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東西電裝株式會社東京總公司各部門,大多於星期一早上開會。由各部門主管報告會議的決議事項,或指示工作方針。各單位負責人如果有事宣佈,也會利用這個場合。
四月中旬的星期一,專利部專利一課課長長坂提到前幾天通車的瀨戶大橋。他說,再加上上個月通車的青函隧道,縮短了日本各地的距離,進一步朝汽車社會發展。當然,競爭勢必更趨激烈,同仁們必須要有憂患意識,嚴陣以待──談話便以此作為結論,想必是把上個星期會議中某人的發言拿來現學現賣。
會議結束後,員工各自回座,開始工作。有人打電話,有人拿出文件,有人匆匆忙忙出門。每個星期一,在這個部門都可以見到類似的情景。
高宮誠也像平常一樣投入工作,著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結束的專利申請手續。他的做法是保留幾件不甚緊急的工作待下星期處理,作為頭腦的暖身操。
工作尚未完成,便聽到有人說「E組,集合一下」。開口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組長的成田。
E組是負責電氣、電子、電腦相關專利的小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 第一個字母,連組長在內共有五名成員。
誠等人圍著成田的辦公桌坐下來。
「這件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顯嚴肅。「跟生產技術專家系統有關。這是甚麼,大家都知道吧?」
包括誠在內,有三個人點頭。只有去年剛進公司的山野歉然地說:「我不是很清楚。」
「你知道專家系統嗎?」成田問。
「不知道……,只聽說過名稱。」
「那AI呢?」
「呃,是指人工智慧吧?」山野沒甚麼把握地回答。
近來快速成長的電腦世界,如何讓電腦更接近人腦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當一個人與他人錯身而過時,並非刻意計算自己與對方的距離決定移動的腳步,而是以過去的經驗或直覺,「適當地」決定走路速度和方向。讓電腦擁有這類具彈性的思考與判斷能力,便稱為「人工智慧」。
「專家系統是人工智慧的應用之一,就是以電腦取代專家的系統。」成田說。「平常被人稱為專家的人,不只是知識豐富而已,更具備了專業領域中的技能,對吧?把這些做成一個嚴謹的系統,讓外行人有了這個系統,也可以做出專家的判斷,這就是專家系統。現在醫療專家系統和經營顧問專家系統已經上市了。」
說明到這裏,成田問山野是否明白。
「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
「我們公司在兩、三年前就注意到這個系統,部份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長,以至於老手和新人間年齡差距很大。當然,等老前輩一退休,公司就沒有真人的專家了。尤其像金屬加工方面的熱處理、化學處理,這類生產技術一定會用到專業知識、技法,少了老手情況會很嚴重。所以,趁現在建立起專家系統,就算將來只剩下年輕的技術人員,也能夠應付。」
「這就是生產技術專家系統嗎?」
「沒錯。這是生產技術部和系統開發部共同開發的,現已載入工作站,應該可以用了吧?」成田望著其他三個人問道。
「應該可以用了,」誠回答。「但是先決條件是擁有搜尋技術資料的密碼。」
技術資料中包含許多公司內部的機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員工,也必須另行申請才能取得密碼。誠等專利部人員因為工作上必須搜尋專利資料,均已取得密碼。
「好,說明就到此為止。」成田調整姿勢,把聲音壓低。「剛才講的那些都跟我們沒有甚麼關係,應該可以說根本無關。因為,既然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前提是僅供公司內部使用,那麼基本上就跟專利部無緣。」
「出了甚麼事嗎?」另一個同事問。
成田微微點頭。「剛才,系統開發部的人來過。他們說,現在好幾家中堅製造商之間,出現了一種電腦軟體。那個軟體,聽說簡直是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翻版。」
他的話,讓後進們面面相覷。
「那個軟體有甚麼問題嗎?」誠問。
成田稍稍傾身向前。「因為剛好有機會拿到那份軟體,系統開發部和生產技術部研究了其中的內容,發現裏面的資料和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金屬加工部份很像。」
「這麼說,是我們的系統程式外流了?」比誠大一歲的前輩問。
「目前還不能完全肯定,但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
「不知道軟體的出處嗎?」
「這倒是知道,是東京某家軟體開發公司,他們好像發佈那份軟體作為宣傳。」
「宣傳?」
「那份軟體算是試用版,裏面只有少數資料。意思是先給你用用看,要是滿意,再跟他們買真正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
原來如此,誠明白了,跟化妝品的試用品一樣。
「問題是,」成田繼續說,「萬一真的是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內容外流,那份軟體的確是抄襲我們的東西做出來的,我們要如何證明?還有,如果能夠證明,能不能採取法律手段制止他們製造、銷售。」
「所以要我們調查?」
成田對誠的提問點點頭。「電腦程式作為著作權保護的對象,已經有判例可循了。不過,要證明內容是剽竊的,並沒有那麼簡單。跟小說的抄襲一樣,到底像到甚麼程度才算違法,很難界定。不過,我們試試看吧。」
「但是,」山野開口,「假如我們的專家系統內容外流了,為甚麼會外流呢?技術資訊都受到嚴密的管理啊。」
聽到這個問題,成田露出一個冷笑。「講一個有趣的故事給你聽。有家公司高度機密開發新型渦輪增壓器,零件一個個做出來,樣品第一號總算完成了。在兩個小時之後……」成田靠近山野,「競爭公司的渦輪引擎開發課長的辦公桌上,就放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增壓器。」
「咦!」山野驚呼一聲,愣住了。
成田得意地笑著。「這就叫做開發競爭啊!」
「……是這樣子的嗎?」
看著依舊一臉不服氣的後進,誠苦笑,因為他也聽過同一個故事。
2
當天,誠在晚上八點剛過回到位於成城的公寓,由於調查專家系統一事,不得不加班。
但是,打開自家大門時,他卻後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晚一點,因為室內仍是一片黑暗。
玄關、走廊、客廳,他一一打開燈。雖然時序已進入四月,但即使穿著拖鞋,一股寒氣仍從一整天沒有熱氣的地板透上來。
誠脫掉上衣,坐在沙發上,鬆開領帶。拿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幾秒鐘後,三十二吋的大畫面中,出現撞毀的火車車廂。這影像他看過好多次,是上個月發生於中國上海近郊火車迎面相撞事故,電視節目正播出車禍的後續發展。私立高知學藝高中修業旅行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師生,搭上這班出事的火車,一名領隊老師與二十六名學生喪生。
日本與中國就遇難者賠償問題持續進行談判,但遲遲無法達成協議,播報員說著類似的話。
誠想看棒球賽轉播,切換頻道,但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關掉電視。一關掉,他感到屋裏比打開電視前更冷清了。他看看牆上的時鐘,這個時鐘是他們收到的結婚賀禮,點綴著鮮花圖案的底盤上,指針指著八點二十分。
誠站起來,邊解開襯衫的鈕扣,邊探頭看廚房。系統廚房整理得一塵不染。水槽裏沒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極為方便的各式調理用具,有如全新般閃閃發光。
但是,這時候他想知道的,並不是廚房的清潔是否徹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甚麼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門前便做好晚餐的準備,還是想回家後再行處理。照廚房的樣子看來,今晚是屬於後者。
他又看了一下時鐘,長針移動了兩小格。
他從客廳的傢具櫃抽屜中拿出原子筆,在牆上月曆當天這一格畫上大大的X,這是自己先到家的記號。他是從這個月開始記錄的,但並未告訴妻子記號的意義。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告訴她,儘管自知這種行為並不光明正大,但他認為,有必要以某種形式客觀地記錄目前的狀況。
這個月才過了一半,X記號便已超過十個。
果然不應該答應讓她去工作的,這不知道是誠第幾次後悔了。同時,對於自己懷有這種想法感到自我厭惡,認為自己是個器量狹小的男人。
和雪穗結婚,已經兩年半了。
正如誠所預料的,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不管做甚麼都乾淨利落,而且成果無可挑剔。尤其廚藝高超更是令他感動不已,無論是法國菜、義大利菜還是日式料理,她做出來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專業廚師。
「我是很不想承認啦,可是你真的是本世紀最幸運的男人。娶到那麼美的老婆就應該偷笑了,她竟然還會燒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實在很難不嫌棄自己。」說這番話的,是婚後在家裏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的人也頗有同感,講了一連串酸溜溜的話。
當然,誠也誇獎了她的手藝。新婚時,他幾乎每天都誇獎她。
「我媽以前經常帶我去別人口中的一流餐廳,她說,年輕時沒有嚐過美味料理,就沒有辦法培養真正的味覺。還說,有些人到一些價格昂貴卻一點都不好吃的店還沾沾自喜,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美味料理的證明。因為媽媽有這種想法,我對自己的舌頭還算有自信。不過,能讓你吃得開心,我真的好高興。」
對於誠的讚美,雪穗開心地這麼回答。略帶嬌羞的模樣,讓他興起一股想永遠緊緊抱住她的衝動。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的好菜的生活,才兩個月便宣告結束。原因是她的這一句話:「親愛的,我可以買股票嗎?」
「啊?」
這時候,誠無法意會「股票」這兩個字,是因為這與雪穗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遙遠了。
當他明白她說的是股票時,他的反應是疑惑甚於驚訝。「妳懂股票嗎?」
「懂啊,我研究過了。」
「研究?」
雪穗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都是買賣股票的入門書或相關書籍。誠平常不太看書,完全沒注意到客廳的仿骨董書架上擺著這些書。
「妳怎麼會想到要買股票?」誠改變問題的方向。
「因為,光是在家裏做家事,有很多空閒時間呀。而且,現在股票行情很好哦,以後還會更好,比放在銀行裏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會賠啊。」
「沒辦法呀,這是一種賭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這句「這是一種賭注嘛。」第一次讓誠對雪穗產生反感,他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
她接下來的話,更加強了這種感覺。「你放心,我有自信,絕對不會賠錢的。再說,我只用我的錢。」
「妳的錢……」
「我自己也有點積蓄呀。」
「有歸有……」
「我的錢」這種想法,讓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還用得著分誰的錢嗎?
「還是不行?」雪穗抬眼望著丈夫,看誠沒有說話,便輕輕歎了口氣。「說的也是,畢竟不行吧。我連家庭主婦都還不夠格,沒資格分心管別的事。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然後垂頭喪氣地開始收拾股票類書籍。
看著雪穗苗條的背影,誠不由得認為自己真是個心胸狹窄的男人,她至今從未提過任何無理的要求。
「我有條件,」他朝著雪穗的背影說。「不可以太過投入,絕對不可以借錢。這些妳都能答應嗎?」
雪穗回過頭來,眼睛裏閃耀著光采。「可以嗎?」
「我說的條件,妳都能做到吧?」
「一定做到,謝謝!」雪穗抱住他的頸項。
然而,誠雙手環著她的纖腰,心裏卻有不好的預感。
就結論而言,雪穗確實遵守他開出來的條件。她透過股票,順利地增加資產。她最初投入多少資金、進行哪種程度的買賣,誠一無所知。但聽她與證券公司的窗口的電話對答,她所動用的金額超過一千萬圓。
她的生活自此改以股票為中心。由於必須隨時掌握行情,一天到證券公司報到兩次。為了怕漏接股票營業員的來電,她極少外出。即使不得已出門,也每隔一小時便打電話。報紙最少看六份,其中兩份是經濟報與工業報。
「妳給我節制一點!」有一天,雪穗掛掉證券公司打來的電話後,誠忍無可忍地說。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誠平常人在公司,並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創社紀念日,放假在家。「難得的休假都毀了。為了買賣股票,夫妻倆連出個門都不行!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沒辦法好好過,那就別再玩了!」
誠對雪穗粗聲粗氣,連交往期間算在內,這還是第一次。這時候,他們結婚八個月。
不知是吃驚還是受到驚嚇,雪穗茫然佇立。看到她慘白的臉蛋,誠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他還沒開口道歉,她便低聲說:「對不起。」
「我一點都沒有忽視你的意思,這一點,請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為股票有一點成績,我好像有點得意忘形了。對不起,我根本沒有盡到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關係,我明白。」說完,雪穗拿起電話聽筒。她打電話到方才的證券公司,當場交代窗口把所有的股票脫手。
掛掉電話後,她轉身面對誠。「只有信託基金沒有辦法立刻解約。這樣,能不能原諒我……」
「妳真的不後悔?」
「不會的,這樣才能斷得一乾二淨。一想到給你帶來那麼多不愉快,我就覺得好難過……」
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著頭,雙肩微微顫抖著,眼淚一滴滴掉落在她的手背上。
「別再提這件事了。」誠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從第二天起,與股票有關的資料完全從家裏消失,雪穗也絕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顯然失去了活力,同時閒得發慌。不出門就懶得化妝,連美容院都很少去。
「我好像變成醜八怪了。」有時候她會看著鏡子,無力地笑著說。
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但她對這方面似乎提不起興趣。誠猜想,可能是因為從小便學習茶道、花道和英語會話,造成這種反彈現象。
他也知道,生小孩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為養兒育女,一定會佔據雪穗所有的空閒時間。然而,他們沒有小孩。兩人只在新婚半年間採取避孕措施,但之後雪穗全無懷孕的跡象。
誠的母親賴子也認為養兒育女要趁早,對兒子媳婦完全沒有消息感到不滿。一有機會她都會對誠暗示,既然沒有避孕卻生不出小孩,最好去醫院檢查檢查。
其實,他也想上醫院檢查,事實上,他曾向雪穗提議過。但是,那時候她少見地堅決反對。問她原因,她紅著眼眶說:「因為,可能是那時候的手術讓我不能生的啊,如果是的話,我一定會傷心得活不下去。」
那時候的手術,指的是墮胎。
「所以啊,徹底檢查不是比較好嗎?也許治療就會好了。」
即使誠這麼說,她仍然搖頭。「不孕是很難治療的,我才不要去檢查不能懷孕的原因。而且,沒有小孩不也很好嗎?還是誠不想跟一個不會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沒這回事,有沒有小孩都沒關係。好吧,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
誠知道,責備一個無法懷孕的女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事實上,從他們這番對話後,他幾乎沒有提過孩子的事。母親賴子那邊也以謊言帶過,說他們到醫院接受檢查,雙方都沒有問題。
只是,有時雪穗會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為甚麼我不能懷孕呢?緊接著,她必定會說這句話:「那時候是不是不應該拿掉呢……」
誠只能默默聆聽。
3
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躺在沙發上發呆的誠爬起來。牆上的時鐘指著九點整。
走廊傳來腳步聲,門猛然打開。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身穿苔綠色套裝的雪穗進來了,兩手都拿著東西。右手是兩個紙袋,左手是兩個超市的袋子,肩上還掛著黑色的側背包。
「你餓了吧?我馬上準備。」
她把超市的袋子放在廚房地板上,走進寢室。她經過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
幾分鐘後從房間出來的她,已經換好居家服,手裏拿著圍裙,邊穿邊走進廚房。
「我買了現成的回來,不用等太久,而且還有罐頭湯。」略帶喘息的說話聲從廚房裏傳過來。
誠本來正在看報,聽到這些話,不由得心頭火起。究竟是哪裏惹惱了他,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她活力十足的聲音吧。
誠放下報紙,站起來,走向發出開伙聲音的廚房。「結果,妳要讓我吃外面現成的?」
「咦?你說甚麼?」雪穗大聲說,抽油煙機的聲音讓她聽不清楚,這讓他更加暴躁。
誠站在廚房門口,正準備在瓦斯爐上燒水的雪穗看著他,不解地偏著頭。
「我是問妳,妳讓我等這麼久,結果要讓我吃偷工減料的東西是不是!」
她的嘴巴張成「啊」的嘴形,接著,她關掉抽油煙機。空氣立刻停止流動,整個家裏隨即靜了下來。
「對不起,你不高興?」
「如果只是偶爾,我也沒話說。」誠說。「但是,這陣子根本就是每天,妳每天都晚歸,端出現成的菜,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對不起,可是,我怕讓你等太久……」
「我是等很久了,等到我都不想等了。我還想乾脆吃泡麵算了,結果等到吃外面現成的,跟吃泡麵有甚麼兩樣?」
「對不起。我……雖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給你添麻煩,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興隆,真是恭喜啊。」誠自知自己的嘴角難看地歪了一邊。
「別這麼說。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雪穗雙手放在圍裙上,低頭道歉。
「這句話我聽過好幾遍了。」誠雙手插進口袋,丟下這句話。
雪穗只是低著頭,沒作聲,大概是因為無可反駁吧。然而,最近每當遇到這種場面,誠突然會產生一種感覺,懷疑她是不是以為只要像這樣低著頭,等到風頭過去就算了。
「妳生意還是不要做了吧,」誠說。「我看,還是沒辦法兼顧家裏。妳也很辛苦吧。」
雪穗甚麼都沒說,避免為這件事爭吵。
她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雙手抓住圍裙的下襬,按住眼睛,嗚咽聲從她手裏傳出來。
「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我真沒用,真的好沒用,只會給你添麻煩……。你讓我做我喜歡做的事,我卻完全無法報答。我真沒用,我真是個沒有用的人。誠,也許你不該和我結婚的。」淚水讓話語斷斷續續,還不時夾雜著抽噎聲。
一聽到她這一連串反省的話語,誠無法再責備她。反而覺得自己為了一點小事而大發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
「別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要吵也吵不起來。
誠回到沙發上,攤開報紙。雪穗卻來問他:「那個……」
「幹嘛?」他回頭問。
「晚餐……怎麼辦?要做也沒有材料。」
「啊啊……」誠感到全身懶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妳買回來的就好。」
「可以嗎?」
「不然也沒辦法吧。」
「對不起,我現在馬上準備。」雪穗的身影消失在廚房中。
聽著抽油煙機再度運轉的聲音,誠有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
「我可以去工作嗎?」再一個月便要迎接結婚一週年的某一天,雪穗提出這個問題。由於完全沒有預期到她會這麼問,誠愣住了。
雪穗的說法是,她在服裝界的朋友要獨立開店,問她要不要一起經營。她們打算開設進口服飾店。
誠問雪穗想不想做,她說想試試看。
自從不再碰股票以來,她那雙黯然無光的眼睛,又開始閃閃發光。看到她這樣,誠說不出反對的話。
誠只說別太勉強自己,便答應她了。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種種話語表達她的喜悅。
她們的店面在南青山。誠去過好幾次,那是一家全面玻璃帷幕,感覺華麗明亮的店,路過時便可看到店裏琳瑯滿目的進口女裝、雜貨。後來誠才知道,店面的裝潢費用全都由雪穗出資。
雪穗的合作對象名叫田村紀子,臉孔和身體都圓滾滾的,有種平民氣質。誠如她的外表給人的印象,是個刻苦耐勞的人。照誠的觀察,她們的工作似乎是這樣分擔的:雪穗負責招呼客人,而取貨、算帳則是田村紀子的工作。
這家店採完全預約制,也就是顧客預約好來店日期。這麼一來,她們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與喜好備妥商品。這種做法可以節省無謂的商品陳列空間,可說相當有效率。
這種做法的成敗端看她們有多少人脈,但開張以來,客人似乎沒有斷過。
雪穗會不會因為熱衷經營服飾店,便忽略了家事,誠多少有點擔心,但那時候還沒有這種現象。雪穗多半也怕誠這麼想吧,開店後,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賣力。那時候她不但做飯不會敷衍了事,也不會比誠晚歸。
開店後兩個月左右,雪穗又提出意想不到的事,這次她問誠願不願意當店東。
「店東?我嗎?為甚麼?」
「房東為了繳遺產稅,急需一筆錢,問我們要不要買。」
「妳想買嗎?」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覺得買下來絕對划算。那個地點,以後一定只漲不跌。現在房東開的價錢,可以說是破盤價呢!」
「如果我不買呢?」
「那就沒辦法了,」雪穗歎氣。「只好由我來買。」
「妳買?」
「我想,如果是那個地點,銀行應該肯貸款。」
「妳要去借錢?」
「對呀。」
「妳那麼想買?」
「是想買沒錯,但是我認為,不買恐怕以後會有問題。如果我們不買,房東一定會去找房屋仲介業者,這麼一來,要是運氣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
「退租?」
「叫我們退租,好以更高的價錢把土地賣掉呀。」
誠先是不置可否,然後開始認真考慮起來。
他並不是買不起。高宮家在成城有好幾塊地,將來全歸誠繼承,只要賣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說服得法,母親賴子應該也不會反對。因為他們家持有的土地實際上幾乎都處於閒置狀態。
他不贊成雪穗去向銀行貸款。因為這麼一來,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業上。況且,若以她的名義開店,總令人有種家庭、工作無法分割的感覺。
「讓我考慮兩、三天。」誠對雪穗說,其實當時可以說他已下定決心了。
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歸誠所有。雪穗她們會自營業收入中,定期將房租匯入他的帳戶。
過了不久,誠便領教到雪穗的先見之明。
由於東京都心的辦公大樓需求增加,地皮創下天價,短期內連翻三、四倍已不足為奇。頻頻有人找上誠,詢問南青山的店面與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聽到對方開價,他都忍不住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約當此時,他開始對雪穗產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漸漸認為,論生活能力、經營管理能力及大膽果斷這幾點,自己可能都比不上這個女人。他並不清楚她事業上的成績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們的服飾店業績正順利成長。目前她計劃在代官山開第二家店。
相形之下,自己呢?一想到這裏,誠便感到鬱鬱不樂。自己根本沒有開創的勇氣,只以自己的個性適合為人所用為由,賴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獨厚繼承的土地也不曾好好利用,住在家裏出資購買的公寓裏。
還有一件事,更讓他覺得抬不起頭來,那便是當前的股票熱。去年NTT股票上市立刻狂飆,而股市彷彿順勢被拉抬似的,開始上漲,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
然而,高宮家與股票無緣,理由當然是他因此責備過雪穗。在那之後,她也絕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是以甚麼樣的想法看待這場空前的股票熱,誠便感到渾身不自在。
4
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高爾夫教室?」誠在加大的單人床上,看著妻子映在梳妝檯裏的臉問。從新婚起,他們就分床睡,不過雪穗睡的是單人床。
「對呀,我想,如果是星期六傍晚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雪穗把一張傳單放在誠面前。
「哦,NGF(美國高爾夫球協會)認可的高爾夫球學校,妳從以前就想學高爾夫球了嗎?」
「有一點啦,現在有越來越多女性在打了嘛。高爾夫球的話,等上了年紀,夫妻也可以一起打呀。」
「上了年紀以後啊……,我倒是沒想過這麼久以後的事。」
「喏,開始學嘛,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
「說的也是。」
誠還記得父親生前便喜歡打高爾夫球,每到假日,便把大大的高爾夫球袋放進車子的後車廂出門去。那時候父親的神情,比平常來得有活力,或許是因為贅婿的身分讓他在家裏悒悒不樂。
「聽說下個星期六有說明會,要不要先去看看?」完成肌膚保養的雪穗邊上自己的床邊說。
「好啊,就去看看吧。」
「太好了。」
「這件事就說定了,妳要不要過來?」
「啊,好。」雪穗離開自己的床,輕巧地滑進誠的床。
誠調整枕邊的按鈕,把燈光轉暗。接著往她身邊靠,手伸進白色睡衣的胸口。她的乳房非常柔軟,比外表有份量得多。
今天應該沒問題吧?他想。這陣子,因為某個原因,經常發生夫婦生活不協調的狀況。
揉捏乳房、吸吮乳頭一陣子後,他緩緩撩起雪穗的睡衣,從頭部脫下。然後脫下自己的睡衣,他的陰莖已經完全勃起了。
全裸之後,他再度抱住雪穗的身體,那是一具彈性十足的身體。撫摸她的腰,她似乎有點怕癢。他抱著她,親吻她的頸部,輕咬她的乳頭。
誠伸手褪下她的內褲,一褪到膝蓋下方,便用腳一口氣脫掉。這是他平常的做法。
接著,他懷著某種期待,伸手觸摸她的三角地帶,中指慢慢往下滑。
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應接納他的陰莖的部位,一點都不濕潤。他決定愛撫她的陰蒂,但是,無論手指的動作再輕柔,也感覺不到濕潤。
誠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有問題,因為不久之前,這樣便足以產生充分的潤滑。
不得已,他把中指伸入陰道內。但是,那裏仍緊閉著。他正準備硬鑽進去時,雪穗悶哼一聲:「好痛!」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皺著眉。
「抱歉,很痛嗎?」
「沒關係,別介意,進來吧。」
「可是,才手指妳就這麼痛了。」
「沒關係,我會忍耐的。慢慢進來反而會痛,一口氣進來。」雪穗把腿張得更開一點。
誠來到她的雙腿間,握住陰莖,讓前端靠住她的陰道口,腰往前挺。
「啊!」雪穗叫出聲來,可以看見她咬住牙的樣子。誠不認為他的動作這麼具侵略性,困惑不已,因為他連前端都還沒有進去。
如此反覆了好幾次,雪穗開始發出原因不明的呻吟。
「怎麼了?」誠問。
「我肚子……好痛。」
「肚子?」
「就是子宮那邊……」
「又來了啊。」誠歎氣。
「對不起。不過沒關係,馬上就不痛了。」
「不用了,今晚還是算了吧。」誠撿起掉落在床下的內褲,穿起來。接著邊穿上睡衣,想著不是「今晚還是」,而是「今晚也是」。這陣子老是這樣。
雪穗也穿上內褲,拾起睡衣,回到自己床上。
「對不起,」她說,「我到底是怎麼了……」
「還是去給醫生看看比較好吧?」
「嗯,我會的。只是……」
「只是甚麼?」
「我聽說拿過小孩的人,有時候會這樣。」
「妳是說不會濕潤、子宮會痛嗎?」
「嗯。」
「我倒是沒聽說。」
「因為你是男人啊……」
「這倒也是。」
眼見話風不對,誠側身背對著她,蓋上棉被。陰莖雖已疲軟,性慾卻沒有消退。既然無法做愛,他希望雪穗至少以口或手來表現她的愛意,但雪穗是那種絕不會這麼做的女人,誠也很難要求她。
不久,耳裏聽到啜泣聲。
誠覺得懶得去安慰她,便把臉孔埋進棉被裏,裝作沒聽見。
5
老鷹高爾夫練習場,建築在規劃成棋盤方格狀的住宅區當中。招牌上寫著「全長二百碼 備有最新型給球機」。綠色網子內側,小白球不斷交織飛舞。
這裏從誠他們的公寓開車約二十分鐘左右。剛過四點便離開家裏的兩人,於四點半抵達。傳單上寫著說明會自五點開始。
「果然太早了。我就說嘛,晚點再出門就行了。」誠操控著BMW的方向盤說。
「我怕會塞車呀。不過,可以看看別人打球,說不定能當作參考。」坐在前座的雪穗回答。
「外行人練習看再久也沒有幫助。」
由於正值高爾夫球熱,再加上是星期六,客人相當多。停車場幾乎客滿的狀態,也顯示出這一點。
總算找到車位停好車,兩人下了車,走向入口。路上有個電話亭,雪穗停在電話亭前。
「對不起,我可以打個電話嗎?」說著,她從包包裏取出記事本。
「那我先進去看看。」
「好。」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拿起聽筒了。
高爾夫練習場的玄關,寬敞明亮得像平價西餐廳一般。穿過玻璃自動門,誠來到建築物內部。鋪著灰色地毯的大廳裏,有好幾個無所事事的客人。一進來左手邊便是櫃檯,兩名穿著鮮艷制服的年輕女性員工正在招呼客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在這裏填您的大名嗎?一有空位,我們便會按順序呼叫。」其中一名員工說。和她對話的是一個看來與運動無緣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著黑色高爾夫球袋。
「甚麼,人很多啊?」中年男子不悅地問。
「是啊,可能要請您等二、三十分鐘。」
「唔,真沒辦法。」男子不情不願地寫名字。
看來大廳裏無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隊。誠再次體認到,所謂的高爾夫球熱原來是真的。或許是因為毋須接待客戶,他的同事鮮少有人打高爾夫球。
誠走近櫃檯,告訴工作人員他們要參加高爾夫球課的說明會。其中一名工作人員笑容可掬地回答:「我們會廣播,請在這裏稍候。」
這時候,雪穗進來了,一看到誠便立刻跑過來,但神情和剛才有些不同。
「對不起,出了點問題。」
「怎麼了?」
「店裏發生一點麻煩,我不能不去處理。」雪穗咬著嘴唇說。
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紀子與一名打工的小姐負責。
「現在馬上就要去嗎?」誠問,從聲音明顯聽出他非常不高興。
「嗯。」雪穗點頭回答。
「那高爾夫球課怎麼辦?妳不聽說明會了?」
「不好意思,你一個人去好不好?我現在要搭計程車趕回店裏。」
「我一個人是嗎?」誠歎氣說。「真拿妳沒辦法。」
「對不起。」雪穗雙手合什。「你去聽聽看,要是很無聊,就馬上回家吧。」
「當然啦。」
「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玄關。
目送她的背影離開後,誠再度輕輕歎了口氣。他設法壓抑內心竄升的怒氣,因為他知道,讓怒氣延燒,結果只會讓自己身心俱疲。這種經驗他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
誠決定到開設在大廳一角的高爾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內除了高爾夫球桿、用品,還陳列著小飾品。光是看這些,並沒有加深他對高爾夫球的興趣。事實上,誠對高爾夫球幾乎一無所知。頂多只知道基本規則,以及一般高爾夫球玩家的目標是破百而已。但是,所謂的破百究竟是甚麼樣的分數,他完全無法想像。
正當他在看金屬球桿時,感覺到一陣視線。一雙穿著長褲的女性雙腿就在他身邊,那名女性似乎是面向誠站立。
他稍微把視線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眼波對個正著。
在他發出「啊」的驚叫前,有一、兩秒鐘的空白。在這一剎那間,他認出了這名女性、腦袋裏想著她不該在這裏,但又確認是她本人沒錯。
站在那裏的是三澤千都留,她剪短了頭髮,整個人的感覺不同了,但的確是她。
「三澤小姐……,妳怎麼會在這裏?」誠問。
「來練習高爾夫球……」千都留拿起手上的高爾夫球桿。
「啊啊,說的也是。」明明不癢,誠卻抓抓臉頰。
「高宮先生也是吧……」
「啊,嗯,是啊。」聽到她還記得自己的名字,誠暗自欣喜。
「妳一個人來?」
「是呀,高宮先生呢?」
「我也是。啊,找個地方坐吧。」
等候的客人幾乎佔據了大廳所有椅子,不過靠牆處正好有兩人的空位。他們在那裏坐下來。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妳。」
「對呀,我也是,一時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妳現在在哪裏?」
「我住下北澤,現在在新宿的建設公司工作。」
「也是當派遣人員嗎?」
「是的。」
「我記得妳跟我們公司的約結束後,說要回札幌老家。」
「你記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齒。她的笑容,讓誠不禁認為她果真比較適合剪短髮。
「結果妳沒回札幌?」
「住了一陣子,不過很快就又回來了。」
「這樣啊。」說著,誠看看手錶,已經四點五十分了。說明會五點就要開始,他有點焦躁。
兩年多前的那個日子,又在他腦海裏復甦。和雪穗結婚前一天的那個晚上,誠待在某家飯店大廳,因為千都留理應在那裏出現。
他愛上了她,一心認為即使犧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三澤千都留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然而千都留並沒有出現,誠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原來她不是他命運中的另一半。
再次相逢,誠自知當時的愛苗並沒有完全消失。僅僅是人在千都留身邊,便感到飄飄然,那是一種許久不曾體會的、甜美的亢奮。
「高宮先生現在住哪?」千都留問道。
「我住成城。」
「成城……,說到這兒,之前你好像說過。」她說,露出搜尋記憶的眼神。「已經兩年半了……,有孩子了嗎?」
「還沒呢。」
「不打算生嗎?」
「不是不打算生,是生不出來吧……」誠露出苦笑。
「啊,這樣啊。」千都留的表情顯得不知所措,一定是不知是否該表示同情吧。
「三澤小姐結婚了嗎?」
「沒有,我還是孤家寡人。」
「哦,有這個計劃嗎?」誠觀察她的表情問。
千都留笑著搖搖頭。「沒有對象呀。」
「哦,這樣啊。」
誠知道自己內心放下了一顆大石頭。但是另一方面,卻又問另一個自己:她單身又能如何?
「妳常來這裏?」他問。
「一星期一次,我在這裏上高爾夫球課。」
「咦!高爾夫球課?」
「是的。」千都留點點頭。
她說,她從兩個月前開始,參加每個星期六下午五點上課的初學者課程,也就是誠他們預定參加的那個課程。
誠說,自己是來參加同一課程的說明會。
「這樣啊!這裏每兩個月招生一次嘛。那麼,以後每個星期都會見面嘍?」
「是啊。」誠回答。
然而對於這次的偶遇,誠心情卻很複雜,因為雪穗也會一起來。他並不想讓千都留見到自己的妻子,同時,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打算和自己一同上課。
這時候,廣播在大廳內響起──參加高爾夫球課說明會的來賓,請到櫃檯前集合。
「那麼,我去上課了。」千都留拿著球桿站起來。
「等一下我會去參觀。」
「咦──!不要啦,好丟臉喔。」她皺起鼻子笑了。
6
誠回到公寓時,雪穗的鞋子已經在玄關了,屋內傳來炒菜的聲響。
他走進客廳,雪穗穿著圍裙在廚房裏做菜。
「你回來啦,好晚喔。」她一邊翻動平底鍋,一邊大聲說。時間已經超過八點半了。
「妳甚麼時候回來的?」誠站在廚房門口問。
「大概一個小時之前。我想得回來準備晚餐,就急忙趕回來了。」
「這樣啊。」
「就快好了,你等一下吧。」
「我跟妳說,」他朝著利落地做著沙拉的雪穗的側臉說。「今天,我在練習場那邊遇到以前的朋友。」
「哎呀,是嗎,我不認識的人?」
「嗯。」
「哦,然後呢?」
「因為很久沒見了,想說一起吃個飯,所以就在附近的餐廳隨便吃了。」
雪穗的手停了下來,把手舉到脖子附近。「這樣啊……」
「我以為妳今天也會很晚回來,因為妳店裏好像有麻煩。」
「那件事很快就解決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著露出無力的笑容。「說的也是,誰教我老是晚回來呢。」
「抱歉,我應該想辦法和妳聯絡的。」
「別放在心上。那,我還是把飯做好,如果餓了就一起吃吧。」
「好的。」
「那,高爾夫球課怎麼樣?」
「哦,」誠先含糊地點點頭。「也說不上怎麼樣,只是說他們排了課程表,會按照課程安排一步步教。」
「你還喜歡嗎?」
「唔……,這個嘛……」
該怎麼解釋才好呢?誠盤算著。既然三澤千都留在那裏上課,他並不想和雪穗去。不得已,他決定放棄那裏的課程,問題是怎麼說服雪穗。
「我跟你說喔,」他還在思索該怎麼開口的時候,雪穗先說話了。「明明是我提出來的,現在要反悔實在很過意不去,可是狀況實在有點糟糕。」
「咦?」誠轉頭看她。「有困難?怎麼說?」
「分店不是要開張了嗎?所以我們正在徵求店員,可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人選。你也知道,最近就業市場完全是勞方市場,新人根本不肯來我們這種小店。」
「所以呢?」
「今天我跟紀子商量,以後我星期六也儘可能去上班。我想應該不至於每個星期六都要……」
「這麼說,妳確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日了?」
「是啊。」雪穗縮著肩,抬眼看誠,顯然是怕他生氣。
但是,他並沒有生氣,他的心思完全被別的事情佔據了。
「這樣,妳不就沒辦法去上高爾夫球課了?」
「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明明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卻不能去。對不起。」雪穗雙手在身前併攏,深深低頭。
「妳不能去了啊。」
「嗯。」她回答,輕輕點頭。
「是嗎。」誠雙手抱胸,就這樣走向沙發。「那就沒辦法了。」說著,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高爾夫課好了,既然都參加說明會了。」
「你不生氣?」雪穗對丈夫的反應似乎感到意外。
「不生氣,我決定不要再為這種事生氣了。」
「太好了。我還以為又會惹你生氣,心裏七上八下的呢。別的問題都還好解決,可是,人手不足實在沒辦法……」
「算了,別提這件事了。只是,要是妳改變心意,還是想學,也已經趕不上我那一班了哦。」
「嗯,我知道。」
「那就好。」
誠拿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打開電視,把頻道轉到棒球賽轉播。王貞治率領的巨人隊在今年甫落成的東京巨蛋,與中日隊陷入苦戰。但是,他眼睛看著電視,心裏想的不是誰要遞補去年退休的投手江川【註:江川卓(一九五五─),日本職棒巨人隊著名投手,一九八七年退休。】的空缺,也不是原選手【註:原辰德(一九五八─),日本職棒巨人隊著名選手。】本季能不能拿下全壘打王。
而是甚麼時候才能背著雪穗打電話。
這天夜裏,誠輾轉難眠。一想到與三澤千都留重逢,身體就莫名發熱。她的笑容在腦海中閃現,她的聲音在耳內迴盪。
說明會中安排了參觀實際教學,誠從後面觀看千都留他們在指導教練的教導下擊球。注意到他在場的千都留,可能因為太緊張,失誤了好幾次。每次失誤,她都會回頭朝著他吐出粉紅色的舌頭。
說明會結束後,誠鼓起勇氣邀她一起吃飯。
「我回家後也沒得吃,本來就準備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不過,一個人吃實在沒甚麼意思。」他編了這樣的藉口。
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猶豫,不過卻笑著回答:「那就由我來作陪吧。」誠看在眼裏,並不認為她是礙於情面不得不奉陪。
千都留是搭電車再步行來高爾夫球練習場的,誠讓她坐在BMW前座,開車到去過幾次的義大利麵專賣店。這家店他從未帶雪穗來過。
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內,誠與千都留相對用餐。仔細回想起來,他們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時,甚至不曾兩人相偕進過咖啡館。誠的心情十分放鬆,不禁認為他們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話題便源源不絕地湧現,甚至覺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間或說幾句話。在各家公司輾轉來去的她,提及本身經驗時,有一些見識甚至令誠感到驚訝。
「妳怎麼會想學高爾夫球?為了美容?」用餐時,誠問道。
「也沒有為甚麼。勉強要說的話,算是為了改變自己吧。」
「有那個必要嗎?」
「我常想,最好改變一下,不能再過這種浮萍般隨波逐流的生活了。」
「哦。」
「高宮先生為甚麼想學呢?」
「咦,我嗎?」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敢說是出於妻子的提議。「嗯,因為運動不足啊。」
千都留似乎接受了這個答覆。
離開餐廳後,誠送她到家。當然,她一度謝絕了,但看來並非出於厭惡,於是誠再次堅持,她便爽快地答應了。
不知千都留是否刻意,用餐期間,她沒有詢問誠的婚姻生活。他當然也沒有說出讓她意識到雪穗存在的話。但車子開動後不久,千都留問了一個問題:「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嗎?」
或許是誠多心,覺得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不自然。
「她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家。」
千都留默默地輕輕點頭。之後,再也沒有提起類似的問題。
她的公寓位於沿鐵路興建的一座小而美的三層樓建築。
「謝謝你。那麼,下星期見。」下車前她說。
「嗯……,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不一定會去上課。」誠說。當時,他並不打算報名。
「這樣啊,你一定很忙吧。」千都留露出遺憾的表情。
「不過,我想我們偶爾可以見個面。我可以打電話給妳吧?」誠問道。用餐時,他問過她的電話了。
「可以呀。」她邊說邊點頭。
「那就這樣。」
「拜拜。」
她下車時,誠有一股想抓住她的手的衝動。抓住她,把她拉過來,親吻她。當然,這些只停留在他的想像之中。
從後照鏡看著她目送自己,誠發動了車子。
要是告訴她自己要報名高爾夫球課,她會感到欣喜嗎?誠把頭埋在枕頭裏想著。好想早點告訴她,因為今晚沒有機會打電話。
以後,每個星期都能見到她。光是這麼想,誠的心就像少年般雀躍不已。下個星期六真教人迫不及待。
他翻個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傳來熟睡的呼吸聲。
今晚,他一點都沒有擁抱妻子的念頭。
7
「集合一下。」
成田在進入七月的某一天召集E組的成員。窗外飄著梅雨時期特有的綿綿細雨。空調雖冷,但成田依舊把襯衫袖子捲到手肘上。
「關於專家系統,系統開發部那邊有新的情報。」確認組員到齊後,成田說。他手上拿著一份報告。
「系統開發部認為,如果資料遭到竊取,應該是有人以不正當的手段侵入專家系統才對,持續調查的結果,終於在前幾天發現了被侵入的跡象。」
「結果真的是遭到竊取嗎?」比誠大三歲的前輩說。
「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內部的工作站,拷貝了整個生產技術專家系統。這麼做通常會留下紀錄,但據說那份紀錄被改寫了,所以之前才找不到。」組長降低音量說。
「那麼,把資料帶出去的,果然是我們公司的人了?」誠說話時也注意四周。
「應該是吧。」成田以嚴肅的表情點點頭。「系統開發部說待進一步調查後,才會決定要不要報警。不過,雖然查出這件事,還是無法確認那個上市的專家系統是不是抄襲我們的,這件事必須審慎調查。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經提高了。」
「請問……」新進職員山野舉手發問。「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要是假日潛進公司,操作工作站終端機就可以了。」
「還要有ID和密碼啊。」
「其實,關於這一點,」成田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山野提的這個問題,系統開發部也考慮過了。因為,下手的人一定對電腦相當專精,否則想得手也很難。坦白說,這是專業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兩種,一種就是公司有人內神通外鬼,另一種就是歹徒透過某種關係,取得某人的ID和密碼。因為我想大家都沒有認清這兩組記號的重要性,我也一樣。歹徒或許就是看準了這個漏洞。」
誠摸摸放在長褲後口袋的錢包,他把工作證放在錢包裏。而使用工作站終端機需要的ID和密碼,就抄在工作證背面。
不要把這兩組記號放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誠想起拿到密碼時,曾被如此叮嚀過。他心想,最好趕快擦掉。
※※※
「哦,原來東西電裝也發生了這種事啊。」千都留拿著裝了咖啡的紙杯,頗感興趣地點頭。
「妳這麼說,別的公司也發生了嗎?」誠問。
「最近很多呀,尤其接下來的時代,資訊就是金錢。現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電腦來儲存資料,可是,這對想偷資料的人來說,真是正中下懷。因為以前的資料是數量龐大的文件,現在全都裝在一張磁碟片裏。再加上只要操作一下鍵盤,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份。」
「原來如此。」
「東西電裝現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內部網路吧?不過,現在有越來越多公司,可以與外部網路連線。這麼一來,心懷不軌的人便能從外部侵入,可能會發生更嚴重的案件。在美國,好幾年前就開始發生這種事了。他們把擅自侵入別人電腦惡作劇的人叫做駭客。」
「哦。」
千都留畢竟待過各種不同的公司,這方面的知識非常豐富。仔細想想,將誠公司裏的專利資料從微膠卷改存入電腦的,正是她。
時間接近下午五點了,誠把空紙杯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的大廳,依舊有許多客人排隊等候。誠和千都留最後還是沒有找到空位,只好靠牆站著聊天。
「對了,後來妳練習切球了嗎?」誠把話題轉移到高爾夫球上。
千都留搖搖頭。「還是沒時間來練習。高宮先生呢?」
「我也一樣,上星期上過課之後,就沒碰過球桿。」
「可是高宮先生很厲害呀,明明是我先學的,現在你卻已經在學更進階的課程了。運動神經好就是不一樣。」
「只是剛好抓到要領而已。稍微遲鈍一點的,最後反而打得更好。」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聽起來不怎麼讓人高興呢。」雖然這麼說,千都留卻笑得很開心。
誠上高爾夫球課,已經快滿三個月了。這段期間,他一次都沒有缺席。高爾夫球固然比他想像中來得有趣,但能夠見到千都留的喜悅更數倍於此。
「對了,練習結束後,要到哪裏去?」誠問。上完高爾夫球課一起用餐,已成為兩人的習慣。
「我都可以。」
「那,好久沒吃義大利菜了,去吃吧。」
「嗯。」千都留應聲點頭,露出撒嬌般的表情。
「我說啊,」誠稍稍留意四周,一邊小聲說。「下次,我們找其他時間出來見面吧。偶爾也想不必在意時間,好好聊聊。」
他有把握,她不會排斥這個提議,關鍵在於千都留是否會猶豫。畢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義完全不同於高爾夫球課後一同用餐。
「我都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許她是故意表現得很爽快,但是她的口氣並沒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著笑容。
「那麼,等我決定好日期再跟妳聯絡。」
「嗯。早點說的話,我可以調整一下工作。」
「我知道了。」
僅僅是這段短短的對答,便讓誠情緒激昂不已,感覺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8
與千都留約會的日子,選定於七月第三個星期五。因為隔天放假,不必急著回家,而且千都留說她那天可以早點離開公司。
再加上有另一件更方便的事。從星期四起,雪穗要前往義大利一個星期左右。不過她不是去旅行,而是採買服飾。每隔幾個月,她便會到義大利一趟。
雪穗出發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
誠一回家,雪穗在客廳攤開行李箱,為旅行做準備。「你回來了。」她說,但並沒有看著他,而是面向桌上打開的萬用記事本。
「晚餐呢?」誠問。
「我做好奶油燴飯了,隨便吃吧,你看就知道了。我現在有點不方便。」說這些話的時候,雪穗也沒有看丈夫。
誠默默進了寢室,換上T恤與運動褲。
他覺得雪穗最近變了。不久之前,對於無法把誠照料得無微不至,她會流著淚反省,而現在卻叫他「隨便吃」,說起話來語氣也很冷淡。
一定是事業上的得意所產生的自信,以這種方式表現在對丈夫的態度上。但是,誠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再要求了。以前一有甚麼不滿,他立刻火冒三丈,但現在連大聲說話的情形都不曾發生了,他只求每天平安度過。
誠自我分析,認為他與三澤千都留的重逢改變了一切。自那天起,誠對雪穗不再關心,也不再渴望她的關心了。所謂的情淡意弛,就是這種情形吧。
誠一回到客廳,雪穗便說:「啊,對了。」
「今晚,我叫夏美來我們家過夜,這樣明天我們一起出門比較方便。」
「夏美?」
「你沒見過?從開張就在店裏工作的女孩呀,我這次和她一起去。」
「哦,妳讓她睡哪裏?」
「我已經整理好小房間了。」
妳甚麼都先斬後奏嘛。誠忍住這句刻薄的話。
夏美在十點多到了他們家,是個年紀二十出頭,五官清秀的女孩。
「夏美,妳該不會打算這身打扮去吧?」看到夏美穿著紅色T恤和牛仔褲,雪穗問。
「我明天會換成套裝,這身衣服就收進行李箱。」
「T恤和牛仔褲都不需要,我們不是去玩的,不用帶去了。」雪穗的聲音很嚴厲,誠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
「是……」夏美小聲地回答。
她們在客廳討論起來,誠趁機沖澡。等他從浴室裏出來,客廳已經空無一人,她們似乎轉移陣地了。
誠從客廳的傢具櫃取出玻璃杯和蘇格蘭威士忌,用冰箱裏的冰塊調了一杯加冰威士忌,坐在電視機前啜飲。他不太喜歡啤酒,想獨自小酌時,一定喝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這也是他每晚的享受。
門開了,雪穗走了進來。但誠沒有看她,他的眼睛盯住體育新聞。
「老公,」雪穗說,「把電視的聲音轉小一點,夏美會睡不著。」
「那個房間聽不到吧。」
「聽得到。就是因為聽得到,才請你把音量轉小。」
這種說法很衝。誠聽了很不高興,但仍默默拿起遙控器,把音量轉小。
雪穗依然站著。誠感覺得到她的視線,也察覺到她似乎有話想說。是三澤千都留的事嗎?誠腦海裏突然閃過這個念頭。但這是不可能的。
雪穗歎了一口氣。「真羨慕你。」
「咦?」他轉頭看雪穗。「羨慕我?」
「因為你每天可以這樣過呀,喝你的酒,看你的職棒報導……」
「這有甚麼不對?」
「我又沒有說你不對,只是說很羨慕你呀。」雪穗掉頭走向寢室。
「妳先別走,妳這話是甚麼意思?妳到底想說甚麼?有話想說就直說啊!」
「不要這麼大聲,會被聽到的。」雪穗皺起眉頭。
「是妳找我吵的。我問妳,妳到底想說甚麼?」
「沒有啊……」說完,雪穗轉身面對誠。「我是在想,你難道沒有夢想嗎?沒有企圖心、不想求上進嗎?難道你打算就這樣放棄一切努力,不再磨練自己,每天就這樣無所事事地老去嗎?我只是這樣想而已。」
誠的神經很難不受到這幾句話的刺激,他陡然間感到全身發熱。
「妳是想說,妳有企圖心,又求上進是吧?妳也不過是在裝女強人的樣子而已!」
「我可是認真在做的。」
「店是誰的?那可是我買給妳的店!」
「我們付了房租呀,而且,你是用賣掉家裏土地的錢買的不是嗎!有甚麼好驕傲的!」
誠站起來,瞪著雪穗,她也還以凌厲的眼神。
「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她說。「你最好也早點睡吧,酒別喝過頭了。」
「不要妳管。」
「那好,晚安。」雪穗一邊的眉毛挑了一下,消失在寢室裏。
誠再度往沙發坐下,抓住蘇格蘭威士忌的瓶子,往只剩一小塊冰塊的酒杯裏猛倒。
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平常來得辛辣。
※※※
一醒來,便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誠皺著眉頭,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他看到雪穗坐在梳妝檯前化妝的背影。
他看看鬧鐘,差不多該起床了,但身體卻像鉛一樣沉重。
他想和雪穗說話,卻想不出該說些甚麼。不知道為甚麼,她的身影感覺非常遙遠。
但是,一看她映在鏡子裏的面孔,他不禁覺得奇怪,因為她一邊眼睛戴著眼罩。
「妳那是怎麼了?」他問。
塗完口紅,正在整理化妝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動作。「哪個怎麼了?」
「妳的左眼啊,不是戴著眼罩嗎。」
雪穗緩緩轉過身來,像能劇面具般面無表情。「就是昨晚那件事呀。」
「那件事?」
「你不記得了?」
誠沒說話,努力想喚起昨晚的記憶。他和雪穗吵了幾句,然後多喝了一點酒。到這裏他都還記得,但是之後發生了甚麼事卻想不起來,恍恍惚惚地記得非常睏倦。但是,那時候的狀況他完全沒印象。頭痛也讓他無法回想起來。
「我做了甚麼嗎?」誠問。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後,你突然掀開我的棉被……」雪穗嚥了一口唾沫才繼續,「不知道吼了甚麼,就動手打我。」
「咦!」誠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你在說甚麼,你明明就動手了。我的頭,我的臉……,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我完全沒印象。」
「也難怪,你好像醉了。」雪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門口。
「等等,」誠叫住她。「我真的不記得。」
「是嗎?但是,我卻忘不了。」
「雪穗,」他試圖調整呼吸,腦中一片混亂。「如果我動了手,我向妳道歉,對不起……」
雪穗站著俯視他一陣子,說:「我下星期六回來。」便開門出去了。
誠倒回床上,凝視著天花板,試著再度回溯記憶。
但是,他仍然甚麼都想不起來。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裏,冰塊喀啦喀啦作響。她的眼睛下緣有些泛紅。
「今天真的很開心,聊了這麼多,又吃了好吃的東西。」千都留的頭像唱歌般緩緩左右晃動。
「我也開心極了,好久沒這麼痛快了。」誠說,他的一隻手肘架在吧檯上,身體朝向她。「這都要謝謝妳,今天真的感謝妳陪我。」這句話要是被別人聽見,不免令人臉紅,所幸酒保並不在旁邊。
他們在赤坂的某家飯店,在法國餐廳用餐後,兩人來到這裏。
「應該道謝的是我,總覺得這幾年來的鬱悶,一下子全都煙消雲散了。」
「妳有甚麼鬱悶的事嗎?」
「當然嘍,人家也是有很多煩惱的。」說著,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誠搖著裝了奇瓦士的玻璃杯說,「能遇見妳,真的很高興,甚至想感謝上天。」
這句話可以解釋為大膽的告白,千都留微笑著,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妳坦白。」
一聽他這麼說,千都留抬起頭來,她的眼睛有點濕潤。
「大約三年前,我結婚了。但事實上,在結婚典禮前一天,我下了一個重大決心,到某個地方去。」
千都留偏著頭,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我要告訴妳這件事的經過。」
「好的。」
「但是,」他說,「要在我們兩人獨處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誠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打開,手心裏是一把飯店的房間鑰匙。
千都留低著頭,默不作聲。誠十分明白她內心正天人交戰。
「我剛才說的某個地方,」他說,「就是公園美景飯店。那天晚上妳預定投宿的那家飯店。」
她再度抬起頭來,這次,她的雙眼泛紅了。
「到房間去吧。」
千都留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前往飯店房間的路上,誠告訴自己,這樣才是對的。自己之前都走錯了路,現在,他總算找到正確的路標了。
他停在房門前,把鑰匙插進鑰匙孔。
10
委託人的姓名為高宮雪穗,是個臉蛋美麗得足以當女明星的少婦。然而她的表情,卻和其他人一樣黯淡。
「這麼說,是您先生要求您跟他離婚的了?」
「是的。」
「理由他卻不肯明說,是嗎?只說他沒辦法再跟妳在一起了?」
「是的。」
「妳心裏有沒有懷疑甚麼呢?」
委託人對這個問題先是顯得有些猶豫,才開口說:「他好像喜歡上別的女人了。這個,是我請人調查的。」
她從香奈兒包包裏拿出幾張照片,裏面清清楚楚地拍到一對男女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約會。男方是頭髮三七分、一臉勤懇老實相的上班族,一個是短髮的年輕小姐,兩人看來顯然沉醉在無比的幸福中。
「您曾經問過您先生這位小姐是誰嗎?」
「還沒有,我想先跟您談過再決定。」
「這樣啊,您有分手的意願嗎?」
「有的。我想我們已經無法挽回了,之前我就這麼想了。」
「發生了甚麼事情,讓您有這種想法?」
「我想,應該是他和這位小姐交往後才開始的,他有時候會動粗……。不過是喝醉的時候。」
「這真是太過分了。有人知道這件事嗎?我是說,能夠作證的?」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不過,有一次剛好我們店裏的小姐來我家裏過夜。所以,我想她應該記得。」
「我明白了。」
女律師一邊記錄談話內容,一邊想著,有了證人,要對方就範的方法多得是。這種乍看之下是好好先生,卻回家欺凌老婆的紙老虎,是她最厭惡的類型。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這樣對我。他以前明明那麼溫柔……」高宮雪穗以雪白的雙手掩住嘴,開始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