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四、史疑</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四、史疑</h3><br /><br />    1<br /><br />  最早傳出新井白石〔新井白石(一六五七─一七二五),日本德川時代中葉著名的儒家。〕的巨著「史疑」尚存於世的消息,是某報社的一位文教記者,到北陸一帶去旅行採訪回來東京之後的事。<br /><br />  起初,這位文教記者,把這個消息帶給他經常來往的某大學的一位副教授。這位副教授不十分相信,但是聽著那位記者的說明,便漸漸地覺得好像不見得是一派胡言了。收藏者現居福井縣的鄉下,自稱是昔日加賀藩一個藩儒的子孫。此人姓「宇津原」名「平助」,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他脾氣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逐出,目前依然離群索居。老太太由住在別處的孩子們奉養,老爸則幾乎與孩子們不相往來。家裡有大量的傳自祖先的古文件、古記錄之類。這位老人是藏書狂,不但不肯把書籍借給人家,連閱覽也不許。就像一個守財奴把金幣藏在壺裡埋在地下,偶爾取出來看幾眼,就是最大的樂趣。<br /><br />  前此,縣政府方面也有過承購之議,曾派人交涉,可是平助老人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不過他對偶爾來訪的客人,有時也會得意揚揚地出示手訂的目錄,其實那也不是完整的目錄。老人自己即向記者透露,秘中之書是不列在其上的。屋子古老而寬大,藏書的房間在離棟,為防盜賊,窗子都嵌著嚴密的鐵格子。他之所以不願意另蓋庫房,乃因為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前往那個房間瀏覽百籍,根據他的說法,如果把書籍收藏在書庫裡,等於和愛兒隔離,寂寞難忍。<br /><br />  副教授翻找加賀藩的「武鑑」,證實了昔日該藩確實有過一位藩儒「宇津原平左衛門」其人。<br /><br />  那麼平助老人又為什麼向新聞記者透露了有「史疑」一書呢?是由於這位記者口才極佳,尤其善於使人開口,一不小心竟而把不傳之秘說出來了。記者說,平助老人說了這話後深自懊悔,反反覆覆地要他千萬不可告訴別人,否則傳開了,到處會有人來要求借閱,無法應付。<br /><br />  雖然老人曾一再的請託,記者還是向副教授說了。當副教授認定不無可能之後,人一下子亢奮起來,懇求記者不要向別的學者透露。副教授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一項了不起的發現,希望能讀一讀,然後寫一篇足可震撼學界的論文。<br /><br />  即令新聞記者向其他的歷史學家說了,也不能責備他是不道德的。起初,他也不懂「史疑」究竟有什麼價值,副教授為此而亢奮,還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他覺得這件事僅告訴一個人,未免可惜,也許該向整個學界透露出來才是吧。他這麼想著,向更有名的大學者說了。<br /><br />  ──新井白石死後留下巨量的著作。它們幾乎都以「寫本」的方式傳世,其中也有若干僅存書名而未見實物的,「史疑」即其中之一,相傳是二十一卷的巨製。白石生前發揮了出現於十八世紀法蘭西的百科全書派方式的才華,尤其還是在歷史考證方面,第一個引入實證主義的人物。就此而言,他也是日本近代史學的鼻祖。入了明治〔明治元年為一九六七年。〕,實證史學始見興隆,而有為的歷史學家,幾乎無一不受白石的影響。<br /><br />  白石的歷史作品,有著名的「藩翰譜」「讀史餘論」「古史通」「古史通或問」等,乃應德川幕府第六代將軍家宣之邀而執筆。但是,「史疑」則是白石遭第八代將軍吉宗貶抑,正如在其「焚柴記」裡亦有記述,乃在失意之中起筆。其內容,根據白石致友人信中所言,像「古史通」「古史通或問」那樣地以「記、紀」〔「古事記」、「日本書紀之略」,均為日本古代歷史書。〕為本,合理考證古史之作;他似乎未滿意於前二書,且有更進一步,透過古史而提示其對當代的施政心得之意。他自謂:「乃本朝古今第一書,記萬古之疑……」具見他執筆時的豪情壯志。<br /><br />  這一部「史疑」,當時的加賀藩藩主前田侯聽到傳聞,請求借閱。在白石來說,加賀侯乃是他的另一個後援者,故而未便拒絕,將全書二十一卷出借。不料在前田家,不知是否打算作成寫本,借後即未見返還,而白石則於「史疑」脫稿的享保九年(一七二四)十二月二十九日,次年享保十年五月病故。或許加賀侯這邊是因而存心不還亦未可知。<br /><br />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前田家所借自白石的「史疑」,卻未見收藏。因為有二十一卷之多,所以即使散佚,也應該留存一部分,而事實是全部消失了,可知加賀侯為了抄寫而交給藩儒,此後即告遺忘,亦屬可能的推理。總之,在前田家,連有關此事的記錄都未見隻字。因而另一個可能是:藩儒在未完成筆寫以前即告死亡,而當時的藩侯也亡故,「史疑」遂從此失蹤。<br /><br />  歷史學家對白石的「史疑」,都抱有極大興趣。因為此書成於「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書之後,且又有補前二書之不備,並提示「今日政事心得」之如虹氣勢,因而被認為必有白石的強烈主觀在內之故。即以「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者而言,對現代學者寫古代史已有莫大裨益,遑論此書。<br /><br />  這樣的一部書現存於越前鄉間的消息,使部分學界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這裡說部分,是由於獲知的學者,有些不願意讓別人也知道,不肯公開之故。縱然如此,舉凡聽到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奔赴福井縣西部山村。在那裡,美濃境內的高聳山脈壅塞著南方天空。<br /><br />  然而,這些來自東京的學者,都挨了宇津原平助無情的閉門羹。他對這批人的請求閱覽「史疑」一一嚴加峻拒。不過其他的古文書、古記錄,倒未拒絕。光看了這些古物,學者們便都不疑老人存有「史疑」了。老人取出來的那些古文件之中,確實夾雜有不折不扣的享保年代古物,而且有不少還是學者們聞所未聞的東西,足夠他們為之垂涎三尺,但是他們最大的目標,仍然是白石的「史疑」。<br /><br />  學者們都各有其功名心。當自己有了獨得的新史料時的歡忭,無疑倍蓗於女人之獲得名貴寶石。說不定可以憑此史料,打出新學說。也可能推翻前輩學說,亦可能有益於自己學說的補強。<br /><br />  近代史學鼻祖白石的歷史著作之中,被許為巔峰之作的「史疑」,竟然存在於昭和的現代,因而學者們的關注也就越來越高亢起來。他們想盡辦法,使盡工夫,為攻陷宇津原平助而悉力以赴。然而平助卻是頑強逾恆的。他宣佈:在我還睜著眼的時候,絕對不拿出來。他聳起肩膀說:我已經六十七歲,剩下的歲月並不太多,死後也許小犬會給你們看,在那以前,不管是宮內省的命令,或總理大臣親自來舍,也絕對不拿出來。」<br /><br />  這話不僅未使人們死心,反更揚起殷切期望,也是人情之常。其中也有高齡學者,誰能活得更久,實在無法保證。於是這些老學者們都熱切盼望能夠在死前,一窺「史疑」的究竟。也有若干已經有了業績,豎立了不移地位的歷史學家,抱起了再次在學界掀起風浪,以求再創學術生命高潮的野心。<br /><br />  宇津原平助堅持到底,使得那些學者們莫可如何。這麼一來,只有請求平助的兒子,在老子死後允許他們閱讀了。由於父子之間感情不睦,目前想透過兒子來說服父親,也是沒有一線希望的。因而學者們之中,有些人已經開始和兒子套交情,以便獲得將來的保證。<br /><br />  就這樣,新井白石的「史疑」,儘管判明了它的存在,卻無人能一窺堂奧,倏忽間又過了兩年。歷史學家之中,也有人認為長久以來行踪不明的「史疑」,能夠知道了下落,就已是極有意義的事。不用說,也有學者懷疑宇津原平助老人的話。平助老人之所以不允借閱,乃因係偽造物之故。也有人認為平助根本沒有,只不過是空口白話,炫耀而已。這些看法都不無道理,但在平助老人那兒看到過其他古文書的學者,倒深信不疑。其中更有少數頗富野心的年輕一代學者,根本連瞥見一眼都未曾有過,卻憑平助的一言半語,捕風捉影一番,著論說「史疑」的內容如此如此。<br /><br />  說到年輕一輩,比良直樹亦為其中之一。他是才三十二歲的新進歷史學家。畢業於哪一家國立大學,目前在哪一家大學當講師,這裡不必細表;只要說是最近聲譽鵲起,被目為前途可觀的歷史學家便夠了。他的文筆極佳,偶爾論著在著名綜合雜誌發表,初具知名度。並且常常揭露,創性的見解,深受矚目,咸認終久會在該大學的教授寶座上安頓下來,成為歷史學界一方之雄。<br /><br />  比良直樹也在聽到宇津原平助的「史疑」之後,深為關切,不過人家在群起互爭之際,他卻按兵不動。沒有比置身於麕集的競逐者之中更無聊的了。平助既然頑固如鐵,那麼去了也必被認為跟那些毫無魅力的逐「臭」學者們一丘之貉。他在等候最有效的方法與時機。<br /><br /><br /><br />    2<br /><br />  比良直樹動身前往福井縣,是在六月一日。他向來就喜歡秘密行動,從東京出發時,連向妻子都說了一個不同的地點。他不希望夥伴們曉得他是去央求人家讓他看一眼「史疑」。他之所以如此,其一是那麼多的學者們那麼熱心地活動,卻都歸失敗,因此他也沒有成算。其二是僥倖成功時的功名心。出人不意的快感,使得連對妻子也隱匿了目的地。他也有幾個學界夥伴,彼此間有家庭性來往,他擔心妻子一不小心洩露秘密。<br /><br />  離開東京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月一日早晨抵達福井。換乘私營鐵路,花了將近兩小時,來到寂寞鄉下的終點站。然後又改搭巴士顛了一個多小時,這才來到位於山間的宇津原老人所住的山間之地。<br /><br />  在火車上,比良沒有碰到熟人。福井以後的私鐵車上,全是地方居民,巴士也一樣。打從離開東京之後,他就成了沒有人認識的旅人。<br /><br />  早已耳熟能詳的宇津原老人住地,從巴士下來後還得走大約三十分鐘。他在村口問了問宇津原家。是馬上問出來了,可是告訴他的人,還有在路上看到的人,沒有一個想到他是東京的大學講師。無疑,提著一隻手提包的他,在村民們眼裡不過是福井市方面來的男子,不然便是來自金澤方面的了。<br /><br />  比良好不容易地才到達宇津原老人家,已是午後一時左右。是稻草屋頂的好大一幢屋子,但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整個古老房子都在逐漸衰敗。宇津原老人過的日子,不可能是寬裕的。<br /><br />  推開低矮的紙門,從陰暗的地板間叫了一聲。那裡,就像山寺裡的住房,寂寞、大而無當。從漆黑一團的裡頭,出來了一個白髮、矮小個子的像守墓人般的老人,這就是宇津原平助。老人從上頭往下盯著仍站在地板間深深低下頭的比良,用沙嘎的嗓音問:是哪一位?<br /><br />  老人接過了比良的名片,從懷裡掏出眼鏡看了看。嗯,從東京來的,這麼低語的老人嘴邊,已然泛起了傲然而調侃的笑。<br /><br />  比良在古舊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向老人央求希望能拜閱白石先生的「史疑」。一路上,他已經這樣那樣地想過了如何措詞,舉出了好幾個理由,表示他是如何地盼望著能夠一睹「史疑」的真面目。<br /><br />  不出所料,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絕了。老人操著熟練的語詞,說已經有來自東京的多位著名學者提出同樣的希望,但因故都未予同意,因此雖然也是大老遠地光臨,只有請求原諒了。由於有一段期間,同樣目的的訪客來得多了,所以老人說起來十分堂皇順暢。<br /><br />  比良說,原本就預料會被拒,還是來了。並強調他的學問與別的學者如何地不同,是屬於獨創的。他盡力說明為了完成自己的學說,必需拜閱白石先生的「史疑」,這也正是他這一刻的全部使命。他還在言語間暗示,只要能獲允將全書抄下,物質方面的謝禮可以盡可能接受老人的要求。他覺得,老人既然偏執,露骨地提出金錢上的事必然招怒,不提嘛,恐怕不免遭老人一口回絕。看看屋裡內外情形,老人的生活絕不寬裕,已是明顯不過的事。<br /><br />  儘管他有著期待,宇津原老人還是斷然拒絕了。那佈滿皺紋的臉就像一塊岩石般,把比良的願望反彈回去。<br /><br />  這一切原都不出比良的預料,可是真實地面臨這種情況,比良對老人的固執不由不感到困惑了。然而,越是遭拒,他的執著也越發地燃燒起來。他也並不是沒有料想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回到東京的情形。不告訴妻子,一方面也正是為了防被友伴們知道鎩羽而歸的尷尬。然而,想到自己所渴求的白石巨著「史疑」,這一刻正堆放在這位矮小個子老人背後某一個房間裡,他真希望能夠發起狠,一腳踢翻老人,闖進去把它們找出來。<br /><br />  比良暫時把話題從「史疑」移開,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他盡選一些老人可能喜歡的事,想讓他感到對他親近些。這樣的當兒,老人總算好像打開胸襟了,可是一旦話題轉回原來的地方,態度馬上便又僵硬了。<br /><br />  比良想了種種手法,提出借閱其他的古文書的願望。老人痛快地答應了。以前看過的人,也都好滿意呢,老人這麼說著進裡頭去了。<br /><br />  比良凝神聽老人的腳步聲遠去。由於房子太老,有些木料好像已經腐朽了,因此腳步聲來得好大。比良好想跟在老人背後進到藏有「史疑」的書庫裡去,不過總算把這樣的衝動抑止住。不久,同樣的腳步聲又響起。老人手上抱著三、四冊古書回來了。<br /><br />  是屬於德川時代較早期的東西,足可充分證明他的祖先確實是藩儒無誤。比良也和別的學者一樣,從這些古文書推測到老人毫無疑問地在屋裡的某個地方,堆積著「史疑」二十一卷。<br /><br />  比良極口讚揚這些古籍,並順便一再地請求允許閱覽「史疑」,可是老人依然拒絕如故。老人冷酷得令人憎恨,比良漸漸感到絕望了。末了,是窮磨了三個小時之後,不得不棄甲曳兵撤退了。<br /><br />  他走向巴士招呼站,心口沉重得活像一塊巨石壓在那裡。回頭一看,背景的美濃地方的群峰下,簇擁著一群屋頂。其中老人的住屋鶴立雞群般地聳立著。比良感到滿腔的憤憤不平。<br /><br />  他拖著重甸甸的步伐來到巴士招呼站,但一顆心依舊留在宇津原老人家的「史疑」上面。他彷彿覺得,失去了這次機會,便永遠不會再來到這塊土地了。距巴士開車,還有整整一個小時。<br /><br />  比良無聊地走到附近的一座橋上。此河注入日本海的河口一帶,成為一條大河。他在橋上往下看著淙淙流水,忽然想起老人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據云家人都散居他處,平時不相往來。並且,也許是因為老人脾氣暴躁的緣故吧,在造訪的三個小時當中,連一個訪客也沒有。<br /><br />  老人既然獨居,那麼只要他外出,屋裡就無人了。房子那麼大,門戶大概也不會很用心。當然,村子裡也不可能有人趁老人不在的時候去偷「史疑」。同時,也不會有學者那麼大膽,想到用偷的方式,把「史疑」弄到手。<br /><br />  老人應該也會有事外出的。例如他自炊自食,出去買點東西,或者鄉公所裡說不定也會有什麼事需要跑跑。想了這些,比良就下定決心客串一下闖空門的勾當了。看來不像另外還有上了鎖的倉庫。老人也說過,所有的藏書都在裡頭的房間裡堆積著。<br /><br />  比良雖然下了決心,卻依然有所遲疑。這種行為,等於是小偷,不,豈止是等於,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br /><br />  然而,他總以為這是天賜良機。這麼一想,忽然便又覺得莫名其妙地把貴重的史料秘藏著的老人,實在面目可憎。他只不過是一個藏書狂,根本不知道價值。這樣的老頭,擁有新井白石的「史疑」,實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讓我這樣的學者來擁有它,對學問更有助益,對世上也才有意義。<br /><br />  即使是盜賊行為,看在對學問的忠誠上,應該可以被原諒的。這與偷竊金錢財寶不同。與無恥罪有根本上的差異。他為自己的行為,如此向自己聲辯。<br /><br />  戰前,發生過一樁類似事件,一個著名的考古學家擅自把神社、寺院所庫藏的古文書取出。事情揭發後,這位學者被解除了公職,可是他的業績至今仍然受到很高的評價。這件事,如果從常識上來說,他是要受到責難的,但是部分學界還是有人擁護,與通常偷財物的行為,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他只不過是因為對學問太忠誠,才擅自取出罷了。那一類珍貴的古文件,死藏在神社寺院裡積塵蒙垢,絲毫沒有意義。資料必需交到有能力的學者手上,始有生命。趁老人外出時,擅自進去看看「史疑」,該不會被怪罪才是。而且我也不是要偷,只是看看內容而已。比良這麼向自己說。<br /><br />    3<br /><br />  儘管決心是下了,白天還是無法實行。首先,宇津原老人不知何時才會外出,如果在外頭徘徊瞻望,一定被鄰近的人看到。這裡和都市不同,光有了外來的陌生人,便已夠吸引人們的眼目了。<br /><br />  比良於是等候日暮。末班車八點開,他希望在那以前看看「史疑」的內容。有二十一卷,不可能全部過目。他決意必要時,把重要的部分帶走。<br /><br />  比良直樹之所以犯了那麼可怕的罪行,動機卻是這麼純粹的。然而,動機再純粹,行為有時卻也可能轉到料想不到的方向。當比良潛入那幢房子的時候,老人已經關上大門就寢。正是老年人的早睡。不出所料,鄉下的住家門戶總是草率的。外行人的他也那麼輕易地就從後門進去了。<br /><br />  比良順利地進入老人的書庫。不愧是以藏書家自誇的人物,書架上擺著種種古文書、古記錄之類。與大學裡的資料室不同的是只堆放在八蓆房間一角,數目意外地少。也因此,找起來也格外簡單。<br /><br />  比良用手電筒點檢書架。「史疑」既有二十一卷,堆成一堆,應該一眼可以認出來。可是那裡成堆的,最大的也不過七、八卷而已。沒有「史疑」!<br /><br />  老人原來是撒了謊。裝成擁有新井白石的「史疑」的樣子,事實則是子虛烏有。當然,也可能老人為了慎重,光把「史疑」藏在他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照這房間裡的情形來看,那是不可能的事。<br /><br />  就在這時,比良忽然被老人從後頭給抱住了。老人連連大喊「抓賊,抓賊」。比良慌亂了。一瞬間,腦子裡閃過了學者生命的結束。他拚命地想掙脫,老人則緊纏不放。老人雖然矮小,喊賊的嗓聲卻頗有力道。<br /><br />  比良不自覺地把老人摔倒在那裡。這時,遠遠照射過來的電燈光,讓老人把比良的臉給認出來了。老人說:呀,你不是白天裡來的那個人嗎?萬事皆休一定就是指這種情形吧。他伸手扼住老人的脖子,把渾身的力氣使在雙手上。老人的嗓聲停了,呼吸也停了。<br /><br />  當比良正想從屋裡逃出去的時候,陡地想起了曾把一張名片交給老人。那張紙片會把他帶到死刑臺上的。他慌忙轉身進了白天裡與老人面晤的房間。還好,不用找就看到它仍然放在桌上。把它抓起來,塞回名片夾裡。稍稍恢復了鎮定,他便又有了把場面裝成強盜的模樣,於是把屋裡的物件胡亂搞攪一角,這才離去。老人既是獨居,這麼被盜的金款物件便不為人所知了。什麼也沒偷走,仍然可以被認定是強盜。往外頭看看,山村裡夜深得早,已經闃無人影了。<br /><br />  比良看看錶,八點半,末班車早就開走了。不過即使趕上,搭公共汽車仍是危險的事。老人的屍體,明天必被發現無疑,而且會很遲才是。那個住房,連鄰近的人也不常來往,除非有特別的事,應該不會有訪客。但是,今天他造訪,村人們都知道了,因此搭乘末班車,等於是給警察一個有力線索。<br /><br />  比良擔心起白天裡看到他的臉的村民。他們一定會向警方報告的。不過他同時也想起村民們都不怎麼親切,沒有一個人端詳過他。老人似乎不得人緣,回答他問路的人都側開著臉。假定他的臉相給記住,也不可能知道是何許人。當老人的屍體被發現,警方開始了調查的時候,他已經接近東京了。<br /><br />  比良想了這種種狀況,認定從附近車站搭火車,對他不利。在附近鎮街的客棧住宿,也是極度危險的事。<br /><br />  他最後決定走夜路。來時搭的私營鐵路也不坐了,希望能利用美濃那邊的鐵路到名古屋。還好皮包裡帶有這一帶的地圖,撿了個黑暗的地方蹲下來,用手電筒來查查。大略的情形是懂了,不過同時也發現到,這一段山路著實不近。<br /><br />  這張簡略的地圖,成了比良此際唯一的依靠。不用說,把居民叫醒問路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也等於給警方留線索。他就靠地圖約略地辨別方向,往東南方走去。<br /><br />  這是一段困難的逃亡路程。前面是黑黝黝的山岳,威嚇般地逼過來。他儉省地使用手電筒,在漆黑一團裡,光靠微微泛白的路面前進。他連這條路是不是出到美濃那邊,都完全不知道。<br /><br />  路越來越窄,似乎連卡車都不來往。他在如果不是闖下了滔天大禍,便不可能獨自摸索過去的山路上,像個落單的士兵那樣地走去。<br /><br />  進了山塊裡約莫有八公里左右的時候,他看到前面有燈籠火光在搖曳,禁不住地駐足了。他往前方緩緩地前進著。保持距離跟上去,又覺得對方步伐委實太遲緩。並且,這麼久以來獨行的無依感,也因這一盞火光而稍稍抒解了。<br /><br />  挨近才看出來,提燈籠的是個女人。想是要前往附近部落的吧。他感到有所依靠,同時也覺得非問清楚路向,便可能陷入危險,便從後頭搭了話。女人吃驚地回過頭,火光照出了二十三、四歲女人的圓圓的面孔。她身上穿著鄙俗的連裙衣。<br /><br />  比良小心翼翼地不使對方戒備,問了出美濃那邊的路。女孩回答說她也是同一個方向,可以一塊走一段路。女孩似乎因為比良那一身西裝,不感恐懼。有了伴,比良忽然覺得失去了獨行的勇氣。<br /><br />  女人告訴比良,因為鄰村親戚家有了不幸,目前正要回家。由於明天一早有件要緊事,所以不能在親戚家過夜,女孩談得一點也不生疏的樣子。比良也告訴她,他是九州人,為了往訪美濃的一個朋友,才會走上這不熟悉的山路。<br /><br />  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比良好高興有了這麼一個旅伴。路有時臨斷崖上,下面很深的地方有淙淙水聲揚起。女孩說這裡就是四十彎,山頂就是越前與美濃的地界,以後就是容易走的下坡路了。<br /><br />  聊著聊著,比良就覺得自己正在依靠她。熟悉地形,對這一段險峻的山路是最好的憑藉。女孩對他,完全沒有了警戒心,並且還似乎對這個外來的陌生客有了好奇。這一對偶然湊在一塊的旅伴,漸漸地親密起來了。她對不習慣走山路的他,還顯得那麼體貼。<br /><br />  來到一個地點,她提議休息一下。當然,這也是出自他對比良的雙腿的體貼。事實上,比良這一路來,幾乎等於是靠殺人後的亢奮與逃亡心態走過來的,因此他馬上同意。兩人在草地上並排坐下來。女孩把燈籠柄插進旁邊的岩隙。這位鄉下女孩微露出膝頭坐在那兒。她說她不久就要結婚。<br /><br />  比良產生了奇異的心理,是殺人後的亢奮,誘發了性的衝動。不過這本來就是自然的現象。西洋的小說裡即有個女人,剛下葬了丈夫,卻在墓場就和一個年輕男子發生了姦情。再者,在闇夜的深山裡與女人單獨相處,這種異乎尋常的環境,也恍似小說裡常見的,在風雨夜男女互相擁抱的老套情景。<br /><br />  比良伸手搭在女孩身上,女孩恰似在等待著一般地未加拂逆。他用雙手把順勢倒過來的女孩攬進懷裡,不發一言就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女孩依從了他的動作。插在岩縫裡的燈籠光,照出女孩那充滿土俗之美的面孔。<br /><br />  比良聽說過偏僻的山村女孩,習慣於自古以來的性風習,故絲毫不覺得對她有何內咎。不,比起殺人,還有什麼更嚴重的罪行呢?他彷彿覺得和這女孩置身無人荒島上,聽任生命奔騰。女孩連他的姓名居所都一無所知。<br /><br />    4<br /><br />  過了兩年。在比良直樹,發生於福井縣深山裡的事,猶之乎少年時代的記憶,漸趨杳遠了。<br /><br />  其後他也聽聞過宇津原平助老人被盜賊殺害的消息。學術界朋友之中曾經去過老人家的人,也不曉得從哪裡聽到的,模糊地知道這事。然而,比良所畏懼的刑警人員,終究未曾來看過他。可見偵查工作完全沒有他這一邊的線索。<br /><br />  比良儘可能地不去想殺老人的事。倒是偶爾會想起在闇夜的山路上結伴而行的山村女孩,特別是那張被燈籠火光照出來的面孔。那在他還是有助於轉換殺老人的可怕記憶的浪漫情景呢。<br /><br />  又過了三年。在比良腦子裡,殺害宇津原老人的事,就像細心打磨過的玻璃,不留絲毫痕跡了。即令偶爾在腦際閃掠而過,也覺得那是他所不認識的一個陌生人所犯下的罪行。<br /><br />  再過了兩年。易言之,宇津原老人遭殺害,已經過了七個年頭。<br /><br />  有位歷史學家,在一份雜誌上發表了有關白石的「史疑」的論文。在這篇文章裡,作者好像親眼看過宇津原老人的「史疑」,還似乎頗為得意的樣子。老人根本就沒有「史疑」的啊……。<br /><br />  學者們多半都上了那位自稱是加賀藩藩儒子孫的鄉下老人的當。這就是說,有學問的人們,那麼輕易地被一個無知的藏書狂老人當猴子來耍。<br /><br />  這時候,比良在大學裡已晉昇到更高的地位,看過雜誌上的這篇文章後冒起火來了。把根本沒有的「史疑」當做有,揚揚得意地撒謊的學者的無恥行徑,使他怒不可遏。他按捺不住,在一份雜誌上著文發表,暗中譴責那位學者,並寫出「史疑」不存於世的理由。此文發自他的絕對信心,深具說服力。因為別的學者們仍然受到老人幻想裡的「史疑」的影響,儘管有所疑義,卻也未敢坦陳意見,故此比良肯定的「史疑」否定論,頗引起世評,深受注目。<br /><br />  還有,老人的兒子在乃父死後,將所庫藏的古書悉數付諸一炬,因而許多人都相信「史疑」也同時化為灰燼了。兒子是怪罪這些蟲咬的故紙堆是使父親偏執,也使家庭離散的元兇,所以才一氣之下,採取了這種斷然措施的,學者們都為此大失所望了。<br /><br />  比良有一枝好文筆,演講、座談都甚為叫座,經常受邀到各種場合去露臉。這就是說,他成了一個普受傳播媒體歡迎的學界明星。有一次參加電視座談會,從此受電視臺矚目,經常被拉去對談,或當主持人。他的口才確實巧妙,幾乎成了電視界的學者藝人,在各家庭的電視間贏得了廣大的名聲。<br /><br />  ……然而,事情總是在完全無關的地點,突然地,而且毫無來由地發生的。並且有時候,也會被看不見的一條線牽引著,繫到其他的事情上面。秋間,在歧阜縣的越前附近山村發生的一樁婦女兇殺案,該也是個佳例。<br /><br />  根據地方報紙的報導,這山村裡的一個農人,被妻子的不貞行為激怒,竟用割草鐮刀把她砍死。這不貞行為是說,這位妻子在結婚當時即有兩個月身孕,而丈夫則被蒙在鼓裡。這是說,兩人結婚才八個月,妻子即產下一子。當初,妻子說是早產,所以丈夫雖然仍有懷疑,還是接受了這說法。可是,這孩子漸漸長大,覺得孩子的臉相完全不像自己,還越長越不像。農人是個醜男子,孩子卻是白皙而極其可愛,也不像母親。這位父親的臉是方的,母親是圓的,孩子卻是細長的。<br /><br />  這便成了夫妻間長久以來的紛爭。丈夫認定妻子在過門之前就已經懷了情夫之子,妻子則頑強地否定。於是夫妻間經常反目,丈夫虐待孩子,妻子則強烈反抗,結果竟演變成這樣的慘劇。<br /><br />  報紙上的報導約略如此,但意外地,世上卻還有好事之徒。<br /><br />  這人從被殺的妻子在結婚時即有二月身孕回頭算,推定了大約的受胎日,然後想起了越過美濃境山區的越前這邊的村子裡,以古文書的收藏而名聞一時的宇津原平助老人,正是是日前後被殺。<br /><br />  不湊巧的是這位好事之徒又是一名鄉土史家,故此,宇津原老人收藏「史疑」,以及有段期間東京的歷史學者為求一睹為快而絡繹於途,且全部失敗的往事都知之甚稔。這還不止,連不久前,以暢論白石的「史疑」不存於世而名噪一時的比良直樹該篇論文,也曾經寓目。<br /><br />  這人還在電視座談上,以及雜誌上所刊露的照片上,熟悉比良的長相。在他的腦子裡閃過的一個飛躍的推理,對比良直樹來說,實在是一樁不幸的事。<br /><br />  鄉土史家專誠跑到發生慘劇的那個農家,往見那個少不更事的遺孤。臉相與比良肖似,且身段動作習癖等,亦頗多與比良相似之處。<br /><br />  他到她娘家,問出了她婚前約兩個月,爬過山口到越前那邊的親戚家參加葬禮,連夜趕夜路回來的事實。這便是七年前六月一日晚上的事。這一天,也正是宇津原老人被殺的日子。<br /><br />  老人兇案至今仍然懸而未破。連兇手的逃亡路線也無法查出來。不過村人們卻也言明,當天曾有過一位陌生紳士,造訪被害人的家。這個紳士是否就是真兇呢?警方也無從判斷,依然是個謎。<br /><br />  鄉土史家打開地圖,想到一個可能:被殺的農婦婚前受胎,是否即在兇手逃亡路線上?<br /><br />  鄉土史家綜合了多種資料,最後到警局去提出自己的意見了。</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假瘋子兇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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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史疑



    1

  最早傳出新井白石〔新井白石(一六五七─一七二五),日本德川時代中葉著名的儒家。〕的巨著「史疑」尚存於世的消息,是某報社的一位文教記者,到北陸一帶去旅行採訪回來東京之後的事。

  起初,這位文教記者,把這個消息帶給他經常來往的某大學的一位副教授。這位副教授不十分相信,但是聽著那位記者的說明,便漸漸地覺得好像不見得是一派胡言了。收藏者現居福井縣的鄉下,自稱是昔日加賀藩一個藩儒的子孫。此人姓「宇津原」名「平助」,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他脾氣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逐出,目前依然離群索居。老太太由住在別處的孩子們奉養,老爸則幾乎與孩子們不相往來。家裡有大量的傳自祖先的古文件、古記錄之類。這位老人是藏書狂,不但不肯把書籍借給人家,連閱覽也不許。就像一個守財奴把金幣藏在壺裡埋在地下,偶爾取出來看幾眼,就是最大的樂趣。

  前此,縣政府方面也有過承購之議,曾派人交涉,可是平助老人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不過他對偶爾來訪的客人,有時也會得意揚揚地出示手訂的目錄,其實那也不是完整的目錄。老人自己即向記者透露,秘中之書是不列在其上的。屋子古老而寬大,藏書的房間在離棟,為防盜賊,窗子都嵌著嚴密的鐵格子。他之所以不願意另蓋庫房,乃因為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前往那個房間瀏覽百籍,根據他的說法,如果把書籍收藏在書庫裡,等於和愛兒隔離,寂寞難忍。

  副教授翻找加賀藩的「武鑑」,證實了昔日該藩確實有過一位藩儒「宇津原平左衛門」其人。

  那麼平助老人又為什麼向新聞記者透露了有「史疑」一書呢?是由於這位記者口才極佳,尤其善於使人開口,一不小心竟而把不傳之秘說出來了。記者說,平助老人說了這話後深自懊悔,反反覆覆地要他千萬不可告訴別人,否則傳開了,到處會有人來要求借閱,無法應付。

  雖然老人曾一再的請託,記者還是向副教授說了。當副教授認定不無可能之後,人一下子亢奮起來,懇求記者不要向別的學者透露。副教授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一項了不起的發現,希望能讀一讀,然後寫一篇足可震撼學界的論文。

  即令新聞記者向其他的歷史學家說了,也不能責備他是不道德的。起初,他也不懂「史疑」究竟有什麼價值,副教授為此而亢奮,還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他覺得這件事僅告訴一個人,未免可惜,也許該向整個學界透露出來才是吧。他這麼想著,向更有名的大學者說了。

  ──新井白石死後留下巨量的著作。它們幾乎都以「寫本」的方式傳世,其中也有若干僅存書名而未見實物的,「史疑」即其中之一,相傳是二十一卷的巨製。白石生前發揮了出現於十八世紀法蘭西的百科全書派方式的才華,尤其還是在歷史考證方面,第一個引入實證主義的人物。就此而言,他也是日本近代史學的鼻祖。入了明治〔明治元年為一九六七年。〕,實證史學始見興隆,而有為的歷史學家,幾乎無一不受白石的影響。

  白石的歷史作品,有著名的「藩翰譜」「讀史餘論」「古史通」「古史通或問」等,乃應德川幕府第六代將軍家宣之邀而執筆。但是,「史疑」則是白石遭第八代將軍吉宗貶抑,正如在其「焚柴記」裡亦有記述,乃在失意之中起筆。其內容,根據白石致友人信中所言,像「古史通」「古史通或問」那樣地以「記、紀」〔「古事記」、「日本書紀之略」,均為日本古代歷史書。〕為本,合理考證古史之作;他似乎未滿意於前二書,且有更進一步,透過古史而提示其對當代的施政心得之意。他自謂:「乃本朝古今第一書,記萬古之疑……」具見他執筆時的豪情壯志。

  這一部「史疑」,當時的加賀藩藩主前田侯聽到傳聞,請求借閱。在白石來說,加賀侯乃是他的另一個後援者,故而未便拒絕,將全書二十一卷出借。不料在前田家,不知是否打算作成寫本,借後即未見返還,而白石則於「史疑」脫稿的享保九年(一七二四)十二月二十九日,次年享保十年五月病故。或許加賀侯這邊是因而存心不還亦未可知。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前田家所借自白石的「史疑」,卻未見收藏。因為有二十一卷之多,所以即使散佚,也應該留存一部分,而事實是全部消失了,可知加賀侯為了抄寫而交給藩儒,此後即告遺忘,亦屬可能的推理。總之,在前田家,連有關此事的記錄都未見隻字。因而另一個可能是:藩儒在未完成筆寫以前即告死亡,而當時的藩侯也亡故,「史疑」遂從此失蹤。

  歷史學家對白石的「史疑」,都抱有極大興趣。因為此書成於「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書之後,且又有補前二書之不備,並提示「今日政事心得」之如虹氣勢,因而被認為必有白石的強烈主觀在內之故。即以「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者而言,對現代學者寫古代史已有莫大裨益,遑論此書。

  這樣的一部書現存於越前鄉間的消息,使部分學界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這裡說部分,是由於獲知的學者,有些不願意讓別人也知道,不肯公開之故。縱然如此,舉凡聽到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奔赴福井縣西部山村。在那裡,美濃境內的高聳山脈壅塞著南方天空。

  然而,這些來自東京的學者,都挨了宇津原平助無情的閉門羹。他對這批人的請求閱覽「史疑」一一嚴加峻拒。不過其他的古文書、古記錄,倒未拒絕。光看了這些古物,學者們便都不疑老人存有「史疑」了。老人取出來的那些古文件之中,確實夾雜有不折不扣的享保年代古物,而且有不少還是學者們聞所未聞的東西,足夠他們為之垂涎三尺,但是他們最大的目標,仍然是白石的「史疑」。

  學者們都各有其功名心。當自己有了獨得的新史料時的歡忭,無疑倍蓗於女人之獲得名貴寶石。說不定可以憑此史料,打出新學說。也可能推翻前輩學說,亦可能有益於自己學說的補強。

  近代史學鼻祖白石的歷史著作之中,被許為巔峰之作的「史疑」,竟然存在於昭和的現代,因而學者們的關注也就越來越高亢起來。他們想盡辦法,使盡工夫,為攻陷宇津原平助而悉力以赴。然而平助卻是頑強逾恆的。他宣佈:在我還睜著眼的時候,絕對不拿出來。他聳起肩膀說:我已經六十七歲,剩下的歲月並不太多,死後也許小犬會給你們看,在那以前,不管是宮內省的命令,或總理大臣親自來舍,也絕對不拿出來。」

  這話不僅未使人們死心,反更揚起殷切期望,也是人情之常。其中也有高齡學者,誰能活得更久,實在無法保證。於是這些老學者們都熱切盼望能夠在死前,一窺「史疑」的究竟。也有若干已經有了業績,豎立了不移地位的歷史學家,抱起了再次在學界掀起風浪,以求再創學術生命高潮的野心。

  宇津原平助堅持到底,使得那些學者們莫可如何。這麼一來,只有請求平助的兒子,在老子死後允許他們閱讀了。由於父子之間感情不睦,目前想透過兒子來說服父親,也是沒有一線希望的。因而學者們之中,有些人已經開始和兒子套交情,以便獲得將來的保證。

  就這樣,新井白石的「史疑」,儘管判明了它的存在,卻無人能一窺堂奧,倏忽間又過了兩年。歷史學家之中,也有人認為長久以來行踪不明的「史疑」,能夠知道了下落,就已是極有意義的事。不用說,也有學者懷疑宇津原平助老人的話。平助老人之所以不允借閱,乃因係偽造物之故。也有人認為平助根本沒有,只不過是空口白話,炫耀而已。這些看法都不無道理,但在平助老人那兒看到過其他古文書的學者,倒深信不疑。其中更有少數頗富野心的年輕一代學者,根本連瞥見一眼都未曾有過,卻憑平助的一言半語,捕風捉影一番,著論說「史疑」的內容如此如此。

  說到年輕一輩,比良直樹亦為其中之一。他是才三十二歲的新進歷史學家。畢業於哪一家國立大學,目前在哪一家大學當講師,這裡不必細表;只要說是最近聲譽鵲起,被目為前途可觀的歷史學家便夠了。他的文筆極佳,偶爾論著在著名綜合雜誌發表,初具知名度。並且常常揭露,創性的見解,深受矚目,咸認終久會在該大學的教授寶座上安頓下來,成為歷史學界一方之雄。

  比良直樹也在聽到宇津原平助的「史疑」之後,深為關切,不過人家在群起互爭之際,他卻按兵不動。沒有比置身於麕集的競逐者之中更無聊的了。平助既然頑固如鐵,那麼去了也必被認為跟那些毫無魅力的逐「臭」學者們一丘之貉。他在等候最有效的方法與時機。



    2

  比良直樹動身前往福井縣,是在六月一日。他向來就喜歡秘密行動,從東京出發時,連向妻子都說了一個不同的地點。他不希望夥伴們曉得他是去央求人家讓他看一眼「史疑」。他之所以如此,其一是那麼多的學者們那麼熱心地活動,卻都歸失敗,因此他也沒有成算。其二是僥倖成功時的功名心。出人不意的快感,使得連對妻子也隱匿了目的地。他也有幾個學界夥伴,彼此間有家庭性來往,他擔心妻子一不小心洩露秘密。

  離開東京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月一日早晨抵達福井。換乘私營鐵路,花了將近兩小時,來到寂寞鄉下的終點站。然後又改搭巴士顛了一個多小時,這才來到位於山間的宇津原老人所住的山間之地。

  在火車上,比良沒有碰到熟人。福井以後的私鐵車上,全是地方居民,巴士也一樣。打從離開東京之後,他就成了沒有人認識的旅人。

  早已耳熟能詳的宇津原老人住地,從巴士下來後還得走大約三十分鐘。他在村口問了問宇津原家。是馬上問出來了,可是告訴他的人,還有在路上看到的人,沒有一個想到他是東京的大學講師。無疑,提著一隻手提包的他,在村民們眼裡不過是福井市方面來的男子,不然便是來自金澤方面的了。

  比良好不容易地才到達宇津原老人家,已是午後一時左右。是稻草屋頂的好大一幢屋子,但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整個古老房子都在逐漸衰敗。宇津原老人過的日子,不可能是寬裕的。

  推開低矮的紙門,從陰暗的地板間叫了一聲。那裡,就像山寺裡的住房,寂寞、大而無當。從漆黑一團的裡頭,出來了一個白髮、矮小個子的像守墓人般的老人,這就是宇津原平助。老人從上頭往下盯著仍站在地板間深深低下頭的比良,用沙嘎的嗓音問:是哪一位?

  老人接過了比良的名片,從懷裡掏出眼鏡看了看。嗯,從東京來的,這麼低語的老人嘴邊,已然泛起了傲然而調侃的笑。

  比良在古舊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向老人央求希望能拜閱白石先生的「史疑」。一路上,他已經這樣那樣地想過了如何措詞,舉出了好幾個理由,表示他是如何地盼望著能夠一睹「史疑」的真面目。

  不出所料,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絕了。老人操著熟練的語詞,說已經有來自東京的多位著名學者提出同樣的希望,但因故都未予同意,因此雖然也是大老遠地光臨,只有請求原諒了。由於有一段期間,同樣目的的訪客來得多了,所以老人說起來十分堂皇順暢。

  比良說,原本就預料會被拒,還是來了。並強調他的學問與別的學者如何地不同,是屬於獨創的。他盡力說明為了完成自己的學說,必需拜閱白石先生的「史疑」,這也正是他這一刻的全部使命。他還在言語間暗示,只要能獲允將全書抄下,物質方面的謝禮可以盡可能接受老人的要求。他覺得,老人既然偏執,露骨地提出金錢上的事必然招怒,不提嘛,恐怕不免遭老人一口回絕。看看屋裡內外情形,老人的生活絕不寬裕,已是明顯不過的事。

  儘管他有著期待,宇津原老人還是斷然拒絕了。那佈滿皺紋的臉就像一塊岩石般,把比良的願望反彈回去。

  這一切原都不出比良的預料,可是真實地面臨這種情況,比良對老人的固執不由不感到困惑了。然而,越是遭拒,他的執著也越發地燃燒起來。他也並不是沒有料想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回到東京的情形。不告訴妻子,一方面也正是為了防被友伴們知道鎩羽而歸的尷尬。然而,想到自己所渴求的白石巨著「史疑」,這一刻正堆放在這位矮小個子老人背後某一個房間裡,他真希望能夠發起狠,一腳踢翻老人,闖進去把它們找出來。

  比良暫時把話題從「史疑」移開,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他盡選一些老人可能喜歡的事,想讓他感到對他親近些。這樣的當兒,老人總算好像打開胸襟了,可是一旦話題轉回原來的地方,態度馬上便又僵硬了。

  比良想了種種手法,提出借閱其他的古文書的願望。老人痛快地答應了。以前看過的人,也都好滿意呢,老人這麼說著進裡頭去了。

  比良凝神聽老人的腳步聲遠去。由於房子太老,有些木料好像已經腐朽了,因此腳步聲來得好大。比良好想跟在老人背後進到藏有「史疑」的書庫裡去,不過總算把這樣的衝動抑止住。不久,同樣的腳步聲又響起。老人手上抱著三、四冊古書回來了。

  是屬於德川時代較早期的東西,足可充分證明他的祖先確實是藩儒無誤。比良也和別的學者一樣,從這些古文書推測到老人毫無疑問地在屋裡的某個地方,堆積著「史疑」二十一卷。

  比良極口讚揚這些古籍,並順便一再地請求允許閱覽「史疑」,可是老人依然拒絕如故。老人冷酷得令人憎恨,比良漸漸感到絕望了。末了,是窮磨了三個小時之後,不得不棄甲曳兵撤退了。

  他走向巴士招呼站,心口沉重得活像一塊巨石壓在那裡。回頭一看,背景的美濃地方的群峰下,簇擁著一群屋頂。其中老人的住屋鶴立雞群般地聳立著。比良感到滿腔的憤憤不平。

  他拖著重甸甸的步伐來到巴士招呼站,但一顆心依舊留在宇津原老人家的「史疑」上面。他彷彿覺得,失去了這次機會,便永遠不會再來到這塊土地了。距巴士開車,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比良無聊地走到附近的一座橋上。此河注入日本海的河口一帶,成為一條大河。他在橋上往下看著淙淙流水,忽然想起老人家裡只有他一個人。據云家人都散居他處,平時不相往來。並且,也許是因為老人脾氣暴躁的緣故吧,在造訪的三個小時當中,連一個訪客也沒有。

  老人既然獨居,那麼只要他外出,屋裡就無人了。房子那麼大,門戶大概也不會很用心。當然,村子裡也不可能有人趁老人不在的時候去偷「史疑」。同時,也不會有學者那麼大膽,想到用偷的方式,把「史疑」弄到手。

  老人應該也會有事外出的。例如他自炊自食,出去買點東西,或者鄉公所裡說不定也會有什麼事需要跑跑。想了這些,比良就下定決心客串一下闖空門的勾當了。看來不像另外還有上了鎖的倉庫。老人也說過,所有的藏書都在裡頭的房間裡堆積著。

  比良雖然下了決心,卻依然有所遲疑。這種行為,等於是小偷,不,豈止是等於,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

  然而,他總以為這是天賜良機。這麼一想,忽然便又覺得莫名其妙地把貴重的史料秘藏著的老人,實在面目可憎。他只不過是一個藏書狂,根本不知道價值。這樣的老頭,擁有新井白石的「史疑」,實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讓我這樣的學者來擁有它,對學問更有助益,對世上也才有意義。

  即使是盜賊行為,看在對學問的忠誠上,應該可以被原諒的。這與偷竊金錢財寶不同。與無恥罪有根本上的差異。他為自己的行為,如此向自己聲辯。

  戰前,發生過一樁類似事件,一個著名的考古學家擅自把神社、寺院所庫藏的古文書取出。事情揭發後,這位學者被解除了公職,可是他的業績至今仍然受到很高的評價。這件事,如果從常識上來說,他是要受到責難的,但是部分學界還是有人擁護,與通常偷財物的行為,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他只不過是因為對學問太忠誠,才擅自取出罷了。那一類珍貴的古文件,死藏在神社寺院裡積塵蒙垢,絲毫沒有意義。資料必需交到有能力的學者手上,始有生命。趁老人外出時,擅自進去看看「史疑」,該不會被怪罪才是。而且我也不是要偷,只是看看內容而已。比良這麼向自己說。

    3

  儘管決心是下了,白天還是無法實行。首先,宇津原老人不知何時才會外出,如果在外頭徘徊瞻望,一定被鄰近的人看到。這裡和都市不同,光有了外來的陌生人,便已夠吸引人們的眼目了。

  比良於是等候日暮。末班車八點開,他希望在那以前看看「史疑」的內容。有二十一卷,不可能全部過目。他決意必要時,把重要的部分帶走。

  比良直樹之所以犯了那麼可怕的罪行,動機卻是這麼純粹的。然而,動機再純粹,行為有時卻也可能轉到料想不到的方向。當比良潛入那幢房子的時候,老人已經關上大門就寢。正是老年人的早睡。不出所料,鄉下的住家門戶總是草率的。外行人的他也那麼輕易地就從後門進去了。

  比良順利地進入老人的書庫。不愧是以藏書家自誇的人物,書架上擺著種種古文書、古記錄之類。與大學裡的資料室不同的是只堆放在八蓆房間一角,數目意外地少。也因此,找起來也格外簡單。

  比良用手電筒點檢書架。「史疑」既有二十一卷,堆成一堆,應該一眼可以認出來。可是那裡成堆的,最大的也不過七、八卷而已。沒有「史疑」!

  老人原來是撒了謊。裝成擁有新井白石的「史疑」的樣子,事實則是子虛烏有。當然,也可能老人為了慎重,光把「史疑」藏在他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照這房間裡的情形來看,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這時,比良忽然被老人從後頭給抱住了。老人連連大喊「抓賊,抓賊」。比良慌亂了。一瞬間,腦子裡閃過了學者生命的結束。他拚命地想掙脫,老人則緊纏不放。老人雖然矮小,喊賊的嗓聲卻頗有力道。

  比良不自覺地把老人摔倒在那裡。這時,遠遠照射過來的電燈光,讓老人把比良的臉給認出來了。老人說:呀,你不是白天裡來的那個人嗎?萬事皆休一定就是指這種情形吧。他伸手扼住老人的脖子,把渾身的力氣使在雙手上。老人的嗓聲停了,呼吸也停了。

  當比良正想從屋裡逃出去的時候,陡地想起了曾把一張名片交給老人。那張紙片會把他帶到死刑臺上的。他慌忙轉身進了白天裡與老人面晤的房間。還好,不用找就看到它仍然放在桌上。把它抓起來,塞回名片夾裡。稍稍恢復了鎮定,他便又有了把場面裝成強盜的模樣,於是把屋裡的物件胡亂搞攪一角,這才離去。老人既是獨居,這麼被盜的金款物件便不為人所知了。什麼也沒偷走,仍然可以被認定是強盜。往外頭看看,山村裡夜深得早,已經闃無人影了。

  比良看看錶,八點半,末班車早就開走了。不過即使趕上,搭公共汽車仍是危險的事。老人的屍體,明天必被發現無疑,而且會很遲才是。那個住房,連鄰近的人也不常來往,除非有特別的事,應該不會有訪客。但是,今天他造訪,村人們都知道了,因此搭乘末班車,等於是給警察一個有力線索。

  比良擔心起白天裡看到他的臉的村民。他們一定會向警方報告的。不過他同時也想起村民們都不怎麼親切,沒有一個人端詳過他。老人似乎不得人緣,回答他問路的人都側開著臉。假定他的臉相給記住,也不可能知道是何許人。當老人的屍體被發現,警方開始了調查的時候,他已經接近東京了。

  比良想了這種種狀況,認定從附近車站搭火車,對他不利。在附近鎮街的客棧住宿,也是極度危險的事。

  他最後決定走夜路。來時搭的私營鐵路也不坐了,希望能利用美濃那邊的鐵路到名古屋。還好皮包裡帶有這一帶的地圖,撿了個黑暗的地方蹲下來,用手電筒來查查。大略的情形是懂了,不過同時也發現到,這一段山路著實不近。

  這張簡略的地圖,成了比良此際唯一的依靠。不用說,把居民叫醒問路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這也等於給警方留線索。他就靠地圖約略地辨別方向,往東南方走去。

  這是一段困難的逃亡路程。前面是黑黝黝的山岳,威嚇般地逼過來。他儉省地使用手電筒,在漆黑一團裡,光靠微微泛白的路面前進。他連這條路是不是出到美濃那邊,都完全不知道。

  路越來越窄,似乎連卡車都不來往。他在如果不是闖下了滔天大禍,便不可能獨自摸索過去的山路上,像個落單的士兵那樣地走去。

  進了山塊裡約莫有八公里左右的時候,他看到前面有燈籠火光在搖曳,禁不住地駐足了。他往前方緩緩地前進著。保持距離跟上去,又覺得對方步伐委實太遲緩。並且,這麼久以來獨行的無依感,也因這一盞火光而稍稍抒解了。

  挨近才看出來,提燈籠的是個女人。想是要前往附近部落的吧。他感到有所依靠,同時也覺得非問清楚路向,便可能陷入危險,便從後頭搭了話。女人吃驚地回過頭,火光照出了二十三、四歲女人的圓圓的面孔。她身上穿著鄙俗的連裙衣。

  比良小心翼翼地不使對方戒備,問了出美濃那邊的路。女孩回答說她也是同一個方向,可以一塊走一段路。女孩似乎因為比良那一身西裝,不感恐懼。有了伴,比良忽然覺得失去了獨行的勇氣。

  女人告訴比良,因為鄰村親戚家有了不幸,目前正要回家。由於明天一早有件要緊事,所以不能在親戚家過夜,女孩談得一點也不生疏的樣子。比良也告訴她,他是九州人,為了往訪美濃的一個朋友,才會走上這不熟悉的山路。

  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比良好高興有了這麼一個旅伴。路有時臨斷崖上,下面很深的地方有淙淙水聲揚起。女孩說這裡就是四十彎,山頂就是越前與美濃的地界,以後就是容易走的下坡路了。

  聊著聊著,比良就覺得自己正在依靠她。熟悉地形,對這一段險峻的山路是最好的憑藉。女孩對他,完全沒有了警戒心,並且還似乎對這個外來的陌生客有了好奇。這一對偶然湊在一塊的旅伴,漸漸地親密起來了。她對不習慣走山路的他,還顯得那麼體貼。

  來到一個地點,她提議休息一下。當然,這也是出自他對比良的雙腿的體貼。事實上,比良這一路來,幾乎等於是靠殺人後的亢奮與逃亡心態走過來的,因此他馬上同意。兩人在草地上並排坐下來。女孩把燈籠柄插進旁邊的岩隙。這位鄉下女孩微露出膝頭坐在那兒。她說她不久就要結婚。

  比良產生了奇異的心理,是殺人後的亢奮,誘發了性的衝動。不過這本來就是自然的現象。西洋的小說裡即有個女人,剛下葬了丈夫,卻在墓場就和一個年輕男子發生了姦情。再者,在闇夜的深山裡與女人單獨相處,這種異乎尋常的環境,也恍似小說裡常見的,在風雨夜男女互相擁抱的老套情景。

  比良伸手搭在女孩身上,女孩恰似在等待著一般地未加拂逆。他用雙手把順勢倒過來的女孩攬進懷裡,不發一言就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女孩依從了他的動作。插在岩縫裡的燈籠光,照出女孩那充滿土俗之美的面孔。

  比良聽說過偏僻的山村女孩,習慣於自古以來的性風習,故絲毫不覺得對她有何內咎。不,比起殺人,還有什麼更嚴重的罪行呢?他彷彿覺得和這女孩置身無人荒島上,聽任生命奔騰。女孩連他的姓名居所都一無所知。

    4

  過了兩年。在比良直樹,發生於福井縣深山裡的事,猶之乎少年時代的記憶,漸趨杳遠了。

  其後他也聽聞過宇津原平助老人被盜賊殺害的消息。學術界朋友之中曾經去過老人家的人,也不曉得從哪裡聽到的,模糊地知道這事。然而,比良所畏懼的刑警人員,終究未曾來看過他。可見偵查工作完全沒有他這一邊的線索。

  比良儘可能地不去想殺老人的事。倒是偶爾會想起在闇夜的山路上結伴而行的山村女孩,特別是那張被燈籠火光照出來的面孔。那在他還是有助於轉換殺老人的可怕記憶的浪漫情景呢。

  又過了三年。在比良腦子裡,殺害宇津原老人的事,就像細心打磨過的玻璃,不留絲毫痕跡了。即令偶爾在腦際閃掠而過,也覺得那是他所不認識的一個陌生人所犯下的罪行。

  再過了兩年。易言之,宇津原老人遭殺害,已經過了七個年頭。

  有位歷史學家,在一份雜誌上發表了有關白石的「史疑」的論文。在這篇文章裡,作者好像親眼看過宇津原老人的「史疑」,還似乎頗為得意的樣子。老人根本就沒有「史疑」的啊……。

  學者們多半都上了那位自稱是加賀藩藩儒子孫的鄉下老人的當。這就是說,有學問的人們,那麼輕易地被一個無知的藏書狂老人當猴子來耍。

  這時候,比良在大學裡已晉昇到更高的地位,看過雜誌上的這篇文章後冒起火來了。把根本沒有的「史疑」當做有,揚揚得意地撒謊的學者的無恥行徑,使他怒不可遏。他按捺不住,在一份雜誌上著文發表,暗中譴責那位學者,並寫出「史疑」不存於世的理由。此文發自他的絕對信心,深具說服力。因為別的學者們仍然受到老人幻想裡的「史疑」的影響,儘管有所疑義,卻也未敢坦陳意見,故此比良肯定的「史疑」否定論,頗引起世評,深受注目。

  還有,老人的兒子在乃父死後,將所庫藏的古書悉數付諸一炬,因而許多人都相信「史疑」也同時化為灰燼了。兒子是怪罪這些蟲咬的故紙堆是使父親偏執,也使家庭離散的元兇,所以才一氣之下,採取了這種斷然措施的,學者們都為此大失所望了。

  比良有一枝好文筆,演講、座談都甚為叫座,經常受邀到各種場合去露臉。這就是說,他成了一個普受傳播媒體歡迎的學界明星。有一次參加電視座談會,從此受電視臺矚目,經常被拉去對談,或當主持人。他的口才確實巧妙,幾乎成了電視界的學者藝人,在各家庭的電視間贏得了廣大的名聲。

  ……然而,事情總是在完全無關的地點,突然地,而且毫無來由地發生的。並且有時候,也會被看不見的一條線牽引著,繫到其他的事情上面。秋間,在歧阜縣的越前附近山村發生的一樁婦女兇殺案,該也是個佳例。

  根據地方報紙的報導,這山村裡的一個農人,被妻子的不貞行為激怒,竟用割草鐮刀把她砍死。這不貞行為是說,這位妻子在結婚當時即有兩個月身孕,而丈夫則被蒙在鼓裡。這是說,兩人結婚才八個月,妻子即產下一子。當初,妻子說是早產,所以丈夫雖然仍有懷疑,還是接受了這說法。可是,這孩子漸漸長大,覺得孩子的臉相完全不像自己,還越長越不像。農人是個醜男子,孩子卻是白皙而極其可愛,也不像母親。這位父親的臉是方的,母親是圓的,孩子卻是細長的。

  這便成了夫妻間長久以來的紛爭。丈夫認定妻子在過門之前就已經懷了情夫之子,妻子則頑強地否定。於是夫妻間經常反目,丈夫虐待孩子,妻子則強烈反抗,結果竟演變成這樣的慘劇。

  報紙上的報導約略如此,但意外地,世上卻還有好事之徒。

  這人從被殺的妻子在結婚時即有二月身孕回頭算,推定了大約的受胎日,然後想起了越過美濃境山區的越前這邊的村子裡,以古文書的收藏而名聞一時的宇津原平助老人,正是是日前後被殺。

  不湊巧的是這位好事之徒又是一名鄉土史家,故此,宇津原老人收藏「史疑」,以及有段期間東京的歷史學者為求一睹為快而絡繹於途,且全部失敗的往事都知之甚稔。這還不止,連不久前,以暢論白石的「史疑」不存於世而名噪一時的比良直樹該篇論文,也曾經寓目。

  這人還在電視座談上,以及雜誌上所刊露的照片上,熟悉比良的長相。在他的腦子裡閃過的一個飛躍的推理,對比良直樹來說,實在是一樁不幸的事。

  鄉土史家專誠跑到發生慘劇的那個農家,往見那個少不更事的遺孤。臉相與比良肖似,且身段動作習癖等,亦頗多與比良相似之處。

  他到她娘家,問出了她婚前約兩個月,爬過山口到越前那邊的親戚家參加葬禮,連夜趕夜路回來的事實。這便是七年前六月一日晚上的事。這一天,也正是宇津原老人被殺的日子。

  老人兇案至今仍然懸而未破。連兇手的逃亡路線也無法查出來。不過村人們卻也言明,當天曾有過一位陌生紳士,造訪被害人的家。這個紳士是否就是真兇呢?警方也無從判斷,依然是個謎。

  鄉土史家打開地圖,想到一個可能:被殺的農婦婚前受胎,是否即在兇手逃亡路線上?

  鄉土史家綜合了多種資料,最後到警局去提出自己的意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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