麼,然後說:「嗯,她只是隨口編的。」<br /><br />  「哦!我想小孩是會這樣的。」<br /><br />  幸子點點頭:「等妳做了母親,悅子,」她微笑著說。「妳必須學會適應一些事的。」<br /><br />  我們隨便聊到其他話題上去了。那段我們初識不久的日子裡,我們談的也多半是瑣碎家常。一直到好幾個星期之後,我才又聽到真理子提起一個女人跟她說話的事。</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群山淡景

群山淡景 線上小說閱讀

《群山淡景》石黑一雄/冷步梅譯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第一章


  我們小女兒的名字霓紀並非暱稱,而是我和她父親妥協下的結果。他希望女兒有個日本名字,而我,也許是出於自私,不願回顧過去,堅持她該有個英文名字。他終於同意取名霓紀,認為這個名字帶點東方餘韻。

  她今年回來看我。那是四月間,天氣仍然陰冷淒濕的時候。也許她原打算多住一陣,我不曉得。可是,鄉間的寂靜使她惶然不定,我不久就看出她渴望儘快回到她倫敦的住所去。她不耐煩地聽著我那些古典音樂唱片,焦躁地翻過一本又一本的雜誌。找她的電話不時而來,她跨過地毯,過緊的衣裳裹著她細瘦的身子,消失在拉上的門後,以免我聽到她的談話。她住了五天就走了。

  她是在第二天才提到慶子的。那是一個陰灰有風的早晨。我們把靠椅移近窗口,望著花園裡的雨景。

  「妳以為我會回來的嗎?」她問:「我是說葬禮。」

  「哦!沒有,我想沒有。我倒沒那麼以為。」

  「我很難過,聽到她的事。我幾乎回來了。」

  「我從沒想過妳會回來。」

  「人家不曉得我怎麼了,」她說,「我誰也沒講。我想我覺得很沒面子。他們也,不會懂,真的。他們不會懂我的感受。姊妹應該是很親的,你也許不喜歡她們,可是你們還是很親。我們的關係卻完全不一樣,我現在幾乎記不清她的長相了。」

  「嗯,妳很久沒見到她了。」

  「我只記得她是使我不快樂的人。那是我能記得的她。可是,聽到她那件事的時候,我很難過。」

  也許不單是寂靜驅使我女兒回到倫敦。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談到慶子的死,我們談話的時候,陰影始終縈繞在我們周圍。

  慶子和霓紀不同。她是完完全全的日本人。好幾家報紙很快抓住這點。英國人喜歡把日本人想成有自殺傾向的種族,彷彿其他任何解釋都不必要了。他們的報導僅說她是日本人,在她自己的屋裡上吊身亡。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一片黑暗,霓紀在我身後問:「你在想什麼?媽媽?」她斜坐在長靠椅上,膝上放著一本平裝書。

  「我在想從前認得的一個人,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

  「妳認得的人……妳來英國以前認得的人?」

  「我住在長崎的時候認得她的。」她依然望著我。我又說:「很久以前,早在我認得妳父親之前。」

  她彷彿滿意我的回答,嘴裡喃喃說了幾句,便回到她的書上去了。霓紀在很多方面是個很重感情的孩子。她回來看我,不只是來看看我能否承受慶子的死。她覺得自己對我有一種責任。最近幾年,她忽然對我過去的某一部分產生出一種景仰。她特別回來告訴我,現在時代不同了,我不該對我的抉擇有絲毫後悔。換句話說,她是在告訴我慶子的死並不是我的責任。

  我並不想多談慶子的事。那只有使我哀傷。我提到她是因為那是四月間霓紀回來看我時的情形。而是在那次,經過這麼多年後,我又想起幸子這個人。我同幸子並不熟。事實上,我們的友誼僅僅是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幾個星期之間的事。

  ※※※

  那時候,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美軍仍然和從前一樣,到處都是,他們正在打韓戰。可是在長崎,經過從前的慘況,那段日子是平靜且使人安心的。大家都覺得情況轉變了。

  我和我的丈夫住在城東,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附近有條河,聽說戰前河堤上是一個小村落。可是轟炸後餘下的只是一片瘡痍。不久後,四棟建築物重新建立起來,每棟約有四十幾戶公寓。我們住的那一棟是最後建的。之後,重建的計畫就停頓了。我們的住處和河之間是一大片廢地,總有好幾畝的乾土和溝渠。不少人抱怨那塊地對人的健康有危險,而且那裡排水的確不良。整年間,那些彈坑裡積滿污水。夏天的時候,蚊蚋滋生,令人難以忍受。偶爾,可以看見幾個官員在那裡測量、記錄。可是,幾個月過去,卻不見任何動靜。

  住在公寓裡的人多半跟我們一樣,都是年輕夫婦。丈夫在頗有發展的公司裡任職。許多公寓是公司購置的,然後以較低廉的租金租給職員。每間公寓的格局都相同,榻榻米鋪的地板,衛生設備和廚房則是西式設計。房子很小,在溽暑的季節十分燠熱。但整個說來,大家都十分滿意。可是,我記得那裡有一種暫時的過渡氣氛,彷彿大家都在等著哪一天搬到更好的住處去。

  那塊廢地上有一棟小木屋,逃過戰爭和政府拆建的劫數。從我們窗口,我可以看見那棟幾乎就在河邊的小木屋,孤伶伶立在廢地盡頭。那是那種在鄉間常見的木屋。屋頂幾乎斜伸到地面。經常,在我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會站在窗口凝望那間木屋。

  從幸子引起的注意來看,我並非唯一觀望那幢木屋的人。大家紛紛談著某日在那裡做事的兩個男人到底是不是官方的工作人員。不久又傳出有個女人帶著她的女兒住在那裡。我自己也看過她們幾次穿過乾溝。

  約莫是在初夏的時候,那時我已懷了三、四個月的身孕,我第一次看見那輛龐大的白色美國車,顛顛簸簸的開過廢地,駛向河邊。那時已是黃昏,落日的餘暉映在金屬上,一閃而過。

  然後是一個下午,我在車站聽見兩個婦人在談論那個搬進河邊小木屋的女人。其中一個告訴她的同伴,那天早上她和那個女人說話,得到十分冷漠的反應。她的同伴同意那個女人好像不太友善──許有些傲慢;她少說也有三十歲了,因為那個小女孩至少有十歲。頭一個婦人又說,她說話帶著京腔,顯然不是本地人。她們又談了一下她的「美國朋友」那個婦人又說了一次早上她是多麼不友善。

  如今回顧,我相信那時與我住在一起的那些婦人,不少人曾經滄桑,有著悲傷和痛苦的過去。可是在當時,看著她們日復一日忙著丈夫和孩子的瑣事,我幾乎難以相信她們也曾經過戰時的悲劇和夢魘。我從來無意顯得不友善,但我可能也從來沒有特意去表示友善。因為在那段時間,我仍然希望盡量不與人交往。

  我帶著興味聽那兩個婦人談論幸子。至今我仍能清楚的憶起那個下午在車站的一幕。那是六月雨季後初霽的晴朗日子。明亮的陽光把四周久浸在雨水中的磚塊和水泥漸漸烘乾了。我們站在電車軌道的橋上,軌道的另一端伸到山腳下,接著幾家屋簷,好像那些房子是從山坡上滾下去的一樣。那些房子後面稍遠一些,就是我們的公寓,像四幢聳立在那裡的水泥柱子。我對幸子興起一種同情的感覺。我覺得我懂得她身上有的那種我曾注意到的傲然。

  那個夏天,我們成了朋友。至少在那短暫的交往中,我得到她的信任。如今我不太確定我們第一次碰面是什麼情形了。我記得某一個下午,看見她走在我前面,朝城中去。我急急地趕著她,可是幸子一直步伐穩健地往前走。那時我們已經知道彼此的姓名。因為我記得我從後面叫她。

  幸子轉過身來,等我趕上她。「有什麼事嗎?」她問。

  「真好把妳找到了。」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妳女兒,我出來的時候,她在跟人打架,就在那邊靠近溝邊。」

  「她跟人打架?」

  「跟另外兩個孩子,有一個是男孩,看起來打得蠻兇的。」

  「哦。」幸子繼續往前走,我跟在她旁邊。

  「我沒有嚇妳的意思,」我說,「可是他們打得蠻兇的。我好像看到妳女兒臉上有一道傷。」

  「哦。」

  「就在那邊,廢地邊邊上。」

  「他們還在打嗎?妳想?」她繼續向前走上山坡。

  「哦!沒有,我看見妳女兒跑掉了。」

  幸子看著我,笑起來:「妳不常見孩子打架嗎?」

  「孩子是會打架的,我想。可是,我還是覺得該告訴妳一聲。還有,她好像並沒有到學校去。那兩個孩子往學校那邊去了。妳的女兒卻跑回河邊去了。」

  幸子沒有回答,繼續往山坡上走。

  「事實上,」我往下說:「我早就想跟妳提的。最近我碰見妳女兒好幾次。我猜,也許她是不是逃學。」

  小路在山坡頂上分岔,幸子停下來,我們面對面站著。

  「悅子,謝謝妳這麼關心。」她說:「真謝謝妳。我相信妳一定會是一位好母親。」

  在這之前,我跟那兩個在電車站的婦人一樣以為幸子大約是三十上下的年紀。也許她苗條年輕的身段使人那麼想,因為她的臉看起來比三十歲老得多。她帶著淡淡的笑意盯著我。她的表情使我不自在的笑起來。

  「我真謝謝妳特意跑來告訴我,」她說。「可是,你瞧,現在我正忙著,我得到長崎去。」

  「哦。我只是想我最好告訴妳一聲。」

  她依然帶著笑意盯著我,說:「妳人真太好了。對不起,我現在得到城中心去了。」她彎腰鞠了躬,轉身朝著通往電車站那條路上走去。

  「只是她臉上有一道傷,」我說,聲音提高了一些。「而且河邊有些地方很危險。我想我最好來告訴妳一聲。」

  她轉過身來,再度盯著我。「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悅子,」她說,「也許妳不介意照看我女兒一下。我大概下午會回來。我相信你們處得來。」

  「如果妳要我看她,那不成問題。我是真的覺得她到底太小了,自己一整天沒人看著她。」

  「妳人真太好了。」幸子重說了一遍,又微笑起來。「噯,我相信妳一定會是個好母親的。」

  離開幸子後,我走下山坡,回到住宅區那邊去。我在公寓外圍停下,面向廢地的方向,卻不見那個小女孩的蹤影。我正要往公寓區裡面走,卻瞥到河邊有什麼東西在動。真理子一定是跌倒了,因為此刻我可以清楚的看見她小小的身影穿過泥地。起初,我真想完全忘掉這回事,回家去做我自己的事。後來,我還是走向她,小心翼翼的避過那些溝渠。

  就我記憶所及,那是我第一次同真理子說話。那天早晨,她也許並沒有任何異樣的舉動,因為我畢竟是個生人,她自然會有些疑心我。而如果我那時的確感到一種奇異的不安,也很可能只是由於真理子對待我的態度而生的直接反應。

  那天早晨,由於前幾個禮拜的雨水,河床的水位仍然很高,水流很急。那片廢地在靠近河邊時是一個下斜的陡坡,坡底下是一片較濕的爛泥地。真理子就站在那裡。她穿了一件簡單的棉布衣裙,長及膝蓋,短短的頭髮使她的臉帶點男孩氣。她抬起頭來,不帶一絲笑容看著站在斜坡上面的我。

  「嗨!」我說,「我剛剛跟妳媽媽講過話。妳一定是真理子桑。」

  她瞪著我,不發一言。我先前以為她臉上的那道傷口,現在看清了只是一道泥巴。

  「妳不是該去上學的嗎?」我問。

  她靜默了一下才說:「我不上學。」

  「可是所有的小孩都上學的呀!難道妳不喜歡上學?」

  「我不上學。」

  「可是妳媽媽難道沒送你到這裡的學校去?」

  真理子不說話,向後退了一步。

  「小心,」我說。「妳會掉進河裡去的,地很滑。」

  她仍然瞪著我。我可以看見她那雙小鞋子在她身邊的泥地裡。她打著光腳,腳上、鞋上全是泥。

  「我剛剛才跟妳媽媽說過話,」我說,對她微笑。「她說妳可以到我家來等她。我家在那邊,就是那幢公寓。妳可以來嚐嚐我昨天烘的蛋糕,妳說好不好?真理子桑?妳可以隨便跟我說說妳自己的事。」

  真理子非常小心地看著我,隨後彎下身撿起鞋子,她的眼光始終不曾離開我。起初,我以為她是要跟我一起回家,可是,她仍然一直瞪著我。我才恍然她是拿了鞋,隨時預備溜開。

  「來我家不要緊的,」我緊張地笑了一聲。「我是妳媽媽的朋友。」

  我記得那個早上就到此為止。我不願過分嚇到她,不久就轉身回去了。真理子的反應多少使我有些不快。在那段日子裡,任何小事都能引起我對成為母親的不安和恐懼。我告訴自己這件事微不足道。而且,隔幾天我總會有機會跟這個小女孩建立起比較友善的關係的。之後,直到兩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我才再有機會跟真理子說話。

  在那個下午之前,我從來沒去過她們的小屋。幸子請我進去時,我有些詫異。我幾乎立刻覺出她這樣做是有用意的。事實證明我猜得不錯。

  屋內十分整潔。可是我記得那屋子極為寒傖。橫過屋頂的木樑看來很舊、很不安全。一股淡淡的濕氣瀰漫屋內。前屋的屏風敞著,好讓陽光透進屋內。但是,大半的房間仍在陰影中。

  真理子躺在離陽光最遠的角落裡。我看見她身旁有什麼東西在陰影中蠕動。等我走進,我看見一隻大貓蜷伏在榻榻米上。

  「嗨!真理子桑,」我說。「妳還記不記得我?」她停住手,抬起頭來。

  「我們前些天見過,」我說。「妳記得嗎?妳在河邊。」

  她不像記得我的樣子。看了我一下,她又開始撫摩那隻貓。

  我可以聽見幸子在我身後屋中間的爐子上煮水烹茶。我正要過去,真理子突然說:「牠就要生小貓了。」

  「澳!真的?真太好了。」

  「妳要不要一隻小貓?」

  「真謝謝你了。真理子桑。我們再說好了。不過,我想牠們都會找到好人家的。」

  「你為什麼不要一隻小貓呢?」她說:「另外那個女人說她要一隻。」

  「我們再說好了,真理子桑。妳說的是哪一位女士呀?」

  「另外那個,住在河那邊的那個。她說她會要一隻。」

  「可是,我想沒有人住在那邊,真理子桑。那邊只有樹林子。」

  「她說她要帶我回她家。她就住在河那邊。我沒跟她去。」

  我看了她一陣,突然恍然大悟,笑了起來。

  「可是,那就是我呀!真理子桑,妳不記得了嗎?我請妳到我家去,那天妳媽媽有事到城裡去了。」

  真理子抬頭看我一眼:「不是妳!」她說。「另外那個,住在河那邊那個女人。昨天晚上媽媽出去的時候,她在這裡。」

  「昨天晚上,妳媽媽出去的時候?」

  「她說要帶我到她家去。可是我沒跟她去,因為太黑了。她說,我們可以帶燈籠。」她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個燈籠。「但是我沒跟她去,因為太黑了。」

  幸子從我身後看著她女兒。真理子靜下來了,轉過身,又開始撫弄她的貓。

  「我們到涼台去。」幸子對我說,手中端著一個托盤,「外頭涼快些。」我們走了出去,讓真理子獨自留在屋裡。從涼台上望出去,河被擋住了。可是下斜的坡地仍然可見,泥土越往下越濕。幸子跪坐在墊子上,開始倒茶。

  「養隻貓使這地方有生氣些,」她說。「只是,我對那些小貓卻不太樂觀。」

  「噯!這一帶家貓不少,」我說。「真可惜。真理子的貓是在這附近撿的?」

  「我們自己帶來的。我原是不打算帶的,真理子不聽。」

  「妳們一路從東京帶過來?」

  「喔,不,我們在長崎住了快一年了。在城那一邊。」

  「哦?真的?我不曉得是這樣的。你們──跟朋友住?」

  幸子停住手,兩眼盯著我,雙手仍捧著茶壺。我從她的眼色中看到前次她盯著我看時那種揶揄的表情。

  「我怕妳弄錯了,悅子。」她終於說。手上又繼續倒茶,「我們住在我叔叔家。」

  「我!我只是……」

  「哦!當然囉!所以妳不必覺得難為情。是不是?」她笑著,把茶端給我:「對不起,悅子。我完全沒有開妳玩笑的意思。我其實倒有事找妳幫忙。」幸子把茶注入她自己杯子,態度彷彿變得凝肅起來。她放下茶壺,抬頭正視我:「是這樣的,悅子。我原先的安排起了變化,結果我手邊缺一點錢──數目不大,妳懂嗎?只是一筆小錢。」

  「我懂的。」我放低聲音。「妳帶著真理子桑,情形一定很不容易。」

  「悅子,我能請妳幫個忙嗎?」

  我欠身鞠躬,「我有一點私蓄,」我說,聲音低到像在耳語。「我很高興妳能派上一點用場。」

  令我吃驚的是幸子大聲笑了起來。「妳人真太好了。」她說。「不過,我並不是要跟你借錢。我另有打算。上回妳提過,妳有個朋友開了間麵店……」

  「藤原太太?」

  「妳說她可能需要幫手。那樣的小差事對我會相當有用的。」

  「哦!」我不太確定地說:「如果妳有意思,我可以替妳問問她。」

  「那真謝謝妳了。」幸子看了我一陣:「可是妳看來不太確定的樣子,悅子。」

  「噢!沒有的事,我下回見到她就問。可是,我想……」我又放低聲音:「誰照應妳女兒呢?」

  「真理子?她可以在麵店幫忙。她很能做事的。」

  「這我相信。可是,我不曉得藤原太太會怎麼想。真理子白天應該是去上學的。」

  「我可以擔保,悅子,真理子不會有任何麻煩的。何況下星期學校就放假了。我會她,不要她耽擱正事,這點妳可以放心。」

  我又鞠了一個躬。「我下次見到她就替妳問。」

  「真謝謝了!」幸子啜了一口茶:「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請妳就在一兩天內問妳的朋友?」

  「我盡量試試。」

  「真是太謝謝妳了。」

  我們之間有一刻沉寂。我注意到幸子的茶壺,那是一件精緻的白瓷製品,我手中的茶杯也是同樣細緻的瓷器。我們靜靜的品茶。我不只一次想著,這一套講究的茶具和寒傖的小屋以及涼台下面的爛泥地是多麼不相稱。等我抬起頭來,才知道幸子已經端詳了我半天。

  「我用慣了講究的東西,悅子,」她說。「我並不是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的。」她用手指著小屋,「當然,真並不在意。不過對有些東西,我還是很挑剔的。」

  我欠身鞠躬,沒有說話。幸子也開始端詳她的茶壺。過了一會,她忽然說:「我想這個茶壺也可以說是我偷的。但是我想我叔叔根本也不在意。」

  我看著她,有些吃驚。幸子把茶壺放下,用手趕著蒼蠅。

  「妳說,妳們住妳叔叔家?」

  她慢慢點著頭:「極美的房子,花園裡有個池塘。跟目前簡直是天壤之別。」

  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小屋裡面。真理子仍然躺在角落裡,背朝著我們。像在悄聲跟貓說話。

  靜默一陣後,我說:「我不知道河對面住了人。」

  幸子轉過頭,望著遠處的樹林。「噯,我也沒看見過。」

  「可是,給妳看孩子的,真理子說,她住在河那邊。」

  「沒人給我看孩子,悅子。我不認識什麼人住在那邊。」

  「真理子說的那位女士?」

  「請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妳說她只是隨口編的?」

  幸子停了下,像在斟酌什麼,然後說:「嗯,她只是隨口編的。」

  「哦!我想小孩是會這樣的。」

  幸子點點頭:「等妳做了母親,悅子,」她微笑著說。「妳必須學會適應一些事的。」

  我們隨便聊到其他話題上去了。那段我們初識不久的日子裡,我們談的也多半是瑣碎家常。一直到好幾個星期之後,我才又聽到真理子提起一個女人跟她說話的事。

群山淡景 -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