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靈丹妙藥
徐子陵、侯希白藏身淮水南岸密林內,往對岸瞧去。五艘三桅巨舟泊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簡陋碼頭間,以百計的海沙幫眾把一箱箱沉重的貨物送往岸上,而幫主「美人魚」游秋雁,她的左右手「胖刺客」尤貴和「闖將」凌志高均在場指揮,可知這趟載運非是等閒的私鹽交易,否則何勞他們三人大駕。
岸上有近百輛貨車,貨物上岸立即由另一批勁裝大漢搬進密蓬的車廂裏,雙方合共七百多人,鬧哄哄一片。侯希白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一邊是海沙幫,另一是何方神聖?」徐子陵目光落在岸上數人身上,最惹人注意是其中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與一名俊偉青年並肩而立,態度親暱,旁邊尚有位下半邊臉被鬚髯覆蓋的威猛老者,正向游秋雁說話,但因隔著一條河,縱使徐子陵功力無損,亦無法竊聽。沉聲道:「是鷹揚郎將梁師都方面的人,那神情倨傲的年輕人是梁師都之子梁舜明,老者和女子是梁師都拜把兄弟沈天群之兄沈乃堂和女兒沈無雙,這單交易幾可肯定是沈天群從中穿針引線的。」侯希白露出古怪神色,低念道:「梁師都?梁師都?」
徐子陵訝道:「梁師都有甚麼問題?希白不會不認識他吧!梁師都和劉武周同為突厥人走狗,且是同門師兄弟。」侯希白道:「我曾聽過石師和安隆說起過這名字,那時我只有是十二、三歲的年紀,那時梁師都仍未像現今人盡皆知,可是他們當時談話的內容已再沒法記起,只因梁師都名字很悅耳,故印象特別深刻。」
「這麼看,梁師都大有可能與你聖門有密切關係,甚或是聖門中人,希白的話相當有用。」侯希白道:「箱內的東西是否火器?」
徐子陵道:「可能性很大,因與我們上趟得到那批箱子形狀和重量均相若,江南的火器最是有名,海沙幫從事這方面的買賣,可賺個盤滿砵滿。」侯希白苦思道:「除非在特定的環境下,否則火器作用不大,梁師都這麼千山萬水的來此收貨,又要冒盡風險運上北疆,所為何來?」
徐子陵沉吟道:「照我猜這批火器非是要運回梁師都的地盤,而是附近的某處,說不定是你聖門中人重施故技,為掩人耳目,故由梁師都代勞,與某一陰謀有關。多想無益,他們快要完事,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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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是不能不出刀,可是主動卻全在對方手上。這位曾因寇仲等盜和氏璧才開金口,又因寇仲破戒而出手,修練成佛門大法以致回復青春的淨念禪院主持,肯定是繼寧道奇和石之軒後對他最大的挑戰和考驗。了空定下十招之數,如寇仲在開始時立落下風,勢必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無法在九招內扳回劣勢,平分秋色。故這一刀實關乎寇仲以後的命運,至乎天下的命運。
心知止而神欲行。寇仲自自然然就把全身的精、氣、神絕對地集中往井中月的刀鋒處,最玄妙的事立告誕生,他渾融天地人三者合一的精神意境,轉往手中神器,這一刀再非被迫劈出的一刀,而是包融天地人三界的一刀。捨刀之外,再無他物。
若說在洛陽城外面對李世民的如雲猛將、萬馬千軍,竇建德的死亡是他刀悟的開始,此刻便是享受成果的突破。
他再不用眼去看,用身體去感受,而是用刀去感覺和探索,天地人盡在一刀之間,有法而無法,無法而有法。人可被對方禪法所惑,融合天地人的刀卻是不念有無,不念善惡,不念有邊際無邊際,不念有限量無限量,直指本性,察見真如,從宋缺指點的身意,提升至更上一層樓的刀意,刀的禪定。
捨刀之外,別無他物。
在刀鋒超乎凡思的感應下,了空的銅鐘變回實實在在的一物,再非無法揣測,無法捉摸。
這與以前任何一趟的「意貫刀鋒」均大有分別,此前在最巔峰狀態下,刀仍只是人的一個延伸,意到刀到,但這刻卻是無人無我,刀就是一切,天地人盡在其中。其神妙玄奇處,怎麼也說不清楚。
當他昂然登上這種刀道的層次境界,體內真氣天然變化,改方圓而成螺旋,真氣以螺旋的路徑捲出,脫刀鋒而成在虛空螺旋疾捲的驚人刀氣,直撞了空手托的銅鐘。「噹!」刀氣撞上銅鐘,發出清澈的鳴音。
在井中月的刀意之下,他感到真氣撞上銅鐘即四散洩瀉,再不能對了空構成威脅,不過他能令銅鐘鳴響,可見了空被迫與他硬拚一招,再非無法捉摸,無法掌握。了空一聲佛號,吟唱道:「諸法如夢,本來無事,心境本寂,非今始空,夢作夢受,何損何益,迷之為有,情忘即絕。」禪唱之際,驀地寇仲眼前現出千百重鐘影,舖天蓋地地往他泰山壓頂的迫來。
換過悟得刀道前的寇仲,此刻必非常狼狽,可是這卻能清楚把握到銅鐘正往他刀鋒旋轉著撞過來,而了空則往後撤退,手離銅鐘,純以積數十年的禪門精純功力,遙控用鐘作出攻擊。寇仲被惑的是雙目,手上的井中月洞悉一切玄虛。他更感到禪鐘迅如風車般的急轉,正是剋制和針對他螺旋勁氣的妙著。
寇仲長笑道:「十招太少哩!」忽然錯開,避過銅鐘,再以縮地成寸的步法,略一跨步來到了空右側,揮刀橫劈,似拙實巧,且是連消帶打,沒有任何法則軌跡可尋,深合天地自然的法則,毫無軌跡,人和刀融入天地之間,難分彼我。
「噹!」銅鐘在這一刻直似暮鼓神鐘的再發出鳴響,任寇仲達致何等境界,仍想不到了空有此一著,而彷如來自縹緲九天玄界的清鳴,絕非井中月所能探測,既把握不到它的位置,自然生出龐大的威脅力。
寇仲立告刀意失守,本是勝券在握的一刀從天上回到凡間。目之所見,了空變成虛實難分的幾重人影,無數掌影,後方腦際更感到銅鐘迴飛襲至,無奈下收刀後撤,憑真氣轉換的獨門功夫,往旁退開,井中月則化作重重刀影,留下道道刀氣,無形而有實地防止了空趁勢強攻。
銅鐘安然回到了空手上。寇仲退至離了空十步許處,井中月遙指了空,刀氣竟無法把這禪門高人鎖緊鎖死,就像面對崇山峻嶽的無能為力。了空寶相莊嚴,凝望手托的禪鐘。寇仲呼出長長一口氣道:「大師的銅鐘真言比子陵還要厲害,剛才應算多少招?」
了空露出笑意,仍沒有朝寇仲瞧去,淡然自若道:「少帥認為是多少招?」寇仲差點抓頭,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似是一招,又似千招萬招。」了空目光移離銅鐘,往他投去,笑道:「少帥若當是十招,便是十招如何?」寇仲為之愕然。
了空平靜的道:「是實相者,即是非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少帥刀法已臻進窺天道的至境,老衲自問無法要少帥俯首認輸,十招又如何?百招又如何?無相而有相,有相而無相。宋缺終找到他天刀刀法的繼承人。迷來經累劫,悟則剎那間。老衲這就立返禪山,再不干涉少帥與秦王間的事。」轉身揚長便去,托鐘唱道:「請代了空問候子陵。」
這句話是以唱詠的方法道出,似唸經非唸經,似歌非歌,有種難以言喻的味道,偏又異常悅耳,教人一聽難忘。「噹!」餘音縈耳之際,了空沒進暗黑的荒林去。寇仲凝望他消失處,幾肯定今晚的事畢生難忘,不僅因刀法上的突破和成就;更因了空充盈禪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最後一句且大有深意,也勾起他對徐子陵強烈的思念和關懷,照道理他該早復原過來,為何還不來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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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一邊操控風帆,逆水西行,一邊瞧著徐子陵隨:「子陵想到甚麼?剛在你臉上浮起的一絲笑意,有種玄妙莫測的超凡味兒,令我忍不住生出好奇心。」徐子陵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微笑道:「希白肯定是個好奇心重的人。」
侯希白坦然道:「沒多少人能令我生出好奇心,可是一旦如此,我會很想知道對方內心的想法。我對寇仲便沒有這種好奇之念,因為他比你容易被瞭解,可是像子陵、妃暄又或青璇,真的令我迷惑,更生出興趣。原因在於我從來不明白石師的想法,可是因對他的畏敬不敢上問,積鬱而成這愛聽人心事的傾向,子陵可否滿足我呢?哈!這要求是否有點過分?」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既是知己,何事不可談。我剛才在沉思真言大師的九字真言手印,當日囫圇吞棗的學曉,還以為自己盡掌其中精粹,到今天始發覺其實只得形氣而未兼其神,此一頓悟,令我像到達一個全新的天地。」
侯希白喜道:「這麼說,今趟受傷反是一個機緣,使子陵進窺禪門奇功的新境界。若你能臻達真言大師的禪境,我可肯定你是武林史上首位能融合佛道兩門最精微至境的人。唉!這想法使我禁不住問你另一個問題,子陵究竟有多少成把握可以復原過來,該沒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情況。」
徐子陵淡淡道:「你不是說石青璇可治好我嗎?」侯希白苦笑道:「那是沒辦法中的唯一辦法,石師曾多次在我面前讚揚師娘的醫道,那天在幽林小谷見青璇採藥回來,故推想她應得師娘真傳。可是當我想起岳山敗於宋缺刀下,往找師娘求助無功而終,甚麼信心均告動搖,只是不敢說出來。」
徐子陵搖頭陪他苦笑道:「原來你所說的話全是為安慰我。」侯希白嘆道:「只要有一絲機會,我們是否不該錯過?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
徐子陵迎著吹來的清寒河風,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一天寇仲仍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為遠大目標奮鬥,我怎可獨善其身。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事實終證明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壓抑心內對青璇的愛慕,因為我不曉得下趟能否活著回去見她。」侯希白想不到徐子陵如此坦白,愕然半晌,輕輕道:「我感覺到子陵心內的痛苦。」
徐子陵仰望廣袤深邃的星空,胸口充滿苦澀和令人窒息的情緒,語調卻是出奇地平靜,茫然道:「但我渴望再見到她,聽她絕世無雙的動人簫音,讓她以她的方式調侃我使我著窘,所以當你提議找她為我療傷,我從沒反對過。」
侯希白沉默下去。徐子陵岔開話題道:「當你和楊虛彥準備交手之時,我從房內步出內院,在那一刻,我完全忘掉自己的傷勢,且生出奇妙的感覺,感到我若能在神智清明的時間,仍能忘掉內傷,從有入無,我將可自然痊癒。」侯希白一怔道:「有道理,這正是道家萬念化作一念,一念不起,萬念俱空的真義。子陵練的是道家最玄秘的《長生訣》,有這奇異感覺合乎箇中要旨。」
徐子陵嘆道:「可是我自己知自己事,實在無法辦到,因為每當我試圖靜坐,自然運氣行功,同時提醒自己身負的傷勢,這是自練《長生訣》以來根深蒂固的習慣,無法改變,故而進展不大,到某一關鍵便停滯不前,頂多是雙足湧泉穴一寒一熱,如此而已。」侯希白苦惱的道:「那怎辦才好?」
徐子陵目光投往南岸起伏的山林丘原,目射溫柔之色,輕輕道:「不管青璇是否得乃母真傳,但她的簫音卻肯定是可令我忘掉一切的靈丹妙藥,包括我的傷勢和對寇仲等人的擔憂。所以希白的提議,正是我最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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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立足一座小山頂上,極目遠近,無名立在他肩頭,在黎明的曙光下,衣衫迎風拂揚,雄偉自信的體態神情,背負的是名震天下的井中月寶刀,狀如天神。溢水和汝水分別在左右兩方遠處曲折奔流,滋潤兩岸豐腴的土地,為附近的河原山野帶來無限生機,形成一碧萬頃的草林區。西南方地平遠處一列山脈起伏連綿,可想像若臨其近地,當更感其宏偉巍峨的山勢。
可是他卻是黯然神傷,想起楊公卿和千百計追隨自己的將士永不能目睹眼前美景,愛馬千里夢無緣一嘗山下的野草,而他們皆為自己壯烈犧牲,他和李家唐室的仇恨,傾盡五湖四海的水也洗滌不清。忽然心中浮現尚秀芳的如花玉容,她是否已抵達高麗,尋找到她心中理想的樂曲,又想到烈瑕使盡手段去取她的好感和力圖奪得她的芳心,早已傷痕遍佈的心在暗自淌血。旋又想起宋玉致,這位被他重重傷害,有崇高品格的美女,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他很久沒去想她們,自抵洛陽後,他的心神充滿戰爭的意識,全神全意爭取勝利,為少帥軍的存亡殫思竭慮,掙扎求存,容不下其他東西。可是在此等待的時刻,他卻情不自已地陷進痛苦的悔疚和思憶的深淵,難以自拔。與楚楚的一段情也使他心神難安,對楚楚他是憐多愛少,少年一時的戀色縱情,種下永生難以承擔的感情包袱,可嘆追悔已是無補於事。
無論他心內如何痛苦,只能把傷痛深深埋藏,因目前他最重要的是應付關係到少帥軍全體人員存亡的殘酷的鬥爭。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他必須拋開一切,以最巔峰的狀態在最惡劣的形勢下,竭盡所能創造奇蹟。在與李世民的鬥爭上,他不斷犯錯,慘嘗因此而來的苦果,他再不容有另一錯著,因為他再沒有犯錯的本錢。
太陽從東方山巒後露出小半邊臉,光耀大地。李世民既猜到他會往鍾離求援,屈突通必有預防,奇襲無奇可言,他的火器行動會否以失敗告終,對此他已沒有離峽前的信心和把握。若跋鋒寒不能及時趕來,他只好殺回峽道,與將士共存亡。就在這思潮起伏的一刻,南方山林處塵頭大起,寇仲喜出望外,暗叫天助我也,全速奔下山坡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