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了永遠不能「白撞」
瀋陽、上海訂立新的交通法規：在道兒上，倘使司機遵紀而行人違規，行人要負全責，這叫「撞了白撞」。
瀋陽、上海首先發難，訂立新的交通法規。他們似乎有點想像個「國際都市」的樣兒，擺這個譜兒。就這麼著──在道兒上，倘使司機遵紀而行人違規，行人要負全責。這兩個城市我都是去過的，印象都極佳。但這規定出來，我透過這「現代」管理藝術，卻看出了它們無情的一面：汽車≧人，是為之此地的走路通則與須知。我有點惴惴的，進這個城可得小心。倘不小心踏錯了地兒，你就興許進入「死亡區」，踏上鬼門關。
不管法規形成文件時為了邏輯的緣故，為了涵蓋嚴密的緣故，說了許多很微妙的「彎彎繞」的措詞來布達意圖，百姓們還是一眼看穿了它的真髓，一語破的直截到位，叫「撞了白撞」。
表面看去，這法規公正得明白無誤：你走道的得小心，走人行道、走天橋、過斑馬線、看紅綠燈，別越過交通法規的雷池；汽車嘛，你走你的車道，也不可亂開一氣，撞到不讓撞的物事也是不能容許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怎的還會有交通事故發生？
這從汽車的角度看，真的是天衣無縫般完美的了。我自家沒有車，尚不能充分體會到有車族的心理受用程度，但在坐出租車時，不止一次見到行人違規、犯毛病，或橫穿馬路，或擋道不行，或突然改換行道方向弄得司機措手不及，或大搖大擺遊在車前，任你叫破喇叭堅不讓道，或出現極意外情形，「嗖」地從小巷裏騎自行車竄出來，弄得汽車一個急剎車，搞得人仰馬翻，司機開窗怒喝，「你他媽活夠了？！」肇事者自然也是一驚，或回頭罵還一句，或嘻皮笑臉揚長而去，驚定再走，司機狠歹歹地再補罵一句：「操媽的！真該有人管管，這樣兒的撞死活該！」
「撞死活該」與「撞了白撞」是一個意思，有些事，也真是令人痛恨。這也是吾國如今素質使然。譬如夫妻吵架，可能現今已有了進步，過去老婆子叫撞天屈，開口便是「天殺的！你……」鄰居口舌，惱起來一聲「老子拍死你」。老子罵兒子：「你媽的，考這個分兒，老子揍死你！」情急時，什麼話不出口？然而真正「兌現」出來，恐怕無論什麼時代的官府也不會允你殺了白殺，揍死白揍的罷？武漢一位老教授、天津一位七旬老人不曉得厲害，膽敢「以身試法」，結果便真的撞了白撞，死了白死。
最高司法當局對這一新生事物有評，認定人的生命權要遠高於交通權力。這是十分明白的道理了。但也見到另外的說法。有人以為「撞了白撞」只是「提法不妥」，應該叫「以責論罰」。有人覺得我們應該「更新觀念」：走道兒應該小心點，車輛管嚴點，道路弄好一點。還有的是學者，說人與車在道路上的權利是平等的──從理論上說明這些地方性法規制訂的合理性。我這個人有時心理陰暗，犯這病時常從小人之心來度大人之腹，左瞧右瞧他們，總覺得有點「胸中不正，眸子眊焉」的樣兒。
「以責論罰」是和老百姓打官腔：我的車撞了你的身，不錯，你吃了虧，可是我沒有違反交通規則，你卻違犯了，因此我沒有責任，你死了該你自己負責，學者自然是有學問的人，既然權利平等，自然誰違規誰負責──他好像還說這是和外國「接軌」的意思。不知哪個國家有此文明法規？這先生沒有舉出實例，但車和人「平等」這說法兒恐怕有點荒謬。謂予不信，請他先生徒步（不妨穿上防彈衣），到馬路上試試那個法軌，肉身真的和汽車來一下，看看平等不平等。
誰能想出如此妙的地方法規呢？
首先是有車族。有一小部分是出租車司機罷，大部分是貴人和有錢闊主兒。這等於是說一旦無車族闖進他的禁區，換而言之是在鬧市街衢上人為界定出一條專為有車人使用的「專線」來享用，行路平民一旦觸禁「格殺勿論」（事實上已經有人被「格殺勿論」了）。
再就是汽車商。他們肯定對這法軌也是舉雙手贊同的。因為能買車而還在猶豫的人，一想到這大的好處，也許便不再遲疑，趕緊掏腰包去給他融資了。
還有警察，也必是高興這法軌出台。因為這可以增加他們的管理力度。有些地段，甚至可以不派警察，只要栽一塊牌子，上頭寫「此處不許非機動車輛通行」、「行人一律從此過路」諸如此類的東西便可以了。你通行了，你不從此過路，那省事得很，撞了白撞，自己負責。
在吾國國民負責尚待提高，交通設施有待完善，管理體制尚須加強的情形下，訂出這樣的法規，我不免為一些老人、殘疾人、病弱人、色盲人和兒童捏一把汗。在大多數人還「無車」，而今現在眼目下還無望買車的人，他的安全由誰來著想？制訂這個法規的人，肯定是食有魚出有車的，你自己當然不必擔這個心，但你總還有沒有車的親人吧？真格的是不生孩子不曉得肚子痛。
人命關天，永遠是任何文明國家的法度最高原則，我還沒有聽說過車命關天的話頭。現在的混賬事兒愈來愈繁複的了。大吃大喝是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白吃誰不吃？貪官們也有話，拿了白拿，不拿白不拿，白拿誰不拿？如今又該加一句，撞了白撞，不撞白不撞，白撞誰不撞？
坐在汽車裏制訂這規矩的先生們，我想你們也是長著一個人頭，裏頭應該是腦汁子而不是尿或水，是用來想事情的罷。
據《大河報》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三日《人與法》載，上海巿的交通事故因此減少百分之五十。正令人高興拍手，又見消息有百分之五十的交通事故是「撞了白撞」。哈！
寫到這稿子結束，見《大河報》刊出一幀照片，幾個無知的小學生傻乎乎地正在翻越鐵柵路障，汽車在向他們駛去。這情景誰見了也會心中一涼寒毛乍起的。這樣嚇人的事，我願不要發生在我所愛的這些城市。
由此法規的野蠻性，由此也就有點傻想頭：天津、上海、武漢、鄭州這些巿的人民代表應該為低層的小民百姓多想想。如果沒有拿什麼人送的什麼「包」，就該為自家的無知而慚愧，該為這丟人事臉紅。
《明報月刊》二〇〇一年二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