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撒落紙片的女人
１
蒲田停車場殺人事件有了新的轉變。
案發迄今，已經超過兩個月了，「專案小組」也已解散了一個多月，到這個時候，突然有驚人的消息傳來，那即是識破被害人的身分。
這並不是警方查出來的，而是民眾所提出來的報告。
有一天，一位男人到警視廳來。他掏出一張名片作自我介紹，是「岡山縣江見町××通雜貨商 三木彰吉」，他父親於三個月前到伊勢神宮以後，便行踪不明，是否為蒲田停車場的被害者呢？案件已陷入重重迷霧當中，警方還未能將謎題解開，一聽到有人前來報告，搜查第一課立即要聽詢三木彰吉之事。
照辦案的過程關係來講，負責聽詢的是專案小組還沒解散時的主任警部組長和今西榮太郎。二人看到三木彰吉時，從外型上觀察，覺得他是一位淳樸、爽直的鄉下青年，年紀約摸只有二十五、六歲。
「請你說明清楚，好嗎？」組長首先問他。
「我的父親名叫三木謙一，今年五十一歲。」年輕的雜貨商說道：「照名片上所印的地方，在岡山縣一個名叫江見的小城鎮經營一家雜貨店。我是他的養子，而不是親生子。他的妻子很早以前就去世了，而且沒有兒子。我本來是他的店員，後來他很器重我，就收我為養子，現在也娶同鄉所在地的女人為妻。
「可是父親於三個月以前說他年紀這麼大了還沒去伊勢神宮參拜過一次，很想去走一趟。因此，他想到伊勢神宮去。經過奈良、京都，自由自在地旅行。我們也勸他好好地旅遊一番。」
「唉！」
「由於我父親在江見開設雜貨店已經二十二、三年了，一直都很辛苦地工作著，如今才能擁有這一家算是鎮內最大的雜貨商店。我是養子，瞭解父親的奮鬥過程，因此，關於觀光旅行，我積極地勸他、支持他。在出發之前，他說沒有預定計畫，只是想自由自在地觀光旅行。所以我認為父親到伊勢、京都、奈良等地。可能也有前往參拜，到過的他都有寄明信片回來。」
「後來就沒消息了嗎？」
「是的，他說要自由自在地，作沒有固定地點的旅行，所以，隔個一段時間沒回來，我們覺得沒什麼關係，但是經過了三個月，我們越想越不安，就向所在地的警察署申請調查。」三木彰吉繼續說：
「到警察署申請調查的時候他們就將存檔的資料給我看，我看到蒲田殺人案件被害者的照片時，大吃一驚，的確很像，所以就直接來到這裡。非常麻煩你們。請讓我確認一下，好嗎？」
今西榮太郎拿出衣服及遺物給他看。
三木彰吉看到衣服及遺物，隨即臉色大變，口中並發出呻吟聲。
「的確，是我父親的所有物，父親是鄉下人，所穿的是陳舊而且褪了顏色的衣服。」
說這句話時，他的臉孔又轉為紅色，聲音也變了調。
「是嗎？那為你惋惜了！」
今西嘴巴說惋惜、可憐他，其實內心卻高興著，浪費那麼多的心血去調查被害的身分，都一直沒有著落，現在居然一下子就得到了答案。
「為進一步求證起見，我再拿死者照片給你看吧，遺體已經焚化了，但是他本人的特徵統統有記錄下來。」
求證所用的照片，係由各個角度去拍攝被害者的臉孔，三木彰吉一看到那種悽慘殘酷的景象，立刻喘一大口氣，慢慢地找出其特徵，確認那是他父親沒錯。
被害者的身分既然知道了，搜查第一課感覺案件重現曙光，不久之前專案小組要解散的時候，大家都意志消沉。今天，案件居然露出了一線生機，有希望了。
他們對三木彰吉的詢問，自然是做得溫和有禮。
「令尊前往伊勢參拜時，大概帶多少錢呢？」
三木答道：「我問過他，大概帶得並不多。大約只夠從伊勢參拜完後，經過近畿方面做旅遊的程度而已。他說自由自在地旅行，因此包含旅館費，一個月份可能是七、八萬元左右。」
「令尊說，到伊勢後，要往奈良，可是死亡的地點是在東京，一個叫『蒲田』的地方，靠近『品川』的土地，此地與令尊有什麼關連嗎？」今西問他。
「唉，這點真使我想不通，他說要往伊勢、奈良，怎麼又會跑到東京去呢？我也覺得莫名其妙。」
「他沒有說要到東京去嗎？」
「他從沒提起過，假如他預定要去的話，事先一定會向我們夫妻說的。」
「在蒲田附近，會不會有你父親所認識的人？ 」
「沒有！就我所知，是沒有。」
「你父親從小就生長在鄉下嗎？」
「是的，是岡山縣江見町的人。」三木彰吉答。
「他一直都待在那兒嗎？」
「是的！」
「現在的這一家雜貨店是二十二、三年前才開始經營。那麼，以前他是做什麼的？」
「嗯！剛才說過，我是中途進入當他的養子的，所以再詳細的部分我也不明瞭，義母也不在世。不過，我好像聽父親提起過，他以前曾當過警察。」
「當過警察？那，在什麼地方呢？還是在岡山縣嗎？」
「我想，大概是吧──詳情我沒聽過，所以也不明白。」
「他辭掉警察的工作以後，就去開雜貨店嗎？」組長自然微笑著問道。因為聽到他以前是警察，覺得有點親切。
「那，現在生意很不錯吧？」他繼續問三木。
「是的，江見雖然是鄉下地方，但生意方面，從家父經營的時代，就已經打下很好的基礎。所以做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令尊與人相處的情形好嗎？有可能和別人結怨嗎？」
「絕對不可能，」養子三木彰吉激動地搖手。說：「養父的言行很受人尊敬，收我做養子就是他的善行之一，平常替他人出力，幫忙親友的事例，不勝枚舉，因此，受群眾的推薦擔任町會議員。再沒有養父那麼好的人了，他經常幫助窮苦無依的人，人們說他，說得好像神佛一樣。」
「噢！這麼好的人，沒想到會在東京死亡，很可惜！我們一定盡力找出真兇。」組長安慰他。
「那麼，再請教一下，你養父出發前往伊勢、京都、奈良的時候，沒有說要到東京去嗎？你再想想看。」
「沒有。」
「他以前到過東京嗎？」
「據我所知是沒有，他完全沒對我提起過東京。」
今西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問答，就請組長再問三木彰吉：
「你所住的地方有『龜田』這個地名嗎？」
「『龜田』？沒有，……」他思索了一會，說：「沒有這個地名。」
「那麼，令尊的熟人裡面有沒有姓『龜田』的人？」
「也沒有！」
「三木先生，這是很重要的事，所以請你好好再回想一下，印象中，真的沒有『龜田』這個人嗎？」
「唉！實在是沒有，我一點也想不起來，到底這是什麼樣的人物？」三木反問。
今西和組長以眼色商量，雖然是調查的祕密，但組長示意他可以說出來了。
「說真的，你的養父和那位被疑為兇手的人，在死亡現場附近的一間酒吧喝酒時，曾有人看到過。照他們所說，你的養父和對方的談話中有說出『龜田』這兩個字，但到底是人名還是地名，到現在還是無法查清楚，只能推斷，那是兩人共同知道的名字，我們當時就開始以『龜田』為調查的重點。」
「是這樣……。」
但是年輕的雜貨商經過再三思索，答案還是一樣。
「我還是沒什麼線索。」
看著這種狀況，今西就變換詢問話題。
「三木先生，你的養父會說東北腔調嗎？」
「嗯？」三木彰吉露出驚訝的眼神，說：「不！養父不會說東北腔調。」
這個回答使今西榮太郎大吃一驚。
「這個沒錯嗎？」
「是沒錯！剛剛說過，我本來是店員，後來當他的養子，從沒聽說養父在東北住過，而他的出生地點是岡山縣的江見町，所以，怎麼會說東北腔呢？」
三木彰吉作了如此回答。
今西榮太郎與組長默默相對，他們又陷入迷霧當中了。
從案件發生到現在為止，被害者使用東北腔調講這件事，一直是他們偵查的主要線索之一，甚至於為此，今西還特別到秋田縣去跑了一趟。
而三木彰吉的回答竟然完全否決了這個線索！
「那麼，再請教你，」今西追問：「你養父的父母親，有沒有東北地方的血統呢？」
三木彰吉馬上回答：「這個我也沒聽說過，不過養父的雙親好像是兵庫縣的人，跟東北應該沒什麼關係。」
今西思索著，難道是在酒吧裡看到被害者的人聽錯了嗎？也不可能啊！不只一、兩個人聽到，而且是好幾個人的齊聲證言哩！他們一致認為，被害者所說的是東北口音。
今西覺得為難了！
「我們會再跟你連絡，希望你以後能多多提供協助，好嗎？」組長由旁邊向三木彰吉說。
「那麼，我可以回去了嗎？」三木彰吉回答道。
「可以的！我們也希望你能節哀。」組長和今西同聲安慰他。
「真謝謝你們，那……」三木問：「殺死養父的犯人還沒有線索嗎？」
「這還沒有什麼線索，」組長溫和地說：「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知道被害者是你的養父，身分明瞭了，調查起來，會比較容易些。有許多『無頭公案』，都是在死者身分被查明以後，案情急轉直下，而終於能破案的。」
老實的養子低下頭。
「可是，養父為什麼會到東京來呢？」
這是警方急於要知道的事情，也是連養子三木彰吉都無法解開的謎。
「這個問題如果能得到答案的話，調查的進展會更快，我們一定會設法解答的。」組長又在安慰他。
三木彰吉行了好幾次禮之後，走出警視廳的正門，是今西送他出去的。
回到座位時，組長還在那裡。
「事情又變得複雜了，」組長看見今西就說。
「是啊！更複雜了。」今西也苦笑著。說：
「我們以前的想法完全被推翻了。現在雖然得知被害者的身分，但結論還是跟原來出發點差不多。」
「是的！」
但是組長並沒有像今西那麼失望。他認為既然查明死者身分，則案情應當會漸趨明朗。
「案情至此，應該可以有所進展了。」
和組長商量完了之後，今西本來想回自己的房間去，但現在已經沒心情了，那房間又那麼雜亂。他走到建築物的後院，看看那銀杏樹的樹枝尾端，有茂葉生長著，象徵夏季的光芒，照耀著今西的臉。而那天空中的浮雲，靜靜地徜徉著，彷彿是掛在樹枝的上面。
今西眺望著樹枝，精神有點恍惚。
他對「龜田」與東北口音還有些依戀。
回家前，他給吉村打電話。
「吉村君嗎？我是今西。」
「什麼事？」吉村說：「前次受你款待，真謝謝你。」
吉村曾到今西的家去玩過一趟。
「吉村君，你辛苦了，最近好嗎？關於那件蒲田停車場，被害者的身分已經明瞭了。」
「是，是的。」吉村已經知道了。「方才署長已接到這個消息，是你們警視廳的組長所打來的電話。」
「喔！我聽到他打那通電話。」
「他是岡山縣的人，是嗎？」
「是的。」
「我們過去完全看錯了。」
以前今西和吉村合成一組，都認為是東北。
「是啊！我們都看錯了。」
今西失望地說。
「不過，被害者的身分總算查明了，該慶幸吧！以後我可能還會去你們那裡協助辦案，到時候希望你能多關照。」
「希望你真的能來。」吉村在電話裡高興地說道。
「一定還得委託你哩！雖然與今西先生合組的可能性並不大，卻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說什麼也沒用了，第一，本案一開始承辦，我就犯了很大的錯誤。」今西嘲笑自己。
「那個，可以重新再來啊！」吉村安慰他。
「不過，明天想要見你，總會還有叫我做這件事的命令。」
「知道了，等你的電話！」吉村說。
不久，今西走出警視廳。
回到家時，周圍還是明亮的，現在白日變長了，並不是他回家的時間比平常早些。
「去洗澡好了。」妻子說。
「好的！」今西帶著孩子洗澡去了，十歲的孩子一向都很孤單而寂寞，今天爸爸特別早回家，難得能與爸爸一起洗澡，高興得亂蹦亂跳。
到附近的浴室回來，晚餐已由妻子準備好了。
外頭還沒完全暗下來，所以屋內的電燈並不能發揮它的光亮。
妻子看家的這段時間內，小妹來了。
小妹住在川口，丈夫是鑄鐵工廠的員工，節約儲蓄好不容易才買到了一間小型公寓。
「哥哥，晚安！」
在另外一間房間內，小妹換上一件向妻子借穿的衣服。走出來跟今西打招呼。
「妳剛到嗎？」今西說。
「嘿！我剛到的。」小妹回答。
今西以沉重的臉色對著小妹，他曉得，每次小妹來的原因，幾乎都是與先生吵架。
「哥哥！很熱吧！」小妹走到今西的身邊，一面拿起扇子吧噠吧噠地搧著。
「嗯！」
今西一晃眼看見小妹的臉孔，看看她好像並沒有剛吵過架的樣子，就安心了。
「什麼風把妳吹來的，是不是又吵架了？」今西故意跟小妹打趣。
「不啦！今天沒吵架。」小妹難為情地說。「今天，丈夫值夜班，我早上就幫人搬家，已經很勞累，所以到這裡來休息。」
「什麼，幫人搬家？」
「那間房間現在有人住了。」
「就是陽光照不到的那間房間嗎？」由於小妹常抱怨那間房間沒人要租，所以今天有人租了，今西自然很關心。
「那很好呀，就是因此妳才幫她搬家的嗎？」
「並不是這個意思，因為這次是個單身的女人。」
「嘿！單身的女人嗎？」
「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女人，看來無依無靠的，好可憐，所以我才幫助她的。」
「是嗎？單身女性。難道是人家的二號房嗎？」
「不是，她不是那種女人。不過，可能在娛樂場所服務。」
「嘿！是餐廳的女服務生嗎？」
「嗯！是銀座一間酒吧的女服務生。」
今西一言不發，這幾天以來，天氣一直不錯，那間房間被周圍的建築物包圍著，沒有風能吹入。到川口附近去租公寓，可能不是在很好的酒吧服務。
「才不呢！」小妹認為哥哥盡說壞話，心裡氣得慌就反駁他。
「『赤坂』、『新宿』距離銀座比較近，交通固然方便，可是就因為如此，客人才會等她下班時，想盡辦法送她回家。」小妹說明。
「嘿！那麼，她是因為不勝其煩，才搬到川口來住的嗎？她以前住在那裡？」
「我不清楚，好像在麻布方面。」
「漂亮嗎？」今西又問。
「啊！好漂亮的女孩子，怎麼樣？要不要過去瞧瞧？」
這時，今西的妻子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走過來了，小妹有點不好意思，伸了伸舌頭。
「欸！趁涼趕快吃吧。太郎，你也一道吃。」她招呼正在庭園玩耍的孩子之後，就放下盤子。
「小妹的公寓已被租滿了。」她向今西說道。
「是啊！剛剛小妹已告訴我了。」今西說。
２
年輕的評論家關川重雄，與惠美子同坐在一輛計程車裡。
夜間十一點多，中仙道的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只有一輛輛的計程車，在路上奔馳。車燈來回照射著。
「太累了──」女人說，「今晚本來想請假。但是由於跟你有約，不去怕你找不到我，所以，還是去上班了。」
惠美子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去，緊緊握住關川的手。
「有拜託人家幫忙嗎？」關川問她。
「沒有，搬到房裡，是搬家公司搬的；而房間的整理，比較麻煩，是房東太太幫忙的。」她身體靠向關川。
「假如你能幫我，那不知有多好呢！」她像是撒嬌，又像是在抱怨。
「也不能這麼做！」關川回答。
「唉！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老這樣隱瞞著，偷偷摸摸的，心裡好難受。」
關川默不作聲。
計程車開上坂道。
「那麼遠啊？」關川說著，邊眺望前面的路。
「嗯！不過坐電車比較快。」
「要多少時間呢？」
「到銀座約四十分。」
「那很快嘛！」關川說：「比以前那裡好嗎？時間也差不多，而且挺安靜的。」
「才不安靜哩！附近都是冶金工廠，真不是好地方！」
「唉！要忍耐哪！」關川說：「過段期間，再找個好一點的住家再搬吧！」
「嗯！再搬！」她看著關川的臉。
「那，難道要常常搬家嗎？」她接著又說。
「並不是，」關川答道。
「搬到這裡來，才知道以前那地方的好處；買東西近，到市區也近。而這裡鄉間味道很濃，氣氛不大好。我是聽從你的吩咐才搬來的。」
「那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妳不好！」關川說。
「你竟然說這種話！」惠美子有點生氣。緊握住關川的手再用力。
「我不好，還不都是為你怕被人看到！」她像是有點激動。
「不要說了！」關川制止她。
車子繼續向前疾駛著。反射鏡上，有中仙道的路景，往後倒流而去。
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而橋面的燈光已漸漸靠近了。
等過了橋之後，關川叫司機停車。
「到這裡就好了嗎？」
司機看看四周，發現前方有一條長長的土堤，很暗，他微笑著。
惠美子隨著關川下車。
關川沒有說話，就在土堤上端的小道上走著，前面是陰暗的河面，另一邊土堤下，好像是工廠所在地，黑色建築物排列著，遠遠望過去，可看到處處點著耀眼的燈光。
關川沿著土堤道路而行。向「川原」方向走下去，那兒長著茂盛的夏草。
「好可怕！不要跑到太遠的地方去。」惠美子手勾住關川的胳膊。
關川毫不在意，向著有水的方向往下走。
「你要到那裡去呢？」
下面滿是小顆的石頭，惠美子穿著高跟鞋，得小心腳步才行，她倚著關川，吃力地走著。對岸，遠遠地亮著霓虹燈，天空中，星星正眨著眼睛，閃爍不定。
關川止步，突然冒出一句話：
「妳以後不可再說無聊的話。」
「哎哎！什麼事情呢？」惠美子有點吃驚。
「剛才。在計程車裡，被司機聽到了。」
「是嗎？」惠美子立即道歉：「那，是我不好，對不起！」
「這件事我向妳說過了。可是，妳說我的臉孔曾被看到，這是楣運啊！」
「對不起！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你自己很介意。我認為那學生並不認識你。」
關川掏出香烟，用雙手圍住香烟點火。瞬間火光照亮他的額頭，可看到他一臉嫌惡的表情。
「那是妳在安慰我的，我不信！」他吐出烟圈。說話的聲音很乾澀。
「你對面那學生，向妳問起我的事情，是不是？」
「那沒什麼關係啦，他完全不知道。只問起前夜到我家的客人是誰，好像只是為有點興趣而問起的。別無深一層的意義。」
「妳看！」關川說：「向妳問起這個問題，就是在走廊遇到的那位學生，妳對他談起什麼證據了？」
「他向我問的，並沒有帶給我那種感覺。」惠美子說。
「我時常在報紙上寫評論，因此相片也常常被刊載出來。」關川望著河流，說：
「對方是學生，可能讀過我的文章，看過我的照片，所以我的相貌在他的腦海裡留下印象。」
黑夜裡，陰暗的河面上略微閃出光亮，而遠處，電車通過橋的聲音傳來，那一道強烈的車前燈，映照於水面上。
「很可悲啊！」惠美子說。
「什麼可悲？」關川使煙火繼續點著。
「因為你太過掛慮，只怕我在你身邊，構成很大的妨礙，你像是避之唯恐不及。」
對岸好像有人正吹著口哨漫步。
「妳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情嗎？」關川將雙手搭在惠美子的肩膀上，說：
「現在是我最重要的時期。在這個時候，與妳的事情若是公開了，不知要怎樣地被人批評哩！他們一定會嘲笑我的。」
「我是酒吧的女服務生才不好，像和賀先生，有一位名門千金當未婚妻。要你是他，就不會介意吧！」
「和賀和我是不一樣！」關川突然生氣著說，「和賀是出世主義者，他口頭說得好聽，心裡想的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換句話說，他是在掛羊頭賣狗肉。其實，我不介意妳在酒吧上班啊！」
「那麼……」惠美子說：「那麼，為什麼怕人家看到我們呢？我應該光明正大地，和你出入於各個地方才對啊！」
「妳真是不懂事哪！」關川輕輕咋了一下舌頭：「妳明白我的立場嗎？」
「那我是知道的，你的職業與眾不同，使我尊崇你。所以，擁有你的愛，我覺得很幸福。這種幸福，本來是可以對朋友炫耀的，而我卻從來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心情老鬱悶著，又覺得很傷心。」她繼續說道：
「這一次，就為了被那個學生看到，你就叫我搬家。好像我是個陰影，永遠不能超脫。」
「惠美子，」關川叫喊。「妳的心情我了解，不過，我說過不只一次了，只要妳站在我的立場，妳就會知道，這一段時期，我必須要妳犧牲，現在是我漸漸成名的關頭，非常重要。在這個時候，受人家惡意的批評，很可能會把我壓下去，那過去的努力、希望就完全白費了。我是想比同事更強，絕不能輸給他們，而妳，卻輕視我的用心。我的世界，容納不住任何醜聞哪！妳難道不明白，那會令我一敗塗地的。」
關川突然把她拉入懷裡。
３
夜裡，銀座後面有一位男人正在漫步。
他就是報社的學藝部員。
就在那個時候，來往的行人很多，他剛走出酒吧，向熱鬧的商店走去，在路上與一位年輕的女士擦肩而過。櫥窗內的燈光，照在她側面上，學藝部員不由得眼色一亮！
「好像在那裡見過！」
他歪著頭，眼光跟著她走。她走得很快，隨即步入人群當中。
是哪一家酒吧的女人呢？他想不起來。
他照原來的方向往前走。書店還沒關門，他到店裡去瀏覽陳列架上的書刊，還沒找到合意的書，他在無意中，漸漸向店內深處走去。
「為你愉快的旅行」是最近出版的一本書，他看到它，瞬間回想起一件事。
他確實記起來了，她不是酒吧中的女人，而是在旅行時，在汽車內遇到的女士。
那是由信州大町回來的時候，二等車廂裡，乘客有二十位左右，還有許多空位。那位女士由甲府上車，就坐在跟他相隔通道的正對面，她坐在那裡，靠著窗戶，實在是位美麗的女性，服裝雖不是上等衣料，但顏色、款式調配得很好，審美能力必定是不錯的。
的確是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到「大町」去採訪興建中的黑部峽谷水庫，日期可能是五月十八、十九日夜裡，火車內並不需要開窗戶讓風吹進來，沒熱到那種程度。
可是，一過甲府，她就打開一半窗戶，只有這些並不能使他的記憶深刻，而往後的動作卻讓他驚異。
想到這裡，有一個人從後面按他的肩膀。
「村山君！」那人叫他。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大學教授川野，他也兼寫評論。
川野教授頭戴呢帽，為的是掩飾他半禿的頭頂。
「你發什麼呆？書籍擺在面前，卻若有所思的。想什麼呢？」
川野教授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皺起魚尾紋笑著。
「啊！教授。」被稱作村山的學藝部員慌慌張張地行禮：「久違！久違！」
「不，我才是哩！好久不見了。」
「您在散步嗎？」
「怎麼樣？一道去喝杯咖啡吧！」
教授不會喝酒。
「在書店裡，想什麼重要的事情呢？」進入明亮的餐廳內，喝著咖啡，教授還是很拘禮。
「不，我並不是在想什麼事情。只是，記起一件小事……。」村山笑著說。
「是嗎？我看你那凝重的表情，到底是被什麼書本壓住呢？因此只能從後面偷看，不過，你看的是一本旅行書籍吧！」
「是的，突然想起旅行時的一件經歷，就是在旅途中所遇到的一位女人，剛剛擦肩而過。本來想不起來的，看到那本書，才勾起了回憶。」
「這話我可不能放過！」教授說：「是在車中發生什麼風流事件嗎？」
「不，不是這樣子，只是一個無趣的話題！」
「無趣？現在正無聊得很，能聽聽也不錯。是什麼事情呢？」教授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
「那麼。閒來無事，就把經過說給你聽吧！」村山說。
經過是這樣的。
那時候，村山已坐過多次長途火車了，覺得很疲累，也無聊。所以，看到由甲府上車的女人，就禁不住特別注意她。
那個女人帶有旅行袋及小皮包。過了甲府，火車進入一片寂寞的山嶽地帶。她起先閱讀書籍，火車過鹽山時，她就打開窗戶探視外面，還未到夏季，一陣冷風迎面吹向村山，使他印象深刻。她由窗戶探視外面，由於是夜晚，所以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色，遠遠的地方，流出幾戶人家那模糊的燈光。其他所能看見的，只有一脈接著一脈的黑色山嶽。而她卻將身軀靠向窗邊，熱切地眺望著。
「可能是從沒搭過這一條線的火車。」村山想：「由甲府上車，極可能是鄉下人，到東京來遊玩的。
「可是，她的服飾調配得極為高雅，淡濃兩相宜：雖然穿著一件平庸的黑色衣服，但看得出是一位很懂得打扮，衣著風雅的小姐，她的身材，也很不錯。」
村山回視自己膝上的書本，還沒讀完一頁，就發覺她那不尋常的舉動。
她提取小型皮包，放在膝蓋上，打開之後，由裡面拿出一件白色的東西拋出窗外。
那個動作極為天真，帶有稚氣。
村山用斜眼瞄她，因覺得奇怪之故。
她是將什麼東西拋出窗外呢？只看得到是白色物品，卻來不及看清楚它的形狀。
火車開得很快，外頭的風，猛往車裡頭直灌。她是將手伸出窗外，才能將那東西丟出去的。
這段車程是由鹽山到勝沼之間，村山最初認為她可能是拋掉不用的紙。
可是，她暫時繼續看書，在初鹿野笹子之間的那一段車程裡，她放下書本，又從小提包內拿出一件東西拋出窗外。
同樣的動作，到底是幹什麼？村山覺得好奇，就起身離開座位，像要前往洗手間的樣子，走到車邊去。他有意無意間，望向窗外，看到黑暗中有白色的小紙片，好像雪花飄落般地，撒在風中，只有五、六片小紙，用「雪花飄落」來形容是過於誇大了，但村山就是有這種感覺。那像小孩子的動作，使村山禁不住對著她微笑。她旅途上滿寂寞的，可藉著玩笑打發時間吧！
村山回到座位上。
他拿起書本繼續讀，可是隔著通路，坐在對面的她，一切動作還是很惹他注意。火車快進大月車站時，她再次地又丟出一樣東西。一位二十五、六歲，看起來受過相當教育的女人，怎會不斷地做出這個動作呢？
不久，進入大月車站了。
有一位新乘客走進車廂，是個胖胖身材的中年紳士。他打量一下車內每個角落，就走到那女人的對面坐了下去。他穿著一襲淺咖啡色的西裝，戴一頂同樣顏色的便帽。
紳士由衣袋內抽出一份對折的週刊開始閱讀，村山偷偷看那女人，女人發現有新客人坐在那裡，像是有點不自在，但並沒把窗子關上。列車繼續開動，駛離大月車站，經過幾個小站，她繼續丟棄小紙片，紳士受到冷風吹襲，只皺一皺眉頭，看一看她而已，別無討厭的表情。
就那樣，村山重新將心思注入書本的境界裡。不久，他發覺窗戶不知在什麼時候被關上了，並沒聽到那紳士抱怨的聲音，可能是她自動關上的。
她繼續埋首讀書，黑色裙子底下，露出一雙好看的腳，極有韻致地擺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列車經過淺川，接近八王子，哎呀！東京快到了，村山抬眼望去，看到那紳士正伸著粗短的脖子，與那位女士交談著，一副善於交際的樣子。
可是，說話的是紳士，那女士只短短地應答而已。不知不覺中，紳士越向她面前移過去，熱切地說個不停，她有點不勝其煩。
兩人原來並不認識，是紳士上車後，與她同一席位，又為解除旅途無聊，才找她談的。不過，看那紳士似乎別具用心，不是單純的聊天，他一臉熱切之情，還拿出香煙請她，被拒絕了，再取出口香糖，也沒被接受。
紳士看她如此客氣，就一再半強迫性地請她接受，她終於禁不住攻勢，將口香糖拿到手裡，但並未將包紙打開。
接著，紳士做出一件奇怪的動作，他隨隨便便地伸出膝蓋，靠近她的腳，她吃了一驚，馬上縮回雙腳。
雖然這樣，紳士還是一副不在乎的表情，照原樣往前伸，繼續說話。
村山曾聽說過，在火車上，年輕的女性被中年人誘惑的故事。而他們是坐在長途火車裡，情形很難預料，只大月到東京之間的短距離，他就那麼隨便地做出輕浮之舉，令村山覺得憤慨。如果她遭到麻煩，他必定會挺身而出，對那中年人加以責難的。此時，他心思已不在書本上了，只不停地觀察那邊的舉動。
她現出為難的神情，使得紳士不敢再做踰越規矩的舉動，但仍然口沫橫飛地說話。
火車過了立川，慢慢地，可以看見東京的燈光了，車內已有人開始準備下車，從行李架上搬下行李。
那厚臉皮的男人仍不肯罷休，嘴巴動個不停，過了荻窪車站、中野車站還沒起身。而女士只帶著小皮包，其他沒任何東西，因此可不用擔心。
儘管如此，中野車站的燈光照進車內時，她還是斷然地站起來，向紳士致意。
紳士也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很快地對她耳語，她紅著面孔，快步向出口走去。
村山注意看他，但他全然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地，跟在她後面。
村山收起書本，站起身來。
列車進入新宿車站，走到出口，紳士黏住她的背後站著，繼續細聲說話，顯然是要邀她到什麼地方去的。
村山覺得他實在太過分了，想過去干涉，但考慮了一下又沒去做。
火車停靠在終點站。
※※※
「有過以上這番經歷，所以我剛才就記起她來了。」村山對川野教授說。
「那真有意思！」教授笑著說：「最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不輸給年輕人，老年的一輩也採取積極行動。」
「這樣做使我們相當吃驚。以前聽過這種話，但這次可是我第一次看到。」
「但是，那位小姐，不，是不是小姐也不知道，就說那位年輕的女士吧，由窗戶拋出紙片真是有趣。你說她那動作帶有稚氣，而我卻覺得富有詩意。」
「是的！」村山也有同感。
「而後，那個厚臉皮的男人實在令我憤憤不平。」村山接著說。
「先前看到她，是個年輕的女性，你自開始就沒有任何邪念嗎？」
「絕對沒有！擦肩而過的時候假使她有察覺，一定會注意我的，可是她連看也不看。」
「嗯！不錯。銀座之夜，你和她相遇時並沒有馬上記起來，而是到書店時，才想起來的。」
「村山君！」他叫著：「恰巧，我被雜誌社所邀的一篇稿子『隨緣隨筆』正找不到資料，頗感為難，現在你所說的這個故事，我可以用了！」
「這可以當題材嗎？」
「當然可以了，適度加以渲染、捏造，大概可以寫滿五張稿紙。」
教授取出記事簿。
「再一次問你！日期是那一天呢？」
「嗯！大概是五月十八或十九日那天。」
「不錯，還不需要打開窗戶，沒那麼熱。」教授依其所言，將日期記在記事簿上。
「教授！」村山開始擔心。「我的名字，不會刊出來吧！」
「請你放心！刊出你的名字也沒什麼用。這裡，以他人的觀點來敘述一件事情並不能使讀者的印象深刻。我會以我的觀點來寫這個故事。」
「是的，這樣讀者才會喜歡看。其實，如果捏造說先生對她有意，也可以的吧！」
「你的嘴巴可真不饒人！」教授笑著說：「我也是你所討厭的，老年一輩的人，但我不是行動派的，請放心。不過，村山君，在車內你也很想找個機會跟她交談吧！」
「不！沒有那個意思。」村山臉上，顯出些微害羞的表情。
「很漂亮嗎？」突然教授再度問他。
「是很漂亮。身材苗條，臉孔也很秀氣，好可愛的女人！」
「嗯！嗯！」教授滿意地點點頭，用鉛筆記載於記事簿上。
４
小妹想要回家，今西榮太郎就決定送她到車站。
「小妹在這裡，住得怎麼樣呢？」妻子問她。
小妹回答她，因為掛意著家裡的事情，所以才要準備回家。
「你看，雖說丈夫不在家就可以張開翅膀飛到這裡來，可是女人還是不會忘記家裡的事」今西說。
「沒辦法！」小妹笑著。
「平常，小兩口子和好的時候，她是不會在這裡留宿的，等到夫妻吵鬧時，她才會想到要住下來。」
為了送妹妹上車，今西夫婦走出家門。
時間很晚了，漫步在街頭，兩旁的房屋有半數已經關了門。因此，狹窄的路段上，燈光非常黯淡，只有幾家開門的店面，透出亮光。
來往的人很少，不久他們走到新建公寓的旁邊，小妹隨即停住腳步眺望公寓。
「我真希望，這棟公寓有一半是屬於我所有。」她嘆息著。
「妳可以在這段期間內，省吃儉用，並拿租金當資本，日積月累，可以存很多錢啊！」今西笑著說。
「沒有辦法了，生活費越來越高，所以很難追得上。」
三人再往前走。
有一位穿著洋裝的女性迎面走來，走到店面前的那一瞬間，燈光照射她的側面。
她是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女人，像是怕被人家看見，就快步走過今西他們的旁邊。
走過五、六步，妻子對他耳語。
「就是這個人了！」
今西一下子不曉得她在說些什麼。
「住在那個公寓的，就是劇團的演藝人員，我不久之前剛對你說過。其實，她不是演藝人員，我搞錯了，應該是事務員。」
今西回頭一看，這個時候，女人已回到公寓去了。
「因為她是劇團裡的人，所以必定被人誤傳了，以為她是演員。」
「是嗎？」今西繼續往前走。
「你們在說什麼？」妹妹由旁邊插嘴。
「前些日子，那棟公寓有新劇團的人搬進來住，臉蛋長得很可愛，所以大家誤以為是女演員。」
「到底是那個劇團？」
「是什麼劇團我沒聽說過。」
妹妹對電影、話劇都很有興趣，所以才這樣問他，但他也不知道。
「那棟公寓，房間的租金是多少呢？」妹妹關心到公寓上去了。
今西的妻子回答：
「那，大概是六千元，但押金另外。」
「六千元？當劇團的辦事員恐難負擔吧！會不會是有人在援助她？」
※※※
前衛劇團的事務員成瀨利惠子回到自己僻靜的房間，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來打開門鎖，裡面暗暗的，剛搬過來沒多久，房裡的空氣仍與外面的不太一樣。她回到家裡了，心情總算平靜下來。房間約有六個榻榻米大，因為是剛裝潢好的，所以各種設備都很方便，為了怕吵到隔壁的人，她打開收音機後，將聲音開得很小。
一個人聽音樂，多少總有點孤獨之感，上樓前她曾經檢視信箱，但沒有信。
她覺得肚子餓了，就拿出吐司來烤著，香味直撲入鼻孔，滿室生香的，彷彿使房間溫暖了不少。
她吃完麵包，喝完紅茶後，就坐在那兒發呆。收音機所播出的音樂，並不合她的喜好，但是未睡覺以前，她想藉這個聲音來解除寂寞。
利惠子坐在桌前，以小手冊代替日記簿來寫著。她打開枱燈，一時也不知記些什麼，就由手托腮，一邊思考，一邊靜下自己的心情，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不必再記了，但好像又解決不了，而非記不可，思索著，時間已滴滴答答地流逝而去。
走廊上突然傳來腳步聲，停在她的房間門口，並隨即有人敲她的房門，她將門打開一條細縫。
「成瀨小姐！妳的電話。」來人是管理員，一位老太婆。
這麼晚了！她不禁皺眉，但想到是管理員的好意，就以笑臉來迎她。
「很對不起！」
她跟阿婆一起走過走廊，那電話機是在樓下，管理員的房間內。
每個房間的門都已經關起來了，鞋子一雙雙，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外，而大多數房間都已關燈。
「很對不起！」她再度向管理員致意。
管理員打開房門，老先生正穿著內衣在看報紙，利惠子對他低下頭。
聽筒還擺在電話旁邊。
「喂！我是成瀨。」利惠子把聽筒放在耳邊，細聲說道：「請問你是那一位？」
她聽到回答後，知道對方是誰了，但臉上並無絲毫愉快的表情。
「有什麼事嗎？」
對方回答時，她凝神聽著。
「不可以，那使我很為難的。」
旁邊有管理員在，她不得不客氣些，打電話的人是男性，管理員沒有刻意去偷聽，但因為靠得很近，所以她還是聽得見。
「使我很為難的！」
成瀨利惠子不知怎樣才好，使她感覺為難的男人說了什麼，別人是不知道，但據判斷，可能是男人向她提議某件事情，而遭她拒絕。
她旁邊有人，所以很難說得明白，自然就沒幾句話可以講，她只是不斷提著「不可以！」或是「為難！」的回答。
可能對方已打消了念頭，約摸三分鐘，電話就掛斷了。
「謝謝妳！」
她向管理員道謝後，就走出那房間，一臉憂鬱的表情。
住在同棟公寓，一位年輕的男人在走廊上窺視她的面孔。由於傳言她是演員，許多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著她。
她回到房間裡，陰鬱的表情仍沒有散開去。
附近的霓虹燈，一閃一閃地，由窗戶透射進來，而遠處的燈光已熄滅，那就是新宿。
成瀨利惠子思考著，繼續凝視著窗外，那夜燈聚集，漸次悄悄接近，而映照在夜空下的星輝，寥落可數。
她放下窗廉，回到書桌前，翻開記事本卻又不知從何下筆，只好暫時托住面頰思索著。
她開始動筆了。
想著，想著，寫下一行，隨即劃掉。
「愛，竟注定於孤獨的命運裡麼？」
她接下來寫著：
這三年來，我們的愛從不曾間斷，卻沒有什麼結果。未來的日子，難道也將如此嗎？這樣空洞地度過，使我感覺像是由指縫裡漏出細沙一般，空虛、絕望而無法挽回。痛苦每夜鞭打我的夢，可是我要有勇氣，執著地活下去，還要守著這份孤獨的愛。
說是孤獨，於其中要保有纏綿悱惻的喜悅。讓幻想奔馳，要倚靠自己活下去，這份愛始終要求我犧牲，對此，我要持有殉情的胸懷。為他，我心中的影子，是我永久活下去的緣由。
◇ ◇
寫到這裡，她突然聽見有人在吹口哨，不禁擡起頭來聽著。那口哨聲稍成音調，於窗外徘徊，終於消失。她站起身來，沒有探視窗外就關了燈。
※※※
今西榮太郎送妹妹到車站後，並未即時回家，在車站旁邊有一間夜店，這間夜店位於車站斜邊的道路上，是每天早晨工人們聚集的地方。附近有個公家機構，夜店排在那兒。時間已晚，房門已關了一半，但裡面的花匠還在。
今西看見花匠就停住腳步。
「好了，已經夠了，庭園裡已沒有空位了。」妻子在一旁阻止他。
可是他還是默不作聲地走了進去，這是他的本性。
「只進去看看，不會買的。」他對妻子細聲說道。
客人大部分都散了，老闆正在收拾東西，看到他就立刻跟他打招呼說，可以特價優待。
今西看完花盆，還好沒有合意的，要不然，又要想買，得挨太太嘮叨了。
今西與妻子走出店門外，向一條小巷子走去，他感覺肚子餓了，而壽司店還沒關門。
「進去吃壽司，好嗎？」今西對妻子說。
妻子由半開的門縫窺視店裡，說：
「算了，不要吃吧！」她以不太高興的語氣說：「真笨！這麼會花錢，還不如明天我準備幾樣好吃的菜給你吃。」
男人在肚子餓的時候，只想到立即有東西吃就行了，還管他明天吃什麼？今西知道妻子的脾氣，只能閉嘴，但臉上帶著不服氣的神情，他想起壽司，那鮪魚片的味道，禁不住就垂涎三尺，但此時他只能忍耐著。
小巷子裡，大部分店面都關門了，只有那掛在門外的燈仍然亮著。
在燈光籠罩下，有一位男人吹著口哨蹓躂而過，他的口哨聲聽來像是一首極為流行的曲子，略有韻致。
他走到一棟剛建好不久的公寓前面。
他頭上戴著呢帽，雖然是夏天，但為著體面起見，他穿著一件黑色襯衫。
這位男人，已在這裡蹓躂一段時間了吧。當今西走近他時，他就停住口哨聲，隱藏起面孔，若無其事地向暗處走過去，今西察覺到他，雖不是什麼形跡可疑的男人，但由於職業上的敏感，他禁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你既然這麼餓，回家後，我準備幾樣素食給你吃好嗎？」節儉成性的妻子在旁邊問他。
「嗯！」今西不滿的情緒仍在，因此不愛說話。
※※※
這是個星星很少的夜晚，那男人走過小巷時吹著口哨，看到一對夫妻走近了，他就停住不吹。眼前是一棟公寓，他的眼神，已注視那亮著燈光的窗戶許久，而現在，那燈光被關掉了。
「你既然這麼餓，回家後，我準備幾樣素食給你吃好嗎？」像是妻子的女人對丈夫說道。
等到那對夫妻走過去了，這位戴著呢帽的男人就繼續對那戶剛關燈的窗戶吹口哨。
那黑暗的窗戶掛有窗簾。公寓的旁邊另有一條小巷子，另一邊，則是一間很小的房子，從房子的屋頂上，可看見新宿的燈光，仍亮著光芒。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小孩子的哭聲，男人故意跺了跺腳步，在附近來回走動。
那窗戶並沒有打開！
從剛才那對夫妻走過以後，巷子裡就沒人再走進來了，這位男人接著又蹓躂了約有二十分鐘，不斷地抬頭向窗戶望去，但得不到任何反應。
他不得不死了這條心，由小巷走向大馬路上去。要走時，仍數度回頭張望，但結果總叫他失望而導致精神沮喪，他向車站方向走去時，不時注意看看有沒有空計程車經過，但所碰到的，都是載有客人的車子。
他看到那家專賣壽司料理的店鋪，就走過去，由半開的入口看見裡面有二、三位客人，他進入店裡，正有三位年輕的男女客人在吃壽司，他們看見他，就以莫名其妙的眼神望著他。
他點了壽司。
女客與同伴私語著，並同時望著他的動作，看著他把壽司一個一個吃掉，他的外型瘦削，臉部輪廓非常明顯。
女客從衣袋裡找出一本記事簿，而後就向他身邊走過去。
「請問──」她客氣地對他說：「你就是──前衛劇團的宮田邦郎先生嗎？」
戴呢帽的男人把口中的壽司一口吞下去，轉過身來對著女客望了一眼，才點了一下頭，表示回答。
「嗨！是的。」
「果然是，沒錯！」女客回頭對著她那兩位男伴笑著，接著又對他說：「對不起，請您在這裡簽個名，好嗎？」
男人接過手記簿，就在上面簽名，他就是與劇作家武邊豐一郎一道去醫院探望和賀英良的那位新劇團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