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潮派藝團
1
樂隊持續吹奏著輕鬆悅耳的歌曲,女歌手則賣力地唱著。舞台後面,掛有一幅很大的R新聞社的社旗,R新聞社是本次舞會的主辦者。至於其他各個參與舞會的會社社旗,則幅面都很小,相互交錯地貼在豪華「T會館」的大廳裡。舞台下有很多客人正環繞著桌子來回走動。
這是R新聞社周年社慶的紀念酒會,所邀請的全都是社會上的知名人物,有幾位頗有自信的攝影師,混入夾雜在侍者中間,不斷地獵取名人的鏡頭。
R新聞社董事長以下的高級職員,均穿著禮服,整齊地站在門口排成一列,以招呼客人。宴會已進入狀況,賓客們裡裡外外地,佔滿了每一個角落。他們正無拘無束地交談著,或出神地聆聽歌手演唱,也有喋喋不休、高談闊論者。這麼多人聚在華麗的大廳裡,像沙塵飄落在水面上,隨波而動。
有人手拿玻璃杯,也有人準備享用桌上的食物,大家臉上都掛著笑容。舉目望去,可看得出是老年人比較多,因為均是「名人」的緣故。名學者、大企業家、文化界名流、藝術家等各式各樣的人,穿梭其間。擔當招待任務的是銀座一家一流酒吧的經理,還有劇團的年輕小生。
此時,有一位年輕的客人出現了,他步上鋪有紅絨地毯的樓梯,站在門邊,像迷失方向似地,眺望著人群。他的臉形很小,但額頭寬廣,他的面部,略帶有神經質的表情。
「關川先生!」
有人走出人群,在叫喚他。這人是身軀微胖的「早安」先生,是新聞社的文化部次長。
「謝謝你!在百忙當中,還能抽空前來,我們感覺非常榮幸!」他說。
「那裡!那裡!你太客氣了!」
青年很世故地,向他行了一個禮。
「真抱歉!我這麼晚才來,這真是一場盛大的宴會。」青年微微牽動嘴角,微笑著說。
「好像都是老一輩的人嘛!」
接著,他轉眼望向人群,眼神中透露著些許冷淡,說:
「噢!這,請你不要介意,你的年輕朋友們都在那邊。」文化部次長舉起手,指給他看。
整個會場曲曲折折。評論家關川重雄擠過人群,走到文化部次長指示給他的那個角落。
「嘿!是村上順子吧!」他看著舞台說。
正在那個時候,歌手把雙手搭在胸前,兀自出神地唱著。關川望著她,眼睛浮現專注的表情。
他通過成群的客人,混亂當中,與文化部次長分開了。走著走著,他始終注意著身邊的人和事物。直到最後,他走到人群的盡頭,那兒站著一堆年輕人。
「喲!」頭一個發現關川而笑出聲音來的,是身穿黑襯衫、頭戴無沿帽的前衛畫家──片沢睦郎先生。
「這麼慢!我還以為你不來了。」他責怪地說。
「唉!工作太多了,截稿日期就在今天,不趕也不行。因此,沒辦法,只好寫完才來。」
「喲!前幾天。」插嘴說話的是劇作家武邊豐一郎,他可能喝了酒,面色微紅。
「對不起!」關川抬起下顎,向大家頷首致意。
這裡聚集的,都是跟他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有建築師、攝影家、生意人、名演員、導演、作家,大都沒超過三十歲。
「你到秋田去參觀過火箭,是嗎?」建築師淀川龍太手中端著一杯威士忌蘇打,走到關川重雄身邊,接著問:「怎麼樣,觀感如何?」
「很好啊!」關川重雄即刻回答:「親眼看到那個裝置之後,才知道我們的觀念並不是完全正確的。對於自然科學,我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平常我們聊起種種的理論,談得頭頭是道。其實,面對著那實際的產品,我們只是門外漢!」
「你是這麼想嗎?」建築師的口氣中略帶諷刺。
「是的!我對自己所研究過的理論,原本懷有極大信心,坦白說我站在科學面前,現在是不得不承認,我差人家差得太遠了。」
「那麼,你以前與川村所爭論的問題,現在怎麼啦?」
「那是題外話,我不便再談!」關川重雄昂然地說:「川村一成,沒什麼了不起!」
他指名帶姓的,批評當代有名的藝術家:
「就如同現代文化的殘渣,那種人只一味抱殘守缺,背負著前代的亡靈坐在祭壇上,過分崇拜和迷戀過去。屬於故步自封的一群,那些傢伙我們一定要打倒他們。」
這個時候,有個禿頭、高大的男人,穿著禮服適時出現。
「哇!大家都到齊了!」他微笑著環視周圍,與在場的人打招呼,這人是新聞社的文化部長。
「看到你們大夥兒齊聚一堂,覺得新時代的氣氛從這裡向四方擴散延長,好像起了旋風一樣。」
文化部長略有醉意地說。
「你們好熱鬧啊!」關川重雄說。這並不是和藹可親的口吻;依他身為年輕評論家的慣常口氣來講,部長感覺他這句話帶有諷刺性。
總之,這個晚會是依照古老方式所舉行的,只是照往例所舉辦而已。
臉色微紅的文化部長說:
「是的,是的,他們在那裡!」部長所指的地方,有三、四個人站著,那是當代美術家與文學家。
「對這個我們沒有興趣,像那樣的老人,不用去關心!」關川重雄嘲笑著。
就在此時,會場有一個小小的變動,變動的漩渦由入口開始。文化部長突然回頭往入口處望去,不知是什麼嚇著了他,使他離開那一團年輕人,從群眾中間,慌慌張張地擠過去。
在這裡,這一團年輕人則凝視著文化部長的一舉一動。
不久,有一位長者走進會場。
他的年紀很大,穿著一身華麗的和服和白色襪子。他以舒坦的心情慢步走進會場中央,好像剛學走路的小孩子一樣,腳步很慢。左右有人扶持著他,不過並不是專門服侍他的人,而是現場的來賓,因看他行動不便而立刻過來幫忙的。
長者身後,另有二、三個人跟隨著,只要他往前一步,隨時群眾們就會讓出一條路來迎接他。
他的年齡看起來大約是七十歲,眾人們以尊敬和逢迎的眼光望向他,並微笑著對他致敬。他滿面笑容地,向人們回禮,好像不擅走路的幼童一樣,向前緩緩而行。
報社的幹部立刻引導「案內」,這位有極高知名度的長者到貴賓席上去。那地方排有四、五個沙發椅,由美術及學術界及各方面的名人同坐著。其中一人看到剛進來的「長者」,就迅速地讓位給他。小小的漩渦既因「他」而起,全場度過短時間的安靜,現在他既然坐定了,又開始嘈雜起來。
「你瞧!」關川遠遠地望著這前前後後的情形,就向同事遞個眼神:
「那邊又來了一個老古董!」
在座的同事們都笑出聲來。
「那個人就是最典型的、背負著前代的亡靈的人!」
「是厚著臉皮,竊取名利的人!」
年輕的一代往往會想要去否定既有的權威,破壞既成的制度,人道主義才是新一代年輕人所奉行的主義。
「不檢點的!」關川冷酷地說:「你看!淺尾芳夫那個禿頭,正打躬作揖地,活像隻搖頭擺尾的哈巴狗。」
那小有名氣的評論家,正持著微胖的身軀向長者彎腰致意,可是「長者」只微微動一動他突出的下唇而已。
「對高度知名的批評家,我向來就不會那麼在意!」關川重雄說。
那長者是特地由湘南的別墅,遠道而來參加這個盛會的。
忽然「長者」的周圍已集合了很多人。
R新聞社社長很有禮貌地,走到他的面前敬禮。
攝影師對著「長者」咔嚓咔嚓攝了好幾次。
「淺尾芳夫是一個只會奉承上司的俗人。」關川重雄冷笑著說。
他以往看過淺尾芳夫的作品,覺得頗具見地。但等他看見目前這個景況,覺得淺尾也是個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走的人,真是個可憐傢伙。
突然間,關川重雄看看眾人的臉孔。問道:
「和賀到那裡去呢?」
和賀就是年輕作曲家和賀英良。
「和賀現在在大村泰一先生那裡。」
「大村先生?」
「你瞧,就是在老輩的人聚集的那邊!」
關川重雄轉動脖子,轉往剛才「長者」所坐的席位看去。那裡正有許多人出現在座位之間,前前後後地阿諛逢迎。因此,確實的情形也看不清楚。
「哼!」關川重雄稍微表現了一下他叛逆的個性。
「呀!為什麼連他也會毫不在乎地,跑到那個老古董那邊去呢?」
這句話,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大村泰一是當代的大儒,曾經擔任過大學校長,為早期的自由主義者,有很崇高的聲名。
「那是當然的!」劇作家武邊豐一郎說,「好歹大村總是和賀未婚妻的親戚啊!」
「唉!原來是這樣!」關川雖然這麼回答,但反抗的表情反而更加顯露出來。
導演笹村一郎由人群當中走出,往這裡走過來。
「喲!」他的毛病是打招呼時反而會把下巴抬高。
「到齊了吧!」他好像洋洋自得。
「怎麼樣?這個會結束了以後,大家再到別的地方去喝一杯好嗎?」
青年們都喜歡熱鬧,尤其是這一群。
「好啊!」衝口回答的是劇作家武邊,他時常和導演有來往,兩人之間也頗為投緣。
「關川先生,你意下如何?」笹村問道。
「也好!」關川回答。但像是有點擔心。
「你面露憂色,好像有什麼隱情似地,真是奇怪!」導演微笑著說。
年輕的評論家關川重雄以尖銳的言論聞名。從以前到現在,對長者「案內」那種毫無顧忌的批評,已經好多次了。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種反叛的膽量,被年輕的一代所激賞。他評論對方,不管對方心中會有怎樣不愉快的感覺,他都不在意。
「再預先告訴你們,這團體到現在為止,已破壞了一切既成觀念、制度、秩序。」
「關川,」導演又勸告:「觀望主義是你最急於批判的,不要再猶豫我們的提案了。」
導演說這話時,帶有玩笑的口氣。
這時,和賀英良已離開老年人聚集的席位那邊,撥開眾人向這邊走過來了。他的膚色白皙,頭髮也烏黑柔軟。
「和賀先生!」群眾裡面,靠近來叫住他的,是剛剛還在舞台上唱歌的村上順子。
「先生!」歌手村上順子在大眾面前,毫無顧忌地對和賀英良婉然致敬。她穿著日式和服,像張開翅膀似地輕舉雙手,欠了欠身子。
「呀!」和賀英良停住腳步。與歌手一比,他還像是個小弟一樣,有一副娃娃臉。但是歌手在他面前反而怯怯縮縮地,像學生遇見老師。
「剛才想要和你見面,因為有事情想要拜託你,改天能去拜訪你嗎?」她不太適應於稱呼和賀為「先生」。
和賀英良的實際年齡是二十八歲,但看起來還要年輕些。
「是什麼事情?」和賀英良旁若無人地凝視著這位有名而美麗的女歌手。他沒有一點畏縮的模樣,直視著她,使她禁不住臉紅了。平常很難得看見這麼害羞的女性啊。
「不,有事情想拜託你,改天拜訪時再說。」
「在這裡不能說嗎?」和賀英良的表情沒變。
「噢!等一會兒。」歌手結結巴巴地說。
「可以的話就在這裡說吧!我的生活也很忙。」
「這我明白。不過,是關於我的工作上,很重要的事情,想拜託你,一定要給我一個見面的機會吶!」
「那你打電話跟我聯絡。」和賀英良說。
「什麼時候都可以嗎?」歌手覺得有點拘謹。
「只打電話是沒關係。」和賀說,「我的事情很多,所以,接到電話是否馬上能見妳,也很難說。」
他的語氣冷淡,沒半點和藹可親的感覺。
可是,歌手沒有生氣。
「我懂了。那麼,近幾天之內,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以後請多指教。」
美麗的歌手又欠了一下身子,做出微笑的表情向他致意。
周圍的人目送這位新崛起的作曲家,沒半點和藹可親的離開歌手:他們注視著他那器宇軒昂的背影。
和賀英良走到年輕的同事那邊時,又回復到他原來的表情和神態。
「喲,」他向關川重雄和淀川龍太微笑著。
「好久不見了!」他向淀川說。而後他對關川說:
「前天真的很感謝你,能同行到東北去觀摩火箭。」
「你怎麼對她那種態度?」關川看到剛才村上順子向和賀致意的一幕,微笑著問道。
「什麼意思?」和賀英良冷笑著:「找我有事情,還不是要我為她作曲,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有這樣的人?」關川說。
「有些人盲目地,想走新的方向,可是本身的資質並不怎麼樣,又想為自己作宣傳,想成名,就想要利用我們。這一點,我也看透了,也有這樣的人常來找我的。」
「所以說,他們是不自量力。」和賀說:「這個女人,只會唱流行歌曲,那兒知道我的藝術標準定得有多高呢?大體上,我會為這種人做事情嗎?這是不可能的。」
服務生端著擺有玻璃杯的銀盤走過來,和賀英良由銀盤當中,選出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水。
「真是不愉快的一個餐會。」建築師淀川說:「差不多該走了,總之我們已在這邊待得太久,再待下去,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
「不!也不能這麼說。」關川若有所思地說道:「至少,看到老一輩的人可以給我們作參考。」
「剛才也在商量這件事呢,」建築師在旁邊,對作曲家說:「我們一起到銀座去,你看怎麼樣?」
和賀英良看一看手錶。
「有約會嗎?」關川笑著問他。
「我不是不能去。只要不耗費太多時間,我就可以奉陪了。」
和賀這個回答,使關川重雄皺起了眉頭。
「就這麼決定了,我們隨時可以走。」淀川龍太說。「那麼,我先走了。」他首先撥開人群離去。
「關川!」和賀說,「你也要去嗎?」
「可以去嗎?」關川這麼回答。
正當此時,舞台上又奏出另一首音樂。
2
幸福俱樂部位於銀座的後面。
這是設有會員制度的高級酒吧,會員有企業家及文藝界名人,因而名氣頗盛。
只要夜幕低垂,客人們就陸陸續續地進來了。尤其是,超過九點以後,再想進來的客人可能就沒有座位可坐。
在大學哲學系授課的副教授和一位史學教授正在旁邊的吧枱。其他有公司的經理則分成兩組坐著。場內尚稱寧靜。女服務生大致也分成三部分,分坐在這三組人中間。公司的經理正在說著黃色笑話,教授則談論著對大學的不滿。
就在那個時候,自動門開了,有五位青年走了進來,女服務生回過去看他們。
「請裡面坐!」
女服務生們大部分都迎向新進來的客人,身材高大的老闆娘也離開經理,走近他們身邊。
「嘿!好久沒來了。請到這邊來。」她指引他們走到很寬廣的吧枱那邊。那兒正空著。他們多端了幾把椅子,讓客人們面對面坐著,女服務生則夾雜在其間坐了下來。
「大家又湊在一起了!」夫人笑容滿面地說:「在那裡碰上的呢?」
「我們同被邀請去參加了一個無聊的聚會,大家好不容易才湊在一起,因此,要到這兒來換換口味。」導演笹村一郎回答說。
「真謝謝你,衷心歡迎你們到這兒來。」
「笹村先生!」一位臉形瘦削的女服務生說道:「好久沒看到你們來了。前次你喝得大醉回去,使我們都很擔心哩!」
「呀!那個時候真對不起。我平安地回家了。」
「笹村,你是和誰一起來的?」關川重雄在旁邊問他。
「那是一次雜誌社的座談會,有一位我看著就不順眼的人在那裡,因此,我從會議中溜走,也沒直接回家,而到這裡來喝酒。不知不覺地喝得太多而出了很大洋相。」
「他是被大夥兒一起扶上計程車的。」女服務生向關川微笑著說。
在這裡的五個人,是導演笹村一郎、劇作家武邊豐一郎、評論家關川重雄、作曲家和賀英良和建築師淀川龍太。畫家片沢睦郎已經到別地方去了。
「各位要吃點什麼?」
老闆娘嬌聲嬌氣地向他們問道。
五個人分別點了酒菜。
「和賀先生!」老闆娘向作曲家說:「前次真對不起。最近好嗎?」
「沒關係的,別見外嘛!」和賀說著,身軀轉向老闆娘。
「我不是說先生的事情!是說『她』──」老闆娘故意把「她」字說得很重。
「和賀!」一旁的導演拍他肩膀,說:「被看到了!在那裡被看到的?」
「是個很好的地方!」老闆娘眨一眨眼。
「那大概是夜總會囉!」導演問道。
和賀英良看著老闆娘。
「真是直腸子的人,舌底下藏不住話!」笹村在說老闆娘。
「見過面了,真的是很漂亮!」老闆娘微笑著說:「在雜誌上看過她的照片,可是看到本人,比照片更漂亮!和賀先生,你真幸福啊!」
「這樣子嗎?」和賀歪著頭,端著酒杯。
「為和賀的未婚妻!」導演舉起酒杯發起大家喝酒祝福,杯杯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真是的,」老闆娘睜大眼睛望著和賀,說:「先生,好像全日本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到你身上了。有正當職業,而且是年輕人群中的佼佼者,還有這麼賢慧美麗的未婚妻。真不知多少人要羨慕你!」
「我們都羨慕你,希望能像你!」
在場的女服務生望著和賀,異口同聲說。
「真的嗎?」和賀垂下眼皮,再嘟囔著。
「噯喲……先生在大家面前,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並沒有什麼不好意思。只是我每次不論碰到什麼事情,都是用懷疑的眼光去看。平常也是很審慎在觀察自己,詳加檢討。這是我原本的性格。」
「真有藝術家的風範。」老闆娘馬上說。
「我們遇到幸福,馬上就會沉迷在醉生夢死當中,沒有像和賀先生那樣會仔細分析,所以不行──」
「因此,常常會失敗。」其他的女服務生也接口說。
「無論如何,自我觀察和由別人觀察,幸福都是一樣的,不是嗎?關川先生!」老闆娘對評論家說。
「是的。人生幸福,精神志向應該專一。多餘的、客觀的志向我很難同意。」
關川重雄發表意見時,眉上的皺紋顯現。和賀望著他,卻沒說什麼。
「什麼時候舉行婚禮呢?」
「是什麼時候看到……喔!好像是今年秋天吧!雜誌上登載兩人的合照。」穿著黑絹、清瘦而漂亮的女服務生說。
「那樣子的照片是不可靠的。無聊!」和賀說:「那是娛樂性的報導,不能完全相信的。」
「可是,你跟她公開在夜總會附近出現,兩人相處得那麼親密!」建築師淀川說道。
「那還用說嗎?」老闆娘答道:「看到他們跳舞,無論從那一個角度望去,兩人的舞步都很一致,可以說心靈上的默契真是完美無缺。我和客人正坐在同一桌,他望著他們兩人跳舞,看得出了神。」
「嘿!嘿!」建築師發出怪聲,女服務生則拍他的手,制止他繼續談這件事。
※※※
「那裡到底在說什麼?」教授望著對面熱鬧的吧枱,說。
「新潮派的一群!」女服務生說。
「新潮派?什麼意思?」教授又問。
「大概都是未滿三十歲的年輕人,代表最近年輕一代的一群,一概否定舊有的道德、秩序與觀念,表現出破壞手段的人。」剛剛出名不久的藝術家,哲學系的副教授說。
「啊!你這麼說,我好像曾經耳聞過,有點印象哩!」史學教授說。
「好像在報紙上讀過,先生你當然也可以看到相關的報導了。最近,他們的活動正被廣為宣傳。」副教授說。
「你瞧!坐在老闆娘前面,頭髮糾結在一起的就是作曲家和賀英良,他的藝術又試圖破壞現代的音樂。」
「不用說得這麼詳細,快告訴我下一位是誰?」
教授醉眼迷濛地看著那幾個年輕人。
「他隔壁那個是導演笹村。」
「導演也是嗎?」
「是的,他勇敢地志在戲劇的革命。」
「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教授說:「有個築地小劇場,使青年們熱心向上,有志一同地共謀發展。就是這種運動嗎?」
「另一種說法,好像有點不一樣!」副教授有點為難地說:「可稱為有膽量,或是有創造能力,具備這兩種能力,才是堅強的。」
「原來是這樣!再下一個是誰?」
「再下一個是劇作家武邊君。」
副教授好像不太有把握,就轉過頭去看女服務生。
「是的,是武邊先生!」女服務生肯定地回答。
副教授在雜誌上看過他的照片。
「面孔背向我們的是誰?」
「是評論家關川先生。」
「再過去,坐在女孩旁邊的是誰?」
「建築師淀川先生!」
「大家都稱為『先生』是嗎?」教授冷笑著:「那麼年輕就被稱為先生,真了不起!」
「現在什麼人都稱先生,不良集團的幹部也稱先生。」副教授說。
「他們笑什麼,笑得那麼厲害?」教授又問。
「可能是和賀先生的事。」副教授說。
「和賀怎麼樣了?」
女服務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於是接口說:
「和賀先生的未婚妻是『田所佐知子』,是位剛剛出名不久的女雕刻家。父親是前任大臣田所重喜先生,也是知名人物。」
「噯,是的。」史學教授對這個話題沒興趣。可是,另外吧枱上坐著的經理正在談論同樣的問題。
「啊!田所重喜。」經理並不認識年輕的藝術家們,但是聽到前任大臣的名字,突然有驚嘆的眼神。
店裡的客人漸漸增加。
大部分都是二、三個人結伴前來。而年輕、熱鬧的那一群所坐的吧枱,仍然受人注意。
煙味和熱鬧的聲音正充滿著微暗的房間。
這個時候,原來靜靜的入口,門突然開了,進來一位中年紳士,長著一頭灰白頭髮,掛著粗框眼鏡,他大方的走進屋裡,看到年輕的一群,隨即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請坐,三田先生!」
紳士是藝評家。對於文學、美術,或各地風俗,都有極高鑑賞力,同時也是一位詩人。
所以「三田謙三」是位名人。
三田氏看到那一群年輕人的時候,他們也認出了他。
「三田先生──」
站起來的是關川。
「晚安!」
三田氏的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
「嘿!你們也在這裡嗎?」三田說。
「常常來的。」
「是這樣!真熱鬧!」
三田氏不知如何說下去,站在那兒,有點發窘。
「三田先生,請到這裡來!」建築師淀川龍太說著。
「現在不!等一會再來打擾你們!」三田氏和走過來迎接的女服務生一塊兒走,對他們輕輕點頭。
「溜掉了!」
關川瞬息間脫口而出,聲音雖然很低,但大夥兒卻跟著哄堂大笑。關川早就看不起三田,輕蔑地說他是低級的評論家。他暗中給三田取了一個綽號叫「沒格」,意指什麼都好,沒主見。
年輕人繼續熱鬧地談論著,首先說要離開的是和賀英良。
「有點事情,早跟人家約好了。」
「噯喲!先生好像很高興似的。」
瘦削的女服務生拍拍手說。
「我也要回家了,想起一件事情還未辦。」關川有點掃興地說。
藉著這個機會,大家一個個跟著站起身來。老闆娘本來在別的客席上,看到這種情形,立即走過來跟他們握手。他們走到了外面。
「關川!」劇作家叫著:「你要到那裡去呢?」
「和你們相反的方向,我先失陪了。」
劇作家看到他們面部的表情已去意甚堅,就決定與建築師和導演一起,三個人再往別地方去。這個時候,和賀英良揮揮手,自由自在地走到大馬路上去。
關川重雄目送著他離去,咬在嘴裡的香煙,掉落在地上。他走往另外的方向。
「先生,買花嗎?」
有一個年輕的女人走近他身邊。他一臉冷漠的表情,看也不看她,就逕自走向街角的電話亭,他沒看記事簿就直撥號碼。
他坐上計程車,回到家的時刻已是晚上十一點。
搭計程車以前,他在別的地方作了片刻逗留。
登上澀谷的山坡路,兩旁佈有很多住宅,一戶接著一戶。他的住宅就是其中之一。門沒有掛鎖,因此整天均能自由地出入。正面點著微暗的電燈。
簡單地說,這是一所公寓。進入正門,就有樓梯,走廊有微弱的燈光亮著;走廊兩邊是房間,房門由裡面鎖著。
關川重雄白天絕不會到這裡來,今晚是因為太晚了,所以沒有被盤問。他順利地走到最後面的間,門上掛著「三蒲惠美子」的名牌。關川用指尖輕輕敲著門。
門被打開了一個小縫,一張女人的臉孔由門縫裡對著他看。接著,才將門打開。
「請進!」
關川沒作聲,就進去了。女人的黑色衣服已換,穿著普通毛衣。她即是剛剛在幸福俱樂部裡的那位外型瘦削的女服務生。
「天氣太熱了,請脫下外套吧!」
三蒲惠美子接過關川的上衣,掛在衣架上。房間只有六個榻榻米大,又擺著兩個衣櫥、三面鏡子,所以顯得很窄。但房間雖窄,卻整理得很雅致,真不愧是女人的房間。
進到裡面,就可以聞到香水味。惠美子知道關川要來,所以預先在屋內散佈了香水。
「什麼時候回來的?」關川一面擦拭臉孔,一面問她。
「剛剛!接到你的電話我馬上向店裡請假回來的!在上班時間內請假,很不好請!」
「我到店裡的時候,妳就應該要知道了。」關川說。
「可是你沒說什麼,也沒有給我信號或任何暗示啊!」
「當時人那麼多,而且又都是不好應付的人,所以才沒辦法給妳信號。」
「是的,他們都很敏感!可是沒有心理上的準備而無意中碰見你,更使我驚喜!」
惠美子靠近關川的身邊,忽然間關川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就倚入他的懷裡。
關川聽到另外有聲音,隨即問道:
「那是什麼?」
惠美子凝神傾聽了一會兒,答道:
「打麻將!」
「真的是麻將聲嗎?」
「是啊!他們全是學生,每逢星期六就會來打麻將消遣的,今天也不例外。」
「打通宵嗎?」
「是的。雖然是很老實的學生,到禮拜六就三、五成群地,聚集到這兒來。」
「斜對面那間嗎?」
「是的。剛開始時,那聲音使我很受不了。但想起他們是年輕人,時日一久,也就習慣了。」
「那麼,就整晚不能睡覺嗎?」關川一臉嫌惡的神情。
「要吃點什麼?」惠美子問他。
「好像肚子餓了!」關川脫掉襯衫,惠美子又拿去掛起來。
「我覺得吃得差不多了以後,就沒有再吃什麼東西。」
「在晚會裡,只吃三明治而已!」關川說。
「我去準備不油膩的食物!」
惠美子由廚房端出盤子,盛上生魚片、蒸咖哩鹹菜等擺到飯桌上。
「這個是什麼?」
「鱸魚!到料理店買過來的,味道很鮮美!」
惠美子在碗裡盛飯。關川的碗平常就有準備著。
關川不聲不響地吃著。
「你在想什麼?」惠美子望著他輕輕說。
「沒有啊!」
「可是,為什麼不說話呢?」
「沒什麼話可以說啊!」
「是嗎?可是沒講話會覺得冷清哩!剛才你和同伴在那裡分手的?」
「出了幸福俱樂部就分手了!」
「和賀先生呢?」
「和賀大概會到未婚妻那裡去!」
惠美子察覺到關川在回答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有點不愉快。
「再來一碗,如何?」
「夠了,不用了!」關川舉起茶杯讓她倒茶。
「店裡很忙嗎?」他換了話題。
「唉!最近太忙了,所以今天晚上才請假回來,覺得吃不消了!」
「對不起!」
「嗯!是你就沒關係。」
「店裡的人沒有察覺嗎?」
「不要緊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聽電話的人沒認出我的聲音嗎?」
「不要緊,他不會知道的。因為打電話給我的人太多了!」
「妳的人緣太好的關係!」
「別這麼說!那是做生意,應該多擔待一點,沒客人的話,臉上也會無光!」
關川重雄苦笑著,聽到這幾句話,心中起了妒意,可是看惠美子又越看越覺可愛。
「麻煩啦!今晚怎麼到廁所去呢?」關川重雄皺起眉頭。
「那也沒有其他辦法!」
「我會被學生們看到嗎?」
「不會的,真討厭,你老是怕這怕那的!」
關川微笑著脫掉內衣。
惠美子關掉室內的燈光,只留下床頭燈亮著。她接著又脫掉下身的長裙。
「拿烟給我!」關川轉身說。
「好!」
旁邊的惠美子整理一下衣服,就起來打開枱燈,從桌上的香烟盒裡拿出一根烟叼在嘴裡點燃了,才插到關川的嘴唇裡去。
關川仰臉躺下,抽著烟,一面合去雙眼。
「你在想什麼?」惠美子在關川的身邊躺下。
「嗯!」關川只應了一個字,仍抽著烟。
「討厭,從剛才到現在都這樣子,到底是在想工作的事嗎?」
關川沒有回答,雜亂的麻將聲又從外頭傳進來。
「真煩人!」他說。
「因為你心中掛意才會有這種感覺,」惠美子說道:「像我習慣了就沒什麼。嘿!烟灰!」
惠美子拿烟灰缸過來,將關川嘴裡的香烟拿去,把烟灰撣在裡面,然後,再遞回他的嘴裡。
「和賀先生幾歲呢?」惠美子望著關川的側面說。
「大概二十八歲!」
「那比你多一歲囉!佐知子小姐幾歲呢?」
「好像是二十三,或二十四歲。」關川以細微的聲音回答。
「年齡滿相配的嘛!雜誌上報導他們要在今年的秋天結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可能是真的。」
他對這個話題不太有興趣。床頭燈微微地照到他的額頭和鼻子。
「佐知子小姐是新進的雕刻家,父親又是名富,和賀先生真幸運。你也像他一樣,該結婚了。」
惠美子定睛望著他。
「別亂說!」關川制止她。「我和和賀不一樣,我不會『策略』結婚的。」
「噯喲!不是『策略』結婚的吧,雜誌上報導說是戀愛成功的。」
「都一樣!和賀的心情潛伏著『出世主義』。」
「那麼,和賀先生……。他不是和你一夥的嗎?主張怎麼會不一樣?」
「和賀有他的做法和想法。我無論如何是不會因某種目的而結婚的。佐知子的父親聽說是對方的人,要不是如此,和賀也不會為了要瞭解其內部而與他的女兒結婚!」
這是關川一流的詭辯技巧,惠美子已看透他的性情。
他伸手出去,將香烟捻熄,並投置在烟灰缸裡。
「那麼,你不會像他那樣結婚嗎?」
「那種事我是不會幹的。」
「真的?」惠美子的手旋轉到關川胸前。
「惠美子!」關川重雄抱住她的胳膊,低聲說:「前次那件事,照我所說的方法去做了嗎?」
他眼睛注視著天花板。
「做好了!」惠美子答。
他吐著氣,一面伸手撫弄惠美子的頭髮。
「請你放心,為了你,我什麼事情都會做。」惠美子繼續說。
「是嗎?」
「是啊!什麼事都願意的。我知道你現在正在緊要關頭,你要做最了不起的人。所以,你不論有什麼祕密,只有我知道,我絕不會去告訴別人。」
關川換了臥姿,將手伸入她的脖子後面。
「一定!」
「為著你,我死也情願!」
「我們的事,絕對不能讓別人察覺。知道嗎?」
「知道了。一定嚴守約束的。」
關川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
「現在幾點了?」
惠美子拿起枕邊的手錶來看。
「十二點十分了。」
關川不說一句話就起來了。
惠美子也沉默不語,望著他穿衣服。
「我該回家了!」他穿上襯衣和褲子。
「我知道你的情形,但仍然有句話要說。」她幽幽地說道:「有時候,我真希望你在這裡過夜。」
「別說廢話!」
關川言下有責難之意。
「剛剛告訴過妳了。天亮之後,我還有臉走出這幢公寓嗎?」
「那我是知道的,不過雖然明明知道,還是想要說。」
關川走到門邊,打開一條小縫。看到走廊沒人,他偷偷地溜了出去。
麻將牌雜亂的聲音陸續透出,他經過旁邊的門。很不湊巧地,這幢公寓的廁所是共用的。關川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去。走廊燈光微暗,他提神讓腳上所穿的拖鞋不發出聲音。
等他上完廁所又走回來時,一件突發事件使他吃驚。原來是有一間房門開了,一位大學生走出來,與他碰個正著,使他大吃一驚而呆若木雞。
緊接著,關川並沒看清他臉孔而與他擦肩而過。他折回惠美子的房門之前,無意中又回頭看了一眼,沒想到又與那大學生打了個照面,而且,雙方都看得很清楚。
關上房門後進入屋裡。關川的臉色,令人看了害怕。
惠美子看他站著不動,就問他:
「到底怎麼了?」她坐直身子問道:「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呢?」
關川還是站著不動。並且,面如死灰。
「親愛的!到底怎麼了?」
關川沒有回答。
他沉默不語,坐在草蓆上頭,取過桌上的香烟吸著。
惠美子由棉被裡爬起來。
「發生什麼事嗎?」
她一臉探詢的神色,坐在關川的對面。
關川只顧自吐著烟。
「奇怪!你的臉色不好哇!」
關川細聲回答:
「被人看到了!」
這個聲音太小,女人再問他:
「什麼?」
「我被看到了!」
惠美子張大眼睛。
「啊!被誰看到呢?」
「是斜對面的學生!」
關川夾著香烟,將手放在額頭上。惠美子注視著他的舉動。
「不要緊!對方一定不知道的,只擦肩而過,他怎麼能認出你是誰?」惠美子說。
「不那麼簡單!我回頭看時,發現他也在定睛注視我。」
「這麼說,是看到正面囉!」惠美子看著關川憂鬱的表情。
「別這麼介意嘛!」她笑著安慰他。「是你自己胡思亂想,太多疑了。對方只在很短的時間內看到你而已。在一瞬間所能看到的事物,很難記得住的。更何況,走廊裡的燈光又那麼暗,你放心吧!」
關川還是不能釋懷:
「沒記住就好了。」
「你記得是什麼樣的人看到你的嗎?」
「那是個矮矮胖胖、臉孔圓圓的人。」
惠美子點頭:「那不一樣啊!不是對面的學生。對面的學生,是個高瘦個子。你所看到的,一定是來這裡玩的朋友,那就更不認識你了。」
「是朋友!」關川重述一句。
「放心好了!」
惠美子帶著些微抱怨的心情注視著關川。
「討厭!小小的事情就這麼緊張。跟你一年了,你一直都這樣謹慎。」她長嘆了一聲。
「我走啦!」
關川說完,很快就站起身來。
要走的人是拉不住的。惠美子沒說什麼,只幫他整理行裝。
3
三個人洗好牌,在等著到洗手間去的矮胖子。
「對不起!」矮胖子回來後,說完這句話就坐在桌前。
「現在幾點了?」他問道。
「十二點二十分。」
「緊要關頭是從現在開始,整整五個鐘頭,直到天亮!」旁邊的學生說。
「久保田!」正對面的學生向矮胖子說道:「這次是你做『莊』了。」
久保田擲出骰子。
「噢!頭腳牌!這個好!」
大家操住牌,各擺在自個兒面前。
「青木,」首先打牌出去的人說。
青木就是此房間的主人。
「斜對面的房間,換了房客嗎?」
「斜對面?不!沒換房客!」
「那個房間不是女服務生住的嗎?」
「是的,是銀座的女服務生。」
「哎呀!一開始你就打出『紅中牌』,那麼,你想要什麼?」輪到出牌的學生,選擇自己所要出的牌。
「那個女服務生漂亮嗎?」他問道。
「你沒看過嗎?」
「我是第三次來這裡,還沒看過她。」
「大概算得上是漂亮的。嘿!久保田,為什麼問這個呢?」
「剛剛有個男人進去了。」
「男人?」
聽到這個,在一旁摸牌的人就停住牌,凝神注意起來:
「那可能是女人在賺外快。哼,真不是東西!」
「她不是那種女人!」青木歪著頭說:「從以前到現在,從來就沒有那樣過。要是有,早就被我識破了。」
青木仰起頭,看著久保田:
「你有沒有看錯?」
「絕沒看錯的,他在房門口邊回頭望著我,我怎麼會看錯呢?」久保田答道。
「那,這是第一次囉!是什麼樣子的男人?」
「年輕人,大約二十七、八歲。臉形細白,頭髮有點散亂,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他。」久保田思索著。
「喂!輪到你了。」
其實,已輪完五、六回了,桌上已堆積了許多打出的麻將牌。象牙色的桌上,照著黯淡的光。
「好像看過他!」久保田又咕噥了一句。
「好啦!你這麼介意,我去問問女服務生好了,看他是誰。」青木說。
「嗯!我倒沒那麼大興致。只是,在走廊上回頭互相注視了一會,那張臉孔,彷彿在那裡見過似地,好面熟呀!」矮胖個子的久保田,嘀咕著說。
關川重雄步出走廊,腳步聲音很細,他走下樓梯,還好,這次沒遇到學生。他聽到房裡打牌及說話的聲音。
他偷偷地下樓穿鞋,出了正門。關上以後才安了心。
走過的地方,家家戶戶都緊閉著。路上沒有半個人影。此時,已接近凌晨一點。
關川由暗路向大道走去,想在大道上截住計程車,才可以省點力氣。
他還掛慮著被學生看到的事。雖然惠美子一再安慰他,不會被對方記住的,但他還是不放心。
現在的學生,真不檢點,熬夜打牌,到底是怎麼一種想法。那種消耗體力的遊戲,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那麼著迷?大概是壞學生才會這麼做。
他走到大馬路上,雖然計程車一輛接著一輛過去,但是卻很少有空車的。在車燈、路燈的照射之下,他可以看到車上乘客的身影,大多是成雙成對的男女。
好不容易他碰到一輛空車了,就伸出手去攔它。
「到中野!」
「是!我知道了。」
計程車順著電車路線向前行駛,速度極為驚人。
「先生,已經很晚囉!」司機背對著他說。
「啊!剛才和朋友打麻將!」關川叼著香烟點火。
「怎麼樣?最近景氣好嗎?」關川問司機。
「唉!只比去年好一點!」
「聽說最近很少空車,這表示很景氣的。」
「搭計程車的人增加了!」司機說。
「大概是的。不久以前,只有在上下班時間,或是下雨的時候,才有生意可做,最近狀況好多了。運輸省已決定增加車輛配給。因此,計程車公司一定皆大歡喜。」
「沒有這回事,我們公司算是大公司,卻只配給十輛而已,真不公平!」
「運輸省的方針,是將配給重點擺在新開的計程車公司上,而不是舊有的公司。」
關川說到這裡,突然司機冒出了一句話:
「先生,你是東北的人吧!」
「你怎麼知道的?」關川嚇了一跳。
「這個語調我以前就知道。雖然長住東京,但一碰到東北地方的人說話我就察覺得出來,我也是山形北方的人,聽到先生所講的話,就可感覺得出,你是東北人。怎麼樣,沒有錯吧?」
「是的,我差不多是那邊的人。」
關川突然又有一種厭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