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債──6
十三
第二天早晨,川島在六點鐘以前就睜開眼睛,等待報紙送到的聲音。昨天晚上,一直沒有睡熟。
六點鐘剛過,報紙送到信箱的聲音響了,他像獵狗一般,聞聲而起。妻子和孩子還在熟睡。
川島拿到報紙,馬上翻到社會新聞。藉著玻璃窗透過來的晨曦,找到了那段新聞。雖然不是頭條新聞,卻這樣寫著:
「丈夫公出,妻子被勒斃命」
大字標題一直衝入眼簾。
川島只覺熱血上湧到頭部,半天不能把眼神定下來看清報紙上的細小鉛字。粗粗讀了一遍,又仔細讀了第二遍。內容和昨天晚上從探員那裡聽到的大致差不多。死者加代子的照片也登出來了。是相當年輕時候的照片。只有微笑的眼神,與川島所見時略有不同。真可憐!他緊望著加代子的不知大禍之將至的照片。大概是和濱岡結婚不久的照片。
報導說,警察認為,這次凶殺案,多一半是搶劫行兇。因為抽屜裡的加代子的錢包不見了。加代子的錢包裡面,經常總有五六千圓,正確數字雖然不知,被搶去的數目大概不相上下。這是她的丈夫濱岡的申報。
川島覺得有些奇怪。田所絕不會因為搶劫那個錢包而殺死加代子。那時候,他當場就付給自己三萬圓,說明田所當時身上有錢。也許是田所故佈疑陣,讓旁人疑為搶案。
報導裡面提到附近鄰居的講話。據旁邊大廈的女人說,在推測的行兇時間,即中午前後,並沒有聽到巨大的聲音。那個香菸店的老闆娘也是這樣說:
「濱岡是在什麼時候關上門的,我不知道。中午時候,倒是有人來到大門按鈴,因為裡面無人應聲就走了。我這才知道濱岡家裡沒有人。」
川島渾身震顫。在大門按鈴的人就是自己。照此看來,大概探員還要到自己的住處來一兩次。
只是,報紙上隻字未提田所,看樣子,警察好像還不知道田所的事。然而,也許是暗中偵察正在逐漸接近田所,也未可知。兩者都有可能。
奇怪的事情是,對門香菸店的老闆娘和附近的人,都沒有在案件發生時間的前後,看到田所走進或走出。田所一定是動了很大的腦筋,出入都很小心。
對門的香菸店老闆娘說,並沒有發覺濱岡家的門窗是在什麼時候關上的,而田所的行動又逃出了目擊者的注意。川島心想,照此看來,只有我自己一個被老闆娘看到,真正是不夠運氣。川島平常就時常這樣自怨自艾,這一生真不走運,這一次當然也作如是想。在衙門裏,始終沒有升級的一天,家庭也非常沒有樂趣。在經濟上,從來就不寬綽,尤其是目前又弄得一身都是債。妻子根本不是共患難的人,就算攤開一切,跟她商量,也沒有用。
衙門裏,大家議論紛紛,談的都是濱岡妻子被殺之事。由於工作上的關係,與濱岡時有往來,大家差不多都認識濱岡。有人說,被搶匪殺死了妻子的濱岡真是可憐;有人說,這絕不能隔岸觀火,因為自己也要為出差不在家而擔心。談話的口氣,以好奇的調子居多。
川島曾經每天晚上到濱岡家去打牌的事,在課裏反倒沒有人知道。川島盡量顯得對此案毫無瞭解,因此,也就沒有人跑到他身邊來問東問西。
只是,知道川島到濱岡家去打牌的人,還有橫井和加藤。川島咬緊牙關,一直坐在辦公桌前,以免遇到他們兩人,連走廊都不去。為了怕下樓去飯廳,索性連午飯也不吃。到了飯廳,就可能遇到他們兩個人;而且,自己不願意聽到周圍都是談論加代子之死的聲音。
話雖如此,有一件事真正奇怪,探員竟說,後面的紙門上並沒有留下指紋。這事情超出了想像。探員說,一定是兇手戴了手套行兇。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們才推斷兇手乃是劫匪。到底是誰把指紋抹掉了呢?
田所在那個時候,剛剛殺死了加代子。正遇到自己到場,田所非常狼狽,這才要求代為保密,不但取消賭債不算,而且給了三萬圓,希望不要張揚。自己拿了錢回來以後,田所就把凡是在室內曾經摸到的地方,全部用手帕揩拭,最後,一定把後面紙門也都揩過了。這是因為,田所閃進濱岡家時,也是打開後門的紙門進去的。那時候,自己的指紋與田所的指紋就同被揩掉。川島想到這裏,放下心來。自己的指紋如果留下來,那就討厭了。探員也許再來,也許說,為了慎重處理,特來取你的指紋。那時,所說的一切謊話都要揭穿。川島的心怦怦跳動。
田所那個傢伙,為什麼要殺掉加代子呢?川島改為思索這一問題。
推想起來,還是由於與加代子有了肉慾關係。加代子本來對於田所不迎不拒,後來經不住連次攻擊,因而被牽入了不正常的男女關係。她一定暗中自責。加代子不會喜歡田所那樣的人。這樣一來,男人就更加執著,拼命追求。
那一天,田所知道濱岡出差。上午,他到衙門來追債,然後到了濱岡的家。加代子拒絕田所。大概又說,從此一刀兩斷,不要再來。一定是田所暴性一起,勒死了加代子。
川島想到,在那個時候,我正到場,也就看到了慌失失奔出來的田所。
……加代子也可憐。如果,自己多到那裏去幾次,也許她不會這樣死。
不過,川島對於加代子的死亡,悲傷的成分略微減少了一些。那是因為,儘管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還是跟田所有了那種關係。除了悲傷之外,剩下的便只有一些同情了。
下午兩點鐘剛敲過,電話總機接過來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的姓名,川島從未聽見過。
「……川島先生,是我啊!」
一聽那聲音,川島的全身汗毛立即倒豎起來。是田所的混濁聲音。
「你也在報上看到了加代子被殺的消息了吧?」
是兇手打來的電話。
「是啊,看雖然看過了。……」
他為了盡量不把恐怖之心表達出來,說話時小心翼翼。
「警察有沒有到你那裏去?」
川島覺得,田所似乎什麼都知道。
「昨天到我家來了。我在濱岡家門口按電鈴的時候,對門香菸店的老闆娘曾經看見。探員們來打聽這件事。」
川島把手攏在電話的話筒上。為了不讓同事們聽到,低聲說道。
「我在現場的事,你沒有對探員報告吧?」
田所的粗聲,分明是在威脅。
「沒有,絕對沒有……」
底下的話沒有說出來,田所接口說道:
「探員也到我這裏來過了。似乎他們已經知道了到濱岡家打牌的人的名單,所以找上門來。我對探員說,當時絕對不在現場。所以,你一定也要這樣說。……川島先生,怎麼樣,一言為定。」
「好!」
川島只回答了這麼一個字。田所又接著說了一兩句話,川島雙耳轟鳴,根本聽不清了。
川島似乎覺得,田所的話始終留在耳際,而身體始終飄蕩在半空中。簡直無法工作下去。然而如果什麼事情也不做,別人會覺得奇怪,只好裝成努力工作的模樣,可是就連簡單的函件往來,都出現了錯誤,以致引得下屬過來要求改正。
川島心裏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詢問田所。例如,現在田所是否受到了警方的監視?還有,如果田所力稱當時並沒有在加代子的家,他提出什麼證據?不,還有最重要的是,後面紙門上的指紋,猜想是田所揩掉的,但到底是不是他揩的呢?──要田所確認的事情很多。可是,剛才在電話裏辦不到。如果在電話裏一一提出來,怕旁邊的人聽見;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剛才神經緊張,完全沒有詢問的時間。
川島越是事後回想,便越是對田所打來的電話感到害怕。特別打電話來要求代守秘密的田所,一定是在拚命逃避,所以,聲音帶有威脅。那意思是說,如果向警方提到在濱岡家裏遇到他,他就絕對不放過自己。田所那股聲音,就像暗藏著一把短刀。不,不僅是聲音。實際上,田所身上也許真的有一柄短刀。田所有沒有在當場,乃是田所的命運關鍵。而田所的命運,就掌握在川島的手中了。
川島左思右想,在一切沒有明朗之前,只好保持對田所的諾言。所謂一切明朗,就是田所因為被判為殺死加代子的兇手而被捕。只要被捕,就不會對自己再加危害,到了那時,再向警方講明全部經過也好。可是,要一直保守秘密到那時候,自己也沒有自信呢……
第二天早晨,川島到衙門上班,正要走進大門,迎面有兩個人向他招呼:
「前天晚上打攪了。」
川島回頭一看,就是上次到他家去的兩名探員,說話的是年紀較大的一個。川島一看到他們兩人,心如刀絞。
「你正要上班,非常對不起,只佔你五六分鐘的時間吧!」
探員說道。
「好。」
「濱岡的妻子被殺的那一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三號,你有沒有見到田所?」
連呼吸都感到困難的川島答道。
「見到過。」
「是嗎?見到了嗎?」
探員的眼神泛出光亮。
「那天上午,他有事到這裏來。對了,是十一點鐘左右的事。我們走出大門,到那地方站著談了二十分鐘的話。」
「原來如此。」
兩名探員並不感到意外,看樣子,已經聽田所講過了。
「不,這一點,我們也從田所先生那裏聽說了。上午,他到這裏來見過你。」
年輕的探員第一次開口。這個人,兩眼炯炯有神。
「我們要問的是後來的事,也就是說,你和田所先生,有沒有再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川島拚命地在心裏作鬥爭。
「沒有,就見過那一面……」
說完,馬上又補了一句:
「我和田所分手以後,一直工作到十二點鐘,然後,因為有點事情,便到濱岡家去過一次。這件事,昨天晚上已經說過了,因為我並不知他不在家。」
「噢,是這樣的。」
年紀大一些的探員,似乎在考慮問題。
「探員先生。」
川島帶著不安,詢問:
「田所先生,有什麼事嗎?」
探員們彼此張望了一眼,過了一陣,年長的一個才說道:
「田所先生在上午十一點鐘左右見過你,便到工地現場去了。那是下午一點二十分鐘的事。可是,在那個時間以前,田所的行蹤不明。」
「……」
是這樣的嗎?田所竟然說到工地去了。──這種說法,不過是擾亂別人視聽的犯人心理吧!
「田所先生說,跟你分手以後,到了新橋,在車站前面進了一家彈子房,去打彈子。在那地方輸了不少,又轉到有樂町附近的彈子房去打,又輸了五百圓。結果,就乘坐電車去市谷工地。我們到田所所說的兩家子彈房去問過,因為都是滿座,店員也不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如果他是贏家,拿彈子去換贈品,也許還能記得像貌,偏偏他又是輸了便走,店員因此沒有印象。」
「……」
說是去了彈子房,田所撒謊可真會找地方。那種地方人山人海,誰記不住誰的像貌。就是兩個人在鄰近的兩架機器上打彈子,也不會彼此注意像貌。既然如此說,就很難抓住他的漏洞。
「田所先生的行動,有什麼疑問的地方嗎?」
川島再一次詢問。他想知道,警察對於田所到底有多少懷疑。然後再據此考慮自己的處境。
「你常同田所一起打麻雀牌?」
探員反問。
「對的。」
川島的心又劇跳起來,可是又說:
「那是以前的事,近來不打了。」
他輕輕避開。
「那麼,你知道田所很親近加代子這件事嗎?」探員問他。
「不知道。」
川島有如懸到半空中。心臟跳動得更加激快了。探員竟然什麼都知道。像這種情況,可能連自己對加代子持有好感都知道。川島慢慢嫌惡起探員來了。
「是嗎?你沒有注意到嗎?你所認識的鶴卷先生和近藤先生卻有這樣的看法。他們兩個人雖然沒有十分明說,卻提到田所從以前就似乎喜歡加代子。不過兩個人好像還沒有更深一層的關係。」
川島覺得奇怪,探員為什麼一開頭就注意到這一點上。其目的何在呢?近藤和鶴卷如此說出,豈非對田所頗為不利!
「我完全不知道這樣的事情,你們是怎樣判斷出來的呢?」
川島本來想,向探員打聽,也問不出一個頭緒,不如不問的好;怎知,不覺又向裡面多插了一步。
「不,我們只知道這麼多,加代子的姊姊,住在池袋,我們向她姊姊問話時,那女人提到這件事,所以,我們勢必要追問下去。怎知,那女人只是說,有一個姓田所的打麻雀牌的客人,似乎喜歡加代子。妹妹來時,說到那個人,很討厭。後來,我們又問濱岡本人,他說,只知道田所很喜歡和加代子開開玩笑,卻不認為他對於她有什麼更深的野心。」
「……」
「既然這麼說,我們就非得調查清楚不可,於是,又向鶴卷和近藤兩位打聽,試一試,那兩個人,大概是田所的好朋友。可是,他們所說的話,就是剛才提到的。田所本人,也始終強調,他不過是只和加代子開開玩笑,而且只是開開玩笑而已。……說實話,男人對女人發生好意,是常有的事,只要沒有深一層的關係,照我們看,這個案子就和田所先生沒有關係。」
探員說來,似乎已經放棄了田所那一方面的線索。
川島心想,危險了,危險了。田所的嫌疑既然被認為不多,那麼,他們到這裡來,一定還有其他的話要問。而且,剛才和探員的問答,自己也問得未免多了一些。
剛想到這裡,年紀稍長的探員,突然向他問道:
「川島先生,田所先生是為了什麼事情,在上午到你這裡來見面呢?」
十四
川島一聽,探員向他詢問,加代子被殺的六月二十三日上午,田所有什麼事情來接頭,不覺受到了衝擊。以前並非沒有準備有此問題出現,但因探員一向未提,本來正感到安心。
「那個麼……」
川島掩藏著狼狽。
「因為有些東西要交給田所先生,所以請他來一次。」
回答時,盡量不提錢的問題。
「是什麼東西呢?」
年長的探員,毫不躊躇地提出詢問。
川島想說,這樣的問題,有沒有回答的必要呢;可是,一想起對方的身份乃是探員,雖然穿的是廉價西裝,卻有國家權力高聳在後面。因此,「這個問題毫無關係」的話,就無法出口。
「沒有什麼,欠了田所先生一筆錢,請他來取。」
「噢,那麼大約有多少錢呢?」
「沒有多少,不過七千圓。」
川島裝得異常輕鬆,響亮答道。沒有提到是打牌輸的賭債。如果一說出來,可就要陷於意想不到的苦境。打麻雀牌,而且每天晚上都打,就談不上是消遣。打的輸贏也很大。牌友又不是衙門裡的同事,而是地下的職業牌手。如果警察通知自己的上司,說自己和這麼一批人打麻雀牌,會挨到怎樣的叱責,殊難臆料。同事和部下也會輕視。一想到這些,身體不覺蜷縮。
「可是,你經常在濱岡的家,同田所、鶴卷、近藤一起打麻雀牌。欠田所的錢,是不是在牌桌上欠的呢?」
年輕的探員笑著問道。看那表情,這名探員也一定愛打麻雀牌。
「賭錢嘛,總會有輸有贏。不過,欠田所的錢,倒不是那樣欠的。」
川島一本正經,進行辯解。
「可是,據鶴卷說,你在麻雀牌桌上,的確欠過田所的錢。」
年輕的探員依然帶著淺笑,向他說道。
川島覺得腳跟一下子踩到了棉花上,向下沉陷。又是鶴卷說的;這個人貌似君子,卻專揀不利於人的話來說,真是讓人生氣。川島同時又覺得,防禦工事崩陷了一角。
「當然,多少也有一些。我們的牌,打得不大。我又是個薪水不多的公務員,不會賭得太大,而且,欠田所先生的錢,還得清清楚楚。」
川島仗著膽子說了出來。還清了田所的債,並沒有亂說。田所在那個時候,已經鄭重表明,前賬一概取消。所以,從結果來看,這就等於欠債已經還清。就算這名探員再找田所去對口供,田所也一定說,川島先生不欠我的錢了。這是因為,前賬取消,對田所逃罪大有幫助。
「不,麻雀牌誰都打,所以你不必擔心。」
始終沒有發話的年長探員,安慰川島。
「是啊!必須正式禁止打麻雀牌,麻雀館才能取締乾淨。」
年輕的探員也和他的前輩同一看法。
川島安心了,似乎並不會過深地追問打牌問題。
「探員先生,我到濱岡家去打麻雀,請一定保守秘密。如果讓上級知道,臉上就難看了。」
川島特別拜託。
「這個我們懂得。我們在職務上知道的事情,絕不對別人透露。而且,打麻雀牌的事,也和現在這案件沒有關係。」
年長的探員說道。
「謝謝你。……那麼,也請不要對我的妻子說。」
「知道了,知道了。」
年長的探員點頭。
「這樣的事情,沒有對你夫人說的必要。真要是引起一些家庭糾紛,我們就對不住你了。」
最後,兩名探員確定,在加代子被殺的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川島並沒有第二次與田所見面。
「你正要去上班,我們打擾了。」
探員向他鞠躬後,告辭。
川島這才能夠來到辦公桌前坐下,還好,只遲到了十分鐘。
工作時,同探員的對話不斷在心裡反覆出現。自己的回答有沒有破綻,探員的問題有沒有言外之意?他就像聽取錄音進行改正一般,不斷檢討內容。
川島終於回想起令人擔心的事。鶴卷和近藤有沒有對探員說明,由於田所的強制,他們的賭債也被迫前賬取消呢?如果向探員提上一句,那麼,自己就一定受到嫌疑。絕沒有毫無理由就取消賭債的原因啊!
而且,這是正被警方注意的田所首先倡議取消賭債,而且由他強制鶴卷和近藤也予取消,這就更會使人起疑。
為什麼這樣不斷地擔心害怕呢?川島不覺長嘆。心情惡劣已極,但事實上,自己一件壞事也沒有做啊!
上午的工作在沉重的心情中草草處理完畢,抽煙小憩的時候,突然湧現了一絲希望。田所是在濱岡家跟他談這番話的。但是,到了黃昏,加代子被殺的屍體就被發現了,警方根據拿到的麻雀客人的名單進行查問。照這樣看,田所還沒來得及與鶴卷、近藤兩人取得聯繫,強制他們取消賭債。看樣子,田所當時不會立刻打電話給他們兩人,提出這件事。第二天再談也無妨,再多拖一天,依然無妨。田所無須乎爭搶那麼一些時間。
想到這裏,川島的心情舒展了好多。是啊,剛才那兩名探員並沒有提到賭債取消的事情。鶴卷只談到那件事。川島心裏就更加安定了。
川島下了決心,絕口不提那天下午一點鐘左右在濱岡家見到田所的事。警察雖然認為田所有些詭秘,但因沒有物證,也不便隨便動手。
可是,提到物證,川島又重新想到「指紋」這一問題。
自己的指紋竟然沒有留在那兩扇紙門上,真是比什麼都幸運。田所後來離開濱岡家的時候,大概是把他的指紋揩掉,於是,自己的指紋也就一同被揩拭乾淨了。這真得感謝田所。
田所能不能一直逃避搜查到底,還未可知。田所也有被逮捕的可能。但是,在那種情況之下,田所大概也不會說出,曾經在濱岡遇見川島,為了防止宣揚,所以取消了賭債。這件事,只要自己不說出來,他一定也會保持秘密。田所這個人很有豪俠之氣。已經約定的事,就不會推翻前言。不會把毫無關係的人捲入漩渦裏。
就算田所殺死加代子的事情被發覺了,田所一定是堅稱,一時失手殺人。比起預謀殺人來,過失殺人的處刑要輕得多。如果說出了不僅取消賭債,而且又給了三萬圓現款,就會被判定為預謀殺人,處刑就要加重。川島認為,田所為求安全,也不會說出這樣不利的事。川島禱告,但願事情就是如此。這不僅只牽涉到處刑問題,而且可能牽涉到自己提供假證的問題。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可就糟糕。
第二天,第三天,川島一直注意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只登載了一小段報導,說是大久保凶殺案,始終找不到頭緒,搜查頗為困難。
川島放心了。心裏不斷期望,田所能夠逃出危機。其實,也就是自己的危機。
然而,到了第二天中午休息時,那兩名探員又到衙門來找他。
川島一看到探員們面帶倦容,心裏頗為痛快。這樣的面色,說明了報紙上所登載的搜查頗為困難之說,十分正確。田所如果已經被捕,探員就會容光煥發了。
「川島先生,麻煩得很啊!」
這一次,反倒是那名年長的探員把川島帶到門外,開口說道。
「你真是在二十三日下午一點鐘左右到濱岡家的時候,沒有遇到田所嗎?」
「這件事,我已經說過多少遍了。我沒有遇到。」
川島一邊仔細揣度對方的態度,一邊回答。
「是嗎?你是不是曾經遇見田所,而硬說沒有見到呢?」
年長的探員加施了壓力。川島有些動搖,可是心想,如果這時表現出了怯意,那就一切都告破滅。
「我毫無隱瞞。就像以前說的一樣,在大門按了鈴,沒有人應聲,我就回衙門辦公了。」
川島知道,當時走入鄰近的公寓之間的小路,並沒有人親眼得見,所以說來放心。
「其實,是這個樣子。調查了好久,在那一天的行動始終不清不楚,……這事情可不可以這樣說呢?只要你說出,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見到了田所,一切就告解決。」
探員好像在哀求。
川島一聽探員的說法,就知道警方別無有力證據,所以無法扣押田所。既然如此,自己就更應該堅持下去。這不是為了田所,而是為了自己。
「沒有遇見,便不能說曾經遇見。」
作為川島來說,這麼強硬的話實在少見。
「是嗎?事情是這樣,田所說,那一天他在十一點來此見過你之後,直到一點多鐘才到了市谷工地,這其間的時間,他在什麼地方呢?如果有了明確證據,那就沒有什麼問題,可是,直到現在還拿不出證據,這不僅給田所本人不便,給我們也增添了麻煩。因此,不得不三番兩次到你這裏來打攪。」
川島心想,對於探員的慎重措詞,一定不要受騙。不能中了對方的圈套。只要自己保持沉默,田所就不會被逮捕。
結果,川島仍然一再回答說毫不知情;探員不得要領,悄然歸去。
川島心想,總算搪塞過去,看起來,可以平安無事。田所似乎頂得住。自己也非得頂住不可。
那天黃昏,川島準備回家,正在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大門口的傳達室打來了電話,說是有個姓村上的人要見。心裏猜不到是誰,便在電話裏回問了一聲;答說是XX報的人。
心裏十分勉強,走到門口,是個長頭髮的男子,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裏。連臉上的表情都有些蠻橫。
「是川島先生嗎?」
「是啊!」
「我來打聽濱岡家的女人被勒死事件……」
又是那件事!準備回家的川島愛理不理地走出大門。手持筆記簿的記者緊跟在旁邊。
「據警方說,你在出事的那一天下午一點鐘去過濱岡的家。」
「去過。」
川島說完想到,為什麼新聞記者有這種詢問的權利呢?探員也總還是探員啊!這些傢伙連什麼事情都要告訴新聞記者了,真混帳!
「那個時候,川島先生有沒有在那裏遇見過一個姓田所的人呢?」新聞記者問道。
「沒有遇見!」
川島冷冰冰地回答。衙門裏時常有新聞記者出入。大概是由於態度不好,川島早就不高興。這個青年記者就更加傲慢。
「不過,警方對於田所非常注意;而且認為,你那天到濱岡家時,一定遇到了田所。」
「有那種混帳事嗎?……我已經對探員說得清楚,絕對沒有遇見。」
川島憤懣說道。
新聞記者先生先是呆然望了川島一陣,然後,面上露出不悅之色。川島那種不合作的態度,似乎使得對方也生了氣。
「是嗎?好,請便吧!」
那名記者只說了這麼幾個字,兩肩帶著怒氣,在他面前闊步而去。
川島有些後悔。如果回答得和善一些,會好一些。走在前面的那個青年記者,直挺著腰板,似乎是說,這種小官僚,還擺臭架子!川島一向對於在衙門裏轉來轉去的新聞記者頗不愉快,所以才把氣發到那個人的身上;事後想起,做得實在不周到。不過,現在也沒有再追上那名青年記者,跟他隨意應酬幾句的勇氣。無論如何,自己與那件案子並無關係。就算記者生了氣,他總不能把沒有根據的事亂寫一通的道理。
回到離著公務員宿舍不遠處,只見兩名男子東張西望,向一個孩子打聽。孩子突然看到川島,馬上用手指點他。那兩名男子連忙趕到川島身邊。
「是川島先生吧!」
「是啊!」
看樣子又是新聞記者。
「我們是從這裏派來的。」
遞過來的名片,銜頭是週刊雜誌。川島連新聞記者都有某種程度的不快,對於週刊雜誌的記者,就更加討厭。不僅討厭,甚至於鄙視。
週刊雜誌記者的問題,跟剛才的新聞記者所問相同,有沒有在那天下午一點鐘在濱岡家看到田所?
川島只答了一聲,不知道;週刊雜誌的傢伙就意外地連聲說道,不對,沒有這個道理。那個人,連鬍子也沒有刮乾淨,顯得滿臉汙濁,再加上幾分任性的態度,就更加使得川島心煩。
「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已經說了多少次了。你走遠點。」
他這樣說了。他為人雖然怯懦,總還有點官吏的自負心。
週刊雜誌的人,臉色跟剛才的記者一樣。
「哼,小官僚也這麼神氣。」
兩人走遠的時候,傳來這樣的話聲。
川島雖然懼怕探員,對於新聞記者和週刊雜誌記者倒不懼怕。
他帶著一肚子氣,回到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