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夜之旅──一
第一章
威爾斯先生〔註:著名英國科幻小說家H.G.Wells。〕曾經寫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人發明了一臺時光機,而我卻發現,我在寫這些回憶的過程中,也創造出了自己的時光機。但和威爾斯的時光機不同,我的時光機器只能往回倒,倒回到一九三二年去,當時我只是冷山州立監獄E區的傻帽看守,不過不管怎麼說,這還真管用,管用得有點怪異。這臺時光機讓我回想起當年我的那輛舊福特I型車:你知道車是總能發動起來的,但就是不清楚鑰匙的這一轉是否足以啟動引擎,也不知道是否得鑽出車去搖那曲柄直搖到手臂脫落。
自從我開始講約翰.考菲的故事以來,那車一直啟動得很順利,但昨天,我就得爬出車去搖曲柄。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去執行了戴拉克洛的死刑,而我打心眼裡不願意把那段時間重過一遍。他死得太慘了,太可怕了,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懷特莫是個喜歡梳理頭髮卻沒法忍受被人嘲笑的年輕人,連那半禿頂的、講法語的、活不到下一個聖誕節的小個子男人的嘲笑都不行。
不過,和大多數難事兒一樣,最難的就是最初的啟動。對引擎來說,你啟動時用的是鑰匙還是曲柄,這沒啥關係;一旦啟動,它就會一直轉下去,和另一種方式的啟動沒什麼兩樣。昨天就是這樣。起初,冒出來的是一個個隻言片語,然後是整個句子,最後就如滔滔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我發現,寫作是一種特殊的、相當可怕的回憶方式,從總體上看,它有點像強姦。我有這種感覺,也許因為我已是耄耋老人(我有時候感覺到,這是在我背後發生的事情),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相信,鉛筆和記憶結合,創造出一種魔力,而魔力是很危險的。我了解約翰.考菲,也目睹了他的能力(對老鼠和對我所做的事),我覺得自己完全有資格這麼說。
魔力十分危險。
不管怎樣,我昨天寫了一整天,詞語簡直是從我心頭流淌而出,上輩留下的這幢久負盛名的養老院的日光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綠里盡頭的那間儲藏室,我的許多問題孩子就在那裡坐了最後一程,那裡的階梯通往公路底下的隧道。就在那裡,迪恩、哈利、布特和我一起質問波西.懷特莫,要他解釋埃艾德華.戴拉克洛的身體怎麼會被烤到冒煙,還要他再次保證申請調動,到荊棘嶺州立精神病院去工作。
日光室裡總放著鮮花,但昨天中午,我能嗅到的只有被燒焦的死人肉體上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樓下草坪上割草機的聲音,也被空洞的滴答聲取代,那是從隧道拱頂滲出的水在往下滴落。旅行還在繼續,我已經回到了一九三二年,回去的即便不是肉體,也是靈魂和內心。
我沒吃午飯,一口氣寫到四點鐘左右,放下鉛筆時,只覺得手腕生痛。
我慢慢走到二樓走廊的盡頭。那裡有扇窗,向外可看見雇員停車場。做勤務的布拉德.多蘭讓我想起波西,他經常對我散步要去哪裡和要做什麼表現出過分的好奇。他開的是一輛舊雪佛蘭車,防撞桿上貼著一行字:我看見了上帝,他名叫紐伊特。車不在,布拉德下班了,開車去了不知哪個他稱為家的園藝場。我想像著一輛拖車,車廂裡張貼著大幅招貼,角落裡堆著啤酒罐。
我從廚房走了出去,廚房裡正開始準備晚飯。「你那袋子裡是什麼,艾吉康先生?」諾頓問道。
「一隻空瓶,」我說道,「我在那邊的林子裡發現了忘年泉,每天下午這時候都去一趟,灌一點回來睡覺時喝。味道不錯,真的。」
「也許是讓你感覺年輕吧,」另一個廚師喬治說,「但對你的長相卻沒什麼用處啊。」
三人聽了都一陣好笑,我出了門。我突然意識到,儘管多蘭已經走了,我還在四下張望,看看是否有他的蹤跡。我真是個笨蛋,不該這麼受他困擾的。我邊暗暗罵著,邊穿過了槌球場。過了球場是一小片凹凸不平的高爾夫推球入洞場,看上去比喬治亞松林的宣傳冊上印的更漂亮,再過去有一條小徑,通往療養院東面的那片小灌木叢。沿路有兩三間破舊的棚屋,現在已經不派任何用場了。第二間屋子就在把喬治亞松林地盤和喬治亞四十七號公路隔開的圍牆近旁,我走進去待了一會。
那天晚上,我好好吃了頓晚飯,看了會兒電視,早早上床了。通常的晚上,我總會醒來,悄悄到樓下的電視間,看美國電影頻道放的老電影。
但是,昨晚我沒醒;昨晚,我睡得石頭般的沉,而且,自打我開始文學創作以來一直困擾我的那些噩夢也沒來打擾我。一定是白天的寫作把我累得夠嗆。說實話,我到底不像從前那麼年輕啦。
醒來時,我發現平常早晨六點時投射在地板上的那圈陽光,已經爬到了我的床腳邊,我趕緊翻身下床,嚇得連大腿和膝蓋處因關節炎而起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匆匆穿過廳房,來到俯瞰雇員停車場的那個窗前,希望多蘭那輛老雪佛蘭的停車位依然空著。他有時候會遲到半小時的……沒那麼幸運啦。車就停在那裡,在清晨陽光下閃著灰暗的光澤。因為布拉德.多蘭先生這些天有事,必須準點到達,不是嗎?是的。老保羅.艾吉康每天一早就不知去了哪裡,不知老保羅.艾吉康在幹什麼,而布拉德.多蘭先生打算弄個明白。保利,你在那裡幹嘛?告訴我。
他很可能已經在盯我了。最聰明的辦法是待著不動……但我沒法不動。
「保羅?」
我轉身速度之快,幾乎要摔倒在地了。是我的朋友伊蓮.康乃利。她瞪圓了眼睛,伸出雙手,像是要來攙扶我。還好我找回了平衡,不然,伊蓮的關節炎很嚴重,如果我真倒在她懷裡,說不定會把她像根乾樹枝那樣一折為二呢。走進了八十歲領地之外的陌生國度,浪漫仍有可能,但就別想著《亂世佳人》〔註:美國女作家米切爾的名作《飄》。〕一類的東西了。
「對不起,」她說道,「我沒想會嚇著你。」
「沒關係,」我說著朝她淡淡一笑,「這比一頭冷水更讓人清醒啊,我真該雇你每天早晨這麼來一下。」
「你是在看他的車,是嗎?多蘭的車?」
沒必要和她開玩笑,於是我點點頭,「真希望能確定這傢伙是否在西樓裡,我得出去溜一會,但不想讓他看見。」
她笑了,讓人覺得是小頑皮嘲弄人的那種微笑,她小姑娘時準是這麼笑的,「那傢伙很討厭,是嗎?」
「是的。」
「他也不在西樓。我已經去吃過早飯了,沒睡醒的傢伙,我來告訴你他在哪裡吧,因為我偷偷瞧見了,他在廚房。」
我看看她,滿心沮喪,我知道多蘭有好奇心,卻沒想到那好奇心如此之強。
「你不能早晨不散步嗎?」她問道。
我想了想,「可以是可以的,我想,但是……」
「不應該。」
「是的,不應該。」
我想,這下,她該問我去哪裡,到那片樹林去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了。然而她沒問,反而又朝我投來頑皮的一笑。那笑容在她憔悴的、備受痛苦折磨的臉上顯得十分奇怪,絕對奇妙。「你認識霍蘭德先生嗎?」她問道。
「當然啦,」我回答道,儘管我和他見面不多。他在西樓,這在喬治亞松林簡直就跟鄰國差不多,「怎麼啦?」
「你知道他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我搖搖頭。
「霍蘭德先生是喬治亞松林僅剩的五個被允許吸菸的居民之一,」她說著,臉上的笑容比剛才更明朗了,「這是因為他在條例改變之前就住這裡了。」
那是祖父輩的條例,我想。還有比養老院更適合人住的地方嗎?
她把手伸進藍白條紋外衣口袋裡,半掩半掏地拉出兩樣東西:一支菸和一盒火柴。「綠小偷、紅小偷,」她用輕快有趣的聲調唱著,「小埃莉要尿床嘍。」
「伊蓮,你要……」
「扶著老女孩下樓吧,」她說著把菸和火柴又塞回口袋,用她關節突出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們返身走回廳堂。我邊走邊打定主意,一切聽她安排。她雖說上了年紀,體質虛弱,但絕不愚蠢。
我們小心翼翼地往樓下走去,像生怕弄碎了自己玻璃文物似的身子。
伊蓮說:「在樓梯底下等我,我要去一趟西樓,去大廳裡的洗手間。你知道我說的那地方,是嗎?」
「知道,」我說,「就是淋浴房外面的那間吧,去幹什麼?」
「我有十五年沒抽一口菸了,」她說道,「但今天早上覺得很想抽一支。我不知道能噴多少口煙而不觸發那裡的煙霧探測器,但我想弄個究竟。」
我恍然大悟,充滿欽佩地看著她,暗想,她多讓我想起我的妻子:詹恩也許會採取完全一樣的行動。伊蓮也朝我看看,又露出了頑皮的笑容。
我用胳膊鉤住她可愛的後脖頸,拉過她的臉,輕輕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說了聲:「我愛你,艾莉。」
「噢,說得也太好聽了吧,」她說,但是我肯定她很開心。
「恰克.霍蘭德怎麼辦?」我問道,「他會來惹麻煩嗎?」
「不會,因為他在電視間裡,和另外一二十個人一起看『早安,美國』節目,而我自己,則準備一等煙霧探測器觸發了西樓的火災警報,就溜個無影無蹤。」
「女士,你可別跌跤傷了自己啊,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如果……」
「好啦好啦,別囉嗦了,」她說完,吻了我一下。廢墟裡的愛。你們有些人聽起來也許覺得好笑,其餘的人更覺得荒誕,但聽我說,朋友:荒誕的愛總比沒有愛要好。
我看著她走開,步履緩慢而僵硬(但是她只在下雨天或關節痛得厲害了才用手杖,這是她的諸多虛榮之一),我等待著。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正當我覺得她一定是沒了勇氣,或是發現煙霧探測器的電池用完了時,西樓的防火警報響了起來,很大聲的一陣蜂鳴。
我立刻朝廚房走去,不過腳步很慢,我得先確定多蘭不在那裡礙我的事,否則就不能走得太快。一群老傢伙嘰哩呱啦地從電視間(這裡叫資料中心,可真荒唐)裡走出來,大部分還披著睡袍,他們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很高興地看到,多蘭也在其中。
「艾吉康!」肯特.埃弗雷粗聲粗氣地喊道。他一手重重地撐在拐杖上,另一隻手用力拉扯著睡褲的褲襠,「是真警報還是又一次假警報?你覺得是什麼?」
「我看誰都無法知道,」我說。
就在此時,噼噼啪啪地跑來三個勤務兵,朝西樓方向奔去,邊跑邊朝擠在電視間門口的人群喊著,讓他們趕緊離開室內,等待險情排除的通知。其中第三個是布拉德.多蘭。他跑過去時甚至沒朝我看一眼,這可讓我太高興了。我邊朝廚房走去,邊暗想,伊蓮.康乃利和保羅.艾吉康這一組合,恐怕十來個布拉德.多蘭也不是對手,哪怕再加上半打的波西.懷特莫。
廚房裡的廚子繼續著早餐後的清理,對嚎叫著的火警信號充耳不聞。
「喂,艾吉康先生,」喬治說道,「我覺得布拉德.多蘭在找你呢,其實他剛從你身邊走過。」
那才叫幸運呢,我暗想。但是我說出來的話卻是,也許我遲一點再去見多蘭先生吧。然後我問他,早餐上是否還剩下點吐司什麼的。
「當然啦,」諾頓說,「不過還冷冰冰地躺在貨架裡吶,今天早晨你起遲了?」
「遲了,」我順著意思說道,「不過我餓了。」
「一兩分鐘就能做個又熱又新鮮的,」他說著伸手去拿麵包。
「別,別,冷的就行,」我說道。他遞給我兩片麵包(它們看上去有點神祕兮兮的,事實上,兩片都有點怪異),我匆匆出了門,覺得又回到了孩提時代,用蠟紙包上塗了果醬疊在一起的麵包,往胸口襯衫裡一塞,就逃課釣魚去了。
走到廚房外面,我迅速回頭看看多蘭是否在周圍,沒發現什麼可緊張的情況,便趕緊穿過槌球場和高爾夫練習場,邊走邊啃著手裡的麵包片。
走進樹林蔭蔽時,我稍稍放慢腳步,走上了那條小徑,思緒突然轉到了埃艾德華.戴拉克洛被處決後的第二天。
那天上午我和海爾.莫斯說過話,他告訴我,瑪琳達的腦瘤使她間歇性地罵人說髒話……後來我妻子把這稱為抽動障礙症(這只是嘗試性的說法,她也不確定是否是同一回事)。聽著他顫抖的聲音,再加上約翰.考菲治好了我的尿路感染,救活了戴拉克洛那隻被踩斷了脊梁的寵物鼠,我終於被推過了那條分界線,即僅僅考慮一件事和真正去做那件事的界限,還有別的原因,與約翰.考菲的手有關,與我的鞋有關。
於是我就叫來了我的同事,我多年來以生命相託的那幾個:迪恩.史丹頓、哈利.特威利格、布魯特斯.霍韋。他們在戴拉克洛死刑後的第二天到我家來吃午飯,還至少傾聽了我的計劃。當然,他們都知道約翰.考菲救活了那隻老鼠,布特還親眼目睹了。因此,當我提出如果我們把約翰.考菲帶去見瑪琳達.莫斯的話,可能又會有奇蹟發生時,他們並沒有立刻大笑起來。迪恩.史丹頓提出了最讓人煩心的問題:如果約翰.考菲在路上逃掉了怎麼辦?
「如果他殺了人怎麼辦?」迪恩問道,「我可不願意丟工作,也不願意去蹲看守所。我有老婆有孩子,都靠我給他們帶麵包去呢。可我覺得,我不願意發生那些事,我更不願意再有一個女孩子死去,這讓我良心不安。」
大夥都默不作聲,人人都看著我,等著瞧我如何作出反應。我知道,如果我把嘴邊的話全說出來,一切都會發生變化,我們已經到了義無反顧的地步。
只是,至少對我來說,回頭路已然不可能走了。我開口說了起來。
※※※
第二章
「那不可能。」
「老天啊,你怎麼能這麼肯定?」迪恩問道。
我沒有回答,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我知道會問到這個問題,我當然知道,可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頭腦和內心裡的話對他們說。
布特來解圍了。
「保羅,你認為他沒幹,是嗎?」他臉上現出了不相信的神色,「你認為那大塊頭是清白的。」
「我肯定他是清白的,」我說。
「你怎麼能肯定?」
「有兩件事,」我說道,「其中一件就是我的鞋子。」
「你的鞋子?」布特喊了起來,「你的鞋子和約翰.考菲殺沒殺那兩個女孩有什麼關係?」
「昨天晚上我脫下了一隻,給了他,」我說道,「就是執行死刑之後,事情稍微平息了一點的時候。我把鞋子推過鐵欄,他用那雙巨大的手拿了過去。我讓他把鞋帶繫好。你們知道,我得弄確實了,因為我們那些問題小子通常穿的都是拖鞋,因為真想自殺的人,用鞋帶就能做到,如果他真想死的話。這一點我們都明白。」
他們都在點頭。
「他把鞋子放在膝蓋上,拿著鞋帶的兩端,把鞋帶交叉起來,但做到這裡他做不下去了。他說小時候肯定有人教過他怎麼打結,可能是他父親,也可能是他父親走後母親的某一個男朋友,但他忘了該怎麼打了。」
「我和布特意見一致,我還是不明白,你的鞋子和考菲是否殺了戴特瑞克家的那對孿生女孩有什麼關係,」迪恩說道。
於是我又複述了一遍綁架和謀殺的經過,講了那天我在監獄圖書館裡讀到的東西,那天天氣炎熱,我腹股溝痛得要命,還有個吉本斯在角落裡打鼾,還講了那個記者漢默史密斯後來告訴我的一切。
「戴特瑞克家的狗不常咬人,但叫的功夫可是世界一流,」我說,「那個綁架了女孩的人先給狗餵了香腸,才使牠安靜下來的。我想,他肯定是扔一根香腸才往前移一小步,等這條笨狗吃到最後一根香腸時,他就伸出手去,抓住牠的腦袋,這樣一擰,折斷了牠的脖子。後來,當人們撞見考菲時,帶隊的傢伙,那個名叫羅伯.麥吉的人發現考菲身上的工裝褲胸袋裡有什麼東西鼓著。麥吉開始以為是槍。考菲說是他的午飯,後來證明的確如此,是幾片三明治,夾著一條醬菜,包在報紙裡,還紮著根肉鋪常用的繩子。考菲不記得是誰遞給他的了,只記得是一個紮圍裙的女人。」
「三明治和醬菜,沒有香腸,」布特說。
「沒有香腸,」我附和道。
「當然沒有啦,」迪恩說,「他全餵了狗啦。」
「是啊,法庭上檢察官也是這麼說的,」我表示同意地說道,「但要是考菲打開午餐包,把香腸餵了狗,他怎麼再用肉鋪麻線打包呢?我甚至看不出他會有什麼機會,但是,我們暫時先不說這個,這傢伙甚至連奶奶結〔註:一種很鬆又容易成為死結的結扣。〕都不會打。」
大夥像挨了雷擊似的,長久無語,最後布特打破了沉默,「真他媽的混賬,」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法庭上怎麼沒人提出這一點呢?」
「沒人想到這一點,」我說著又想起了那個記者漢默史密斯,那個曾經上過鮑林格林學院的漢默史密斯,那個自以為比別人更有知識的漢默史密斯,那個告訴我雜種狗和黑人都差不多、都能無緣無故突然衝上來咬你一口的漢默史密斯。但他老是用你們的黑人這樣的字眼,好像黑人依然是某種財產……只不過不是他的財產罷了。是的,不是他的財產,從來就不是。但那時候,整個南方到處都有漢默史密斯這樣的人。「誰都沒有能力去這樣思考,包括考菲自己的律師。」
「但你有,」哈利說,「上帝啊,伙計們,咱們可是和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坐在一起啊。」那語調裡半是調笑半是欽佩。
「呸,別胡說了,」我說,「我本來也想不到的,直到我把那天他對麥吉說的,他治好了我的傷痛後對我說的,還有他治好了老鼠後說的全合在了一起。」
「說什麼了?」迪恩問道。
「我走進他的牢房,就好像被施了催眠術似的。我覺得好像不由自主地要按照他的話去做,哪怕竭力不想去做也不成。」
「這語調我聽著不舒服,」哈利邊說邊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
「我問他要什麼,他說『就想幫你』。這我記得十分清楚。等一切做完,我感覺好了許多,他知道的。『我幫了你』,他說,『我幫了你,不是嗎?』」
布特直點頭,「就像他對那隻老鼠一樣。你說『你幫了牠,』考菲鸚鵡學舌般地回了句同樣的話,『我幫了德爾的老鼠。』你是不是從這時候開始明白的?不是嗎?是嗎?」
「對呀,我想是的。我記得麥吉問他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他就是這麼對麥吉說的。每一則關於這起謀殺的報導都這麼寫的,『我也沒辦法。我試圖制止,可來不及了。』一個人,嘴上說著這種話,懷裡抱著兩個死掉的小姑娘,都是白人,都是金髮碧眼,而他本人的塊頭房子般巨大,別人怎能不誤判。他們聽了他說的話,卻按照能符合他們所見的思路去想,而他們所見的又如此可怕。他們以為他在懺悔,以為他說他出於衝動搶來了這兩個女孩,強姦了她們,殺了她們。以為他突然醒悟,試圖停下……」
「但為時已晚,」布特喃喃道。
「是的。可他真正想說的是,他看見了她們,想把她們救下來,使她們復活,但卻沒能成功,她們已死了好大一會了。」
「保羅,你真相信這些?」迪恩問道,「你老實對上帝說,你真相信他?」
我使出最大的努力,最後一次捫心自問,然後點點頭。這一點我不僅現在明白,當初波西拽著考菲的胳膊走進囚牢大樓,聲嘶力竭喊著「死鬼來啦」的時候,我憑直覺就明白,約翰.考菲的情況有點不對勁。我還和他握過手,不是嗎?我從來沒和走上綠里的人握過手,但我握了考菲的手。
「耶穌在上,」迪恩說道。「善良的耶穌基督啊。」
「你的鞋子是一件事,」哈利說道,「那另一件事呢?」
「在搜查組發現考菲和那兩個女孩前不久,他們從特拉平格河南岸附近的樹林裡鑽了出來。他們在那裡發現有一處草地的草被壓平了,還有許多血,還有柯拉.戴特瑞克睡衣殘片。警犬迷惑了一陣,大多數警犬想沿河岸往東南方向追,但有兩條警犬,都是浣熊獵犬,卻要沿河岸往上游去。牽著這兩條狗的是波波.馬錢特,他讓這兩條獵犬聞了聞睡衣,牠們立刻隨大夥走了。」
「浣熊獵犬搞懵了,是嗎?」布特問道,他嘴角上漾起一絲奇怪的、嫌惡的笑意,「嚴格地說,牠們天生就不是用來追蹤的,牠們給搞懵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幹什麼。」
「沒錯。」
「我沒聽明白,」迪恩說。
「那兩條獵犬忘了波波放在牠們鼻子下讓牠們聞後去完成的是什麼任務了,」布特說,「牠們來到河岸時要追的是凶手,不是兩個女孩。當凶手和女孩在一起時,這不成問題,但是……」
迪恩眼睛一亮,哈利則早已會意。
「你們只要想一想,」我說,「就會奇怪,怎麼可能,哪怕是希望把罪名定在一個四處遊蕩的黑人身上的陪審團,怎麼可能相信約翰.考菲就是他們所要找的人,哪怕是有一點點相信。用食物讓狗安靜下來,以便可以擰斷牠的脖子,這種念頭考菲是絕不可能想出來的。
「他到過的離戴特瑞克農莊最近的地方就是特拉平格河南岸,我就是這麼認為的。那裡離事發地有五六英里遠。他只是在閒逛,也許想走到鐵路邊,爬上一趟貨車什麼的,隨便去個地方,貨車從高架橋上下來時通常會減速,足以讓人跳上去,這時候,他聽見北邊傳來一陣騷動聲。」
「是凶手?」布特問道。
「是凶手。他也許已經強姦了她們,也可能考菲聽見的就是強姦時的聲音。反正那片有血的草地就是凶手作案的地點;他把她們的腦袋猛撞在一起,扔到地上,然後拼命逃走了。」
「拼命往西北跑,」布特說道,「就是浣熊獵犬要去的方向。」
「對。約翰.考菲是穿過小片榿樹叢出來的,樹叢就在那兩個女孩子的屍體所在地略東南一些的地方。他大概是對那陣騷動聲覺得好奇,結果發現了屍體。其中一個當時也許還活著,我覺得很可能兩人當時都還活著,儘管誰都沒能活很久。如果她們已經死了,約翰.考菲就不會知道了,這是肯定的。他當時想到的就是他的手有療傷功能,他試圖用它來拯救柯拉和凱絲姐妹倆。結果沒起作用,他絕望了,哭得歇斯底里的。他們就是在這時候發現他的。」
「他幹嘛不待在原地,他發現屍體的地方?」布特問道,「為什麼要抱著她們沿河岸朝南走?誰能說說?」
「我敢肯定他一開始一定停在原地,」我說,「在法庭上,他們一直提到一大片被踩踏的草地,所有的草都被壓倒壓平了,而約翰.考菲又是個大個子。」
「約翰.考菲就他媽的是個大個子,」哈利壓低了嗓子,希望我妻子如果碰巧在聽的話也聽不見他的粗口。
「也許他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效果後驚恐起來,也可能他突然覺得也許凶手還在附近,在上游的樹林裡,正盯著他。你知道,考菲體型巨大,但膽子並不太大。哈利,還記得他求我們在熄燈睡覺後給他留盞亮著的燈嗎?」
「沒錯。我記得當時我還想,這麼大的塊頭,提這樣的要求也太可笑了。」哈利看上去受到了觸動,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他殺了那兩個女孩,又是誰幹的呢?」迪恩問道。
我搖搖頭,「另有其人,我覺得最有可能的是一個白人。公訴人十分強調指出,戴特瑞克家的狗很大,要殺死這樣的狗,必須身強力壯,但是……」
「那是屁話,」布特粗聲粗氣地說道,「一個十二歲的姑娘,只要有點力氣,而且知道從哪裡下手,也準能折斷一條大狗的脖子。如果不是考菲幹的,那就差不多任何人……隨便什麼人都有可能了。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弄清楚了。」
我說,「除非他再次出手。」
「即使那樣我們也許還是無法知道,如果他是在德克薩斯或加州幹的話,」哈利說。
布特身體往後仰著,像一個累壞了的孩子一樣用雙拳緊緊擠壓著眼窩,然後又放到膝蓋上,「這真是場噩夢,」他說,「我們關著的人也許是清白的……也許真是清白的,但他卻鐵定要上綠里。我們該怎麼辦?如果我們拿他媽的療傷手指說事,人人都會笑掉大牙,而他到頭來還是得上電椅。」
「這一點我們等會兒再考慮,」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目前的問題是我們該為瑪莉做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做。我很想說,咱們退一步,花上幾天時間好好想明白,可是我覺得,我們每等一天,考菲無法幫助她的可能就大一分。」
「還記得他伸出手來要那隻老鼠的樣子嗎?」布特問道,「『趁還來得及,趕緊把牠給我』,他是這麼說的,趁還來得及。」
「我記得。」
布特想了想,然後點點頭,「算我一個,我對德爾的事也感到很難過,但我想我最主要的是想看看,當考菲碰了她以後會發生什麼情況。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但也許……」
「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能把那個傻大個兒弄出牢去,」哈利說著嘆了口氣,點點頭,「但誰管這個呀?也算上我吧。」
「也算上我,」迪恩說,「保羅,誰留在牢裡?我們抽籤嗎?」
「不抽了,伙計,」我說,「不抽籤,你留下。」
「就這樣?你說得倒輕巧!」迪恩回答道,語調中透著受到傷害後的憤怒。他一把摘下眼鏡,氣沖沖地在襯衫上擦拭著,「這算是哪門子交易啊?」
「你還年輕,還有孩子在上學,這就是你該得的交易,」布特說,「哈利和我都是單身,保羅是有家室的,但他的孩子至少都自己成家立業了。我們在這裡計劃要做的事情非常瘋狂非常驚險,我覺得我們差不多準會被逮住的。」他表情陰鬱地看著我,「保羅,有件事情你還沒提到,那就是,如果我們真把他弄出了籠子,可考菲的手指沒起作用,海爾.莫斯就會親自把我們送進監獄的。」他給我一個機會來回答,也許是反駁,但我實在說不出什麼,只好閉著嘴。布特轉向迪恩,繼續說下去,「別誤會我的意思,你也會丟了工作,但至少真遇上了麻煩,你還有機會躲開監獄。波西會說那是場胡鬧,如果你坐在那裡值班,你就能說你也以為是場胡鬧,而我們從沒告訴過你真相。」
「我還是不喜歡這樣,」迪恩雖然這麼說,但很清楚,不管他喜歡不喜歡,他得照辦。孩子尚小的念頭說服了他,「得今晚就幹?你肯定嗎?」
「要是打算幹,最好今晚就行動,」哈利說,「要讓我再想一想,我肯定就嚇得縮回去了。」
「讓我去醫務室走一趟,」迪恩說道,「我至少可以做這件事,行嗎?」
「愛幹啥幹啥去,別給逮著就行,」布特說。
迪恩一臉不高興,我趕緊拍拍他肩膀,「你一打卡進門就行動……怎麼樣?」
「沒問題。」
我妻子腦袋在門口一探,好像我給了她什麼暗號似的。「誰還要涼茶?」她朗聲問道,「布特,你要嗎?」
「不用了,謝謝,」他說道,「我想的是好好來杯威士忌,不過在目前情況下,這恐怕不是個好主意。」
珍妮絲看看我,嘴角掛著笑意,眼神露著擔憂,「保羅,你把這些孩子怎麼啦?」但還沒等我想好該怎麼回答她,她手一揚說道,「好啦好啦,我不想知道。」
※※※
第三章
其他人走後很久,我正穿衣服準備上班,她過來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轉向她,堅定地凝視著我的眼睛。
「是為瑪琳達?」她問道。
我點點頭。
「你能幫她嗎,保羅?是真的幫她,還是因你昨晚所見而起的夢想?」
我想到了考菲的眼睛,考菲的雙手,還有他要我走過去時我被催眠似地朝他走去的樣子。我想像著他伸出雙手,去接叮噹先生被踩碎了的身體。趁還來得及,他說。還有打著旋飄出來的黑色物質,變成了白色,消失了。
「我覺得我們也許是她的唯一機會了,」我終於把話說了出來。
「那就抓住它吧,」她邊說邊為我扣上了新秋季制服的前排紐扣,制服自我九月份生日以來一直掛在壁櫥裡,今天只是我第三或第四次去穿它,「抓住它。」
她幾乎是把我推出了門。
※※※
第四章
那天夜晚在很多方面都是我一生中最最奇怪的一晚。六點二十分,我打卡上班。隱約中,我還能聞到空氣裡那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燒焦的肉體氣味。這一定是幻覺,因為這棟建築的門和儲藏室的門白天大部分時間都開著,前兩班的人不停地在屋子裡擦洗著,但這卻沒有改變鼻子向我發出的信息,即使我想到當晚即將發生的事情,擔心害怕得要命,也沒有一絲想吃晚飯的胃口。
布特在七點差一刻的時候來到區裡,迪恩差十分到。我讓迪恩去醫務室看看,是否能給我拿塊熱敷貼來,那天凌晨我幫著把戴拉克洛的屍體弄下隧道時好像扭了背,想用點熱敷。迪恩欣然答應。我知道他想對我使個眼色,但他忍住了。
哈利七點差三分打卡進來了。
「車呢?」我問道。
「在我們說好的地方。」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在值班桌邊站著,喝著咖啡,悶不作聲,大家都不把最希望發生的事情說出來:波西遲到,甚至今晚不來上班了。考慮到人們對他執行死刑時的舉止提出的嚴厲批評,今晚他至少有可能不來了。
但是波西顯然信奉了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的信條。七點零六分時,就見他進了門,一身藍色制服,容光煥發,腰間掛著的手槍貼在一邊臀部,山胡桃木的警棍懸在另一邊腰間的皮套裡,皮套是自製的,樣子十分滑稽可笑。他壓了一下時間卡,警惕地朝我們掃了一眼(除了尚未從醫務室回來的迪恩)。「我的火星塞壞了,」他說,「只好用曲柄發動。」
「噢,」哈利應道,「倒楣啊。」
「還不如待在家裡把這玩意弄弄好,」布特的語氣溫和而殷勤,「我們可不願你扭傷了胳膊,不是嗎,伙計們?」
「是啊,你最希望那樣了,不是嗎?」波西嘲諷著說道,不過我聽得出,布特相對來說比較溫和的語氣使他稍微放心了一點。很好。接下來的幾小時裡,我們得謹慎小心地對付他,既不能太敵對,也不能太友善。
那晚之後,他什麼都懷疑,哪怕是對他的熱情相向。我們絕不可能指望他放鬆警惕,這我們都明白,可我覺得,只要我們不犯錯誤,就能控制住他,讓他毫不知情。我們必須迅速行動,這很重要,但至少對我來說,同樣重要的還有,誰都不能受傷,包括波西.懷特莫。
迪恩回來了,衝我一點頭。
「波西,」我說道,「請你去儲藏室把地板拖一下,還有通往隧道的樓梯。完事後你就把昨晚的情況寫個報告吧。」
「那可得動動腦子嘍,」布特插嘴道,他說著把雙手拇指插進褲腰的皮帶後面,仰臉朝天。
「你們幾個說話真他媽的好笑,」波西雖這麼說,倒還沒有對抗的意思。他甚至沒有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即那裡的地板當天至少已經拖了兩次。我猜想,能不和我們在一起,他覺得高興都來不及呢。
我瀏覽了一下前一班的值班報告,沒發現值得注意的內容,便動身向華頓的牢房走去。他正在板床上坐著,雙膝高高屈在身前,雙手圍抱著腳踝。他看看我,眼神裡透著明顯的、敵意的笑容。
「瞧瞧,可不是頭兒來了嘛,」他說道,「大小正好,醜陋加倍。艾吉康頭兒,你一臉的開心,真像在屎裡打滾的豬。出門前老婆拽了你小頭幾下,是不是?」
「伙計,你怎麼樣?」我不動聲色地問道,他倒當真了,神情一亮。他鬆開手,站起身來,伸展一下身體。笑得更明顯了,敵意消退了一些。
「媽的,」他說道,「你只有一次說對了我的名字!你怎麼啦,艾吉康頭兒?你有毛病還是腦子灌水啦?」
沒有,我沒病。我曾經病過,但約翰.考菲把我治好了。他的雙手已經不會打結,即使以前會,現在也不會了,但這雙手卻另有本事,確實有本事。
「朋友,」我對他說,「你願意做乖孩子比利還是野小子比利,這與我無關。」
他用力地噴了口氣,活像南美河流裡一種令人恐懼的魚,牠們背部和腹部的鰭刺能把人扎個半死。我這一生在綠里上和許多危險人物打過交道,但沒幾個比威廉.華頓更讓人憎惡的。他自認為是個了不起的好漢,但他在牢房裡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隔著鐵欄吐口水或撒尿。我們迄今尚未對他表示過他認為自己應得的尊敬,但在那個特殊的晚上,我需要他馴服一些。如果需要說些拍馬奉承的話,我也會樂意的。
「我和乖孩子相同的地方可多啦,你最好還是相信我的話,」華頓說,「我進這裡,可不是因為偷了一角店〔註:一種大部分商品的價格都在十美分左右的廉價小店。〕裡的小糖塊。」他滿臉的傲氣,好像是被招進了法國海外軍團英雄旅,而不是被人一屁股踢進了離電椅只有七十大步之遙的地方,「晚飯在哪裡?」
「算啦,乖孩子,報告說你五點五十分就吃過了。夾肉麵包條,配油拌豆泥。你別指望輕易就騙了我。」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坐回到自己的板床上去了。「那,就把收音機開了吧,」他說收音機這個詞的發音方式,很像從前人們開玩笑時的發音,和五〇年代的俚語「爸爸─地」是押韻的。人內心緊張時,思考都會帶著韻,居然還能記得許多過去的東西,想來真讓人覺得滑稽。
「等會兒再說吧,渾小子,」我說著離開了他的牢前,朝走廊看去。布特已經踱到走廊盡頭,檢查了一下禁閉室的門鎖,確定它目前是單鎖而不是雙鎖鎖定的。我知道是單鎖,因為我自己已經去檢查過了。再過一會,我們得盡快打開那道門。我們不會有時間去把多年來在那裡積壓起來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搬空的;華頓加入我們這裡那一伙人後不久,我們就把它擺弄出去,歸置了一下,把一些雜物存放在其他幾處地方。我們覺得,那間軟牆房間可以派上許多用場,至少到「乖孩子比利」走上綠里之前。
通常這時候,約翰.考菲已經躺下了,此刻,他正緊握雙手坐在床頭,面對著牆壁,兩條粗壯的長腿蕩來蕩去。他警覺地看著布特,這神情對他而言並不常見,他的眼睛也沒在流淚。
布特推了推通向禁閉室的門,然後走回綠里。他走過考菲的牢房時朝考菲瞥了一眼,考菲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放心,我很樂意搭趟車。」好像是在回答布特說的什麼話。
布特和我目光一碰。他知道,我幾乎聽見他這麼說了。不知怎麼的他知道了。
我聳聳肩,手一攤,似乎在說,他當然知道。
※※※
第五章
大約八點三刻時分,老嘟嘟推著車,在E區走完了當晚最後一趟。我們耐心聽了他一大籮廢話,讓他貪心地笑了起來。
「聽著,你們幾位看見了那隻老鼠嗎?」他問道。
我們都搖搖頭。
「也許那漂亮小伙子見過,」嘟嘟說著頭朝儲藏室方向一點,波西正在那裡拖地板,寫報告,或是在摳屁眼。
「你操什麼心?管他誰見了,沒你的事,」布特說道,「嘟嘟,推車走吧,你把這地方弄臭死了。」
嘟嘟堆出一臉獨有的、讓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張開無牙的大嘴,臉頰凹瘦。他裝模作樣地吸了口氣,「你們聞到的不是我,」他說,「是德爾,說再見的德爾。」
說完,他嘎吱嘎吱推車出了門,去了操練場。後來他又推了十年車,向還買得起點東西的看守和囚犯叫賣餡餅和汽水,我離開之後他還推了很久,天吶,冷山監獄撤消後他還推了很久。直到現在,我還不時在夢裡聽見他喊著,他給烤糊了,他給烤糊了,他成了烤熟的火雞。
嘟嘟走後,時間變得漫長起來,時鐘似乎在爬行。我們把收音機開了一個半小時,裡面在播「弗雷德.埃倫」和「埃倫的小徑」等節目,華頓發出了一陣陣狂笑,可我非常懷疑他是否聽懂了許多的笑話。約翰.考菲還坐在床頭,雙手緊握,眼睛幾乎沒離開過坐在值班桌前的人。我見過這種神情,一副在汽車站等車來的樣子。
十點三刻時,波西從儲藏室來了,遞給我一份用鉛筆費勁地寫成的報告。頁面上滿是橡皮擦的碎屑和汙跡。他見我用拇指抹了抹其中的一處汙跡,便匆匆說道:「這只是第一稿,我會再抄一遍的。你覺得怎樣?」
我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讀到的最他媽粉飾太平的報告了。不過我對他說的是,寫得不錯。他滿意了,走開了。
迪恩和哈利在玩紙牌,大聲吵鬧著,經常為了分數爭論不休,每隔五六秒鐘就抬頭看看慢慢爬行的時鐘。當晚至少有一局牌戲中,他們似乎在記分板上走了三個來回而不是兩個。空氣十分緊張,我覺得幾乎能把緊張像黃泥一樣捏成形了,而唯一沒有這種感覺的人就是波西和野小子比利。
到十點二十分時,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朝迪恩微微一點頭。他拿了瓶從嘟嘟的推車上買來的可樂,走進我的辦公室,一兩分鐘後又出來了。
此時可樂已倒在一隻錫鐵杯裡,這樣的杯子不會被囚犯砸碎了當利器。
我拿過杯子,四下看看。哈利、迪恩和布特都在注視著我。約翰.考菲也在看著我。不過,波西不在其中。他已經回儲藏室去了,也許他覺得那天晚上待在那裡更舒服些。我拿起杯子嗅了一下,沒有其他味道,只有可樂的氣味,一種當時聞來有些奇怪但讓人愉快的肉桂味。
我拿著杯子來到華頓的牢房前,他正在床上睡著。他並不在自慰,不過內褲裡面的確硬硬地有東西頂著,他不時輕重適度地用手指去撥弄一兩下,好像一個笨手笨腳的提琴手在用力撥弄特粗的E弦。
「伙計,」我說道。
「別煩我,」他說。
「好吧,」我順著說道,「我給你弄了杯可樂,看你這一夜還像個人樣,差不多要創記錄了。不過我還是自己喝了吧。」
我把杯子舉到嘴邊,做出真要喝的樣子。那杯子的四周被人憤怒地在牢房鐵欄上砸得凹凸不平。剎那間,華頓就跳下板床,但這並不讓我驚訝。這也不是什麼高危險動作。大多數囚犯,管他是無期的還是強姦犯,還有確定要上電伙計的傢伙,見了甜食都不要命,這傢伙也絕非例外。
「給我,你這呆子,」華頓說話的腔調好像他是工頭,我倒成了苦力,「把可樂給伙計我。」
我把杯子拿到鐵欄近處,讓他伸出手來取。要反過來做,那就等著倒大楣吧,在監獄裡做久了,誰都會這麼對你說。這樣的動作,我們甚至沒意識到是否思考過就自然會做的,就像我們絕不會讓囚犯對我們直呼其名來套交情,就像每當我們聽見有急促的鑰匙叮噹聲就明白區裡出事了,因為那是獄警奔跑時發出的聲音,而監獄若平安無事,獄警絕不會奔跑。
這樣的事情,波西.懷特莫從來搞不明白。
然而這天晚上,華頓卻不打算把自己噎死。他抓過杯子,長長地三口喝光了飲料,打了個響亮的嗝,「妙極了!」他說道。
我伸出手,「杯子。」
他拿著杯子不放,眼神裡透出調侃,「我要是不給呢?」
我聳聳肩,「我們就進來拿。那你就得到那小房間去了。那你剛才喝的就是這輩子最後一杯可樂啦,除非地獄裡還有可樂賣。」
他的笑容消失了,「別跟我用地獄開玩笑,住嘴。」他隔著鐵欄把杯子扔了出來。「給你,接著。」
我接住杯子。波西在我背後說道:「老天吶,你幹嘛還要給這種笨蛋喝汽水?」
因為裡面混上了足夠的安眠藥,好讓他不吃不喝睡上兩天兩夜吶,我暗想。
「保羅這人吶,」布特說道,「慈悲之心並非出於勉強,它像點滴甘霖從天而降。〔註:原文出自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四場鮑西婭規勸夏洛克的話。〕」
「嗯?」波西不解地皺著眉頭。
「意思是說他是個軟心腸傢伙,過去將來,一直都是。波西,要不要玩一盤瘋狂八?」
波西鼻孔一出氣,「除了釣魚和老處女〔註:「瘋狂八」、「釣魚」、「老處女」:均為牌戲名稱。〕,這就是最愚蠢的牌戲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想你也許會願意玩上幾把呢,」布特笑容可掬地說道。
「怎麼誰都自作聰明,」波西說完,拉著臉走進我辦公室去了。這討厭鬼坐在我辦公桌前,我老大不願意,但我沒作聲。
時鐘在爬行。十二點二十,十二點三十,到了十二點四十,約翰.考菲從床上起身,站到牢房門前,雙手搭在鐵欄上。布特和我走到華頓牢前,朝裡張望了一下。他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微笑著。眼睛是睜著的,眼珠像兩隻大玻璃球。他一隻手搭在前胸,另一隻手耷拉在床邊,手腕在地面上擦來擦去。
「天吶,」布特說道,「不到一小時,小子比利就成了甩淚威利。不知道迪恩在汽水裡放了多少嗎啡片呢。」
「夠量,」我說話的聲音裡有一絲顫抖。不知道布特是否聽了出來,但他肯定聽到了「來吧,咱們會成功的」。
「你不打算等那帥小伙迷糊過去了?」
「布特,他早已迷糊過去了。他腦袋暈得連閉眼都嫌費力了。」
「你是頭兒。」他四下看看,尋找著哈利,可哈利早在那了。迪恩正直挺挺地坐在值班桌前,來回洗著牌,力量之大,速度之快,紙牌居然沒燒起來,還真讓人有點驚訝。他每洗一輪,目光稍稍朝左邊一瞥,朝我辦公室看一眼。他一直在注視著波西的舉動。
「是時候了嗎?」哈利問道。他那張長長的馬臉在藍色制服的襯托下更顯得蒼白,但神情十分堅定。
「是,」我說,「如果我們要行動,時候到了。」
哈利在胸前一劃十字,吻了吻拇指。然後,他走到禁閉室前,打開鎖,進去拿了件約束衣回來了。他把約束衣遞給布特。我們三人沿綠里走去。考菲站在牢房門裡,看著我們走過去,一言不發。我們走到值班桌時,布特把約束衣往背後一掖,他的背十分寬闊,足夠把約束衣藏在後面的。
「好運,」迪恩說道,他的臉色和哈利一樣蒼白,臉上的神情也一樣堅定。
波西正坐在我的桌前,坐在我的椅子裡,眉頭緊鎖,盯著書看。近幾個晚上,這本書一直沒離他左右。不是《大商船》,也不是《男士派對》,而是《精神病院病人護理》。可當我們走進去時,他向我們投來夾雜著內疚和焦慮的一瞥,這反倒讓人覺得他在看的是《所多瑪和俄摩拉的末日》〔註:Sodom和Gomorrah均為《聖經.舊約》中的罪惡之城。〕。「怎麼啦?」他匆匆合上書,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要和你談談,波西,」我說,「沒別的。」
但是他從我們的神色上看出,這可遠不止談談,便刷地起身,急忙朝那扇敞開著通往儲藏室的門衝去,雖不能說是跑,但也差不了多少。他以為我們至少要捉弄揍他一番,很可能給他一頓好揍。
哈利轉身攔住他,擋在門口,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
「嘿──!」波西轉身看著我,他有些驚慌,但拼命想掩飾慌張,「這怎麼回事?」
「別問,波西,」我說。我一直以為,這瘋狂的行動一旦開始,我就會沒事,反正就是恢復常態,可事實並非如此。我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做這樣的事情。簡直像在做夢。我真希望妻子會來把我搖醒,說我一直在睡夢中呻吟。「你一切照辦就不會有麻煩。」
「霍韋背後藏的是什麼?」波西用聲音沙啞地問道,說著他朝布特轉過身去,想看個仔細。
「沒什麼,」布特說,「嗯……這個,我想是……」
他一把抽出約束衣,在身體一側甩了甩,就像鬥牛士揮舞著紅斗篷,挑逗公牛前來衝撞。
波西眼睛瞪得溜圓,跳將起來。他是想跑,但哈利一把抓住他胳膊,結果他所做到的只是蹦了一下而已。
「放開我!」波西喊起來,拼命想從哈利手上掙脫出來。這根本不可能,因為哈利差不多比他重了一百磅,更因為長期耕地砍柴,一身健壯漢子的鼓鼓肌肉,不過波西還是拼命掙扎,竟然把哈利拖過了半個房間,把我一直想換掉的難看的綠地毯踩得一團皺巴。我覺得他幾乎要掙脫出一條胳膊了,恐懼有時候真能激發人的力量啊。
「別動了,波西,」我說道,「一切好說,只要你……」
「讓誰別動啊,你們這幫笨蛋!」波西扯著嗓子嚷著,奮力扭動肩膀,企圖把胳膊掙脫出來,「都給我鬆手!都鬆手!我有人的!是大人物!你們要是不住手,就等著一路去南卡羅萊納討稀粥吃吧!」
他又向前一番掙扎,屁股上端撞到了我的辦公桌。他剛才在看的那本《精神病院病人護理》飛了起來,還跳出一本宣傳冊大小的書,原來這小書一直藏在大書裡面。難怪我們進去時波西顯得心裡有鬼。那不是《所多瑪和俄摩拉的末日》,卻是我們有時會給囚犯的那本書,或獎勵他們一段時間表現良好,或平撫他們正經受性衝動的極度折磨。我想我前面提到過的,就是那本小漫畫書〔註:一本以「大力水手」卜派(Popeye)為主人公的漫畫書,內容多為露骨的性場面。〕,書裡的奧莉弗.奧伊爾和所有的人都幹過,除了那孩子小甜豆。
波西居然在我的辦公室裡看這種低級色情書,我覺得太可悲了。越過波西緊繃的肩頭,我看到哈利一臉淡淡的鄙夷,但布特卻大笑了起來,這倒使波西停止了掙扎,至少暫時不動了。
「啊喲,波西啊,」他說道,「你媽會怎麼說啊?這件事,州長先生又會怎麼說呢?」
波西臉漲成了紫醬紅,「給我閉嘴,別提我媽媽。」
布特朝我揮了揮約束衣,臉朝波西湊了過去,「當然啦。你就乖乖把胳膊伸出來吧。」
波西的嘴唇在顫抖,眼睛顯得特別的亮。我意識到,他這是快要哭出來了。「絕不,」他說話的語氣像個孩子,微微顫抖,「你別想強迫我。」接著,他提高嗓門,喊起救命來。哈利露出一絲畏縮,我也是。如果我們打算就此退堂,此刻正是時候。我們差一點就打退堂鼓了,但布特卻十分堅定。他沒有絲毫遲疑。他走到波西背後,正好和反擰著波西雙手的哈利並肩站著。布特伸出手去,一手一隻捏住波西的耳朵。
「別叫,」布特說道,「除非你想要一對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袋茶罐。」
波西的喊叫停了一下,他站在那裡,渾身顫抖,垂頭看著地上那本粗糙的漫畫書封面,上面畫著卜派和奧莉弗正用新奇的方式幹那事,那姿勢我只聽說,可從沒試過。奧莉弗頭頂上方的氣球上寫著「喔……,卜派!」
卜派頭頂的氣球上則是「哼啊─哼啊─哼啊─哼啊」,還抽著菸斗。
「把胳膊伸出來,」布特說道,「別犯傻了,快點。」
「就不,」波西說,「我就不伸,你別想逼我。」
「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知道嗎,」布特說著捏緊波西的耳朵使勁一擰,就像在擰微波爐上的開關,而且是臺不聽使喚的微波爐。波西發出一聲痛苦和驚恐的尖叫,我寧願自己從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它傳達的不僅是痛苦和驚恐,還有領悟。波西活到現在,終於第一次明白,可怕的事情並不只發生在其他人身上,並不只發生在沒有足夠的運氣與州長攀上關係的人身上。我想讓布特住手,但我當然不能這麼做。我們已經走得太遠。我只是一個勁地告訴自己,波西就因為戴拉克洛嘲笑了他,就讓戴拉克洛受了那麼多的苦難煎熬。不過這麼想並沒有讓我好受多少。也許,要是我天性中更多些波西的因素,情況就不一樣了。
「親愛的,把胳膊伸出來,」布特說道,「不然就再來一次。」
哈利已經放開了年輕的懷特莫先生。波西像小孩一樣抽泣著,剛才噙在眼角的淚珠此刻順著面頰淌了下來,他像喜劇電影裡的夢遊人一樣刷地把手直直往前伸出。眨眼間我就把約束衣套上了他的胳膊。我剛把衣服套過波西的肩膀,布特就鬆開了波西的耳朵,一把拽住約束衣袖口的皮帶。他用力把波西的手向兩旁拉去,使他的兩條胳膊交叉著緊緊鎖在前胸。與此同時,哈利繫好了約束衣背部的帶子。從波西伸出雙手到整件事做完,用了不到十秒鐘時間。
「好啦,小子,」布特說道,「向前開步走。」
但是他死活不動,他朝布特看看,然後把驚恐萬狀、淚水漣漣的目光轉向我。不再提他的人頭關係,也不提要把我們發配到南卡去討飯了,早不是那麼回事了。
「求你了,」他用嘶啞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別把我和他放一塊兒,保羅。」
這下我明白他為什麼害怕,為什麼要拼命抗拒我們了。他以為我們要把他和野小子比利.華頓關到一起,他以為我們要懲罰他沒把海綿弄濕,要讓那蹲牢房的瘋子用乾玉米棒捅他的屁眼。想到這一點,我非但沒覺得波西可憐,反生出厭惡,更堅定了自己的決心。說到底,他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到華頓那裡去,」我說道,「去禁閉室,波西。你得在那裡待上三四小時,一個人在黑暗裡待著,好好反思你對德爾幹的好事。也許已經來不及讓你吸取教訓,學學該怎麼做事,反正布特是這麼想的,不過我還樂觀。好了,走吧。」
他開動了腳步,邊走邊咕噥著有我們後悔的,大大的後悔,就等著瞧吧,不過總的來說,他鬆了口氣,放心了。
我們把他推進大廳,迪恩瞪大了眼睛,一臉無辜,十分驚奇地看著我們,要不是這工作極其嚴肅,我真想大聲笑出來。就是密林穀倉裡的諷刺短劇,演得也比他好。
「咳,難道這玩笑開得不夠大嗎?」迪恩問道。
「你給我閉嘴,除非你不知好歹,」布特吼道。這都是我們在午飯時編好的臺詞,我聽到的就是這個效果,編好的臺詞,但如果波西已經被嚇得夠嗆,頭腦混亂,那這幾句話也許還是能讓迪恩.史丹頓保住自己的工作。我本人並不相信會如此,但一切均有可能。無論是那時還是後來,每當我對任何事情發生懷疑,我就會想到約翰.考菲,想到戴拉克洛的老鼠。
我們推著波西走過綠里,一路上他磕磕絆絆,氣喘吁吁地要我們走慢點,說要是我們不放慢腳步,他得跌個嘴啃泥了。華頓躺在床上,但我們很快就從他牢房走過,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約翰.考菲站在自己的牢門內看著,「你是個壞蛋,你活該去那個黑暗地方,」他說道,但我覺得波西沒聽見。
我們走進了禁閉室,波西雙頰通紅,滿臉淚水,眼珠在眼眶裡亂翻,散亂的頭髮貼在前額上。哈利一手抽去了波西的手槍,另一手拿走了他心愛的胡桃木把警棍。「會還給你的,別擔心,」哈利說道,聲音顯得有點尷尬。
「但願對你的工作我也能這麼說,」波西答道,「你們所有人的工作。你們竟敢把我這樣!你們敢!」
顯然,他已準備這樣嚷上一陣子,但我們卻無心聽他的說教。我口袋裡放著一捲絕緣膠帶,是人們現在使用的膠帶在三〇年代時的前身。波西一見,便拼命想躲開去。布特從後面一把揪住他,緊緊抱定,我用膠帶把他的嘴封上,還繞著他脖子圍了一圈,以防萬一。等膠帶取下後,他肯定得少幾撮頭髮,嘴唇也得嚴重開裂,不過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已經受夠了波西.懷特莫。
我們從他身邊退開。只見他站在屋子中央,頭頂亮著一盞裝了防護罩的燈,上身繃著約束衣,撐著鼻孔呼吸著,蒙著膠帶的嘴裡發出沉悶的「嗚!嗚!」聲。從頭到腳,他那可笑的模樣和被我們揪到這間屋子裡來的囚犯沒什麼兩樣。
「話越少,出去越早,」我說道,「波西,記住這句話。」
「你要是覺得孤單,就想想奧莉弗.奧伊爾吧,」哈利勸說道,「哼啊─哼啊─哼啊─哼啊。」
說完,我們都出了房間。我關上門,布特上了鎖。迪恩正站在稍遠的綠里上,就在考菲牢房外。他已經把總鑰匙插進了上鎖孔。我們四個相互對視一下,誰也沒說話。沒有必要了。我們已經啟動了火車頭,現在能做的就是希望它按照我們鋪好的軌道走下去,而不要半路脫軌。
「約翰,你還想坐趟車嗎?」布特問道。
「是的,先生,」考菲說道,「我想是的。」
「好,」迪恩說。他擰動了第一道鎖,拔出鑰匙,把它插進第二個鎖孔。
「要我們把你捆起來嗎,約翰?」我問道。
考菲似乎想了想,「你們想捆就捆吧,」他最後這麼說,「但沒必要。」
我朝布特點點,他打開牢門,然後轉向哈利,哈利正用波西的那支點四五瞄著考菲,看著他走出牢房。
「把傢伙交給迪恩,」我說道。
哈利眨眨眼睛,好像被人從短暫的瞌睡中叫醒了似的,發現波西的手槍竟還在自己手裡,趕緊把它遞給迪恩。與此同時,考菲邁著沉重的步子上了走道,光禿的腦袋幾乎要擦到頭頂上方的燈罩。他站在那裡,雙手交叉放在身前,肩膀鬆鬆地垂掛在寬大的胸脯兩邊,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他讓我想起一頭被捕獲的巨熊。
「把波西的玩具鎖進值班桌裡,直到我們回來,」我說。
「如果我們還回來,」哈利補充道。
「好的,」迪恩對我說,並不理睬哈利。
「如果有人來……也許不會有人來,但如果真有人來……你怎麼說?」
「說考菲半夜裡鬧事,」迪恩答道,臉上的認真表情就像學生在回答考試問題,「我們只好給他套上約束衣,關進禁閉室。如果那裡有響動,聽到的人準會以為那就是他。」他抬起下巴衝約翰.考菲一指。
「那我們呢?」布特問道。
「保羅去管理處,查閱德爾的文件和見證人名單,」迪恩說道,「這次特別重要,因為行刑時出了大問題。他說也許得在那裡待到下班。你、哈利還有波西都去洗衣房洗衣服了。」
好了,反正大夥是這麼說的。洗衣用品間晚上有時有擲骰子遊戲,有時是二十一點或撲克或一點兩點〔註:一種牌戲名。〕。不管是什麼,去玩的看守就說是去洗衣服了。每逢這樣的聚會,總有亮堂的月光,有時候,還輪流吸一圈菸斗。
我覺得,自打有監獄以來,監獄裡就是這麼回事了。當你一輩子管理著骯髒傢伙時,你自己也難免沾上一點骯髒。反正,對我們這種活動,也不太可能有人太認真處理。在冷山監獄,「洗衣服」這樣的事情處理起來是十分寬大的。
「一字不差,」我說著讓考菲轉身起步,「迪恩,萬一出了差錯,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說說容易,但……」
就在這時,一條瘦削的胳膊從華頓的牢房鐵欄中突然伸出,掐住考菲胳膊上的一條肌肉。我們倒吸一口涼氣。華頓本該昏昏沉沉睡得死人一般,可眼前的他卻站在那裡,身體前後搖晃,像被人連續重擊似的,一臉似睡似醒的笑容。
考菲的反應讓人驚嘆。他沒有試圖掙脫,但也牙關緊閉,倒吸了口氣,就像觸到了冰冷的或噁心的東西。他雙目圓睜,一時間,他的表情似乎說明,他從來就不是木訥的,更不可能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下都是木訥的。當他要我走進他的牢房,讓他給我治療時,他頓時充滿活力。用考菲的話講,他幫了我。他伸出手去接那隻老鼠時也是這樣的表情。現在,他的臉上第三次煥發出光彩,好像聚光燈突然在他大腦中亮了起來。只不過這一次稍有不同。這一次是冷光。我第一次想到,如果約翰.考菲突然變成殺人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們有槍,可以朝他開槍,但要真正制服他可不那麼容易。
我在布特臉上看出了相同的想法,但華頓只是表情僵硬地咧嘴笑著,「你要去哪裡啊?」他問道。不過那聲音就像一連串的咕噥。
考菲站著沒動,先看看華頓,又看看他的手,然後視線又回到華頓臉上。我看不懂那表情是什麼意思。我是說,我能看出那是智慧的表情,但我無法看懂其中的意思。至於華頓,我可一點不擔心。他事後什麼都不會記得,他就像個酒鬼,雖在走動卻毫無知覺。
「你是個壞蛋,」考菲湊著他耳朵說道。我說不出他聲音裡到底有什麼:是痛苦,是憤怒,還是害怕,也許三者都有。考菲又低頭看看抓著自己胳膊的手,就像在看一隻會狠狠咬人一口的小蟲子,如果蟲子也有頭腦的話。
「沒錯,黑鬼,」華頓說道,他依然睡眼矇矓,笑容裡傲氣十足,「壞得沒治了。」
我突然間肯定,要出事了,今天上午計劃好的事情全要搞砸了,就像一場災難性地震,會讓河道完全改了模樣。要出事了,而我也好,我們中任何一個也好,都無法阻止其發生。
這時布特伸出手,一把將華頓的手從考菲胳膊上掰開,剛才的感覺沒有了。就像某個潛伏著危險的電路被切斷了。布特把華頓的手從我身邊的大個子身上拉開時,我感到一陣寬慰流遍全身。我告訴你,我在E區的全部生涯中,州長專線從來沒響過。千真萬確,但我覺得,如果那時候電話真的響了,我仍然會感到同樣的寬慰。考菲的眼神立刻變得遲鈍起來,似乎他頭腦裡的探照燈被關滅了。
「躺著去,比利,」布特說道,「去休息一會。」這可是我的行話,不過這種情況下,我才不在意布特也拿來用呢。
「好吧,」華頓答應著。他往後退了一步,一陣踉蹌,幾乎要跌倒,最後才找回了平衡。「哦吆,老爹,整個房間都在轉啊,像喝醉了酒嘍。」
他退到自己的床前,一邊退,還一邊睡眼惺忪地盯著考菲,「黑鬼該有專用的電椅,」他還在發表意見。隨後,他的腿碰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下。
他頭還沒沾上那個小小的監獄枕頭,就呼呼地睡著了,空洞的眼珠裡透出深藍色的陰影,舌尖探在嘴巴外面。
「天吶,灌了那麼多藥,他怎麼還起得來哦?」迪恩悄悄說。
「沒關係,現在他睡過去了,」我說,「如果他又起來了,再給他來一片,溶在水杯裡。不過,就放一片。我們可不能把他弄死了。」
「誰信啊,」布特粗聲粗氣咕噥著,輕蔑地看了一眼華頓,「反正一片藥也死不了他那樣的猴,他們可是吃那玩意兒長大的。」
「他是個壞蛋,」考菲說道,不過這次聲音低了些,好像他自己也不明白在說什麼,或者不明白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倒不錯,」布特說,「罪大惡極。不過現在這與我們無關,我們別再搭理他了。」我們再次邁開腳步,四個人環繞在考菲周圍,像崇拜者圍著一個跌跌撞撞進入了某種半衰期的偶像。「約翰,告訴我,你知道我們要帶你去哪裡嗎?」
「去幫人,」他說道,「我想……是去幫……一位女士?」他看看布特,眼神裡半是希望半是不安。
布特點點頭,「沒錯,可你是怎麼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的?」
約翰.考菲仔細想了想,然後一搖頭,「不知道,」他對布特說,「頭兒,實話對你說,我什麼都不太知道,從不知道。」
而我們也只好接受這樣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