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一</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一</h3><br /><br />  第一章<br /><br />  我坐在喬治亞松林的日光室裡,手裡拿著父親留下的自來水筆,回想著哈利、布特和我把約翰.考菲從綠里帶走,去見瑪琳達.莫斯並拯救她生命的那個晚上,此刻,時間似乎不存在了。我寫到如何用藥麻翻了整天想著自己是比利小子再世的威廉.華頓,寫到我們如何把波西強套進約束衣,把他塞進綠里盡頭的禁閉室,寫到那夜我們進行的神奇之旅,既令人毛骨悚然又讓人驚奇萬分,寫到最後發生的那件奇蹟。我們目睹了約翰.考菲把一位女士從墳墓邊緣、其實更應該說是從墳墓的最底部拉了回來。<br /><br />  我寫著寫著,隱隱約約感覺到正在我身邊進行著的喬治亞松林的生活。老伙計們下樓去吃晚,然後三五成群去資料中心(沒錯,你有權利笑話一下),消受每晚必看的情景喜劇。我似乎還記得我朋友伊蓮給我拿了個三明治,我謝了謝她,吃了,但是我說不上她是傍晚什麼時候拿來的,也說不上三明治裡夾了什麼。我的大部分記憶回到了一九三二年,那時候,我們通常都是在老嘟嘟那輛快餐車上買的三明治,五分錢的夾冷豬肉,一角錢的夾醃牛肉。<br /><br />  我記得,這地方漸漸安靜了下來,住在這裡的那些耄耋老人紛紛準備著度過又一夜淺淺的、不安寧的睡眠;我聽見米奇邊挨個分發著夜服藥,邊用他好聽的男高音哼著《紅河谷》:「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懷念你明亮的眼睛,還有那甜蜜的微笑……」米奇也許不算是這地方最好的勤務,但肯定是最心地善良的一個。歌聲讓我想起了瑪琳達,還有奇蹟發生後她對約翰說的那番話。我夢見你了。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見了。<br /><br />  喬治亞松林一片靜謐,午夜來了,又過去了,我還在寫著。我寫到哈利提醒我們,雖然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約翰弄回了監獄,還有波西在等著我們呢。「不到我們和他了結,這個夜晚不算完,」哈利大概就是這麼說的。<br /><br />  我用父親的筆奮力寫了整整一天,最後就寫到了這裡。我放下筆,心想,就一小會,可以重新活動一下手指。於是,我把額頭枕在胳膊上,閉目養起神來。等我睜開眼睛,抬起頭,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身上。我看看錶,過八點了。我一定像老酒鬼似的頭枕胳膊睡了有六個小時。我站起身,眨眨眼,舒展一下,讓背部充滿活力。我想下樓去廚房弄點吐司,再去散趟步,一低頭,看見了三三兩兩散布在書桌上寫滿了字跡的稿紙。<br /><br />  我立刻決定暫時不去散步了。我還得工作呢,沒錯,不過還能對付,那天早晨我並不想和多蘭玩捉迷藏。<br /><br />  我不去散步,我要把故事寫完。有時候,不管你心裡多麼不願意,體力多麼不支,最好還是把事情進行到底。有時候,這是唯一能把事情辦成的途徑。關於那天早晨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拼命想把約翰驅之不散的陰魂趕走。<br /><br />  「好吧,」我說,「再寫一程,但首先……」<br /><br />  我走到二樓大廳盡頭的洗手間。當我站在裡面排解小便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天花板上的火警偵測頭。這使我想起了伊蓮,想起了前一天她把多蘭引開,好讓我完成散步,做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我解完小便,臉上帶著笑容。<br /><br />  我走回日光室,感覺好了一些(而且我的下身也感覺舒服多了)。有人在我稿紙邊放了一壺茶,是伊蓮,我對此毫不懷疑。我貪婪地喝了起來,先喝了一杯,接著再喝一杯,這才坐下。我坐回原位,拔掉了筆帽,又開始寫了起來。<br /><br />  我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故事中,就發現背後有個陰影罩住了我。<br /><br />  我一抬頭,心往下一沉,是多蘭,他就站在我和窗子之間,一臉奸笑。<br /><br />  「保利,沒見你早晨散步,」他說道,「所以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麼,生怕你病了什麼的。」<br /><br />  「看你說哪裡去了,」我答道。我說話的聲音沒有絲毫不對勁,至少到此刻為止是這樣,但心臟卻咚咚跳個不停。我真有點怕他,而且有這樣的感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讓我想起了波西.懷特莫,可我卻從來沒怕過他……不過,認識波西的時候,我還年輕著呢。<br /><br />  布拉德的嘴咧得更大了,但這笑容依然讓人感覺很不舒服。<br /><br />  「保利,人家告訴我你徹夜都在這裡,在打你的小報告。行了,這沒好處。你這樣的老傢伙就需要好好睡覺。」<br /><br />  「波西……」我剛一開口,發現他笑臉上眉頭一皺,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我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布拉德,你在找我什麼碴子?」<br /><br />  他愣了一下,也許是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又笑了起來,「老伙計,」他說道,「也許我就是不喜歡你這張臉。你寫什麼吶?寫什麼混球遺囑?」<br /><br />  他身體湊了過來。我用手一把蓋住了正在寫的那一頁,其他的幾頁我趕緊用另一隻手疊一疊,皺巴巴的往胳膊底下塞,往外衣底下掖。<br /><br />  「好了好了,」他就像在對小孩子說話似的,「沒用的,親愛的老小孩,要是布拉德想看,布拉德就能看到的,哪怕你把它放到什麼他媽的保險櫃裡都一樣。」<br /><br />  他很年輕,又極其強壯,他捏住我的手腕,使勁掐著,痛得我就像手掌心被人牙齒咬了進去。我發出陣陣呻吟。<br /><br />  「放手,」我死撐著說道。<br /><br />  「先給我看你寫了什麼,」他答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不過依然是開心的表情,這種表情只有在那些為自己的卑鄙而洋洋得意的人的臉上才能看到。「保利,讓我看看。我想知道你在寫什麼。」我的手開始從最上面的那頁稿紙上移開。那一頁的內容是帶著約翰回到地面下的地道那段。「我要看看是否和你當年有什麼……」<br /><br />  「放開他。」<br /><br />  這聲音就像是高溫乾旱的大白天裡一陣響鞭,而多蘭跳起來的樣子,讓人覺得那一鞭抽的就是他的屁股。他一鬆手,我的手砰地掉回到稿紙上。我們兩人都朝門口處看去。<br /><br />  伊蓮.康乃利站在那裡,精神煥發,精力飽滿,好久沒見她這樣了。<br /><br />  她一身牛仔,顯露出瘦削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頭髮上圍著一根藍絲帶,害著關節炎的手上端著一個盤子,放著果汁、炒蛋、吐司、還有茶。她怒目圓睜。<br /><br />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布拉德問道,「他不能在這裡吃東西。」<br /><br />  「他就能,他就要在這裡吃,」她說話是同樣乾巴巴的命令口氣。我以前從未聽到過,不過現在聽了覺得很開心。我在她眼神裡尋找害怕,卻一星點也找不到,那裡只有憤怒。「而你要幹的就是趕緊從這裡滾出去,免得你這令人討厭的蟑螂一步變成更大的害蟲,比方說,變成人稱美洲耗子的那種東西。」<br /><br />  他朝她走近一步,有點不知所措,卻怒火中燒。我覺得這兩種情緒混合在一起十分危險,可見他走過去,伊蓮絲毫不在意。「這下我明白是誰弄響了那個火警探測器了,」多蘭說道,「很可能就是某個手像爪子一樣的老母狗幹的。你給我出去,我和保羅的談話還沒結束呢。」<br /><br />  「他叫艾吉康先生,」她說,「讓我再聽見你喊他保利,多蘭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在喬治亞松林打工的日子就結束了。」<br /><br />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他追問道。此時他面對著她,想笑,卻沒能笑出來。<br /><br />  「我以為,」她說話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是現任喬治亞州眾議院議長的祖母。多蘭先生,他很愛自己的家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長輩。」<br /><br />  布拉德臉上強擠出來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寫在黑板上的字跡被濕海綿一擦,沒了。我看出他的遲疑不決:有可能他被訛詐了,但也擔心這並非訛詐,最後我做出了某種推測:她一定知道這事很容易查證,因此她說的是真話。<br /><br />  突然,我大笑起來,儘管笑聲很粗啞,但笑得正是時候。我想起了在往日的壞時光裡,波西.懷特莫多少次這樣用他的關係來威脅我們。此時,在我長長的一生中第一次,又有人在這樣威脅別人了……不過這一次是為了我。<br /><br />  布拉德.多蘭看看我,氣得雙眼圓瞪,然後又看看伊蓮。<br /><br />  「我真會這麼做,」伊蓮說,「起先我覺得就對你聽之任之吧,我也老了,這麼做看來最簡單。可現在我的朋友們都被你威脅,被你欺負,我就不能聽之任之了。好了,滾出去,別再說一句話。」<br /><br />  他的嘴唇像魚那樣動了動,哦,他多想再說一遍那個詞啊(也許就是那個和「巫婆」壓韻的詞〔註:和「巫婆」壓韻的詞指「母狗」,這兩個英文單詞分別為「witch」和「bitch」。〕)。但是他沒說。他最後看了我一眼,大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大廳。<br /><br />  我長長地、斷斷續續地舒了一口氣,伊蓮把托盤放在我面前,隔桌坐下,「你的孫子真是州眾議院議長?」<br /><br />  「的確是的。」<br /><br />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br /><br />  「州議院議長是很有權力,足以對付像布拉德.多蘭這樣的蟑螂,但並不使他很有錢吶,」她說著笑了,「再說了,我就喜歡這地方,我喜歡這裡的伙伴。」<br /><br />  「我可把這句話當讚揚聽嘍,」我說道,我的確是這麼理解的。<br /><br />  「保羅,你沒事吧?你看上去很累。」她隔著桌子伸出手,把我的頭髮從前額和眉毛上撥開去。她的手指關節扭曲,但那觸覺卻十分涼爽奇妙。<br /><br />  我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我重新睜開眼睛時,我已暗暗做了一個決定。<br /><br />  「我沒事,」我說,「也快完了。伊蓮,你願意看點東西嗎?」我把剛才慌亂中胡亂整在一起的那幾頁遞給她。也許順序已經亂了,多蘭真把我嚇得不輕,還好都標著頁碼,她很快就整理好了。<br /><br />  她審慎地看看我,並沒有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但還是問了一句,「你寫完了嗎?」<br /><br />  「這裡的東西夠你讀到下午的,」我說,「如果你能讀懂的話。」<br /><br />  這一下,她真的接過了那幾頁東西,低頭看看,「你的字跡很清秀,雖說看得出來寫字的手很累了,」她說道,「我看這個不會有問題的。」<br /><br />  「等你讀完了這些,我也全寫完了,」我說,「你再花上半小時左右把剩餘部分讀完,然後……如果你還是願意的話,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br /><br />  「是和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去做的事情有關的吧?」<br /><br />  我點點頭。<br /><br />  她坐在那裡,似乎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點點頭,站了起來,手裡拿著那些紙頁,「我回去了,」她說,「今天早晨太陽很暖和。」<br /><br />  「惡龍也被消滅了,」我說,「這一次是被美女消滅的。」<br /><br />  她笑了,彎下腰,吻了吻我眉心上面十分敏感的地方,那樣的吻常讓我渾身一顫。「但願如此吧,」她說道,「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像布拉德.多蘭這樣的惡龍很難消滅。」她遲疑了一下,「保羅,祝你好運。我希望你能把一直在心裡騷擾你的東西消滅掉,不管是什麼。」<br /><br />  「我也希望如此,」我說道。我想起了約翰.考菲。我沒能幫上忙,約翰這麼說過。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br /><br />  我吃了她帶來的炒蛋,喝了果汁,把吐司往邊上一推留著一會兒再吃,然後拿起筆,又開始寫了起來,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了。<br /><br />  最後一英里。<br /><br />  綠里一英里。<br /><br />  ※※※<br /><br />  第二章<br /><br />  那天晚上我們把約翰.考菲帶回E區時,滑輪擔架已是必須,而非奢侈了。我十分懷疑他憑自己的力氣是否能走完地道,因為彎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費力,而對約翰.考菲這樣的人來說,地道的拱頂簡直是太低了。我很不願意出現他癱倒在地道裡的情況。要解釋我們為什麼給波西套上瘋子飯兜把他扔進禁閉室,這已經不容易了,再怎麼解釋考菲倒在地道裡?<br /><br />  謝天謝地,我們有滑輪擔架,約翰.考菲躺在上面,像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鯨魚,我們把他推回到儲藏室樓梯口。他翻身下了擔架,踉蹌著,垂頭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膚色青灰,好像剛在麵缸裡滾過似的。我覺得中午時分他一定得進醫務室了……就是說,如果中午時分他還活著的話。<br /><br />  布特衝我看了一眼,神色嚴峻而絕望。我也同樣看看他,「我們沒法把他抬上去,不過可以扶著他,」我說道,「你架著他右胳膊,我架左邊的。」<br /><br />  「我呢?」哈利問道。<br /><br />  「跟在後面。如果他像要向後倒了,就往前推一把。」<br /><br />  「要是擋不住,你就蹲在估計他會倒下的地方,緩衝一下嘛,」布特說道。<br /><br />  「嘿,」哈利略顯不快地說道,「布特,你真該去奧菲姆馬戲團,你說話可真逗。」<br /><br />  「沒錯,我可是很幽默的,」布特順著說道。<br /><br />  最後,我們還真把約翰弄上了樓梯。我最大的擔心是怕他暈過去,不過他沒有暈倒。「走前頭去,看看儲藏室裡是不是有人,」我氣喘吁吁地對哈利說。<br /><br />  「如果有人我該怎麼說?」哈利問道,說著掐掐我的胳膊,「『埃文呼叫』,然後退回來?」<br /><br />  「別自作聰明啦,」布特說。<br /><br />  哈利小心翼翼把門推開一條縫,腦袋探了進去。我覺得他似乎看了很長的時間。終於他抽回腦袋,一臉歡喜地說:「岸上無人,沒有響動。」<br /><br />  「但願別出意外,」布特說,「來吧,約翰.考菲,快到家了。」<br /><br />  他靠自己的力氣撐著走過儲藏室,不過我們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辦公室的三級臺階,最後,差不多是把他推進了那扇小小的門。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兩眼泛出玻璃似的渾濁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來,就像我們剛走進瑪琳達的臥室、看見她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時的樣子,這使我感到萬分恐懼。<br /><br />  迪恩聽見我們的聲音,從綠里盡頭的那張值班桌邊走了過來,「感謝上帝!我以為你們再也回不來了呢,我幾乎肯定你們給逮住了,不然就是典獄長讓你們挨了槍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見了約翰,「天吶,他怎麼啦?看上去他要死了!」<br /><br />  「他不會死的……是嗎,約翰?」布特說著衝迪恩瞪了一眼,讓他住口。<br /><br />  「當然不會啦,我不是說真的死,」迪恩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吶……」<br /><br />  「別管那麼多了,」我說,「幫我們把他弄回牢房去。」<br /><br />  我們再次成了圍著大山的四座小丘,但這一次,山是經歷了幾百萬年風雨侵蝕的山,山岩破敗,一片淒慘。約翰.考菲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呼吸聲聽上去像上了年紀的老煙鬼,但至少他在走動。<br /><br />  「波西怎樣了?」我問道,「有沒有又踢又鬧的?」<br /><br />  「開始是踢鬧了一會,」迪恩答道,「你給他嘴巴纏了膠帶,他還是拼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罵人。」<br /><br />  「謝天謝地,」布特說,「還好咱們在別處,沒讓耳朵遭殃。」<br /><br />  「後來就不時踢一下門,驢子尥蹶子似的。」迪恩見了我們,大大放了心,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眼鏡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趕緊往回推推。<br /><br />  我們走過華頓的牢房,這一文不值的混小子平躺在床上,鼾聲大作。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閉著的。<br /><br />  迪恩見我在看著華頓,笑了起來。<br /><br />  「這傢伙沒惹什麼事!自從躺下後沒動彈過,死人似的。至於波西不時踢一下門,我根本沒在意。老實說,還高興著吶。他要是真沒響動了,我還得擔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膠帶給捂死了呢。不過這還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麼?今晚這地方安靜得像新奧爾良的聖灰星期三〔註:復活節前第七個星期三,基督教習俗於此日以灰髮箍以示懺悔。〕!整個晚上沒一個人到這裡來過!」說最後那句話時,他聲音裡充滿勝利的喜悅:「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啦!」<br /><br />  這句話使他想起了我們上演這整齣喜劇的原由,於是他問起了瑪琳達。<br /><br />  「她很好,」我答道。我們走到了約翰的牢房前。迪恩剛才那句話這才真正開始起作用了: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啦!<br /><br />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樣?」迪恩問道,說著他瞥了一眼戴拉克洛曾經和叮噹先生一起住過、現在已經空了的牢房,然後朝禁閉室看看,叮噹先生好像是從那裡出現的。他壓低了聲音,就像人們走進一座宏大的教堂,在裡面哪怕寂靜無聲都會讓人感覺在竊竊私語。「是不是……」他吞下了後半句話,「咳,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是個奇蹟嗎?」<br /><br />  我們三個相互看看,確定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事實。「他就是把她從墳墓裡帶了回來,」哈利說道,「沒錯,是個奇蹟。」<br /><br />  布特打開了牢門上的雙重鎖,輕輕把約翰往裡一推,「好了,大塊頭,進去吧,休息一下,這是你該得的。我們要去解決波西這堆雜碎……」<br /><br />  「波西是壞蛋,」約翰的聲音低沉,語調機械。<br /><br />  「沒錯,毫無疑問,就像個邪惡巫師,」布特努力用最讓人舒心的語氣說道,「不過你一點都別管他了,我們絕不讓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馬上把那杯咖啡給你拿來,又熱又濃,你會覺得煥然一新的。」<br /><br />  約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為他會像通常那樣仰面躺倒,側過身面對牆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裡,雙手鬆鬆地抱住膝蓋,垂著頭,吃力地用嘴呼吸著。瑪琳達給他的聖克里斯多福銀飾從襯衫口袋裡掉出來,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他會保佑你平安,這是瑪琳達對他說的,但約翰看上去一點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利說的那個墳墓裡取代了瑪琳達的位置。<br /><br />  但是那時候我顧不上約翰了。<br /><br />  我轉身對著其他人,「迪恩,把波西的手槍和警棍拿來。」<br /><br />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開了裝著手槍和警棍的抽屜鎖,把它們拿了過來。<br /><br />  「準備好啦?」我問他們。他們點點頭。這是我的部下,好樣的,那一晚是我最為他們感到自豪的時候。哈利和迪恩有點緊張,布特則和往常一樣堅定。「好,我來和他談。你們各位說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結束得越早……無論是好是糟。好嗎?」<br /><br />  他們又點點頭。我深深吸口氣,順著綠里走到禁閉室。<br /><br />  波西抬起頭,眼睛一斜,躲開了照在他身上的燈光。他坐在地上,正舔著我綁在他嘴上的膠帶。我繞在他後腦勺的那部分膠帶已經鬆開(也許是因為出汗,還有他頭髮上的潤髮油,膠帶滑開了),而且他也有辦法把剩下的膠帶全弄掉。再有一小時,他就會扯著嗓子大喊救命了。<br /><br />  見我們走進去,他蹬著腳使身體往後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動了,他肯定意識到,屋子裡無路可走,除了東南角落。<br /><br />  我從迪恩手裡拿過手槍和警棍,衝著波西遞了過去,「想要嗎?」我問道。<br /><br />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br /><br />  「布特,」我說道,「哈利,扶他站起來。」<br /><br />  兩人彎下腰,胳膊頂在帆布約束衣的袖窩下,把他扶了起來。我走過去,幾乎和他鼻尖衝鼻尖。我能聞到他渾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奮力想掙脫身上的束縛流下的,或是蹬門時流的(就是迪恩聽到的那幾聲),不過我覺得,大部分汗是因為他內心確鑿的恐懼:他不知道我們回來後會對他如何處置。<br /><br />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並不是殺手,波西會這樣想……然後,也許,他會想到電伙計,他心裡會升起這樣的念頭: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殺手。我本人就幹過七十七次,比任何一個我給扣上胸帶的人都要多,比約克中士〔註:美國陸軍中士,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到表揚的數字還要多。殺波西當然不合邏輯,但我們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合邏輯了。波西坐在那裡,雙手反綁在背後,拼命用舌頭舔著嘴上的膠帶時,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另外,一個人坐在有緩衝牆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纏住的蒼蠅一樣渾身上下被緊緊綁定,這時,對這樣的人,邏輯很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br /><br />  這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不制住他,就再沒機會了。<br /><br />  「如果你答應不喊叫,我就把膠帶拿掉,」我說,「我要和你談談,不是比嗓門。你看怎麼樣?你會安靜點嗎?」<br /><br />  從他眼睛裡我看見了一絲放鬆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談談,他就很可能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他點點頭。<br /><br />  「你要是亂叫,我就把膠帶再次貼上,」我警告說,「你明白嗎?」<br /><br />  他又一次點頭,這一次有點不耐煩了。<br /><br />  我伸手抓住已經給他舔鬆下來的膠帶一端,使勁一拉,膠帶發出很大聲的一聲嘶啦。布特身子一縮,波西痛得叫了起來,眼睛裡湧出了眼淚。<br /><br />  「給我把這混蛋衣剝了,白痴,」他邊吐唾沫邊說道。<br /><br />  「就脫,」我說。<br /><br />  「馬上脫!馬上脫!立刻……」<br /><br />  我啪的一巴掌。巴掌飛出去時,我甚至還沒想到要這麼做……不過我當然知道,事情很可能會到這個地步。甚至早在我第一次和莫斯典獄長談論波西時,也就是海爾勸我讓波西負責執行戴拉克洛的死刑那次,我就知道事情會到這一步。人的手就像是半野性半馴服的動物,大部分時間都很聽話,可有時候它會逃脫,第一眼看見東西就會撲上去撕咬。<br /><br />  那是一聲清脆的「啪」,就像折斷了一根樹枝。波西完全被打懵了,他呆呆看著我,圓瞪的眼睛看上去像要從眼眶裡滾落出來。他的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活像水族館裡的魚。<br /><br />  「閉嘴,聽我說,」我說道,「你對德爾幹下的,現在你活該,我們讓你罪有應得。我們只能這麼辦了。我們是商量好的,除了迪恩,而他也得跟著我們幹,因為他不幹的話,我們會讓他後悔的。是不是這樣,迪恩?」<br /><br />  「是的,」迪恩的聲音很低。他一臉慘白,「我想是的。」<br /><br />  「我們會讓你一輩子後悔,」我繼續說下去,「我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如何蓄意搞砸了戴拉克洛的死刑……」<br /><br />  「蓄意搞砸……!」<br /><br />  「還有,是如何差一點讓迪恩被人害死的。我們會到處宣揚,看你姑父還能給你什麼工作幹!」<br /><br />  波西劇烈地搖晃著腦袋。這一切,他不相信,也許是沒法相信。我的巴掌印清晰地顯現在他蒼白的臉上,像占卜師的印章。<br /><br />  「而且,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你揍個半死。我們不需要自己幹的,我們也有關係,波西,你真笨得想不到這一點嗎?他們雖然不是州府那邊的,卻知道有些事情該怎麼處理。那些人,在這裡有朋友,有兄弟,有父輩。你這樣的混蛋,他們割鼻子,割雞巴,可樂意著呢。他們會這麼幹,讓他們所關心的人每星期可以在操練場多放三小時風。」<br /><br />  波西的頭不搖了,眼睛依然瞪著。眼淚在他眼眶裡,但沒有掉下來。<br /><br />  我覺得那是憤怒和挫敗的眼淚。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br /><br />  「好了,現在來看看好的一面,波西。我看,雖說撕掉膠帶時你的嘴唇有點痛,不過除了你的傲氣,什麼都沒受到傷害……而且,除了這屋子裡在場的幾個,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不會傳出去的,對不對,伙計們?」<br /><br />  他們都點點頭。「當然不會啦,」布特說,「綠里的事情到綠里為止,一直都這樣。」<br /><br />  「你要去荊棘嶺了,在此之前,我們不來管你的事了,」我說道,「波西,你打算就這樣了結,還是要和我們來硬的?」<br /><br />  長長的一段沉默,他思量著,我幾乎能看見他腦子裡輪盤飛轉,計算著一個個可能,又排除了一個個念頭。最後,我覺得準是一條更為基本的道理佔了上風:膠帶是從嘴上撕下了,可約束衣還綁在身上,而此時他也許小便已經憋得不行了。<br /><br />  「好吧,」他說,「這件事情就這麼算完了。快把這身衣服弄掉,我的肩膀都快……」<br /><br />  布特一步上前,肩膀一抵把我推向一旁,他的一隻大手捏住波西的臉,四根手指深深掐進波西的右臉頰,大拇指在他左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凹陷。<br /><br />  「馬上就好,」他說,「首先,你聽我說,這裡保羅是大頭兒,他有時候得說點文雅的話。」<br /><br />  我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對波西說過任何文雅的話,可怎麼也想不出來。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別作聲。波西看上去被嚇住了,正好,我不想破壞這一效果。<br /><br />  「人們並不總能明白,文雅和軟弱不是一回事,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我才不管文雅不文雅。我這人心直口快。就這樣,心直口快:你要敢不守諾言,我們很可能就要操你的屁眼。哪怕你躲到俄羅斯,我們也會找到你。等我們找到了你,我們就會狠命地操你,不僅操你的屁眼,還要操你身上的每一個洞。要操得你生不如死,然後你身上哪裡流血,我們就往哪裡噴醋。你聽明白了嗎?」<br /><br />  波西點點頭。布特的手指這樣掐著他的臉,使波西看上去模樣怪異,有點像老嘟嘟。<br /><br />  布特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朝哈利點點頭,他走到波西背後,動手解鬆扣鈕。<br /><br />  「記住了,波西,」哈利說,「好好記住了,既往不咎。」<br /><br />  一切都恰到好處地令他害怕,三個穿著藍制服的精怪……可是我卻暗暗地感到有一股絕望的思緒席捲而來。他也許會老實上一天或一個禮拜,繼續算計著各種情況和得失,但到最後,兩件事情會合併起來:他堅信自己的關係強大,他無法接受自己在這個場合成了失敗者。等這兩個念頭合到一塊,他就會決定告發。我們把約翰帶到瑪莉.莫斯那裡,也許的確救了瑪莉一命,這一點我絕不後悔(就像當年我們常說的,「把中國所有的茶都給我也不會」),但到頭來,我們一定會倒在拳擊臺上,裁判一定會讀秒判我們失敗。我們的行為差一點就是謀殺,一旦波西從我們身邊走開,重拾起他所謂的膽量,就根本別指望他信守諾言。<br /><br />  我稍稍一斜眼,朝布特投去一瞥,發現他也想到了這一點。這倒沒讓我驚訝。霍韋太太的孩子布魯特斯很精明,一向精明。他朝我稍稍一聳肩,一隻肩膀往上抬了那麼一英寸,然後又放下,但這就足夠了。<br /><br />  他聳肩的意思是:那又怎麼樣?保羅,還能怎樣?我們幹了該幹的事,而且幹得很漂亮。<br /><br />  沒錯,而且結果還相當不錯。<br /><br />  哈利解開了約束衣上的最後一個扣子。波西面部扭曲,又恨又惱,甩下衣服,聽任它落在腳邊。他故意不朝我們任何一個人看。<br /><br />  「把槍和警棍還給我,」他說道。我遞了過去。他把手槍放回槍套,把胡桃木警棍塞進棍環。<br /><br />  「波西,如果你想一想……」<br /><br />  「是啊,我是要想一想,」他說著氣哼哼地從我身邊推搡著走過,「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現在就開始想,回家路上就想。你們隨便哪個下班時幫我打一下卡吧。」他走到禁閉室門前,回身掃視著我們,蔑視的神情中夾雜著憤怒和尷尬,這對我們想要保守的祕密來說,可真是十分的危險。「當然啦,除非你們想說明我為什麼提早離開。」<br /><br />  他離開屋子,大步走上綠里,氣惱中忘記了這條綠色的中央走廊為什麼留得那麼寬。他曾經犯過一次錯誤,僥倖沒造成後果。他不可能再僥倖一次了。<br /><br />  我跟隨著他走出門,試圖想個辦法勸慰他。他現在渾身臭汗,頭髮散亂,我那一巴掌的紅印子還留在臉上。我不想讓他這個樣子離開E區。<br /><br />  其他三人也跟了上來。<br /><br />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極其迅速,差不多一分鐘,也許還不到一分鐘,一切就過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所有的一切,大部分都記得,因為我回家後把一切都告訴了珍妮絲,於是這一切就刻在了我的記憶裡。<br /><br />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天亮時與柯蒂斯.安德森見面、調查詢問、海爾.莫斯為我們安排的記者會(那時候他當然已經回來了),以及隨之而來的州政府調查委員會,這一切就像我記憶中許多的其他事情一樣,隨著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了。不過至於在綠里上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沒錯,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br /><br />  波西正垂頭在綠里的右邊走著,我要這麼說:普通的犯人不可能搆到他。不過,約翰.考菲不是普通的犯人。約翰.考菲是個巨人,他的胳膊是巨人的胳膊。<br /><br />  我看見他兩條棕色的長胳膊嗖地射出鐵欄,嘴裡喊著,「看好了,波西,看好了!」波西準備轉身,左手已經落到警棍頂端。這時,他被一把抓住,重重地直衝著約翰.考菲牢房撞去,右邊的臉正好打在鐵欄杆上。<br /><br />  他發出一聲呻吟,轉過來面對考菲舉起警棍。約翰當然無法躲避,他自己的臉也用力擠在中間兩根鐵欄杆之間,看上去像要把整個大腦袋擠出去。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當時看上去就是這樣。他一伸右手,抓到了波西的脖子,一擰,把波西的頭轉向前面。波西的警棍在欄杆之間砸下來,砸在約翰的太陽穴上。鮮血湧了出來,但約翰毫不在意。他的嘴緊貼在波西的嘴上。我聽見一陣嘶嘶的衝擊聲,一股氣息流動的聲音,好像是長長的一口氣。波西像上了鉤的魚那樣渾身抖動,試圖掙扎開去,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約翰的右手壓著他的後脖頸,把他牢牢按定。兩人的臉似乎焊在了一起,就像我看見過的戀人隔著鐵欄熱烈親吻。<br /><br />  波西尖叫起來,不過叫聲有些沉悶,就像被膠帶蒙住了似的。他又一次試圖掙脫開去,兩人的嘴唇稍稍分開了一小會,我看見一股黑色的東西旋轉著從約翰.考菲的嘴裡湧進波西.懷特莫的口中。那些沒能進入他顫抖的嘴巴去的,就從他的鼻孔裡湧了進去。接著,在波西後脖頸上抓著的手一彎,波西又被拉向了約翰的嘴,簡直給釘在了上面。<br /><br />  波西的左手一鬆,他心愛的胡桃木警棍掉到了鋪著綠油氈的地面。<br /><br />  他再也沒有把它拾起來。<br /><br />  我試圖衝向前去,我想我也的確向前衝了,但行動遲重蹣跚。我伸手去掏槍,可槍帶卻還卡在胡桃木夾上,我無法把它從槍套裡拿出來。我感到腳下的地板彷彿在顫動,就像我先前在獄長那幢簡樸的科得角式房子裡感覺到的一樣。這種感覺我並不是很確定,但我看見,頭頂天花板上鐵絲罩內的一個燈泡碎了,玻璃碎片灑了一地。哈利驚叫起來。<br /><br />  最後,我終於用拇指頂開了點三八口徑手槍槍把上的安全扣,但我還沒來得及把槍拔出來,約翰就猛地推開波西,自己退回到牢房裡去了,他一臉痛苦表情,不停擦著嘴角,好像嘗到了什麼難吃的東西。<br /><br />  「他要幹什麼?」布特喊著,「保羅,他要幹什麼?」<br /><br />  「不管他從瑪莉那裡吸出了什麼,現在都進了波西的身體了,」我答道。<br /><br />  此時,波西正靠在戴拉克洛曾住過的牢房的鐵欄杆上。他兩眼瞪得滾圓,目光呆滯,就像兩個零。我小心地走上前去,以為他會像約翰治完瑪琳達後那樣又噎又咳的,但是這並沒有發生。他只是站在那裡。<br /><br />  我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波西!嘿,波西!醒醒!」<br /><br />  什麼動靜都沒有。布特也過來,伸出雙手在波西毫無表情的臉前晃晃。<br /><br />  「這樣沒用的,」我說。<br /><br />  布特沒搭理我,他雙手用力在波西鼻尖前拍了兩下。居然有反應了,或者說似乎有反應了。波西眼皮一翻,左右環顧起來,他眼神昏花,像被人砸了腦袋後奮力想恢復知覺的樣子。他看看布特,再看看我。<br /><br />  事過這麼多年,現在我確信他肯定誰都沒看見,但當時我覺得他是看見的,我以為他正在恢復知覺。<br /><br />  他一推手,身子搖晃著離開了鐵欄。布特扶他站穩了,「當心,小伙子,你沒事吧?」波西沒有回答,徑直從布特身邊走過,轉向值班桌。<br /><br />  確切地說,他並沒有步履蹣跚,但有點站立不穩。<br /><br />  布特伸出手想幫他一把,被我推開了,「別管他。」要是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還會說同樣的話嗎?自從一九三二年的秋天以來,這個問題我已經自問了成百上千遍,可從來沒有過答案。<br /><br />  波西走了十二三步,又停下,垂著頭。這時他站在野小子比利.華頓的牢房外。華頓還在酣睡著。整個事件發生時他一直在酣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他到死都還睡著,這倒使他比其他在那裡結束生命的人幸運許多,肯定比他該有的下場幸運得多。<br /><br />  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波西就拔出槍,走到華頓牢房的鐵欄杆前,槍膛裡六發子彈朝熟睡的人全數傾瀉而去。就聽得砰─砰─砰─砰─砰─砰,扳機扣得飛快。在封閉空間裡,那聲音震耳欲聾。我第二天早晨把這件事講給珍妮絲聽的時候,耳朵裡依然響個不停,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br /><br />  我們四個朝他衝過去。迪恩是最先到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最先到,因為考菲抓住波西時,他還在我和布特身後,但他的確是第一個趕過去的。他抓住波西的手腕,準備把槍從他手上奪下來,但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只見波西一鬆手,槍掉到地板上。他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過,就好像我們都是冰面,而他的目光則是溜冰的冰刀。波西的膀胱一鬆,大家只聽得一陣低沉的嘶嘶聲,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接著,聲音更大了,臭味更重了,他把另一邊褲子也尿潮了。他的目光定格在走廊遠處的角落裡。<br /><br />  據我所知,這雙眼睛就再沒有看見過我們這一真實世界裡的東西。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曾說過,當布特幾個月之後發現了叮噹先生彩色線軸的碎片時,波西已住進了荊棘嶺,我並沒有說謊。他壓根兒沒進那個角落裡放著風扇的辦公室,也沒能把精神病人推來搡去。但我想,他至少有了獨用的房間。<br /><br />  他畢竟是有人頭關係的。<br /><br />  華頓側著身子背靠在牢房牆上躺著。我看不太清楚,但大量的鮮血浸透了床單,噴濺在水泥地面上。但驗屍官說,波西的槍法就像安妮.奧克莉〔註:美國女神槍手,其絕技能在三十步外擊中拋在空中的一角硬幣。〕。想到迪恩說的,那次波西把警棍朝小老鼠扔過去,幾乎準確命中,我對此並不驚奇。這一次,射程更近,目標又沒在移動。一槍打中腹部,一槍打中小腹,一槍打中胸部,三槍打中頭部。<br /><br />  布特邊咳嗽,邊揮手驅趕著開槍造成的煙霧。我自己也在咳,只不過到那時才注意到罷了。<br /><br />  「一切都結束了,」布特說道。他的聲音還算平靜,但眼神裡絕對充滿驚慌。<br /><br />  我朝走道那邊看去,看見約翰.考菲坐在板床的一端。他的雙手又抱著膝蓋,但頭卻挺了起來,看上去一點病容都沒有了。他朝我微微一點頭,我居然也朝他點了一下頭,這讓我自己都十分驚訝,就像那天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朝他伸出手去一樣。<br /><br />  「我們該怎麼辦?」哈利嘰哩咕嚕地喃喃著,「天吶,我們該怎麼辦?」<br /><br />  「什麼都幹不了,」布特用與剛才一樣的平靜語調說道,「我們要倒楣了,是嗎,保羅?」<br /><br />  我的腦子開始急速開動起來。我看看哈利和迪恩,他倆像嚇破了膽的小孩,直盯著我。我朝波西看看,他站著,雙手和下巴不住顫動。然後,我看看我的老朋友布魯特斯.霍韋。<br /><br />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br /><br />  終於,波西開始咳嗽了。他彎下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幾乎在乾嘔。<br /><br />  他的臉色開始變紅。我張開嘴,示意其他人往後退,但根本就沒來得及。<br /><br />  波西嘴一張,發出一種介於乾嚎和牛蛙鼓噪之間的聲音,吐出了一大團黑色的打著旋的東西。密度之高,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幾乎看不見他的頭了。<br /><br />  哈利用虛弱顫抖的聲音說著「上帝啊,來救救我們吧」。隨後,這團東西變成了耀眼的白色,就像一月的陽光照在皚皚白雪之上。一會兒工夫,煙霧消散。波西慢慢站直了,眼睛裡重新出現了空虛的神色,直順著綠里看去。<br /><br />  「我們沒看見,」布特說道,「是嗎,保羅?」<br /><br />  「是的。我沒看見,你沒看見。哈利,你看見了嗎?」<br /><br />  「沒有,」哈利回答。<br /><br />  「迪恩?」<br /><br />  「看見什麼啦?」迪恩說著摘下眼鏡擦拭起來。我以為眼鏡會從他顫抖的手上掉下去,還好他捏住了。「『看見什麼啦』,這很好,就這麼說。伙計們,現在仔細聽你們的隊長說,時間有限,大家都先得搞明白,事情很簡單,我們別把它弄複雜了。」<br /><br />  ※※※<br /><br />  第三章<br /><br />  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珍妮絲。我差點寫成了次日上午,但事實上就是同一天。毫無疑問,那是我一生中最長的一天。當時我講的和我現在寫的差不多,講到威廉.華頓不明不白死在床上,身中波西手槍裡打出的六發鉛彈。<br /><br />  不對,實際上我最後說到的是波西嘴裡飛出來的那些東西,飛蟲或這類的什麼東西。那真是很難講清楚的事情,即使聽者是自己的妻子。但我還是講了。<br /><br />  在我講述的時候,她給我端來了半杯黑咖啡,因為剛開始講述時,我的手抖得十分厲害,要是端整杯咖啡就準得潑在地上。喝完這半杯咖啡後,顫抖稍微好了些,我甚至覺得可以吃點東西了,也許吃個雞蛋,或是喝碗湯什麼的。<br /><br />  「真正救了我們的是,我們並不需要說謊,誰都不用說謊。」<br /><br />  「最多留幾件事情不說罷了,」她點點頭說道,「大部分是小事,比如你們把死刑犯弄出監獄,他救了個瀕臨死亡的女士,那囚犯把波西弄瘋了,因為……什麼?……強迫他吞下了腦瘤膿水?」<br /><br />  「我也不知道,珍妮絲,」我說,「我只知道,你如果一直這樣說下去,到頭來你自己得吞下這玩意,或拿它來餵狗。」<br /><br />  「對不起。不過我說得沒錯,是嗎?」<br /><br />  「是啊,」我說,「除了一點:我們沒給人逮到幹了這件事……」什麼事?不能說潛逃,臨時休假也不對。「……這趟差事。就算波西真回來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br /><br />  「就算他回來,」她應和著,「又有多大可能?」<br /><br />  我搖搖頭,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過其實我知道,我覺得他不可能再回來了,一九三二年內不可能,一九四二年不可能,一九五二年也不可能。這一點上,我想對了。波西.懷特莫在荊棘嶺待到一九四四年,後來一場大火把那地方夷為平地,十七人死於火災,但波西不在其中。當時他依然終日沉默無語,我了解到,描述這種病症的詞是「緊張性精神病」。大火燒到他那側病房前,他被一位看護拉了出去。接著他又進了另一家療養院,我記不得名字了,但我想這已經無關緊要。他死於一九六五年。據我所知,他最後一次說話,就是讓我們幫他在下班時打卡……除非我們想解釋他為什麼提早下班。<br /><br />  諷刺的是,我們永遠不需要解釋任何事情了。波西腦子出了問題,並槍殺了華頓。我們就是這麼說的,就此而言,句句確鑿。當安德森問布特關於波西在開槍之前的狀況時,布特用一個詞作答:「很沉默。」<br /><br />  當時我拼命忍著,差點沒放聲大笑起來。因為這句話也是千真萬確,那晚大半的值班時間裡,波西確實十分沉默,因為他嘴上纏滿了膠帶,最多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br /><br />  柯蒂斯把波西一直留到八點鐘。波西就像雜貨店門口放著的印第安人木雕像似的一言不發,但神色要詭異得多。後來,海爾.莫斯到了,他臉色嚴峻,果斷有力,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柯蒂斯.安德森順勢就把處理權交了過去,自己則鬆了一口氣,聲音雖小,我們差不多都能聽得到。<br /><br />  海爾不再是那個老邁、惶惑、飽受驚恐的人了,只見典獄長大步走到波西面前,兩隻大手抓住波西一陣猛搖。<br /><br />  「小子!」他衝著波西毫無表情的臉喊著,我覺得那張臉已開始像蠟一樣地軟化了。「小子!告訴我出什麼事啦!」<br /><br />  當然,波西那裡沒有絲毫反應。安德森想把典獄長拉到一旁,討論一下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這肯定是件糾結複雜的麻煩事,但莫斯把他一推,至少暫時把他撂在一旁,反而把我拉著走上了綠里。約翰.考菲正臉朝牆壁躺在床上,兩條腿像往常一樣,在床外伸得老長老長。他看上去睡著了,也許真睡著了,但他的表面現象並不總是真實情況,這我們已經領教過了。<br /><br />  「在我家裡發生的事和你們回來後在這裡發生的事有關係嗎?」莫斯悄聲問道,「我會盡量為你們開脫,哪怕要賠上我的官職,但我得知道真相。」<br /><br />  我搖搖頭。當我開始說話時,我同樣把聲音壓得很低。此時,走道前端差不多有十好幾個看守在轉來轉去,有一個在拍攝牢房裡的華頓。柯蒂斯.安德森轉身去注意他了,只有布特在看著我們。「沒有,長官。我們把約翰弄回了牢房,你也看見了,然後把波西放出了禁閉室,我們把他綁起來關在那裡,是出於安全考慮。我以為他會怒氣沖天,誰知他並沒發火,只是要回了自己的手槍和警棍。他別的什麼都沒說,就走開了,去了走廊。等走到華頓的牢房前,他扣動扳機,開起槍來。」<br /><br />  「你覺得被關在禁閉室……會對他腦子產生什麼影響嗎?」<br /><br />  「不會,長官。」<br /><br />  「你們有沒有給他套上約束衣?」<br /><br />  「沒有,長官,沒有這個必要。」<br /><br />  「他很安靜?沒有掙扎?」<br /><br />  「沒有掙扎。」<br /><br />  「哪怕他發現你們要把他關進禁閉室去,他還是沒說什麼,也沒有反抗?」<br /><br />  「是的。」我覺得有一股衝動,想給這段話來點添油加醋,多說幾句關於波西的情況,但還是克制了下去。越簡單越好,我明白。「沒鬧。他徑直走到裡面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br /><br />  「當時沒提到華頓?」<br /><br />  「沒有,長官。」<br /><br />  「也沒提考菲?」<br /><br />  我搖搖頭。<br /><br />  「難道波西一直在注意華頓?他對那人有什麼過節嗎?」<br /><br />  「這倒可能有,」我說著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海爾,波西巡視時很馬虎,不注意自己走的位置。有一次華頓伸出手抓住他,把他拉到鐵欄杆前,把他一頓猥褻。」我頓了頓,「可以說,把他上下摸了個遍。」<br /><br />  「沒比這更嚴重的了?就……『一頓猥褻』……就這樣了?」<br /><br />  「是的,不過波西可是難堪極了。華頓甚至說了寧願操他也不願操他妹妹之類的話。」<br /><br />  「唔。」莫斯不停地斜眼看看考菲,好像他不斷地需要使自己確信,眼前的考菲是真人,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這個情況無法解釋他出的事,不過倒能說明為什麼他打死的是華頓,而不是考菲,或你們中的一個。說到你的人,保羅,他們的口徑會一致嗎?」<br /><br />  「是的,長官,」我對他說,「他們準會這麼說的,」當時我對詹恩也是這麼說的,邊說邊開始喝她端上桌來的湯,「我保證。」<br /><br />  「你的確撒了謊,」她說,「你對海爾撒了謊。」<br /><br />  唉,老婆總是這樣的,不是嗎?總要在你最漂亮的西裝上挑來挑去找不是,而且經常真能挑到一兩處。<br /><br />  「就算是吧,如果你這麼看的話。不過,凡是我們雙方都無法接受的事情我就沒告訴他。我想,此事海爾沒插手。反正他根本沒在場。他在家裡照顧妻子,是柯蒂斯把他叫來的。」<br /><br />  「他有沒有說瑪琳達的情況?」<br /><br />  「當時沒說,沒時間,不過我和布特離開前我們又談了一會。很多事情瑪莉都不記得,不過她情況不錯,起床走動了,還說起要準備下一年的花床。」<br /><br />  妻子坐著看我吃了一會,然後問道,「海爾知道那是個奇蹟嗎,保羅?他明白嗎?」<br /><br />  「是的。我們都明白,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br /><br />  「我真有點希望自己當時也在場,」她說,「不過我想我還是更慶幸自己沒在。我要是親眼看見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眼睛裡落下鱗片來〔註〕,我也許就發心臟病死了。」<br /><br />  〔註:掃羅(Saul)又稱保羅,參見《新約.使徒行傳》:保羅在大馬色(大馬士革)被光照失明,亞拿尼亞受耶穌之命將手按於保羅身上,保羅眼睛上似乎有鱗片掉下,隨即復明。〕<br /><br />  「不會吧,」我說著把碗斜了斜,舀出最後一勺湯,「說不定你會給他熬碗湯呢。親愛的,湯真的很好喝。」<br /><br />  「那好啊。」但是她想的並不是湯啊煮啊掃羅在大馬士革路上的皈依啊等等的事情。她看著窗外的山脊,手托著臉頰,眼神迷濛,就像籠著山巒的那層霧霾,它們往往出現在行將大熱的夏日清晨,就像戴特瑞克姑娘被害那個夏季的早晨,我不知怎麼的就有了這種聯想。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沒有喊叫。凶手傷害了她們,因為門廊上、臺階上有血跡。那她們為什麼不喊叫呢?<br /><br />  「你認為的確是約翰.考菲殺了那個叫華頓的人,是嗎?」珍妮絲的目光終於從窗外轉了回來,她問道,「其實那並不是意外,根本不是。你覺得他是把波西.懷特莫當槍使,殺了華頓。」<br /><br />  「是的。」<br /><br />  「為什麼?」<br /><br />  「我也不知道。」<br /><br />  「再對我說一遍當時你押著考菲走過綠里時的情況,好嗎?就那一段。」<br /><br />  於是我複述了一遍。我說到那條精瘦的胳膊突然從欄杆間射出,抓住了約翰的二頭肌,那胳膊讓我想起蛇,我們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時都怕得要命的那種水蛇;我說了考菲幾乎用耳語說的那句華頓是個壞蛋的話。<br /><br />  「那華頓說……?」妻子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不過她依然在聽著。<br /><br />  「華頓說,『沒錯,黑鬼,最壞的壞蛋。』」<br /><br />  「就這些。」<br /><br />  「是的。我當時覺得要出事,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布特把華頓的手從約翰身上拉開,叫他躺倒,華頓服從了。之前他是從床上跳起來的。他還說什麼黑鬼該坐另外的電椅,就這些。後來我們就沒理睬他了。」<br /><br />  「約翰.考菲管他叫壞蛋。」<br /><br />  「對,也這麼叫過波西一次,也許不止一次吧。我不記得確切是什麼時候了,不過我知道他這麼叫過。」<br /><br />  「但華頓從來沒對約翰.考菲有過身體傷害,是嗎?我是指像他對波西幹的那樣。」<br /><br />  「沒有。他倆的牢房隔得很開,華頓在靠近值班桌的一頭,約翰的遠在另一頭,他們連見面都不大可能。」<br /><br />  「說說當華頓抓住考菲時考菲有什麼反應。」<br /><br />  「珍妮絲,這麼問來問去不會有結果的。」<br /><br />  「也許沒有,也許有。告訴我當時他什麼表情。」<br /><br />  我嘆了口氣,「我想也許可以說是大吃一驚。他倒吸一口氣。就像你在海灘上曬太陽,我偷偷走到你身後,往你背上滴涼水。或者說他像被人摑了一巴掌。」<br /><br />  「好吧,」她說道,「突然間被人一把抓住,把他嚇壞了,使他突然間驚醒過來。」<br /><br />  「是的,」我說,接著又補充道,「不。」<br /><br />  「到底是什麼?是還是不是?」<br /><br />  「不是。那不是被嚇壞,倒很像他要我走進他牢房接受他治療,或是他要我把那老鼠遞給他時的情形。是驚奇,但不是驚嚇……不完全是……天吶,詹恩,我說不清楚。」<br /><br />  「好吧,我們不說了,」她說,「我只是想不明白約翰為什麼要這麼幹,僅此而已。他天性似乎並不暴烈,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保羅,如果你對那兩個女孩的事情的判斷是正確的,你們怎麼可以把他送上電椅?如果是其他人……?」<br /><br />  我在椅子上猛一轉身,胳膊肘撞到了碗,碗掉到地板上砸碎了。突然間,我起了一個念頭。這時候,這念頭更多是出於直覺而非邏輯推理,雖陰森可怖卻合情合理。<br /><br />  「保羅你怎麼啦?」珍妮絲嚇了一跳,問道,「出什麼事了?」<br /><br />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我什麼都不確定,但我要去盡力弄明白。」<br /><br />  ※※※<br /><br />  第四章<br /><br />  槍擊事件發生後,整個事件就像是一個有三個表演區的馬戲臺。州長是一區,監獄是二區,可憐的丟了魂的波西.懷特莫是三區。這三個區的表演指導是誰呢?唉,輪流擔任這一職位的就是來自媒體的各位先生了。當時的媒體沒有現在的那麼糟糕,他們不允許自己糟到這種程度,不過,即使在當時,在傑拉爾多和邁克.華萊士之輩尚未出現之前,他們抓到點東西總能處理得相當不錯。那一次就是如此,表演在繼續,而且表演得不錯。<br /><br />  但是,再生龍活虎的馬戲團,再讓人心懸喉嚨的特技,再滑稽可笑的丑角,再不可思議的動物,到頭來總得離開。而這一次,調查委員會一走,馬戲團也隨之離開。調查委員會的名稱聽起來不同尋常,不免讓人膽戰心驚,可事實上卻草木不驚,草草了事。換了個場合,州長無疑會要了某人的腦袋,可這一次不同了。這侄子是他妻子的唯一血親,但他腦子出了問題,殺了人。波西殺了凶手,感謝上帝,還好是這樣,但他殺的這個是躺在牢房裡的傢伙,這就不大好玩了。如果再加上這樣的問題:即出事的小伙子像三月裡發情的兔子那樣瘋了,那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州長一心只盼著事情快點過去,越快越好。<br /><br />  我們坐著哈利.特威利格的卡車去莫斯獄長家的事情從未被提起過。我們外出期間波西被套上約束衣鎖在禁閉室的事也未被提起。波西開槍打死華頓時後者是被下了藥蒙翻在床上的事更未被提起。為什麼要提這些呢?官方除了華頓身上的六顆子彈,沒有任何其他可懷疑的東西。<br /><br />  驗屍官排除了其他原因,殯儀館來的人把他裝進松木棺材,這個左胳膊上留著野小子比利的刺青圖案的傢伙,就這樣了結了。可以說,這惡人還算有個善終。<br /><br />  反正,此事鬧騰了兩星期左右。這期間,我話不敢說,屁不敢放,更別提找時間去調查一下事發後那個早晨在廚房餐桌上突然想起的念頭了。<br /><br />  快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想是十一月十二號吧,但不十分肯定,我上班時覺得,馬戲團肯定走了。就在這天,我在辦公桌中央發現了自己一直在擔心的那份文件:約翰.考菲的死刑執行令。簽字的是柯蒂斯.安德森而不是海爾.莫斯,不過這麼做也完全合法,而且這文件必須經海爾之手才能到我這裡。我能想像海爾坐在管理處的辦公桌前,手裡拿著這份文件,心裡想著他妻子。在印地安諾拉總醫院醫生眼裡,瑪莉幾乎是又一次「九日奇蹟」〔註:指曇花一現的事情或人物。〕。這些醫生把她的死刑執行令遞到她本人手裡,但約翰.考菲把執行令撕得粉碎。可現在,輪到約翰.考菲上綠里了,我們有誰能阻止這件事?有誰會去阻止這件事呢?<br /><br />  執行書上的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拿到執行書三天後(我想是十五日),我讓珍妮絲替我打電話請病假。一杯咖啡之後,我開著那輛顛簸得厲害但其他方面依然可靠的舊福特車,朝北駛去。臨走時珍妮絲和我吻別,祝我好運,我謝謝她,但一點也不知道到底會有什麼好運,是找到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還是根本找不到。我所能肯定的,就是開車時我一點沒有哼歌曲的心情。那天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情。<br /><br />  那天下午三點,我開車已經在山裡走了很遠。我趕在普東縣法院關門之前到了那裡,查看了一些記錄,隨後,縣治安官來了,縣裡的職員告訴他有個陌生人在翻看本地檔案。卡特利特治安官想搞清楚我是否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我告訴了他。卡特利特仔細想了想,然後告訴了我一些有意思的情況。他說,如果我把他的話傳出去,他就會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反正那些情況也不是結論性的,不過的確很有意思。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他的話,那天夜裡我睡在床上,輾轉反側,前思後想,沒睡幾個小時。<br /><br />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開車向南往特拉平格縣去時,東邊天際還只微露著一抹太陽光。我繞過那腦滿腸肥的霍默.克里布斯,徑直去見了副治安官羅伯.麥吉。麥吉不願聽我說的情況,很不願意聽。有一會兒,我甚至覺得他肯定要一拳砸在我嘴上,以免再聽我說話。不過他最後還是同意去找克勞斯.戴特瑞克問幾個問題。我覺得,主要是他不希望我去問。<br /><br />  「他才三十九歲,可這些天來,他看上去就像個老頭了,」麥吉說,「悲傷剛淡一點,他可不歡迎某個自以為是聰明偵探的監獄看守去攪亂他的心情。你給我待在縣裡,不許你靠近戴特瑞克家的農莊,但等我和克勞斯談完話後,我得找得到你。你要是覺得煩了,就到餐廳去吃塊餡餅,把自己鎮定一下。」結果我吃了兩塊,壓得還真夠沉的。<br /><br />  麥吉回來後,在我身邊的桌臺邊坐下,我試圖從他臉色上看出點名堂,可什麼都看不出。「怎麼樣?」我問道。<br /><br />  「和我一起回家去,我們在那裡談,」他說,「我不喜歡這地方,人太雜。」<br /><br />  我們在羅伯.麥吉家的門廊上談著。兩人都裹著厚厚的衣服,但依然感到陣陣涼意。麥吉太太不允許家裡有人抽菸,她可真是個走在時代前面的女人。麥吉談了一會兒,看他說話時的神態,好像很不願意聽見從自己的嘴裡講出的話來似的。<br /><br />  「這什麼都證明不了,你明白的,是嗎?」他差不多說完時這麼問道,語調中帶著挑戰的味道,邊說邊把自製的捲菸往我手裡塞,推都推不掉,不過他臉色很難看。我倆都很清楚,他說的並不都是在法庭上聽到的證詞。<br /><br />  我覺得,這可能是副治安官麥吉一生中唯一一次,希望自己和上司一樣做個鄉下啞巴。<br /><br />  「我明白,」我說。<br /><br />  「如果你打算根據這一件事就給他來個重審,你最好先想清楚了,先生。約翰.考菲是個黑種,在特拉平格縣裡,我們對重審黑人案子的事可特別著呢。」<br /><br />  「這我也知道。」<br /><br />  「那你打算怎麼辦?」<br /><br />  我一彈指,菸蒂飛過門廊欄杆,落在街上。然後我站起身。回家的路又長又冷,越快動身,行程結束越早。「麥吉長官,但願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今晚我能肯定的事實只有一個,我不該吃第二塊餡餅。」<br /><br />  「聽我說,聰明傢伙,」他說話的語調還是充滿挑釁味,「我覺得你一開始就不該打開那潘朵拉魔盒。」<br /><br />  「打開它的不是我,」說完我開車回家了。<br /><br />  我很晚才到家,過午夜了,但妻子還沒睡,在等我。我本來就猜測她會等我的,但看見她,任她伸出雙臂把我擁在懷裡,任她的身體結實而溫柔地貼在我身上,我心裡感覺好了許多。「嘿,稀客,」她說著摸了摸我的下面,「這傢伙現在沒問題了吧?他好像很健康了嘛。」<br /><br />  「沒錯,夫人,」我說著把她抱了起來,抱進臥室。當我還在妻子身上,她的雙臂依然抱著我的脖子,我們的腹部緊貼在一起。這時,我想起了約翰.考菲淚流不止的眼睛,想起了瑪琳達.莫斯的那句話: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於是我突然痛哭起來。<br /><br />  「保羅!」她大吃一驚,嚇壞了。我們結婚幾十年來,她似乎沒看到我哭過幾次。在一般情況下,我不是個愛流淚的男人。「保羅,怎麼啦?」<br /><br />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淚流滿面地說道,「如果你要我講實話,那就是我他媽的知道得太多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得把約翰.考菲送上電椅,可殺害了戴特瑞克家兩姑娘的是威廉.華頓,是野小子比利。」</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綠色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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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考菲上綠里──一



  第一章

  我坐在喬治亞松林的日光室裡,手裡拿著父親留下的自來水筆,回想著哈利、布特和我把約翰.考菲從綠里帶走,去見瑪琳達.莫斯並拯救她生命的那個晚上,此刻,時間似乎不存在了。我寫到如何用藥麻翻了整天想著自己是比利小子再世的威廉.華頓,寫到我們如何把波西強套進約束衣,把他塞進綠里盡頭的禁閉室,寫到那夜我們進行的神奇之旅,既令人毛骨悚然又讓人驚奇萬分,寫到最後發生的那件奇蹟。我們目睹了約翰.考菲把一位女士從墳墓邊緣、其實更應該說是從墳墓的最底部拉了回來。

  我寫著寫著,隱隱約約感覺到正在我身邊進行著的喬治亞松林的生活。老伙計們下樓去吃晚,然後三五成群去資料中心(沒錯,你有權利笑話一下),消受每晚必看的情景喜劇。我似乎還記得我朋友伊蓮給我拿了個三明治,我謝了謝她,吃了,但是我說不上她是傍晚什麼時候拿來的,也說不上三明治裡夾了什麼。我的大部分記憶回到了一九三二年,那時候,我們通常都是在老嘟嘟那輛快餐車上買的三明治,五分錢的夾冷豬肉,一角錢的夾醃牛肉。

  我記得,這地方漸漸安靜了下來,住在這裡的那些耄耋老人紛紛準備著度過又一夜淺淺的、不安寧的睡眠;我聽見米奇邊挨個分發著夜服藥,邊用他好聽的男高音哼著《紅河谷》:「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懷念你明亮的眼睛,還有那甜蜜的微笑……」米奇也許不算是這地方最好的勤務,但肯定是最心地善良的一個。歌聲讓我想起了瑪琳達,還有奇蹟發生後她對約翰說的那番話。我夢見你了。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我們相互碰見了。

  喬治亞松林一片靜謐,午夜來了,又過去了,我還在寫著。我寫到哈利提醒我們,雖然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約翰弄回了監獄,還有波西在等著我們呢。「不到我們和他了結,這個夜晚不算完,」哈利大概就是這麼說的。

  我用父親的筆奮力寫了整整一天,最後就寫到了這裡。我放下筆,心想,就一小會,可以重新活動一下手指。於是,我把額頭枕在胳膊上,閉目養起神來。等我睜開眼睛,抬起頭,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我身上。我看看錶,過八點了。我一定像老酒鬼似的頭枕胳膊睡了有六個小時。我站起身,眨眨眼,舒展一下,讓背部充滿活力。我想下樓去廚房弄點吐司,再去散趟步,一低頭,看見了三三兩兩散布在書桌上寫滿了字跡的稿紙。

  我立刻決定暫時不去散步了。我還得工作呢,沒錯,不過還能對付,那天早晨我並不想和多蘭玩捉迷藏。

  我不去散步,我要把故事寫完。有時候,不管你心裡多麼不願意,體力多麼不支,最好還是把事情進行到底。有時候,這是唯一能把事情辦成的途徑。關於那天早晨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拼命想把約翰驅之不散的陰魂趕走。

  「好吧,」我說,「再寫一程,但首先……」

  我走到二樓大廳盡頭的洗手間。當我站在裡面排解小便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天花板上的火警偵測頭。這使我想起了伊蓮,想起了前一天她把多蘭引開,好讓我完成散步,做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我解完小便,臉上帶著笑容。

  我走回日光室,感覺好了一些(而且我的下身也感覺舒服多了)。有人在我稿紙邊放了一壺茶,是伊蓮,我對此毫不懷疑。我貪婪地喝了起來,先喝了一杯,接著再喝一杯,這才坐下。我坐回原位,拔掉了筆帽,又開始寫了起來。

  我剛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故事中,就發現背後有個陰影罩住了我。

  我一抬頭,心往下一沉,是多蘭,他就站在我和窗子之間,一臉奸笑。

  「保利,沒見你早晨散步,」他說道,「所以過來看看你在幹什麼,生怕你病了什麼的。」

  「看你說哪裡去了,」我答道。我說話的聲音沒有絲毫不對勁,至少到此刻為止是這樣,但心臟卻咚咚跳個不停。我真有點怕他,而且有這樣的感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他讓我想起了波西.懷特莫,可我卻從來沒怕過他……不過,認識波西的時候,我還年輕著呢。

  布拉德的嘴咧得更大了,但這笑容依然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保利,人家告訴我你徹夜都在這裡,在打你的小報告。行了,這沒好處。你這樣的老傢伙就需要好好睡覺。」

  「波西……」我剛一開口,發現他笑臉上眉頭一皺,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我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布拉德,你在找我什麼碴子?」

  他愣了一下,也許是有點不知所措,然後又笑了起來,「老伙計,」他說道,「也許我就是不喜歡你這張臉。你寫什麼吶?寫什麼混球遺囑?」

  他身體湊了過來。我用手一把蓋住了正在寫的那一頁,其他的幾頁我趕緊用另一隻手疊一疊,皺巴巴的往胳膊底下塞,往外衣底下掖。

  「好了好了,」他就像在對小孩子說話似的,「沒用的,親愛的老小孩,要是布拉德想看,布拉德就能看到的,哪怕你把它放到什麼他媽的保險櫃裡都一樣。」

  他很年輕,又極其強壯,他捏住我的手腕,使勁掐著,痛得我就像手掌心被人牙齒咬了進去。我發出陣陣呻吟。

  「放手,」我死撐著說道。

  「先給我看你寫了什麼,」他答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不過依然是開心的表情,這種表情只有在那些為自己的卑鄙而洋洋得意的人的臉上才能看到。「保利,讓我看看。我想知道你在寫什麼。」我的手開始從最上面的那頁稿紙上移開。那一頁的內容是帶著約翰回到地面下的地道那段。「我要看看是否和你當年有什麼……」

  「放開他。」

  這聲音就像是高溫乾旱的大白天裡一陣響鞭,而多蘭跳起來的樣子,讓人覺得那一鞭抽的就是他的屁股。他一鬆手,我的手砰地掉回到稿紙上。我們兩人都朝門口處看去。

  伊蓮.康乃利站在那裡,精神煥發,精力飽滿,好久沒見她這樣了。

  她一身牛仔,顯露出瘦削的臀部和修長的雙腿,頭髮上圍著一根藍絲帶,害著關節炎的手上端著一個盤子,放著果汁、炒蛋、吐司、還有茶。她怒目圓睜。

  「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布拉德問道,「他不能在這裡吃東西。」

  「他就能,他就要在這裡吃,」她說話是同樣乾巴巴的命令口氣。我以前從未聽到過,不過現在聽了覺得很開心。我在她眼神裡尋找害怕,卻一星點也找不到,那裡只有憤怒。「而你要幹的就是趕緊從這裡滾出去,免得你這令人討厭的蟑螂一步變成更大的害蟲,比方說,變成人稱美洲耗子的那種東西。」

  他朝她走近一步,有點不知所措,卻怒火中燒。我覺得這兩種情緒混合在一起十分危險,可見他走過去,伊蓮絲毫不在意。「這下我明白是誰弄響了那個火警探測器了,」多蘭說道,「很可能就是某個手像爪子一樣的老母狗幹的。你給我出去,我和保羅的談話還沒結束呢。」

  「他叫艾吉康先生,」她說,「讓我再聽見你喊他保利,多蘭先生,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在喬治亞松林打工的日子就結束了。」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他追問道。此時他面對著她,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我以為,」她說話的語氣十分平靜,「我是現任喬治亞州眾議院議長的祖母。多蘭先生,他很愛自己的家人,特別是上了年紀的長輩。」

  布拉德臉上強擠出來的笑容消失了,就像寫在黑板上的字跡被濕海綿一擦,沒了。我看出他的遲疑不決:有可能他被訛詐了,但也擔心這並非訛詐,最後我做出了某種推測:她一定知道這事很容易查證,因此她說的是真話。

  突然,我大笑起來,儘管笑聲很粗啞,但笑得正是時候。我想起了在往日的壞時光裡,波西.懷特莫多少次這樣用他的關係來威脅我們。此時,在我長長的一生中第一次,又有人在這樣威脅別人了……不過這一次是為了我。

  布拉德.多蘭看看我,氣得雙眼圓瞪,然後又看看伊蓮。

  「我真會這麼做,」伊蓮說,「起先我覺得就對你聽之任之吧,我也老了,這麼做看來最簡單。可現在我的朋友們都被你威脅,被你欺負,我就不能聽之任之了。好了,滾出去,別再說一句話。」

  他的嘴唇像魚那樣動了動,哦,他多想再說一遍那個詞啊(也許就是那個和「巫婆」壓韻的詞〔註:和「巫婆」壓韻的詞指「母狗」,這兩個英文單詞分別為「witch」和「bitch」。〕)。但是他沒說。他最後看了我一眼,大步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大廳。

  我長長地、斷斷續續地舒了一口氣,伊蓮把托盤放在我面前,隔桌坐下,「你的孫子真是州眾議院議長?」

  「的確是的。」

  「那你為什麼在這裡?」

  「州議院議長是很有權力,足以對付像布拉德.多蘭這樣的蟑螂,但並不使他很有錢吶,」她說著笑了,「再說了,我就喜歡這地方,我喜歡這裡的伙伴。」

  「我可把這句話當讚揚聽嘍,」我說道,我的確是這麼理解的。

  「保羅,你沒事吧?你看上去很累。」她隔著桌子伸出手,把我的頭髮從前額和眉毛上撥開去。她的手指關節扭曲,但那觸覺卻十分涼爽奇妙。

  我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我重新睜開眼睛時,我已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我沒事,」我說,「也快完了。伊蓮,你願意看點東西嗎?」我把剛才慌亂中胡亂整在一起的那幾頁遞給她。也許順序已經亂了,多蘭真把我嚇得不輕,還好都標著頁碼,她很快就整理好了。

  她審慎地看看我,並沒有接過我遞給她的東西,但還是問了一句,「你寫完了嗎?」

  「這裡的東西夠你讀到下午的,」我說,「如果你能讀懂的話。」

  這一下,她真的接過了那幾頁東西,低頭看看,「你的字跡很清秀,雖說看得出來寫字的手很累了,」她說道,「我看這個不會有問題的。」

  「等你讀完了這些,我也全寫完了,」我說,「你再花上半小時左右把剩餘部分讀完,然後……如果你還是願意的話,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是和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去做的事情有關的吧?」

  我點點頭。

  她坐在那裡,似乎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點點頭,站了起來,手裡拿著那些紙頁,「我回去了,」她說,「今天早晨太陽很暖和。」

  「惡龍也被消滅了,」我說,「這一次是被美女消滅的。」

  她笑了,彎下腰,吻了吻我眉心上面十分敏感的地方,那樣的吻常讓我渾身一顫。「但願如此吧,」她說道,「不過根據我的經驗,像布拉德.多蘭這樣的惡龍很難消滅。」她遲疑了一下,「保羅,祝你好運。我希望你能把一直在心裡騷擾你的東西消滅掉,不管是什麼。」

  「我也希望如此,」我說道。我想起了約翰.考菲。我沒能幫上忙,約翰這麼說過。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我吃了她帶來的炒蛋,喝了果汁,把吐司往邊上一推留著一會兒再吃,然後拿起筆,又開始寫了起來,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寫了。

  最後一英里。

  綠里一英里。

  ※※※

  第二章

  那天晚上我們把約翰.考菲帶回E區時,滑輪擔架已是必須,而非奢侈了。我十分懷疑他憑自己的力氣是否能走完地道,因為彎腰走路比挺直了更費力,而對約翰.考菲這樣的人來說,地道的拱頂簡直是太低了。我很不願意出現他癱倒在地道裡的情況。要解釋我們為什麼給波西套上瘋子飯兜把他扔進禁閉室,這已經不容易了,再怎麼解釋考菲倒在地道裡?

  謝天謝地,我們有滑輪擔架,約翰.考菲躺在上面,像一條擱淺在海灘上的鯨魚,我們把他推回到儲藏室樓梯口。他翻身下了擔架,踉蹌著,垂頭站定,呼吸十分粗重。全身膚色青灰,好像剛在麵缸裡滾過似的。我覺得中午時分他一定得進醫務室了……就是說,如果中午時分他還活著的話。

  布特衝我看了一眼,神色嚴峻而絕望。我也同樣看看他,「我們沒法把他抬上去,不過可以扶著他,」我說道,「你架著他右胳膊,我架左邊的。」

  「我呢?」哈利問道。

  「跟在後面。如果他像要向後倒了,就往前推一把。」

  「要是擋不住,你就蹲在估計他會倒下的地方,緩衝一下嘛,」布特說道。

  「嘿,」哈利略顯不快地說道,「布特,你真該去奧菲姆馬戲團,你說話可真逗。」

  「沒錯,我可是很幽默的,」布特順著說道。

  最後,我們還真把約翰弄上了樓梯。我最大的擔心是怕他暈過去,不過他沒有暈倒。「走前頭去,看看儲藏室裡是不是有人,」我氣喘吁吁地對哈利說。

  「如果有人我該怎麼說?」哈利問道,說著掐掐我的胳膊,「『埃文呼叫』,然後退回來?」

  「別自作聰明啦,」布特說。

  哈利小心翼翼把門推開一條縫,腦袋探了進去。我覺得他似乎看了很長的時間。終於他抽回腦袋,一臉歡喜地說:「岸上無人,沒有響動。」

  「但願別出意外,」布特說,「來吧,約翰.考菲,快到家了。」

  他靠自己的力氣撐著走過儲藏室,不過我們不得不扶他走上通往我辦公室的三級臺階,最後,差不多是把他推進了那扇小小的門。他站定了,呼吸粗得像在打鼾,兩眼泛出玻璃似的渾濁反光。而且,他的右嘴角耷拉了下來,就像我們剛走進瑪琳達的臥室、看見她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時的樣子,這使我感到萬分恐懼。

  迪恩聽見我們的聲音,從綠里盡頭的那張值班桌邊走了過來,「感謝上帝!我以為你們再也回不來了呢,我幾乎肯定你們給逮住了,不然就是典獄長讓你們挨了槍子,或者……」他住了口,第一次真正看見了約翰,「天吶,他怎麼啦?看上去他要死了!」

  「他不會死的……是嗎,約翰?」布特說著衝迪恩瞪了一眼,讓他住口。

  「當然不會啦,我不是說真的死,」迪恩忐忑地笑了笑,「可是,天吶……」

  「別管那麼多了,」我說,「幫我們把他弄回牢房去。」

  我們再次成了圍著大山的四座小丘,但這一次,山是經歷了幾百萬年風雨侵蝕的山,山岩破敗,一片淒慘。約翰.考菲緩慢地移動著腳步,呼吸聲聽上去像上了年紀的老煙鬼,但至少他在走動。

  「波西怎樣了?」我問道,「有沒有又踢又鬧的?」

  「開始是踢鬧了一會,」迪恩答道,「你給他嘴巴纏了膠帶,他還是拼命喊叫,我想大概是在罵人。」

  「謝天謝地,」布特說,「還好咱們在別處,沒讓耳朵遭殃。」

  「後來就不時踢一下門,驢子尥蹶子似的。」迪恩見了我們,大大放了心,開始喋喋不休起來。眼鏡也滑落到汗溜溜的鼻尖,他趕緊往回推推。

  我們走過華頓的牢房,這一文不值的混小子平躺在床上,鼾聲大作。這次,他的眼睛可真是閉著的。

  迪恩見我在看著華頓,笑了起來。

  「這傢伙沒惹什麼事!自從躺下後沒動彈過,死人似的。至於波西不時踢一下門,我根本沒在意。老實說,還高興著吶。他要是真沒響動了,我還得擔心他是不是被你蒙在他嘴巴上的膠帶給捂死了呢。不過這還不是最妙的。你知道最妙的是什麼?今晚這地方安靜得像新奧爾良的聖灰星期三〔註:復活節前第七個星期三,基督教習俗於此日以灰髮箍以示懺悔。〕!整個晚上沒一個人到這裡來過!」說最後那句話時,他聲音裡充滿勝利的喜悅:「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啦!」

  這句話使他想起了我們上演這整齣喜劇的原由,於是他問起了瑪琳達。

  「她很好,」我答道。我們走到了約翰的牢房前。迪恩剛才那句話這才真正開始起作用了:我們沒給人發現,伙計們!我們成功啦!

  「是不是像……呃……那老鼠一樣?」迪恩問道,說著他瞥了一眼戴拉克洛曾經和叮噹先生一起住過、現在已經空了的牢房,然後朝禁閉室看看,叮噹先生好像是從那裡出現的。他壓低了聲音,就像人們走進一座宏大的教堂,在裡面哪怕寂靜無聲都會讓人感覺在竊竊私語。「是不是……」他吞下了後半句話,「咳,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是個奇蹟嗎?」

  我們三個相互看看,確定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事實。「他就是把她從墳墓裡帶了回來,」哈利說道,「沒錯,是個奇蹟。」

  布特打開了牢門上的雙重鎖,輕輕把約翰往裡一推,「好了,大塊頭,進去吧,休息一下,這是你該得的。我們要去解決波西這堆雜碎……」

  「波西是壞蛋,」約翰的聲音低沉,語調機械。

  「沒錯,毫無疑問,就像個邪惡巫師,」布特努力用最讓人舒心的語氣說道,「不過你一點都別管他了,我們絕不讓他接近你,你就放心躺到自己床上去吧,我馬上把那杯咖啡給你拿來,又熱又濃,你會覺得煥然一新的。」

  約翰沉重地坐到床上。我以為他會像通常那樣仰面躺倒,側過身面對牆壁,可是眼下他就坐在那裡,雙手鬆鬆地抱住膝蓋,垂著頭,吃力地用嘴呼吸著。瑪琳達給他的聖克里斯多福銀飾從襯衫口袋裡掉出來,掛在脖子上晃來晃去。他會保佑你平安,這是瑪琳達對他說的,但約翰看上去一點也不平安。他看上去好像在哈利說的那個墳墓裡取代了瑪琳達的位置。

  但是那時候我顧不上約翰了。

  我轉身對著其他人,「迪恩,把波西的手槍和警棍拿來。」

  「是。」他走回到值班桌,開了裝著手槍和警棍的抽屜鎖,把它們拿了過來。

  「準備好啦?」我問他們。他們點點頭。這是我的部下,好樣的,那一晚是我最為他們感到自豪的時候。哈利和迪恩有點緊張,布特則和往常一樣堅定。「好,我來和他談。你們各位說得越少越好,事情就可能結束得越早……無論是好是糟。好嗎?」

  他們又點點頭。我深深吸口氣,順著綠里走到禁閉室。

  波西抬起頭,眼睛一斜,躲開了照在他身上的燈光。他坐在地上,正舔著我綁在他嘴上的膠帶。我繞在他後腦勺的那部分膠帶已經鬆開(也許是因為出汗,還有他頭髮上的潤髮油,膠帶滑開了),而且他也有辦法把剩下的膠帶全弄掉。再有一小時,他就會扯著嗓子大喊救命了。

  見我們走進去,他蹬著腳使身體往後挪了一些,很快就不動了,他肯定意識到,屋子裡無路可走,除了東南角落。

  我從迪恩手裡拿過手槍和警棍,衝著波西遞了過去,「想要嗎?」我問道。

  他警惕地看看我,然後點點頭。

  「布特,」我說道,「哈利,扶他站起來。」

  兩人彎下腰,胳膊頂在帆布約束衣的袖窩下,把他扶了起來。我走過去,幾乎和他鼻尖衝鼻尖。我能聞到他渾身汗水的酸臭味。部分的汗可能是他奮力想掙脫身上的束縛流下的,或是蹬門時流的(就是迪恩聽到的那幾聲),不過我覺得,大部分汗是因為他內心確鑿的恐懼:他不知道我們回來後會對他如何處置。

  我不會有事的,他們並不是殺手,波西會這樣想……然後,也許,他會想到電伙計,他心裡會升起這樣的念頭: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殺手。我本人就幹過七十七次,比任何一個我給扣上胸帶的人都要多,比約克中士〔註:美國陸軍中士,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受到表揚的數字還要多。殺波西當然不合邏輯,但我們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合邏輯了。波西坐在那裡,雙手反綁在背後,拼命用舌頭舔著嘴上的膠帶時,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另外,一個人坐在有緩衝牆的屋子地板上,像被蜘蛛纏住的蒼蠅一樣渾身上下被緊緊綁定,這時,對這樣的人,邏輯很可能起不了什麼作用。

  這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不制住他,就再沒機會了。

  「如果你答應不喊叫,我就把膠帶拿掉,」我說,「我要和你談談,不是比嗓門。你看怎麼樣?你會安靜點嗎?」

  從他眼睛裡我看見了一絲放鬆的神情,他明白,如果我要和他談談,他就很可能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了。他點點頭。

  「你要是亂叫,我就把膠帶再次貼上,」我警告說,「你明白嗎?」

  他又一次點頭,這一次有點不耐煩了。

  我伸手抓住已經給他舔鬆下來的膠帶一端,使勁一拉,膠帶發出很大聲的一聲嘶啦。布特身子一縮,波西痛得叫了起來,眼睛裡湧出了眼淚。

  「給我把這混蛋衣剝了,白痴,」他邊吐唾沫邊說道。

  「就脫,」我說。

  「馬上脫!馬上脫!立刻……」

  我啪的一巴掌。巴掌飛出去時,我甚至還沒想到要這麼做……不過我當然知道,事情很可能會到這個地步。甚至早在我第一次和莫斯典獄長談論波西時,也就是海爾勸我讓波西負責執行戴拉克洛的死刑那次,我就知道事情會到這一步。人的手就像是半野性半馴服的動物,大部分時間都很聽話,可有時候它會逃脫,第一眼看見東西就會撲上去撕咬。

  那是一聲清脆的「啪」,就像折斷了一根樹枝。波西完全被打懵了,他呆呆看著我,圓瞪的眼睛看上去像要從眼眶裡滾落出來。他的嘴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活像水族館裡的魚。

  「閉嘴,聽我說,」我說道,「你對德爾幹下的,現在你活該,我們讓你罪有應得。我們只能這麼辦了。我們是商量好的,除了迪恩,而他也得跟著我們幹,因為他不幹的話,我們會讓他後悔的。是不是這樣,迪恩?」

  「是的,」迪恩的聲音很低。他一臉慘白,「我想是的。」

  「我們會讓你一輩子後悔,」我繼續說下去,「我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如何蓄意搞砸了戴拉克洛的死刑……」

  「蓄意搞砸……!」

  「還有,是如何差一點讓迪恩被人害死的。我們會到處宣揚,看你姑父還能給你什麼工作幹!」

  波西劇烈地搖晃著腦袋。這一切,他不相信,也許是沒法相信。我的巴掌印清晰地顯現在他蒼白的臉上,像占卜師的印章。

  「而且,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把你揍個半死。我們不需要自己幹的,我們也有關係,波西,你真笨得想不到這一點嗎?他們雖然不是州府那邊的,卻知道有些事情該怎麼處理。那些人,在這裡有朋友,有兄弟,有父輩。你這樣的混蛋,他們割鼻子,割雞巴,可樂意著呢。他們會這麼幹,讓他們所關心的人每星期可以在操練場多放三小時風。」

  波西的頭不搖了,眼睛依然瞪著。眼淚在他眼眶裡,但沒有掉下來。

  我覺得那是憤怒和挫敗的眼淚。也許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好了,現在來看看好的一面,波西。我看,雖說撕掉膠帶時你的嘴唇有點痛,不過除了你的傲氣,什麼都沒受到傷害……而且,除了這屋子裡在場的幾個,誰都不會知道。我們不會傳出去的,對不對,伙計們?」

  他們都點點頭。「當然不會啦,」布特說,「綠里的事情到綠里為止,一直都這樣。」

  「你要去荊棘嶺了,在此之前,我們不來管你的事了,」我說道,「波西,你打算就這樣了結,還是要和我們來硬的?」

  長長的一段沉默,他思量著,我幾乎能看見他腦子裡輪盤飛轉,計算著一個個可能,又排除了一個個念頭。最後,我覺得準是一條更為基本的道理佔了上風:膠帶是從嘴上撕下了,可約束衣還綁在身上,而此時他也許小便已經憋得不行了。

  「好吧,」他說,「這件事情就這麼算完了。快把這身衣服弄掉,我的肩膀都快……」

  布特一步上前,肩膀一抵把我推向一旁,他的一隻大手捏住波西的臉,四根手指深深掐進波西的右臉頰,大拇指在他左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凹陷。

  「馬上就好,」他說,「首先,你聽我說,這裡保羅是大頭兒,他有時候得說點文雅的話。」

  我努力回想著自己是否對波西說過任何文雅的話,可怎麼也想不出來。不過,我想我最好還是別作聲。波西看上去被嚇住了,正好,我不想破壞這一效果。

  「人們並不總能明白,文雅和軟弱不是一回事,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我才不管文雅不文雅。我這人心直口快。就這樣,心直口快:你要敢不守諾言,我們很可能就要操你的屁眼。哪怕你躲到俄羅斯,我們也會找到你。等我們找到了你,我們就會狠命地操你,不僅操你的屁眼,還要操你身上的每一個洞。要操得你生不如死,然後你身上哪裡流血,我們就往哪裡噴醋。你聽明白了嗎?」

  波西點點頭。布特的手指這樣掐著他的臉,使波西看上去模樣怪異,有點像老嘟嘟。

  布特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我朝哈利點點頭,他走到波西背後,動手解鬆扣鈕。

  「記住了,波西,」哈利說,「好好記住了,既往不咎。」

  一切都恰到好處地令他害怕,三個穿著藍制服的精怪……可是我卻暗暗地感到有一股絕望的思緒席捲而來。他也許會老實上一天或一個禮拜,繼續算計著各種情況和得失,但到最後,兩件事情會合併起來:他堅信自己的關係強大,他無法接受自己在這個場合成了失敗者。等這兩個念頭合到一塊,他就會決定告發。我們把約翰帶到瑪莉.莫斯那裡,也許的確救了瑪莉一命,這一點我絕不後悔(就像當年我們常說的,「把中國所有的茶都給我也不會」),但到頭來,我們一定會倒在拳擊臺上,裁判一定會讀秒判我們失敗。我們的行為差一點就是謀殺,一旦波西從我們身邊走開,重拾起他所謂的膽量,就根本別指望他信守諾言。

  我稍稍一斜眼,朝布特投去一瞥,發現他也想到了這一點。這倒沒讓我驚訝。霍韋太太的孩子布魯特斯很精明,一向精明。他朝我稍稍一聳肩,一隻肩膀往上抬了那麼一英寸,然後又放下,但這就足夠了。

  他聳肩的意思是:那又怎麼樣?保羅,還能怎樣?我們幹了該幹的事,而且幹得很漂亮。

  沒錯,而且結果還相當不錯。

  哈利解開了約束衣上的最後一個扣子。波西面部扭曲,又恨又惱,甩下衣服,聽任它落在腳邊。他故意不朝我們任何一個人看。

  「把槍和警棍還給我,」他說道。我遞了過去。他把手槍放回槍套,把胡桃木警棍塞進棍環。

  「波西,如果你想一想……」

  「是啊,我是要想一想,」他說著氣哼哼地從我身邊推搡著走過,「我是要好好想一想,現在就開始想,回家路上就想。你們隨便哪個下班時幫我打一下卡吧。」他走到禁閉室門前,回身掃視著我們,蔑視的神情中夾雜著憤怒和尷尬,這對我們想要保守的祕密來說,可真是十分的危險。「當然啦,除非你們想說明我為什麼提早離開。」

  他離開屋子,大步走上綠里,氣惱中忘記了這條綠色的中央走廊為什麼留得那麼寬。他曾經犯過一次錯誤,僥倖沒造成後果。他不可能再僥倖一次了。

  我跟隨著他走出門,試圖想個辦法勸慰他。他現在渾身臭汗,頭髮散亂,我那一巴掌的紅印子還留在臉上。我不想讓他這個樣子離開E區。

  其他三人也跟了上來。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極其迅速,差不多一分鐘,也許還不到一分鐘,一切就過去了。可是,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所有的一切,大部分都記得,因為我回家後把一切都告訴了珍妮絲,於是這一切就刻在了我的記憶裡。

  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天亮時與柯蒂斯.安德森見面、調查詢問、海爾.莫斯為我們安排的記者會(那時候他當然已經回來了),以及隨之而來的州政府調查委員會,這一切就像我記憶中許多的其他事情一樣,隨著年代的久遠而模糊了。不過至於在綠里上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沒錯,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波西正垂頭在綠里的右邊走著,我要這麼說:普通的犯人不可能搆到他。不過,約翰.考菲不是普通的犯人。約翰.考菲是個巨人,他的胳膊是巨人的胳膊。

  我看見他兩條棕色的長胳膊嗖地射出鐵欄,嘴裡喊著,「看好了,波西,看好了!」波西準備轉身,左手已經落到警棍頂端。這時,他被一把抓住,重重地直衝著約翰.考菲牢房撞去,右邊的臉正好打在鐵欄杆上。

  他發出一聲呻吟,轉過來面對考菲舉起警棍。約翰當然無法躲避,他自己的臉也用力擠在中間兩根鐵欄杆之間,看上去像要把整個大腦袋擠出去。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不過當時看上去就是這樣。他一伸右手,抓到了波西的脖子,一擰,把波西的頭轉向前面。波西的警棍在欄杆之間砸下來,砸在約翰的太陽穴上。鮮血湧了出來,但約翰毫不在意。他的嘴緊貼在波西的嘴上。我聽見一陣嘶嘶的衝擊聲,一股氣息流動的聲音,好像是長長的一口氣。波西像上了鉤的魚那樣渾身抖動,試圖掙扎開去,但是他根本做不到。約翰的右手壓著他的後脖頸,把他牢牢按定。兩人的臉似乎焊在了一起,就像我看見過的戀人隔著鐵欄熱烈親吻。

  波西尖叫起來,不過叫聲有些沉悶,就像被膠帶蒙住了似的。他又一次試圖掙脫開去,兩人的嘴唇稍稍分開了一小會,我看見一股黑色的東西旋轉著從約翰.考菲的嘴裡湧進波西.懷特莫的口中。那些沒能進入他顫抖的嘴巴去的,就從他的鼻孔裡湧了進去。接著,在波西後脖頸上抓著的手一彎,波西又被拉向了約翰的嘴,簡直給釘在了上面。

  波西的左手一鬆,他心愛的胡桃木警棍掉到了鋪著綠油氈的地面。

  他再也沒有把它拾起來。

  我試圖衝向前去,我想我也的確向前衝了,但行動遲重蹣跚。我伸手去掏槍,可槍帶卻還卡在胡桃木夾上,我無法把它從槍套裡拿出來。我感到腳下的地板彷彿在顫動,就像我先前在獄長那幢簡樸的科得角式房子裡感覺到的一樣。這種感覺我並不是很確定,但我看見,頭頂天花板上鐵絲罩內的一個燈泡碎了,玻璃碎片灑了一地。哈利驚叫起來。

  最後,我終於用拇指頂開了點三八口徑手槍槍把上的安全扣,但我還沒來得及把槍拔出來,約翰就猛地推開波西,自己退回到牢房裡去了,他一臉痛苦表情,不停擦著嘴角,好像嘗到了什麼難吃的東西。

  「他要幹什麼?」布特喊著,「保羅,他要幹什麼?」

  「不管他從瑪莉那裡吸出了什麼,現在都進了波西的身體了,」我答道。

  此時,波西正靠在戴拉克洛曾住過的牢房的鐵欄杆上。他兩眼瞪得滾圓,目光呆滯,就像兩個零。我小心地走上前去,以為他會像約翰治完瑪琳達後那樣又噎又咳的,但是這並沒有發生。他只是站在那裡。

  我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波西!嘿,波西!醒醒!」

  什麼動靜都沒有。布特也過來,伸出雙手在波西毫無表情的臉前晃晃。

  「這樣沒用的,」我說。

  布特沒搭理我,他雙手用力在波西鼻尖前拍了兩下。居然有反應了,或者說似乎有反應了。波西眼皮一翻,左右環顧起來,他眼神昏花,像被人砸了腦袋後奮力想恢復知覺的樣子。他看看布特,再看看我。

  事過這麼多年,現在我確信他肯定誰都沒看見,但當時我覺得他是看見的,我以為他正在恢復知覺。

  他一推手,身子搖晃著離開了鐵欄。布特扶他站穩了,「當心,小伙子,你沒事吧?」波西沒有回答,徑直從布特身邊走過,轉向值班桌。

  確切地說,他並沒有步履蹣跚,但有點站立不穩。

  布特伸出手想幫他一把,被我推開了,「別管他。」要是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還會說同樣的話嗎?自從一九三二年的秋天以來,這個問題我已經自問了成百上千遍,可從來沒有過答案。

  波西走了十二三步,又停下,垂著頭。這時他站在野小子比利.華頓的牢房外。華頓還在酣睡著。整個事件發生時他一直在酣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他到死都還睡著,這倒使他比其他在那裡結束生命的人幸運許多,肯定比他該有的下場幸運得多。

  我們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波西就拔出槍,走到華頓牢房的鐵欄杆前,槍膛裡六發子彈朝熟睡的人全數傾瀉而去。就聽得砰─砰─砰─砰─砰─砰,扳機扣得飛快。在封閉空間裡,那聲音震耳欲聾。我第二天早晨把這件事講給珍妮絲聽的時候,耳朵裡依然響個不停,幾乎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們四個朝他衝過去。迪恩是最先到的,我不知道他怎麼會最先到,因為考菲抓住波西時,他還在我和布特身後,但他的確是第一個趕過去的。他抓住波西的手腕,準備把槍從他手上奪下來,但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只見波西一鬆手,槍掉到地板上。他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過,就好像我們都是冰面,而他的目光則是溜冰的冰刀。波西的膀胱一鬆,大家只聽得一陣低沉的嘶嘶聲,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尿騷味,接著,聲音更大了,臭味更重了,他把另一邊褲子也尿潮了。他的目光定格在走廊遠處的角落裡。

  據我所知,這雙眼睛就再沒有看見過我們這一真實世界裡的東西。我剛開始寫的時候,曾說過,當布特幾個月之後發現了叮噹先生彩色線軸的碎片時,波西已住進了荊棘嶺,我並沒有說謊。他壓根兒沒進那個角落裡放著風扇的辦公室,也沒能把精神病人推來搡去。但我想,他至少有了獨用的房間。

  他畢竟是有人頭關係的。

  華頓側著身子背靠在牢房牆上躺著。我看不太清楚,但大量的鮮血浸透了床單,噴濺在水泥地面上。但驗屍官說,波西的槍法就像安妮.奧克莉〔註:美國女神槍手,其絕技能在三十步外擊中拋在空中的一角硬幣。〕。想到迪恩說的,那次波西把警棍朝小老鼠扔過去,幾乎準確命中,我對此並不驚奇。這一次,射程更近,目標又沒在移動。一槍打中腹部,一槍打中小腹,一槍打中胸部,三槍打中頭部。

  布特邊咳嗽,邊揮手驅趕著開槍造成的煙霧。我自己也在咳,只不過到那時才注意到罷了。

  「一切都結束了,」布特說道。他的聲音還算平靜,但眼神裡絕對充滿驚慌。

  我朝走道那邊看去,看見約翰.考菲坐在板床的一端。他的雙手又抱著膝蓋,但頭卻挺了起來,看上去一點病容都沒有了。他朝我微微一點頭,我居然也朝他點了一下頭,這讓我自己都十分驚訝,就像那天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朝他伸出手去一樣。

  「我們該怎麼辦?」哈利嘰哩咕嚕地喃喃著,「天吶,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都幹不了,」布特用與剛才一樣的平靜語調說道,「我們要倒楣了,是嗎,保羅?」

  我的腦子開始急速開動起來。我看看哈利和迪恩,他倆像嚇破了膽的小孩,直盯著我。我朝波西看看,他站著,雙手和下巴不住顫動。然後,我看看我的老朋友布魯特斯.霍韋。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

  終於,波西開始咳嗽了。他彎下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幾乎在乾嘔。

  他的臉色開始變紅。我張開嘴,示意其他人往後退,但根本就沒來得及。

  波西嘴一張,發出一種介於乾嚎和牛蛙鼓噪之間的聲音,吐出了一大團黑色的打著旋的東西。密度之高,有那麼一會兒我們幾乎看不見他的頭了。

  哈利用虛弱顫抖的聲音說著「上帝啊,來救救我們吧」。隨後,這團東西變成了耀眼的白色,就像一月的陽光照在皚皚白雪之上。一會兒工夫,煙霧消散。波西慢慢站直了,眼睛裡重新出現了空虛的神色,直順著綠里看去。

  「我們沒看見,」布特說道,「是嗎,保羅?」

  「是的。我沒看見,你沒看見。哈利,你看見了嗎?」

  「沒有,」哈利回答。

  「迪恩?」

  「看見什麼啦?」迪恩說著摘下眼鏡擦拭起來。我以為眼鏡會從他顫抖的手上掉下去,還好他捏住了。「『看見什麼啦』,這很好,就這麼說。伙計們,現在仔細聽你們的隊長說,時間有限,大家都先得搞明白,事情很簡單,我們別把它弄複雜了。」

  ※※※

  第三章

  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珍妮絲。我差點寫成了次日上午,但事實上就是同一天。毫無疑問,那是我一生中最長的一天。當時我講的和我現在寫的差不多,講到威廉.華頓不明不白死在床上,身中波西手槍裡打出的六發鉛彈。

  不對,實際上我最後說到的是波西嘴裡飛出來的那些東西,飛蟲或這類的什麼東西。那真是很難講清楚的事情,即使聽者是自己的妻子。但我還是講了。

  在我講述的時候,她給我端來了半杯黑咖啡,因為剛開始講述時,我的手抖得十分厲害,要是端整杯咖啡就準得潑在地上。喝完這半杯咖啡後,顫抖稍微好了些,我甚至覺得可以吃點東西了,也許吃個雞蛋,或是喝碗湯什麼的。

  「真正救了我們的是,我們並不需要說謊,誰都不用說謊。」

  「最多留幾件事情不說罷了,」她點點頭說道,「大部分是小事,比如你們把死刑犯弄出監獄,他救了個瀕臨死亡的女士,那囚犯把波西弄瘋了,因為……什麼?……強迫他吞下了腦瘤膿水?」

  「我也不知道,珍妮絲,」我說,「我只知道,你如果一直這樣說下去,到頭來你自己得吞下這玩意,或拿它來餵狗。」

  「對不起。不過我說得沒錯,是嗎?」

  「是啊,」我說,「除了一點:我們沒給人逮到幹了這件事……」什麼事?不能說潛逃,臨時休假也不對。「……這趟差事。就算波西真回來了,他也沒什麼可說的。」

  「就算他回來,」她應和著,「又有多大可能?」

  我搖搖頭,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不過其實我知道,我覺得他不可能再回來了,一九三二年內不可能,一九四二年不可能,一九五二年也不可能。這一點上,我想對了。波西.懷特莫在荊棘嶺待到一九四四年,後來一場大火把那地方夷為平地,十七人死於火災,但波西不在其中。當時他依然終日沉默無語,我了解到,描述這種病症的詞是「緊張性精神病」。大火燒到他那側病房前,他被一位看護拉了出去。接著他又進了另一家療養院,我記不得名字了,但我想這已經無關緊要。他死於一九六五年。據我所知,他最後一次說話,就是讓我們幫他在下班時打卡……除非我們想解釋他為什麼提早下班。

  諷刺的是,我們永遠不需要解釋任何事情了。波西腦子出了問題,並槍殺了華頓。我們就是這麼說的,就此而言,句句確鑿。當安德森問布特關於波西在開槍之前的狀況時,布特用一個詞作答:「很沉默。」

  當時我拼命忍著,差點沒放聲大笑起來。因為這句話也是千真萬確,那晚大半的值班時間裡,波西確實十分沉默,因為他嘴上纏滿了膠帶,最多只能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柯蒂斯把波西一直留到八點鐘。波西就像雜貨店門口放著的印第安人木雕像似的一言不發,但神色要詭異得多。後來,海爾.莫斯到了,他臉色嚴峻,果斷有力,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柯蒂斯.安德森順勢就把處理權交了過去,自己則鬆了一口氣,聲音雖小,我們差不多都能聽得到。

  海爾不再是那個老邁、惶惑、飽受驚恐的人了,只見典獄長大步走到波西面前,兩隻大手抓住波西一陣猛搖。

  「小子!」他衝著波西毫無表情的臉喊著,我覺得那張臉已開始像蠟一樣地軟化了。「小子!告訴我出什麼事啦!」

  當然,波西那裡沒有絲毫反應。安德森想把典獄長拉到一旁,討論一下該怎麼處理這件事情,這肯定是件糾結複雜的麻煩事,但莫斯把他一推,至少暫時把他撂在一旁,反而把我拉著走上了綠里。約翰.考菲正臉朝牆壁躺在床上,兩條腿像往常一樣,在床外伸得老長老長。他看上去睡著了,也許真睡著了,但他的表面現象並不總是真實情況,這我們已經領教過了。

  「在我家裡發生的事和你們回來後在這裡發生的事有關係嗎?」莫斯悄聲問道,「我會盡量為你們開脫,哪怕要賠上我的官職,但我得知道真相。」

  我搖搖頭。當我開始說話時,我同樣把聲音壓得很低。此時,走道前端差不多有十好幾個看守在轉來轉去,有一個在拍攝牢房裡的華頓。柯蒂斯.安德森轉身去注意他了,只有布特在看著我們。「沒有,長官。我們把約翰弄回了牢房,你也看見了,然後把波西放出了禁閉室,我們把他綁起來關在那裡,是出於安全考慮。我以為他會怒氣沖天,誰知他並沒發火,只是要回了自己的手槍和警棍。他別的什麼都沒說,就走開了,去了走廊。等走到華頓的牢房前,他扣動扳機,開起槍來。」

  「你覺得被關在禁閉室……會對他腦子產生什麼影響嗎?」

  「不會,長官。」

  「你們有沒有給他套上約束衣?」

  「沒有,長官,沒有這個必要。」

  「他很安靜?沒有掙扎?」

  「沒有掙扎。」

  「哪怕他發現你們要把他關進禁閉室去,他還是沒說什麼,也沒有反抗?」

  「是的。」我覺得有一股衝動,想給這段話來點添油加醋,多說幾句關於波西的情況,但還是克制了下去。越簡單越好,我明白。「沒鬧。他徑直走到裡面的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當時沒提到華頓?」

  「沒有,長官。」

  「也沒提考菲?」

  我搖搖頭。

  「難道波西一直在注意華頓?他對那人有什麼過節嗎?」

  「這倒可能有,」我說著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海爾,波西巡視時很馬虎,不注意自己走的位置。有一次華頓伸出手抓住他,把他拉到鐵欄杆前,把他一頓猥褻。」我頓了頓,「可以說,把他上下摸了個遍。」

  「沒比這更嚴重的了?就……『一頓猥褻』……就這樣了?」

  「是的,不過波西可是難堪極了。華頓甚至說了寧願操他也不願操他妹妹之類的話。」

  「唔。」莫斯不停地斜眼看看考菲,好像他不斷地需要使自己確信,眼前的考菲是真人,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這個情況無法解釋他出的事,不過倒能說明為什麼他打死的是華頓,而不是考菲,或你們中的一個。說到你的人,保羅,他們的口徑會一致嗎?」

  「是的,長官,」我對他說,「他們準會這麼說的,」當時我對詹恩也是這麼說的,邊說邊開始喝她端上桌來的湯,「我保證。」

  「你的確撒了謊,」她說,「你對海爾撒了謊。」

  唉,老婆總是這樣的,不是嗎?總要在你最漂亮的西裝上挑來挑去找不是,而且經常真能挑到一兩處。

  「就算是吧,如果你這麼看的話。不過,凡是我們雙方都無法接受的事情我就沒告訴他。我想,此事海爾沒插手。反正他根本沒在場。他在家裡照顧妻子,是柯蒂斯把他叫來的。」

  「他有沒有說瑪琳達的情況?」

  「當時沒說,沒時間,不過我和布特離開前我們又談了一會。很多事情瑪莉都不記得,不過她情況不錯,起床走動了,還說起要準備下一年的花床。」

  妻子坐著看我吃了一會,然後問道,「海爾知道那是個奇蹟嗎,保羅?他明白嗎?」

  「是的。我們都明白,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

  「我真有點希望自己當時也在場,」她說,「不過我想我還是更慶幸自己沒在。我要是親眼看見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眼睛裡落下鱗片來〔註〕,我也許就發心臟病死了。」

  〔註:掃羅(Saul)又稱保羅,參見《新約.使徒行傳》:保羅在大馬色(大馬士革)被光照失明,亞拿尼亞受耶穌之命將手按於保羅身上,保羅眼睛上似乎有鱗片掉下,隨即復明。〕

  「不會吧,」我說著把碗斜了斜,舀出最後一勺湯,「說不定你會給他熬碗湯呢。親愛的,湯真的很好喝。」

  「那好啊。」但是她想的並不是湯啊煮啊掃羅在大馬士革路上的皈依啊等等的事情。她看著窗外的山脊,手托著臉頰,眼神迷濛,就像籠著山巒的那層霧霾,它們往往出現在行將大熱的夏日清晨,就像戴特瑞克姑娘被害那個夏季的早晨,我不知怎麼的就有了這種聯想。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沒有喊叫。凶手傷害了她們,因為門廊上、臺階上有血跡。那她們為什麼不喊叫呢?

  「你認為的確是約翰.考菲殺了那個叫華頓的人,是嗎?」珍妮絲的目光終於從窗外轉了回來,她問道,「其實那並不是意外,根本不是。你覺得他是把波西.懷特莫當槍使,殺了華頓。」

  「是的。」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再對我說一遍當時你押著考菲走過綠里時的情況,好嗎?就那一段。」

  於是我複述了一遍。我說到那條精瘦的胳膊突然從欄杆間射出,抓住了約翰的二頭肌,那胳膊讓我想起蛇,我們小時候在河裡游泳時都怕得要命的那種水蛇;我說了考菲幾乎用耳語說的那句華頓是個壞蛋的話。

  「那華頓說……?」妻子的目光又移向了窗外,不過她依然在聽著。

  「華頓說,『沒錯,黑鬼,最壞的壞蛋。』」

  「就這些。」

  「是的。我當時覺得要出事,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布特把華頓的手從約翰身上拉開,叫他躺倒,華頓服從了。之前他是從床上跳起來的。他還說什麼黑鬼該坐另外的電椅,就這些。後來我們就沒理睬他了。」

  「約翰.考菲管他叫壞蛋。」

  「對,也這麼叫過波西一次,也許不止一次吧。我不記得確切是什麼時候了,不過我知道他這麼叫過。」

  「但華頓從來沒對約翰.考菲有過身體傷害,是嗎?我是指像他對波西幹的那樣。」

  「沒有。他倆的牢房隔得很開,華頓在靠近值班桌的一頭,約翰的遠在另一頭,他們連見面都不大可能。」

  「說說當華頓抓住考菲時考菲有什麼反應。」

  「珍妮絲,這麼問來問去不會有結果的。」

  「也許沒有,也許有。告訴我當時他什麼表情。」

  我嘆了口氣,「我想也許可以說是大吃一驚。他倒吸一口氣。就像你在海灘上曬太陽,我偷偷走到你身後,往你背上滴涼水。或者說他像被人摑了一巴掌。」

  「好吧,」她說道,「突然間被人一把抓住,把他嚇壞了,使他突然間驚醒過來。」

  「是的,」我說,接著又補充道,「不。」

  「到底是什麼?是還是不是?」

  「不是。那不是被嚇壞,倒很像他要我走進他牢房接受他治療,或是他要我把那老鼠遞給他時的情形。是驚奇,但不是驚嚇……不完全是……天吶,詹恩,我說不清楚。」

  「好吧,我們不說了,」她說,「我只是想不明白約翰為什麼要這麼幹,僅此而已。他天性似乎並不暴烈,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保羅,如果你對那兩個女孩的事情的判斷是正確的,你們怎麼可以把他送上電椅?如果是其他人……?」

  我在椅子上猛一轉身,胳膊肘撞到了碗,碗掉到地板上砸碎了。突然間,我起了一個念頭。這時候,這念頭更多是出於直覺而非邏輯推理,雖陰森可怖卻合情合理。

  「保羅你怎麼啦?」珍妮絲嚇了一跳,問道,「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我什麼都不確定,但我要去盡力弄明白。」

  ※※※

  第四章

  槍擊事件發生後,整個事件就像是一個有三個表演區的馬戲臺。州長是一區,監獄是二區,可憐的丟了魂的波西.懷特莫是三區。這三個區的表演指導是誰呢?唉,輪流擔任這一職位的就是來自媒體的各位先生了。當時的媒體沒有現在的那麼糟糕,他們不允許自己糟到這種程度,不過,即使在當時,在傑拉爾多和邁克.華萊士之輩尚未出現之前,他們抓到點東西總能處理得相當不錯。那一次就是如此,表演在繼續,而且表演得不錯。

  但是,再生龍活虎的馬戲團,再讓人心懸喉嚨的特技,再滑稽可笑的丑角,再不可思議的動物,到頭來總得離開。而這一次,調查委員會一走,馬戲團也隨之離開。調查委員會的名稱聽起來不同尋常,不免讓人膽戰心驚,可事實上卻草木不驚,草草了事。換了個場合,州長無疑會要了某人的腦袋,可這一次不同了。這侄子是他妻子的唯一血親,但他腦子出了問題,殺了人。波西殺了凶手,感謝上帝,還好是這樣,但他殺的這個是躺在牢房裡的傢伙,這就不大好玩了。如果再加上這樣的問題:即出事的小伙子像三月裡發情的兔子那樣瘋了,那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州長一心只盼著事情快點過去,越快越好。

  我們坐著哈利.特威利格的卡車去莫斯獄長家的事情從未被提起過。我們外出期間波西被套上約束衣鎖在禁閉室的事也未被提起。波西開槍打死華頓時後者是被下了藥蒙翻在床上的事更未被提起。為什麼要提這些呢?官方除了華頓身上的六顆子彈,沒有任何其他可懷疑的東西。

  驗屍官排除了其他原因,殯儀館來的人把他裝進松木棺材,這個左胳膊上留著野小子比利的刺青圖案的傢伙,就這樣了結了。可以說,這惡人還算有個善終。

  反正,此事鬧騰了兩星期左右。這期間,我話不敢說,屁不敢放,更別提找時間去調查一下事發後那個早晨在廚房餐桌上突然想起的念頭了。

  快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想是十一月十二號吧,但不十分肯定,我上班時覺得,馬戲團肯定走了。就在這天,我在辦公桌中央發現了自己一直在擔心的那份文件:約翰.考菲的死刑執行令。簽字的是柯蒂斯.安德森而不是海爾.莫斯,不過這麼做也完全合法,而且這文件必須經海爾之手才能到我這裡。我能想像海爾坐在管理處的辦公桌前,手裡拿著這份文件,心裡想著他妻子。在印地安諾拉總醫院醫生眼裡,瑪莉幾乎是又一次「九日奇蹟」〔註:指曇花一現的事情或人物。〕。這些醫生把她的死刑執行令遞到她本人手裡,但約翰.考菲把執行令撕得粉碎。可現在,輪到約翰.考菲上綠里了,我們有誰能阻止這件事?有誰會去阻止這件事呢?

  執行書上的日期是十一月二十日。拿到執行書三天後(我想是十五日),我讓珍妮絲替我打電話請病假。一杯咖啡之後,我開著那輛顛簸得厲害但其他方面依然可靠的舊福特車,朝北駛去。臨走時珍妮絲和我吻別,祝我好運,我謝謝她,但一點也不知道到底會有什麼好運,是找到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還是根本找不到。我所能肯定的,就是開車時我一點沒有哼歌曲的心情。那天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情。

  那天下午三點,我開車已經在山裡走了很遠。我趕在普東縣法院關門之前到了那裡,查看了一些記錄,隨後,縣治安官來了,縣裡的職員告訴他有個陌生人在翻看本地檔案。卡特利特治安官想搞清楚我是否明白自己在幹什麼。我告訴了他。卡特利特仔細想了想,然後告訴了我一些有意思的情況。他說,如果我把他的話傳出去,他就會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反正那些情況也不是結論性的,不過的確很有意思。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著他的話,那天夜裡我睡在床上,輾轉反側,前思後想,沒睡幾個小時。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開車向南往特拉平格縣去時,東邊天際還只微露著一抹太陽光。我繞過那腦滿腸肥的霍默.克里布斯,徑直去見了副治安官羅伯.麥吉。麥吉不願聽我說的情況,很不願意聽。有一會兒,我甚至覺得他肯定要一拳砸在我嘴上,以免再聽我說話。不過他最後還是同意去找克勞斯.戴特瑞克問幾個問題。我覺得,主要是他不希望我去問。

  「他才三十九歲,可這些天來,他看上去就像個老頭了,」麥吉說,「悲傷剛淡一點,他可不歡迎某個自以為是聰明偵探的監獄看守去攪亂他的心情。你給我待在縣裡,不許你靠近戴特瑞克家的農莊,但等我和克勞斯談完話後,我得找得到你。你要是覺得煩了,就到餐廳去吃塊餡餅,把自己鎮定一下。」結果我吃了兩塊,壓得還真夠沉的。

  麥吉回來後,在我身邊的桌臺邊坐下,我試圖從他臉色上看出點名堂,可什麼都看不出。「怎麼樣?」我問道。

  「和我一起回家去,我們在那裡談,」他說,「我不喜歡這地方,人太雜。」

  我們在羅伯.麥吉家的門廊上談著。兩人都裹著厚厚的衣服,但依然感到陣陣涼意。麥吉太太不允許家裡有人抽菸,她可真是個走在時代前面的女人。麥吉談了一會兒,看他說話時的神態,好像很不願意聽見從自己的嘴裡講出的話來似的。

  「這什麼都證明不了,你明白的,是嗎?」他差不多說完時這麼問道,語調中帶著挑戰的味道,邊說邊把自製的捲菸往我手裡塞,推都推不掉,不過他臉色很難看。我倆都很清楚,他說的並不都是在法庭上聽到的證詞。

  我覺得,這可能是副治安官麥吉一生中唯一一次,希望自己和上司一樣做個鄉下啞巴。

  「我明白,」我說。

  「如果你打算根據這一件事就給他來個重審,你最好先想清楚了,先生。約翰.考菲是個黑種,在特拉平格縣裡,我們對重審黑人案子的事可特別著呢。」

  「這我也知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一彈指,菸蒂飛過門廊欄杆,落在街上。然後我站起身。回家的路又長又冷,越快動身,行程結束越早。「麥吉長官,但願我知道該怎麼辦,」我說,「可是我不知道。今晚我能肯定的事實只有一個,我不該吃第二塊餡餅。」

  「聽我說,聰明傢伙,」他說話的語調還是充滿挑釁味,「我覺得你一開始就不該打開那潘朵拉魔盒。」

  「打開它的不是我,」說完我開車回家了。

  我很晚才到家,過午夜了,但妻子還沒睡,在等我。我本來就猜測她會等我的,但看見她,任她伸出雙臂把我擁在懷裡,任她的身體結實而溫柔地貼在我身上,我心裡感覺好了許多。「嘿,稀客,」她說著摸了摸我的下面,「這傢伙現在沒問題了吧?他好像很健康了嘛。」

  「沒錯,夫人,」我說著把她抱了起來,抱進臥室。當我還在妻子身上,她的雙臂依然抱著我的脖子,我們的腹部緊貼在一起。這時,我想起了約翰.考菲淚流不止的眼睛,想起了瑪琳達.莫斯的那句話:我夢見你在黑暗中遊蕩,我也是。於是我突然痛哭起來。

  「保羅!」她大吃一驚,嚇壞了。我們結婚幾十年來,她似乎沒看到我哭過幾次。在一般情況下,我不是個愛流淚的男人。「保羅,怎麼啦?」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淚流滿面地說道,「如果你要我講實話,那就是我他媽的知道得太多了。不到一星期,我就得把約翰.考菲送上電椅,可殺害了戴特瑞克家兩姑娘的是威廉.華頓,是野小子比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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