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ning: is_file(): File name is longer than the maximum allowed path length on this platform (4096): <?xml version="1.0" encoding="utf-8"?>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XHTML 1.1//EN" "http://www.w3.org/TR/xhtml11/DTD/xhtml11.dtd"> <html xmlns="http://www.w3.org/1999/xhtml" xml:lang="zh-TW"> <head> <title>    七</title> <link href="stylesheet.css" type="text/css" rel="stylesheet" /> <link rel="stylesheet" type="application/vnd.adobe-page-template+xml" href="page-template.xpgt"/> </head> <body> <div> <h3>    七</h3><br /><br /><br /><br />  江田昌利和槙田二郎兩人在灌木叢稀疏的雪地上,足足待了有四十分鐘之久。這也正是槙田二郎為已故表弟供了花束,祈求其冥福的時間。他還挖了一個坑,把花束插上。岩瀨真佐子所託付的黃色菊花,豎在白雪上,在冷風裡擺盪著。<br /><br />  「可憐的傢伙。」<br /><br />  槙田二郎一面揹起背包一面說。這是向在這個地點發了瘋,脫光衣服奔跑起來,然後倒下的岩瀨秀雄說的話。<br /><br />  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江田昌利都是一個旁觀者。也許也可以說是槙田二郎的觀察者。但是,槙田二郎的模樣,倒看不出有明顯的變化。正如他說此行目的在於憑弔表弟,行動始終都是穩當溫和的。<br /><br />  然而,只因槙田二郎提到了山中溫泉,所以江田對他有了更強烈的疑惑。說法是巧妙的,不過他確實打下了一枝黑針。江田的胸臆裡,一直繼續著暗鬱的動搖。<br /><br />  太陽快近正中了。四下的雪更加璀燦、輝耀。<br /><br />  「十一點啦。差不多可以回去了。」<br /><br />  槙田看看錶說。<br /><br />  回程還是由江田領頭,槙田殿後。兩人在疏疏落落的黑色灌木帶裡,朝牛首山的方向爬去。<br /><br />  「江田兄。」槙田二郎的嗓音從背後傳過來,「您離開這兒去求救,是幾點鐘?」<br /><br />  「五點稍過了。」<br /><br />  江田極力裝著平靜答。<br /><br />  「那已經暗下來了。真不得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啦。」槙田說。<br /><br />  「根本就是拚命了。因為岩瀨累成那個樣子,而且又有個初學的浦橋,我著急得不得了。到達冷小屋大約八點了,這中間我就只有靠一隻手電筒。連我自己都幾乎不敢相信能找到那裡。」<br /><br />  「憑這樣的條件,三個小時算是很快的了。我想,碰到緊急狀況,人都會發揮出意想不到的能力吧。」<br /><br />  槙田二郎在後頭發出了讚歎的嗓音。<br /><br />  「可是八點才來到冷小屋,實在沒辦法了。是有M大山岳社的一夥人在那裡,但是他們堅持非到天明,實在無法前往救援。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是想到現場的兩個人,我就真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是吩咐浦橋一定要看住岩瀨,絕不可讓他離開原地。可是萬一山裡的恐怖使他們禁不住地移動了,那就糟了。不停地有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害我整晚未能闔眼。」<br /><br />  「嗯嗯。」<br /><br />  槙田一連地點點頭,然後說:<br /><br />  「結果是正如您所預料,唉唉,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人在深夜的山裡,受到那種超越想像的恐怖和寒冷,恐怕是無法禁止自己不移動了。人在這樣的當兒,也許只有恢復成動物吧。許許多多的山難記錄都顯示著這一點。浦橋兄的手記,也把這一點很精采地描寫出來了。」<br /><br />  江田在內心裡恨起了浦橋吾一。只因他寫了那麼一篇文章,得意洋洋地發表在雜誌上,才教槙田二郎有個張本來按圖索驥。<br /><br />  「啊,對啦。」槙田忽地又想起了似地說:「剛剛說到動物我就想到了。這不是獸徑嗎?」<br /><br />  兩人正在走的小徑,細細地,在灌木帶裡成了條白線蜿蜒著,確實可以稱為獸徑。<br /><br />  「是的。」江田答:「我是經常戒備著,可是人一急就走錯了。」<br /><br />  「這是常有的事。」<br /><br />  槙田二郎表示了他的理解。<br /><br />  然而,正當那條獸徑在牛首的稜線上消失,和緩的山頂近了的時候,槙田二郎突地又說:<br /><br />  「江田兄,那時候您沒查查地圖嗎?」<br /><br />  江田心口一震,連忙整了整氣息才說:<br /><br />  「很不巧,牛首方面的地圖,我沒有帶來。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立山』地圖上才有,『大町』圖上就沒有了。我們行程目標是鹿島槍岳縱走,所以只帶『大町』圖一張。根本就沒想到會迷路至牛首那邊。」<br /><br />  江田這麼答著,等待後頭對方的話。<br /><br />  「是的是的。」<br /><br />  槙田在後面邊走邊說:<br /><br />  「五萬分之一的『大町』圖上,冷池、北槍、布引、八峰坳地、五龍等,都在左端盡頭的地方。南槍剛好沒有,在隔鄰的『立山』圖上。普通的鹿島槍縱走行程,的確只要『大町』圖一張就夠了。」<br /><br />  槙田二郎確實懂得不少。他改改口又說:<br /><br />  「可是這地圖,說起來真不巧,在重要關頭斷了,把那一帶一分為二。如果能往右邊再挪一點,把牛首山也包含進去就方便了。」<br /><br />  槙田說到這兒笑了笑。<br /><br />  這時,兩人正好來到緩緩的牛首山頂。南槍、北槍兩峰的稜線,在碧空下結冰成純白色,其下則是黑部側斜坡,也是一片雪白地往下沉落。<br /><br />  「咱們休息一會兒吧。」<br /><br />  槙田二郎好像要欣賞眼前眺望似地,緩緩地坐了下來。江田在稍離的地方坐下。他認為槙田又要把地圖的事提出來了。<br /><br />  「這一分為二的地圖,使我想起了一件事。」<br /><br />  果不其然,槙田二郎又開口了。他掏出了香菸,吐出一口青煙。<br /><br />  「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夏間,東大的一個登山隊去爬奧秩父的破風山出了山難。不用說是我們都還未出生的時代,我也是在文獻上看到的。」<br /><br />  他那口吻,仍然保持著一貫的靜穆。<br /><br />  「那一次,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也是在破風山附近,把『金峰山』和『三峰山』一分為二。東大學生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可是因為走錯了路,在破風山迷路了,只因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才遭了不測。」<br /><br />  江田默默地聆聽。槙田二郎究竟想說什麼呢?他給槙田那邊投去了一瞥,槙田又啣上香菸,把眼睛細瞇著。<br /><br />  雙方緘默了片刻。江田覺得吸氣時,冷峻的空氣使鼻腔發痛。<br /><br />  「江田兄。」<br /><br />  槙田取下了香菸又開口:<br /><br />  「這次的事,使我想起了東大學生的往事。很相像。當然啦,這次的事故,原因不在沒有地圖。但是,當我們談出事的原因的時候,我想這也應該可以算是條件之一吧。」<br /><br />  槙田還是那種口吻,但是江田這邊卻覺得胸口受到沉沉一擊。在這一瞬間,整個頭腦都空虛了。<br /><br />  「這麼說,」江田猛地嚷叫:「你認為我是故意沒帶『立山』的地圖嗎?」<br /><br />  「不,我沒這麼說。」槙田二郎紋風不動,嘴邊泛著微笑說:「不過這次山難,確有種種惡劣條件偶然地湊在一起。您叫另外兩個伙伴不必帶『立山』地圖,也是其中之一。當然多餘的東西,即使連一張地圖也應免帶,這是理由,但是我覺得加在惡劣條件裡,也不算不對。」<br /><br />  江田想反駁,可是咄嗟間沒有能找到恰當的話。來啦,人家出招啦,他這麼感覺著,胸口也隨之急跳,幾乎使他窒息了。<br /><br />  「我正在思考著這些惡劣條件。」<br /><br />  不管江田有沒有答辯,槙田二郎還是說起來。嗓音和面容一樣,絲毫未見亢奮。<br /><br />  「首先是我表弟秀雄,他一開始就那麼累。從新宿站搭了臥鋪車,身體上應該是輕鬆的。和三等車廂的擁擠比起來,簡直是天堂一般。如果是在三等車廂,鐵定不可能睡。我已經仔細看過了,搭了那種三等臥鋪,不可能是因沒有睡好才那麼疲勞。不必說別人,寫了那篇手記的浦橋,雖然還是初學,爬山時那麼有活力就是明證。換一種說法,秀雄那個傢伙從一開始就那麼疲勞,這就是惡劣條件的開始了。」<br /><br />  槙田二郎說到這兒,把菸蒂扔了,往江田這邊看過來又說:<br /><br />  「我一直在奇怪,秀雄為什麼會這麼累呢?江田兄,您知道原因嗎?」<br /><br />  「不知道。」<br /><br />  江田覺得嘴唇發僵著。<br /><br />  「是嗎?那麼是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偶然身體狀況不好吧。還有,不,還是邊走邊談吧。再不上路,恐怕太遲了。」<br /><br />  槙田二郎拍拍屁股的雪站起來。<br /><br />  ※※※<br /><br />  兩人從牛首山往南槍進發,仍是江田昌利領頭,槙田二郎殿後。<br /><br />  「我們繼續聊吧,江田兄。」<br /><br />  江田聽到從後面傳來的聲音,但覺背脊馬上開始發冷。人都會覺得背部總是不設防的。<br /><br />  「從大谷原到西俁出合,秀雄休息了兩次。一般來說,這段路是不休息的,頂多也只休息一次。可知他一開始就多麼疲勞。還有,在西俁出合的大休息,他喝了好多那麼冷的水。其次是赤岩嶺脊的四個小時陡急上坡路,總共休息了五次。普通是三次才對吧。而且是隨便坐下來,歇那麼五分鐘左右而已。但是,您藉口秀雄太累,讓他休息了那麼久,還是卸下背包的正式休息。你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我在想,這種方式的休息,招來的結果是倍增的疲勞。我一路來實驗過了,雙腿完全變了樣。登山還是非要有一定的規律不可,否則會更累。秀雄便也因此更累了。水還是照喝。自己的喝光,連您的水壺也搶去喝了。」<br /><br />  槙田二郎從背後說個沒完。可是那口吻,仍然那麼沉穩,好像隨想隨說,一無遮掩,也不使人覺得太囉囌。<br /><br />  江田昌利筆直地移著步。他覺得南槍岳的山頂、稜線,全都淡了。連輝耀眩目的雪都似乎發黑了。他吞了一口口水,卻忽然覺得喉嚨乾裂發痛。<br /><br />  「因為如此,抵達冷小屋時,遲了整整一個小時。秀雄當然還說不上好手,但是至少有過一些經驗。因此,所費時間,未免太久太久了。」<br /><br />  槙田頓了頓,又說下去。<br /><br />  「這天晚上宿在冷小屋。根據浦橋兄的文章,同宿的人不少,直到很晚了,還有人在交談,所以遲遲不能入睡。我們都有過類似經驗。在小屋裡有人低聲交談,叫人受不了。秀雄這一晚,也許又失眠了。這倒符合了預期,效果不錯。」<br /><br />  「什麼是符合了預期?」<br /><br />  江田總算開了口,不過還是移著步子。<br /><br />  「我不懂意思。」<br /><br />  江田又加了一句,嗓音卻微微吵啞著。<br /><br />  「例如……」槙田二郎緊緊跟在後頭說:「例如這裡有個人,他有著基於某種可能性的意志。他爬過多次鹿島槍岳,熟悉山。咱們就在這種假定下談下去吧。他邀一個喜愛山的朋友去爬鹿島槍岳。他採取了超過必要的體貼手段。別人看來,那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其實那可能使對方更疲勞。於是,一旦碰到天氣惡化……」<br /><br />  「等等。」江田半舉著阻斷了他說,「天氣是自然現象。那個人的意思根本無能為力。」<br /><br />  「如果他聽過長期天氣預報呢?天氣可能變壞的時候邀約,到了那個時候實行。準確率不會太少才是。」<br /><br />  「那只有等待巧合了。如果天氣不變壞呢?」<br /><br />  「可以在另外的日子裡想別的方法。可是實際上,天氣照預報的結果變壞了,所以準確率委實不小。並不是單純地期待巧合。對對,這個故事全部都是站在可能性的準確率上。」<br /><br />  槙田繼續說下去。<br /><br />  「大約過了北槍不久,霧變濃了,雨也開始下。那個人說還是回頭吧。但是,剛剛懂得了登山的趣味,冒險心正熾熱的那位朋友堅持要繼續前進。而且還有個問題,就是如果折返,便會浪費六個鐘頭。他們都是上班的人,時間的限制很嚴格。就是一個小時也不願意損失。當領隊的他只有不情願地依了朋友。事實上,說不定這正符合了他的意圖也未可知」。<br /><br />  江田昌利盯著前方,口吐白氣移著步子。那樣子,活像背上有武器指著的俘虜。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在恐怖裡萌生了頑強的鬥志,彷彿成了一頭被逼緊的動物。<br /><br />  「他們繼續前進,過了北槍,終於到了不可能再前進的地步,這才折返。回到南槍頂,已是十二點。在這當兒,他仍然在期待著。對對,這次的山難條件,說起來無一不是在他的期待上建築起來的。或許也可以說,是期待的累積……」<br /><br />  槙田二郎的溫馴說法繼續著。<br /><br />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南槍岳頂。<br /><br />  ※※※<br /><br />  兩人再次挨近南槍岳頂上那被霧冰覆蓋住的石標。<br /><br />  槙田二郎在那兒卸下了肩上的背包。江田昌利也這麼做了。那樣子,令人聯想到一對即將決鬥的人,正在脫著大衣的鈕扣,不過事實上槙田二郎卻在背包上坐了下來,聳起雙肩,眺望前方。<br /><br />  妙高、戶隱的稜線被雲遮住,在薄霧裡,姬河成了一條細細的線,蜿蜒遠處。好靜好靜的遠景。腳下是陡急的斜坡──叫北俁本谷的絕壁,光窺了一眼就好像會被吞噬一般地傾瀉在那兒。<br /><br />  「一行人從北槍回到這裡是十二時五分。」<br /><br />  槙田二郎把眼光投向遠方,向一臉蒼白,兩手支頤的江田昌利說。<br /><br />  「不用說,他們看不見這樣的景色。四下被濃霧封閉住,連這麼大的石標都非挨到近傍便看不見。他領頭經布引下到冷小屋──事實上,他走的卻是牛首山的方向。」<br /><br />  槙田二郎的口氣平板,毫無抑揚。而且依然用「他」這個字眼來敘述。<br /><br />  「我說過不只一次了,這牛首嶺脊和布引嶺脊非常相像。連路寬、坡度、破片岩、矮松、灌木叢等等,也都分毫不差。在只有兩公尺遠能見度的濃霧裡,弄錯了也不會啟人疑竇。事實上,『鹿島槍研究』一書裡就有這樣的記載:『倘在南槍頂上遇霧,下冷小屋者極容易誤入伸向黑部的牛首山嶺脊,故必須十分小心。』直到如今,依然有些人向他們那樣迷入這條路。因此,這次山難,沒有人會怪罪。就除了我一個人覺得事有蹊蹺……」<br /><br />  江田昌利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往槙田二郎那邊,窺伺一般地投去了一瞥,槙田卻裝著若無其事,眺望著遠方。<br /><br />  「讓我來說說覺得事有蹊蹺的原因吧。」<br /><br />  槙田深吸一口氣,這才又說:<br /><br />  「當我在仙台從表妹真佐子那裏聽到表弟秀雄的噩耗時,以為是單純的山難。剛好秀雄那傢伙初嘗登山的趣味,有點得意忘形起來了,而這種人又容易出事,所以認為秀雄也是屬於這一類。不料真佐子給我來了信,表示秀雄罹難,好像有點不對,要我查查。八成是因為我也是個登山的愛好者,經驗也有一些,所以才會找到我頭上來的。真佐子的想法,只是外行人的樸素想法,認為同行裡,領隊的您可以不提,另外還有個初學的浦橋兄,初學者沒事,秀雄卻遭了不測,太不成道理了。我以為這想法太主觀,根本不想理睬。誰料過了大約兩個月後,真佐子又給我寄來了那本『山嶺』雜誌。她的意思是要我看看浦橋的那篇手記。」<br /><br />  槙田二郎的說法,原本是用「他」來假設的,不知在什麼時候改為「您」的直接語法了。但是,江田昌利對此倒不再在意。箭頭不偏不倚地指向他。換言之,槙田二郎開始直接糾彈江田昌利。<br /><br />  「看過那篇文章後,我知道了秀雄太累太累了。為什麼呢?身體不好嗎?問問真佐子,她說根本不是。出門時歡天喜地,充滿活力。還說因為江田先生請客,買了臥鋪票,成了一次奢侈的登山之行。既然有臥鋪好躺,便也不至於搭車搭累了。我初初這麼判斷。可是,從大谷原到冷小屋的路上,您讓秀雄休息了好多次。我知道,過分的休息,反而會增進疲累。乍看是太體貼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且慢,我告訴自己。臥鋪票是不是也屬於同樣手法呢?太慎重其事了。而且臥鋪票都是一票難求,您花了一大筆款子來請客。這不是體貼得太過分了些嗎?」<br /><br />  槙田二郎說到這兒,竟淺淺地笑了一下。<br /><br />  「可是搭了臥鋪,絕不可能使人疲累。事實上卻是第二天早上開始爬山時,秀雄卻累成那個樣子。這是為什麼呢?想來想去,結論只有一個,秀雄在臥鋪上並沒有睡好。是失眠使秀雄疲累了。那麼他又為什麼睡不著呢?一躺下來就可以睡的人,這樣的人,所以會睡不著覺,是有人使他睡不著了。」<br /><br />  「為了使人家睡不著覺,」<br /><br />  槙田二郎重新抽了一根香菸,擦亮了火柴。<br /><br />  「不是給他吃興奮劑,便是給予精神上重大刺激。我猜想,秀雄並不是被下了藥物,而是受到異乎尋常的精神刺激。是有人在臥鋪向他提了那種話吧。那麼這話又是怎樣的呢?什麼話會給他那種衝擊呢?……這一點,別人是無法知道的。也必定只是當事人間的秘密,非從當事人聽到,便無法想像了。」<br /><br />  江田昌利把撐著臉頰的手移到額角,弓著背,頭也垂下去了。<br /><br />  槙田二郎這時才轉過了面孔,瞥了一眼江田的樣子,然後才又繼續說下去。<br /><br />  「我來到東京,請求您帶我到表弟的出事現場。您一口答應下來了。我想,您已經察覺到了,和您一起爬上鹿島槍,一開始我就是在做實驗。就照浦橋兄在手記裡所寫。行程不用說了,連一路上休息的次數、時間、出發時刻,一切的一切都依樣畫葫蘆。自從在新宿站搭上了火車,就執行這項實驗。結果,您給了秀雄衝擊,使他在車上無法入眠,儘管您說秀雄打著鼾睡得很熟,但是照浦橋的文章所描述,秀雄一直到很晚還在車廂外吸著香菸。我說他睡不著,這一點和他第二天一早起就疲勞的事實,完全符合。在上山路上,您也用了種種心思來增加他的疲勞。江田兄,還有呢。接著,我還發現了一項事實,就是時間啦。」<br /><br />  江田聽到這裡,好像吃了一驚似地抬起了頭。裝出細聽的樣子。<br /><br />  「當天,七點從冷小屋出發,經過布引、南槍、北槍,到八峰坳地前,所費時間和一般情形一樣。」<br /><br />  槙田又緩緩地吐了一口香菸。<br /><br />  「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天氣開始變壞了。秀雄好像半是自暴自棄了,堅持要繼續前進。您阻止他。這中間的你來我往,在您想必都是正中下懷。然後,回到這南槍是十二點左右,馬上轉向牛首山的嶺脊。您裝成是走錯了路。如今想起來,您可真是找著了最好的地點了。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地方,恐怕不可能如此。越過了牛首山,在霧中甚至還進入獸徑。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到走錯了路,找來找去的,消耗了若干時間。結果呢?近五點了,才從現場倉皇出發,前往冷小屋求救。顯然,這個時刻正是您所預定的。因為您知道,到達冷小屋需要三個小時,便是八點鐘了。夜裡的八點。救援隊又如何敢行動呢?只有等到第二天天明了。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在冷小屋裡的M大山岳社的人們,也是次日才前往救援。」<br /><br />  槙田二郎好像在面對一篇文章照本宣科似地說著。<br /><br />  「秀雄被雨淋濕,寒冷和疲勞使他寸步難移。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在冰點下三度裡蜷縮在山裡。這個溫度是在測候所查出來的。疲勞與寒冷,凍死的條件都有了。連情況比較好的浦橋,被救時也接近危險狀態。」<br /><br />  槙田二郎的一番長談,這時忽然中斷了。他丟了煙蒂,靜靜地擺出看看江田昌利的反應的架勢。他那聳起的肩膀,好像一受到攻擊,隨時都可以起來的樣子。<br /><br />  江田昌利伸出兩手,壓著那頂黑色的阿爾卑斯帽。他像被逼到牆角,再也無法動彈了。<br /><br />  結了一層冰一樣的沉默,一個咳嗽也可能使它破裂般的沉默繼續了一會兒。腳下的深谷裡,有淡淡的霧在流動。<br /><br />  「是非常有趣。」江田的嗓子好像被一口痰給堵住似地,低沉地說:「您的推想,全是根據巧合的現象說的。既是巧合,那不管怎麼推想,都不能說是有計畫的。」<br /><br />  「我承認是巧合。」<br /><br />  槙田二郎順從地接受了江田的反擊。<br /><br />  「但是,您的期待,正好就在巧合上。這一來就不再是巧合了。前面我就說過,這是可能性的累積。天氣可以靠預報事先知道。給予某種條件,便也可以使人家疲勞。不帶『立山』地圖、走錯路、時間上的調節,這些都是人為的。而這些也形成使人期待凍死的條件。期待的累積不再是巧合,明顯地已經是刻意的安排了。」<br /></div></body></html> in /var/www/vhosts/enjoyreadinghour.com/zh.enjoyreadinghour.com/eKatab/REST.class.php on line 799
賣馬的女人

賣馬的女人 線上小說閱讀

    七





  江田昌利和槙田二郎兩人在灌木叢稀疏的雪地上,足足待了有四十分鐘之久。這也正是槙田二郎為已故表弟供了花束,祈求其冥福的時間。他還挖了一個坑,把花束插上。岩瀨真佐子所託付的黃色菊花,豎在白雪上,在冷風裡擺盪著。

  「可憐的傢伙。」

  槙田二郎一面揹起背包一面說。這是向在這個地點發了瘋,脫光衣服奔跑起來,然後倒下的岩瀨秀雄說的話。

  直到這個時候為止,江田昌利都是一個旁觀者。也許也可以說是槙田二郎的觀察者。但是,槙田二郎的模樣,倒看不出有明顯的變化。正如他說此行目的在於憑弔表弟,行動始終都是穩當溫和的。

  然而,只因槙田二郎提到了山中溫泉,所以江田對他有了更強烈的疑惑。說法是巧妙的,不過他確實打下了一枝黑針。江田的胸臆裡,一直繼續著暗鬱的動搖。

  太陽快近正中了。四下的雪更加璀燦、輝耀。

  「十一點啦。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槙田看看錶說。

  回程還是由江田領頭,槙田殿後。兩人在疏疏落落的黑色灌木帶裡,朝牛首山的方向爬去。

  「江田兄。」槙田二郎的嗓音從背後傳過來,「您離開這兒去求救,是幾點鐘?」

  「五點稍過了。」

  江田極力裝著平靜答。

  「那已經暗下來了。真不得了,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啦。」槙田說。

  「根本就是拚命了。因為岩瀨累成那個樣子,而且又有個初學的浦橋,我著急得不得了。到達冷小屋大約八點了,這中間我就只有靠一隻手電筒。連我自己都幾乎不敢相信能找到那裡。」

  「憑這樣的條件,三個小時算是很快的了。我想,碰到緊急狀況,人都會發揮出意想不到的能力吧。」

  槙田二郎在後頭發出了讚歎的嗓音。

  「可是八點才來到冷小屋,實在沒辦法了。是有M大山岳社的一夥人在那裡,但是他們堅持非到天明,實在無法前往救援。這話當然有道理,可是想到現場的兩個人,我就真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是吩咐浦橋一定要看住岩瀨,絕不可讓他離開原地。可是萬一山裡的恐怖使他們禁不住地移動了,那就糟了。不停地有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害我整晚未能闔眼。」

  「嗯嗯。」

  槙田一連地點點頭,然後說:

  「結果是正如您所預料,唉唉,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人在深夜的山裡,受到那種超越想像的恐怖和寒冷,恐怕是無法禁止自己不移動了。人在這樣的當兒,也許只有恢復成動物吧。許許多多的山難記錄都顯示著這一點。浦橋兄的手記,也把這一點很精采地描寫出來了。」

  江田在內心裡恨起了浦橋吾一。只因他寫了那麼一篇文章,得意洋洋地發表在雜誌上,才教槙田二郎有個張本來按圖索驥。

  「啊,對啦。」槙田忽地又想起了似地說:「剛剛說到動物我就想到了。這不是獸徑嗎?」

  兩人正在走的小徑,細細地,在灌木帶裡成了條白線蜿蜒著,確實可以稱為獸徑。

  「是的。」江田答:「我是經常戒備著,可是人一急就走錯了。」

  「這是常有的事。」

  槙田二郎表示了他的理解。

  然而,正當那條獸徑在牛首的稜線上消失,和緩的山頂近了的時候,槙田二郎突地又說:

  「江田兄,那時候您沒查查地圖嗎?」

  江田心口一震,連忙整了整氣息才說:

  「很不巧,牛首方面的地圖,我沒有帶來。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上,『立山』地圖上才有,『大町』圖上就沒有了。我們行程目標是鹿島槍岳縱走,所以只帶『大町』圖一張。根本就沒想到會迷路至牛首那邊。」

  江田這麼答著,等待後頭對方的話。

  「是的是的。」

  槙田在後面邊走邊說:

  「五萬分之一的『大町』圖上,冷池、北槍、布引、八峰坳地、五龍等,都在左端盡頭的地方。南槍剛好沒有,在隔鄰的『立山』圖上。普通的鹿島槍縱走行程,的確只要『大町』圖一張就夠了。」

  槙田二郎確實懂得不少。他改改口又說:

  「可是這地圖,說起來真不巧,在重要關頭斷了,把那一帶一分為二。如果能往右邊再挪一點,把牛首山也包含進去就方便了。」

  槙田說到這兒笑了笑。

  這時,兩人正好來到緩緩的牛首山頂。南槍、北槍兩峰的稜線,在碧空下結冰成純白色,其下則是黑部側斜坡,也是一片雪白地往下沉落。

  「咱們休息一會兒吧。」

  槙田二郎好像要欣賞眼前眺望似地,緩緩地坐了下來。江田在稍離的地方坐下。他認為槙田又要把地圖的事提出來了。

  「這一分為二的地圖,使我想起了一件事。」

  果不其然,槙田二郎又開口了。他掏出了香菸,吐出一口青煙。

  「大正二年(一九一三年)夏間,東大的一個登山隊去爬奧秩父的破風山出了山難。不用說是我們都還未出生的時代,我也是在文獻上看到的。」

  他那口吻,仍然保持著一貫的靜穆。

  「那一次,五萬分之一的地圖也是在破風山附近,把『金峰山』和『三峰山』一分為二。東大學生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可是因為走錯了路,在破風山迷路了,只因沒有帶『三峰山』的地圖才遭了不測。」

  江田默默地聆聽。槙田二郎究竟想說什麼呢?他給槙田那邊投去了一瞥,槙田又啣上香菸,把眼睛細瞇著。

  雙方緘默了片刻。江田覺得吸氣時,冷峻的空氣使鼻腔發痛。

  「江田兄。」

  槙田取下了香菸又開口:

  「這次的事,使我想起了東大學生的往事。很相像。當然啦,這次的事故,原因不在沒有地圖。但是,當我們談出事的原因的時候,我想這也應該可以算是條件之一吧。」

  槙田還是那種口吻,但是江田這邊卻覺得胸口受到沉沉一擊。在這一瞬間,整個頭腦都空虛了。

  「這麼說,」江田猛地嚷叫:「你認為我是故意沒帶『立山』的地圖嗎?」

  「不,我沒這麼說。」槙田二郎紋風不動,嘴邊泛著微笑說:「不過這次山難,確有種種惡劣條件偶然地湊在一起。您叫另外兩個伙伴不必帶『立山』地圖,也是其中之一。當然多餘的東西,即使連一張地圖也應免帶,這是理由,但是我覺得加在惡劣條件裡,也不算不對。」

  江田想反駁,可是咄嗟間沒有能找到恰當的話。來啦,人家出招啦,他這麼感覺著,胸口也隨之急跳,幾乎使他窒息了。

  「我正在思考著這些惡劣條件。」

  不管江田有沒有答辯,槙田二郎還是說起來。嗓音和面容一樣,絲毫未見亢奮。

  「首先是我表弟秀雄,他一開始就那麼累。從新宿站搭了臥鋪車,身體上應該是輕鬆的。和三等車廂的擁擠比起來,簡直是天堂一般。如果是在三等車廂,鐵定不可能睡。我已經仔細看過了,搭了那種三等臥鋪,不可能是因沒有睡好才那麼疲勞。不必說別人,寫了那篇手記的浦橋,雖然還是初學,爬山時那麼有活力就是明證。換一種說法,秀雄那個傢伙從一開始就那麼疲勞,這就是惡劣條件的開始了。」

  槙田二郎說到這兒,把菸蒂扔了,往江田這邊看過來又說:

  「我一直在奇怪,秀雄為什麼會這麼累呢?江田兄,您知道原因嗎?」

  「不知道。」

  江田覺得嘴唇發僵著。

  「是嗎?那麼是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偶然身體狀況不好吧。還有,不,還是邊走邊談吧。再不上路,恐怕太遲了。」

  槙田二郎拍拍屁股的雪站起來。

  ※※※

  兩人從牛首山往南槍進發,仍是江田昌利領頭,槙田二郎殿後。

  「我們繼續聊吧,江田兄。」

  江田聽到從後面傳來的聲音,但覺背脊馬上開始發冷。人都會覺得背部總是不設防的。

  「從大谷原到西俁出合,秀雄休息了兩次。一般來說,這段路是不休息的,頂多也只休息一次。可知他一開始就多麼疲勞。還有,在西俁出合的大休息,他喝了好多那麼冷的水。其次是赤岩嶺脊的四個小時陡急上坡路,總共休息了五次。普通是三次才對吧。而且是隨便坐下來,歇那麼五分鐘左右而已。但是,您藉口秀雄太累,讓他休息了那麼久,還是卸下背包的正式休息。你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我在想,這種方式的休息,招來的結果是倍增的疲勞。我一路來實驗過了,雙腿完全變了樣。登山還是非要有一定的規律不可,否則會更累。秀雄便也因此更累了。水還是照喝。自己的喝光,連您的水壺也搶去喝了。」

  槙田二郎從背後說個沒完。可是那口吻,仍然那麼沉穩,好像隨想隨說,一無遮掩,也不使人覺得太囉囌。

  江田昌利筆直地移著步。他覺得南槍岳的山頂、稜線,全都淡了。連輝耀眩目的雪都似乎發黑了。他吞了一口口水,卻忽然覺得喉嚨乾裂發痛。

  「因為如此,抵達冷小屋時,遲了整整一個小時。秀雄當然還說不上好手,但是至少有過一些經驗。因此,所費時間,未免太久太久了。」

  槙田頓了頓,又說下去。

  「這天晚上宿在冷小屋。根據浦橋兄的文章,同宿的人不少,直到很晚了,還有人在交談,所以遲遲不能入睡。我們都有過類似經驗。在小屋裡有人低聲交談,叫人受不了。秀雄這一晚,也許又失眠了。這倒符合了預期,效果不錯。」

  「什麼是符合了預期?」

  江田總算開了口,不過還是移著步子。

  「我不懂意思。」

  江田又加了一句,嗓音卻微微吵啞著。

  「例如……」槙田二郎緊緊跟在後頭說:「例如這裡有個人,他有著基於某種可能性的意志。他爬過多次鹿島槍岳,熟悉山。咱們就在這種假定下談下去吧。他邀一個喜愛山的朋友去爬鹿島槍岳。他採取了超過必要的體貼手段。別人看來,那是照顧得無微不至,其實那可能使對方更疲勞。於是,一旦碰到天氣惡化……」

  「等等。」江田半舉著阻斷了他說,「天氣是自然現象。那個人的意思根本無能為力。」

  「如果他聽過長期天氣預報呢?天氣可能變壞的時候邀約,到了那個時候實行。準確率不會太少才是。」

  「那只有等待巧合了。如果天氣不變壞呢?」

  「可以在另外的日子裡想別的方法。可是實際上,天氣照預報的結果變壞了,所以準確率委實不小。並不是單純地期待巧合。對對,這個故事全部都是站在可能性的準確率上。」

  槙田繼續說下去。

  「大約過了北槍不久,霧變濃了,雨也開始下。那個人說還是回頭吧。但是,剛剛懂得了登山的趣味,冒險心正熾熱的那位朋友堅持要繼續前進。而且還有個問題,就是如果折返,便會浪費六個鐘頭。他們都是上班的人,時間的限制很嚴格。就是一個小時也不願意損失。當領隊的他只有不情願地依了朋友。事實上,說不定這正符合了他的意圖也未可知」。

  江田昌利盯著前方,口吐白氣移著步子。那樣子,活像背上有武器指著的俘虜。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在恐怖裡萌生了頑強的鬥志,彷彿成了一頭被逼緊的動物。

  「他們繼續前進,過了北槍,終於到了不可能再前進的地步,這才折返。回到南槍頂,已是十二點。在這當兒,他仍然在期待著。對對,這次的山難條件,說起來無一不是在他的期待上建築起來的。或許也可以說,是期待的累積……」

  槙田二郎的溫馴說法繼續著。

  不知不覺間,兩人來到南槍岳頂。

  ※※※

  兩人再次挨近南槍岳頂上那被霧冰覆蓋住的石標。

  槙田二郎在那兒卸下了肩上的背包。江田昌利也這麼做了。那樣子,令人聯想到一對即將決鬥的人,正在脫著大衣的鈕扣,不過事實上槙田二郎卻在背包上坐了下來,聳起雙肩,眺望前方。

  妙高、戶隱的稜線被雲遮住,在薄霧裡,姬河成了一條細細的線,蜿蜒遠處。好靜好靜的遠景。腳下是陡急的斜坡──叫北俁本谷的絕壁,光窺了一眼就好像會被吞噬一般地傾瀉在那兒。

  「一行人從北槍回到這裡是十二時五分。」

  槙田二郎把眼光投向遠方,向一臉蒼白,兩手支頤的江田昌利說。

  「不用說,他們看不見這樣的景色。四下被濃霧封閉住,連這麼大的石標都非挨到近傍便看不見。他領頭經布引下到冷小屋──事實上,他走的卻是牛首山的方向。」

  槙田二郎的口氣平板,毫無抑揚。而且依然用「他」這個字眼來敘述。

  「我說過不只一次了,這牛首嶺脊和布引嶺脊非常相像。連路寬、坡度、破片岩、矮松、灌木叢等等,也都分毫不差。在只有兩公尺遠能見度的濃霧裡,弄錯了也不會啟人疑竇。事實上,『鹿島槍研究』一書裡就有這樣的記載:『倘在南槍頂上遇霧,下冷小屋者極容易誤入伸向黑部的牛首山嶺脊,故必須十分小心。』直到如今,依然有些人向他們那樣迷入這條路。因此,這次山難,沒有人會怪罪。就除了我一個人覺得事有蹊蹺……」

  江田昌利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往槙田二郎那邊,窺伺一般地投去了一瞥,槙田卻裝著若無其事,眺望著遠方。

  「讓我來說說覺得事有蹊蹺的原因吧。」

  槙田深吸一口氣,這才又說:

  「當我在仙台從表妹真佐子那裏聽到表弟秀雄的噩耗時,以為是單純的山難。剛好秀雄那傢伙初嘗登山的趣味,有點得意忘形起來了,而這種人又容易出事,所以認為秀雄也是屬於這一類。不料真佐子給我來了信,表示秀雄罹難,好像有點不對,要我查查。八成是因為我也是個登山的愛好者,經驗也有一些,所以才會找到我頭上來的。真佐子的想法,只是外行人的樸素想法,認為同行裡,領隊的您可以不提,另外還有個初學的浦橋兄,初學者沒事,秀雄卻遭了不測,太不成道理了。我以為這想法太主觀,根本不想理睬。誰料過了大約兩個月後,真佐子又給我寄來了那本『山嶺』雜誌。她的意思是要我看看浦橋的那篇手記。」

  槙田二郎的說法,原本是用「他」來假設的,不知在什麼時候改為「您」的直接語法了。但是,江田昌利對此倒不再在意。箭頭不偏不倚地指向他。換言之,槙田二郎開始直接糾彈江田昌利。

  「看過那篇文章後,我知道了秀雄太累太累了。為什麼呢?身體不好嗎?問問真佐子,她說根本不是。出門時歡天喜地,充滿活力。還說因為江田先生請客,買了臥鋪票,成了一次奢侈的登山之行。既然有臥鋪好躺,便也不至於搭車搭累了。我初初這麼判斷。可是,從大谷原到冷小屋的路上,您讓秀雄休息了好多次。我知道,過分的休息,反而會增進疲累。乍看是太體貼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且慢,我告訴自己。臥鋪票是不是也屬於同樣手法呢?太慎重其事了。而且臥鋪票都是一票難求,您花了一大筆款子來請客。這不是體貼得太過分了些嗎?」

  槙田二郎說到這兒,竟淺淺地笑了一下。

  「可是搭了臥鋪,絕不可能使人疲累。事實上卻是第二天早上開始爬山時,秀雄卻累成那個樣子。這是為什麼呢?想來想去,結論只有一個,秀雄在臥鋪上並沒有睡好。是失眠使秀雄疲累了。那麼他又為什麼睡不著呢?一躺下來就可以睡的人,這樣的人,所以會睡不著覺,是有人使他睡不著了。」

  「為了使人家睡不著覺,」

  槙田二郎重新抽了一根香菸,擦亮了火柴。

  「不是給他吃興奮劑,便是給予精神上重大刺激。我猜想,秀雄並不是被下了藥物,而是受到異乎尋常的精神刺激。是有人在臥鋪向他提了那種話吧。那麼這話又是怎樣的呢?什麼話會給他那種衝擊呢?……這一點,別人是無法知道的。也必定只是當事人間的秘密,非從當事人聽到,便無法想像了。」

  江田昌利把撐著臉頰的手移到額角,弓著背,頭也垂下去了。

  槙田二郎這時才轉過了面孔,瞥了一眼江田的樣子,然後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來到東京,請求您帶我到表弟的出事現場。您一口答應下來了。我想,您已經察覺到了,和您一起爬上鹿島槍,一開始我就是在做實驗。就照浦橋兄在手記裡所寫。行程不用說了,連一路上休息的次數、時間、出發時刻,一切的一切都依樣畫葫蘆。自從在新宿站搭上了火車,就執行這項實驗。結果,您給了秀雄衝擊,使他在車上無法入眠,儘管您說秀雄打著鼾睡得很熟,但是照浦橋的文章所描述,秀雄一直到很晚還在車廂外吸著香菸。我說他睡不著,這一點和他第二天一早起就疲勞的事實,完全符合。在上山路上,您也用了種種心思來增加他的疲勞。江田兄,還有呢。接著,我還發現了一項事實,就是時間啦。」

  江田聽到這裡,好像吃了一驚似地抬起了頭。裝出細聽的樣子。

  「當天,七點從冷小屋出發,經過布引、南槍、北槍,到八峰坳地前,所費時間和一般情形一樣。」

  槙田又緩緩地吐了一口香菸。

  「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天氣開始變壞了。秀雄好像半是自暴自棄了,堅持要繼續前進。您阻止他。這中間的你來我往,在您想必都是正中下懷。然後,回到這南槍是十二點左右,馬上轉向牛首山的嶺脊。您裝成是走錯了路。如今想起來,您可真是找著了最好的地點了。如果換了另外一個地方,恐怕不可能如此。越過了牛首山,在霧中甚至還進入獸徑。到了這個地步,才發現到走錯了路,找來找去的,消耗了若干時間。結果呢?近五點了,才從現場倉皇出發,前往冷小屋求救。顯然,這個時刻正是您所預定的。因為您知道,到達冷小屋需要三個小時,便是八點鐘了。夜裡的八點。救援隊又如何敢行動呢?只有等到第二天天明了。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在冷小屋裡的M大山岳社的人們,也是次日才前往救援。」

  槙田二郎好像在面對一篇文章照本宣科似地說著。

  「秀雄被雨淋濕,寒冷和疲勞使他寸步難移。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在冰點下三度裡蜷縮在山裡。這個溫度是在測候所查出來的。疲勞與寒冷,凍死的條件都有了。連情況比較好的浦橋,被救時也接近危險狀態。」

  槙田二郎的一番長談,這時忽然中斷了。他丟了煙蒂,靜靜地擺出看看江田昌利的反應的架勢。他那聳起的肩膀,好像一受到攻擊,隨時都可以起來的樣子。

  江田昌利伸出兩手,壓著那頂黑色的阿爾卑斯帽。他像被逼到牆角,再也無法動彈了。

  結了一層冰一樣的沉默,一個咳嗽也可能使它破裂般的沉默繼續了一會兒。腳下的深谷裡,有淡淡的霧在流動。

  「是非常有趣。」江田的嗓子好像被一口痰給堵住似地,低沉地說:「您的推想,全是根據巧合的現象說的。既是巧合,那不管怎麼推想,都不能說是有計畫的。」

  「我承認是巧合。」

  槙田二郎順從地接受了江田的反擊。

  「但是,您的期待,正好就在巧合上。這一來就不再是巧合了。前面我就說過,這是可能性的累積。天氣可以靠預報事先知道。給予某種條件,便也可以使人家疲勞。不帶『立山』地圖、走錯路、時間上的調節,這些都是人為的。而這些也形成使人期待凍死的條件。期待的累積不再是巧合,明顯地已經是刻意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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