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４
重回工作崗位，比我當初估計的狀況順利許多，原本擔心休假期間會不會和其他人在技術能力上出現落差，沒想到一點問題也沒有。在感到欣慰的同時，也覺得不可思議。我住院這段期間，大家到底都在做甚麼呢？公司接了一件修理最新型機器的工作，卻沒人願意動手，一方面是因為沒有使用手冊，構造又相當複雜，顯然是一項麻煩的活兒。我記得自己以前也是一看到這一類的機器就打退堂鼓，但看到大伙兒至今仍和當初的我一樣，我覺得很意外。
「把裏面的零件全換掉比較快啦，反正這種機器很少會到我們工廠，要是光為了這台就要有人從頭研究到尾，也太辛苦了吧。」老經驗的芝田先生對組長說。他也算是所有工作人員的代言人，因為大家都不想扯上這件棘手的活兒，每個人都想照著至今的工作訣竅，淨做些不需思考就能上手的工作。
組長雖然認為大家不能老是抱持這種態度，卻說不出口。於是我下定決心，自告奮勇說想負責這項工作。要是都不去挑戰陌生的機械，像我們這樣的工廠不就永遠無法有所提升了嗎？組長似乎有些意外，但同時也開心地採納了我的毛遂自薦。
重新綜觀工廠，我發現我們工作人員周遭還有很多不合理之處，譬如作業過程中有太多不必要的步驟、工作人員的等候上工時間──也就是無所事事的時間太長等等。我針對觀察到的這些缺失，做出改善建議提交上去。改善建議是公司的一個獎勵制度，還會給予優秀提案獎金，但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同仁善加利用了，我也很久沒寫了，卻不懂自己為甚麼先前沒發現這麼多不合理的地方。我一星期就提出了超過二十件改善建議，還提交了測試研究報告，報告的內容讓組長驚訝得睜大了眼，但我覺得身在第一線的人寫研究報告總沒有壞處，這下子應該多少達到促進公司改革的效果了吧。
總之，無能又無聊的人實在太多。有些人看似勤勞，其實只是不會妥善利用時間；看似積極，不過是企圖逃避其他困難的工作內容；即使嘴上爽快地說工作只是生存的手段，實際上工作者自身也沒有足以自豪的興趣或技能。對我來說，每天簡直都像處在連續的失望中。
就在我的失望達到頂點時，葛西他們找我去喝酒。我很想婉拒，但這次的名目是為了慶祝我康復，我也不好拒絕人家的心意。
大家挑的地方是距離公司步行約十分鐘的一家蘇格蘭威士忌酒吧，窄小的店面全部坐滿也不過十來人，我們一群人一進到店裏就幾乎客滿了。我和葛西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
「話說回來，你扯上的這個事件還真要命呀。腦袋中槍，我們光用想的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再怎麼說，傷到的都是腦袋耶，一般大概都救不活了吧？」
在第一輪乾杯潤了潤喉的葛西，語氣誇張地感歎，旁邊的一伙人也很有同感，頻頻點頭。
「不過啊，真不愧是純吶。」年長的芝田有感而發，「不是因為魯莽逞英雄，而是為了救那個小女孩才中槍。這種能耐，沒幾個人有呢。」
說甚麼夢話，真是太荒謬了，我差點沒笑出來。那種狀況跟能耐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從前很尊敬這位芝田，覺得他是個懂得應對進退的成熟大人，但現在看來只覺得他是個搞不清楚狀況、不懂裝懂的平凡人。
「如果是我碰到那種狀況，大概就只能這樣嘍──」像隻猴子、帶著輕佻性格的矢部則夫縮起脖子抱頭說道：「先趴在地上，然後開始求老天爺，求佛菩薩，還是耶穌基督，總之能救我性命的全都求一遍。管他哪個人死都沒關係，只要我一條小命能得救就好。」
大家聽完都笑了，但我心想，這個人到底在害怕甚麼？不管是貶低自己博大家一笑的態度，或是那雙卑微的眼睛，都明顯透露出他內心的恐懼。
不，不止矢部，這時在我周圍的所有人都一樣，他們到底害怕甚麼？
不久，大概是關於我的話題已經沒得聊了，大家的焦點又轉到工作上。話雖如此，講的也淨是些低層次、沒長進的話題。我沒加入討論，只是一個勁兒地喝著純威士忌。很久沒喝酒了，我清楚感覺到強烈的醉意，身體輕飄飄的，眼睛四周也逐漸變熱。
「成瀨，你今天好像也遞了一份報告啊。」這時突然湊到我旁邊的，是先前坐在遠處一名叫酒井的同事。他個頭很高，面容像骷髏一樣，算起來比我早兩年進公司。我重回到工廠後，這還是第一次和他說上話。「你也太認真了吧？雖然先前休息了一段時間，不要太勉強哦。」
「我沒有勉強，只覺得必須盡全力做好事情。」
「盡全力做好事情？呵，真是服了你。」酒井似乎笑了，但看起來只是嘴歪向一邊，「你大概是充分休養之後精力特別旺盛吧，但也要顧慮一下旁邊的人嘛。」
「你是要我偷懶嗎？」
「我可沒這麼說，是希望你配合一下大家的步調。」
「要配合酒井先生你的話，」我正視著對方的雙眼說：「意思就是工作時多多偷懶吧。」
我話一說完，就被酒井一把揪住領子。「住手！」芝田插進來勸阻。只見酒井齜牙咧嘴：「不要因為大家客氣捧你，你就這麼囂張！」
「先冷靜下來啦。」芝田邊勸邊把他拉到別桌，但酒井的怒氣似乎還沒消，惡狠狠地瞪著我許久。
「你話講得有點重哦。」葛西幫我倒了酒。
我一口氣把整杯酒吞入喉。「他那是嫉妒。」
「嫉妒？」
「對呀。不用理他。」我一說完，葛西又露出先前那種害怕的眼神。
酒井根本沒甚麼好怕的，他不過是個脆弱的一般人。很多人在發現其他人做到了自己無法達成的事的時候，會感到懊惱，認為自己只要有機會也能成功。酒井一定是心想，他只是沒在房屋仲介公司遇上強盜而已。像他這麼低俗的人，說不定就連我接受全球首起腦部移植手術這件事也讓他嫉妒呢。
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從沒覺得酒的味道這麼棒。腦袋裏愈來愈熱，整個人好像要飄起來。
似乎有點喝多了，意識漸漸變得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