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６
隔天是星期六，我和小惠一起上街，好久沒這樣了。至於公司發生的事，我沒告訴她，一方面是不想讓她瞎操心，而我自己也不願去多想那件事。
我們先去購物，簡單吃點東西後繼續血拚，然後看電影，接下來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還可以聊聊看完電影的心得。──這就是今天小惠提議的行程。
「看來挺緊湊的呢。」我說。
「得趕快把之前的空白填起來嘛。」穿著無袖背心的她聳了聳肩笑著說。
說是兩人一起購物，但九成的時間都是我在陪小惠挑她的衣服。來到成排的服飾店前，小惠先走進開頭第一間，一件一件物色多到讓人快暈倒的各式服裝。
在她走進第二家服飾店的試衣間時，我大大歎了口氣。這實在太浪費時間了，過這種生活到底有甚麼意思呢？還不如在家裏看書要來得有意義多了。
不過，以往的我面對這種事並不覺得痛苦，看著小惠像個時裝模特兒般衣服換過一套又一套，從中找出最適合她的，整個過程對我來說是一大樂事，但為甚麼今天絲毫不覺得開心？
「這件怎麼樣？」拉開布簾後，眼前是穿著秋季裙子的小惠，「很好看啊。」我努力擠出笑臉，「很適合妳。」
「是嗎？那這件就是第一順位嘍。」她又拉起布簾。我拚命克制心中湧起那股對她的輕蔑，然後思索著自己今天是怎麼搞的。之前和小惠約會，我從不會覺得不開心呀？
就在逛著一家家服飾店時，我們碰巧遇到鄰居臼井，他和一名大概年過四十、氣質不錯的婦人在一起。
「這是家母。」他向我們介紹。
於是我們找了附近一家咖啡廳坐下，再次正式自我介紹。
「謝謝你平常那麼照顧我們家悠紀夫。」婦人行了一禮。她這次來東京好像是來見老同學，順便看看兒子。「可是他都不帶我去他的住處呢，我本來還想在回去之前看看他平常的生活狀況說。」她說出每個母親理所當然的心聲。
「難得來一趟，幹嘛窩在那個小房間裏嘛。不過這就要怪你們了，當初怎麼不幫我找個寬敞一點的地方呢？」
「因為你爸爸說年輕人求學時期還是刻苦一點比較好呀。」
「那種想法太老掉牙了啦。」臼井一口氣喝光冰紅茶，然後像個小學生似地拿吸管前端玩起杯底的冰塊。
甚麼刻苦求學嘛，我好想大笑。我光是為了付那個小房間的租金就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你這傢伙明明有老爸老媽出錢，卻不好好上學，老是跟一些豬朋狗友鬼混，這叫刻苦求學？我都快笑掉大牙了。
「你們剛才去買東西啊？」看到母子倆身邊分別放著紙袋，小惠問道。
「是啊。」臼井的母親點點頭，「難得來一趟，所以我買了個皮包，還給這個孩子買了一套西裝。」
「哇，真羨慕！我已經好久沒讓爸媽買東西送我嘍。」
「我都說了拿現金比較好啊。」臼井悠紀夫說：「把錢給我，我自己也可以買西裝嘛，老媽卻堅持一定要買給我。」
「給你的零用錢應該很夠用吧？讓媽買給你有甚麼不好。」
「喜好不同嘛，要是妳讓我自己選就好了。」
「哎喲，那套很好看欸。」
聽著這對母子的對話也很無聊，我想告辭了，正要站起身，卻看到臼井太太伸手拿帳單，我趕緊阻止她，付了我和小惠的份。
「一切都是命。」和那對母子道別之後，我面朝前方邊走邊說：「出生在那個家庭，或是生在像我的家庭，都不是自己能選的。」
「你羨慕他嗎？」
「不羨慕。」我回答。
這天看的電影是一部熱門娛樂大片，劇情是小男孩搭乘時光機器的冒險故事。先前我和小惠滿心期待，兩人還約好上映時一定要來看。
但真的看了，只覺得大失所望。劇情了無新意，劇中的角色也不怎麼樣，開場後大概半小時我就開始覺得無聊，頻頻打呵欠。我猜小惠也很失望吧，於是轉過頭想跟她提議我們早點離場，但看到她的側臉的瞬間，卻讓我大為訝異。
只見她亮著雙眼緊盯螢幕，看到緊張刺激的情節時──其實也沒多刺激──雙手還緊握在胸前，看到不怎麼高明的幽默橋段也開懷大笑。而且不光是她，其他觀眾的反應也大多如此，大家似乎都是打從心底開心地觀賞著這部電影。
我還是看了下去，試著要自己仔細品味這部大爛片。只要旁邊的小惠一笑，我也跟著笑出聲，但下一秒鐘又覺得自己好悲哀，為甚麼我得做這種蠢事？
「真好看耶。」看完電影後，小惠不知道說了幾次這句話，連吃飯時也沒停過。我隨口應聲，一邊動著刀叉一邊擠出笑容。小惠似乎真的很喜歡那部片，從頭到尾都在講搭乘時光機器冒險的故事。我聽得好痛苦，看著同樣的片子，卻無法和她一樣開心，讓人好難過。
「欸，我今天是不是不該拉你出來啊？」送小惠回家的路上，她邊走邊說：「你本來想今天一整天待在家裏用功的吧？」
「沒那回事啦。」小惠的直覺真是太強了，我已經很小心了，她卻輕易看穿我彆腳的演技。不過我不死心，繼續圓謊。「今天很開心呀，真的。」
「是喔。」小惠露出微笑，但她的眼神就像恐懼的小貓。
和她道別後，我到附近的錄影帶店租了三部片子，全是從前看過而且覺得「無論看幾遍都很棒」的作品，這下子能做個實驗了。
我回到住處，準備來看錄影帶時，隔壁卻吵吵鬧鬧的，我正想著到底是怎麼回事，傳來敲門聲，一開門就看到臼井悠紀夫帶著些許難為情的嘻笑面孔。「剛才真是謝謝你啊。」
「你母親感覺很親切呢。」
「她囉嗦得要命，煩都煩死了。」臼井皺起眉頭接著說：「不過她對我平常的生活不過問，也算謝天謝地。其實我剛才心裏直冒汗啊，因為我媽一直以為我很認真在念書，我念高中的時候的確是那樣啦，但現在不同啦，萬一被她發現我上大學後根本沒去上過幾天課，家裏給的生活費就不保了。」
竟然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所以，呃，這是一點小心意。」他說著遞出一瓶白蘭地。
我知道自己繃起了臉。「不用了，別這麼客氣。」
「別這麼說，請收下吧。也不知道我爸媽哪天還會跑來，到時候還得請你幫我掩飾咧。」他把酒瓶放在玄關前，「反正這也不是我的酒，是上次我回老家的時候順手摸來的。」
「這樣啊。」我壓下心中不悅，低頭看向白蘭地酒瓶，「對了，你房間好像很熱鬧，在做甚麼啊？」
「哦，不好意思，剛好有幾個朋友過來，正在競標。」
「競標？」
「就是我老媽今天買的西裝跟外套呀。實在不是我的品味，我又不可能穿出門，乾脆找幾個朋友來競標，看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嘍。不過話是這麼說啦，能賣個一萬圓就很不錯了。」
「一萬圓……，原價大概多少？」
臼井偏了偏頭，「不知道耶，我老媽刷卡買的，我也搞不太清楚，可能差不多十萬圓吧。」他若無其事回道：「沒關係啦，反正做父母的把錢花在小孩身上都很心滿意足的。好啦，那我先回去嘍。」
我心中湧上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幾乎在臼井踏出房門的同時，我也從一旁流理台抽屜拿出水果刀，一手緊握著刀子，另一手伸向門把。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
我回過神來，像看到怪物似地把刀子扔到流理台上，無法解釋自己這一刻動了甚麼念頭。我到底想幹甚麼？
電話響個不停，我調勻一下呼吸，拿起話筒。「喂，我是成瀨。」
「喂，是我。」是小惠的聲音。我覺得整個人差點虛脫。
「甚麼事？」
「沒甚麼啦。」一小段沉默之後，「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現在聽到了，滿足了嗎？」
「嗯，很滿足。先這樣，今天很開心哦。」
「我也是。」
「那就晚安嘍。」
「啊，等等……」
「怎麼了？」
「謝謝妳。」
「謝我甚麼？」
「謝謝妳打電話來。」
話筒那一端似乎有些疑惑。「你好怪哦。」小惠說。
「沒甚麼啦，晚安。」
「嗯，晚安。」
放下話筒後，我發愣了好一會兒，自己幾乎信心全失。我決定來做個實驗，只能這麼做了。
我慢吞吞起身，拿來錄影帶店的袋子，先把最喜歡的一部片放進錄放影機裏。這部諜報片不僅是大製作，出場人物的角色刻劃都非常鮮明出色。
但是才看了大概二十分鐘，我就發現自己一點都不覺得緊張刺激，倒不是因為已經知道劇情，在知道劇情之下還能感到有趣的才能稱為經典名片吧。
我拿出片子，換上另外一部，這是打著科幻巨作招牌的電影，但結果還是一樣，我看到了幾個從前很喜歡的特效鏡頭，此刻卻沒有任何感動。我把最後一部片放進錄放影機裏，年代久遠的片子，也是號稱青春電影的經典作。
可是依舊是同樣下場。不管看哪一部經典名作，給我的感覺都是無聊得要死、充滿虛構不實。記得從前看這些片子的時候我還曾感動落淚呀？
我關掉錄放影機，看著沒有影像的螢幕，心中一片茫然。已經沒甚麼好懷疑了，我的內心的確出現變化，現在的我顯然已經不是從前的我。
那現在的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