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草薙一走進研究室,湯川便迫不及待地詢問訪查的結果,他一臉為難地重述了猪飼的話。
「當時是真柴義孝主動攀談,所以內海先前提出來的推論,也就是真柴太太利用相親派對接近被害人的說法並不成立。」草薙側眼瞄了一下後輩女刑警。
「那不到推論的程度,只是提出這個可能。」
「是嗎?那麼這個可能性已被推翻了。接下來妳有甚麼想法?」草薙望著內海薰問道。
這時,湯川幫草薙倒了杯咖啡,端到他面前。
謝謝,草薙道了謝接過。
「你又怎麼想?」湯川問他。「倘若全盤接受那個猪飼律師的說法,真柴夫婦即是在那場相親派對上第一次見面。這意謂著真柴先生的前女友只不過碰巧是綾音小姐的朋友。你認為是這樣嗎?」
草薙當下沒作聲,啜了口咖啡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
湯川笑了笑。「看來你不太相信律師的話呀。」
「我不認為猪飼說謊。」草薙回答。「但也沒有證據證明他講的是事實。」
「意思是?」
草薙深吸口氣才開口:「可能是演戲。」
「演戲?」
「演一齣看來像是初次見面的戲。兩人之前就已交往,如今為了掩飾這件事才刻意營造出在派對上第一次見面的假象。至於邀猪飼一同前往的目的,便是要他當目擊證人。這樣想一切就說得通了。光憑吧台上的一個手機套就當場情投意合,怎麼想都太不合理。」
「確實精采。」湯川雙眼亮了起來。「我也有同感,不知道女性有甚麼想法。」他望著內海薰。
她也點頭同意。「我也覺得有可能。但為甚麼要這麼做?」
「沒錯。為何兩人要演這齣戲?」湯川看著草薙。「這一點你怎麼解釋?」
「理由很簡單,就是不能公開真相。」
「你說的真相是?」
「兩人真正認識的過程。我猜他們應該是透過津久井潤子結識,卻不敢對外公開這件事,因為津久井潤子是真柴義孝的前女友。所以,他們才利用那次的相親派對設定了另一個結識的機會。」
湯川啵地彈了下手指。「很不錯的推論,沒有絲毫反駁的餘地。那麼,事實上兩人是何時認識的……不對,這個問題不好,重點在於甚麼時候開始深入交往。具體來說,你認為在津久井潤子小姐自殺之前,還是之後?」
內海薰不由得驚訝地倒抽了口氣,挺直背脊,直盯著湯川。
「意思是說,津久井小姐會自殺,是真柴先生與綾音小姐交往的關係嗎?」
「這樣想不是很合理嗎?同時遭到男友及好友背叛,等於受到雙重打擊。」
聽著湯川的說明,草薙感覺自己的心慢慢沒入了無邊的深沉黑暗。老友的推論並非天馬行空,自從他聽了猪飼的話後,這個想法也始終在胸口徘徊不去。
「這麼說來,相親派對的意義又更清楚了些。」內海薰說道。「這樣就算其他人在知道了真柴先生和津久井潤子小姐關係的同時,亦發現津久井小姐和綾音小姐是朋友,只要有猪飼先生這個證人,周遭自然會認為兩人的相識不過是巧合,任誰也不會聯想到幾個月前津久井小姐自殺的事。」
「不錯,推論的準確度提高不少。」湯川滿意地點點頭。
「直接向真柴太太確認如何?」內海薰問草薙。
「要怎麼確認?」
「藉由那本草薙前輩找到的繪本去問她。上面可是畫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壁毯,這意謂著作者跟她不可能不認識。」
草薙搖搖頭。「她會這麼回答吧。不知道耶,沒印象。」
「可是……」
「她一直隱瞞真相,包括津久井小姐是真柴義孝的前女友、同時也是她朋友的事。即便拿繪本給她看,我也不認為她的態度會有所改變,最多只會讓她認清我們的底牌而已。」
「我的意見跟草薙一樣。」湯川走到棋盤旁,拿起一隻黑棋。「若想對兇手展開窮追猛打,自己得先預留一手,稍有遲疑的話,很可能就永遠將不了軍。」
草薙看看身為學者的老友。
「你果真認為她是兇手?」
湯川不但沒回答,反而刻意避開他的目光站起身。
「重點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如果真柴夫婦真有一段這樣的過去,又和這起案子有甚麼關聯?或者,除了毒物亞砷酸之外,還有其他相關性嗎?」
「站在真柴太太的立場,當初不惜逼得好友自殺也要和真柴先生在一起,如今卻遭到他的背叛,情感上是不是更無法容忍?」內海薰陷入苦思。
「原來如此,這種心情不難理解。」湯川點頭同意。
「不,我認為真柴太太的想法應該略有不同。」草薙反駁。「她多半認為,過去自己背叛好友、橫刀奪愛,這下子總算輪到自己嘗苦果,被助理出賣、搶走丈夫。」
「因果報應嗎?所以真柴太太百般無奈,在心灰意冷之下,絲毫不怨恨丈夫和情婦。你的意思是這樣嘍?」
「倒也不盡然……」
「聽了你們的意見後,我很好奇一件事。」湯川站到黑板前,面對著兩人。「真柴義孝為甚麼會放棄津久井潤子轉而投向綾音的懷抱?」
「不就只是變心──」內海薰說到一半,趕緊遮住嘴。「不對,不是這樣……」
「錯了。」草薙接著說。「我想可能是沒生小孩吧。真柴義孝很堅持一旦對方懷孕就立刻結婚。但看來沒甚麼指望了,於是他決定換人試試看,錯不了。」
「就整件事聽下來,應該是這樣。那麼,綾音當時察覺這件事了嗎?意即真柴與津久井潤子分手進而選擇她,單純只是期待她能為自己生孩子。」
「這個嘛……」只見草薙支吾其詞、無法反駁。
「我想不至於這樣。」內海薰斬釘截鐵地答道。「任何女人知道對方是為此才選擇自己時,都不會高興的。如果真柴太太有所察覺,最早可能是在即將結婚之際吧,也就是真柴先生提出那個『一年之內無法懷孕就分手』的約定時。」
「我也這麼認為。好了,那就再來想想動機。剛才內海說,起因為真柴的不忠,但他的行為真的背叛了妻子嗎?若婚後一年妻子仍未懷孕,他就要離婚另尋其他對象──他只是實踐結婚前的約定而已吧。」
「話是沒錯,但情感上讓人無法接受呀。」
聽了內海薰的回答,湯川露出一抹微笑。「那麼,換個說法。假設兇手就是真柴太太,動機就是不想遵守與丈夫的約定,對吧?」
「應該是吧。」
「你的重點是甚麼?」草薙看著老友。
「試想一下真柴太太婚前的心情,她是在甚麼樣的考量下答應這個約定?是對在一年之內懷孕抱持著樂觀態度,還是料想就算沒成功懷孕,丈夫到時也不會真的依約分手?」
「我想兩者都有。」內海薰應道。
「這樣啊。那我問妳,真柴太太是篤定即使不懷孕也無所謂才不到醫院檢查嗎?」
「醫院?」內海薰皺起眉頭。
「從你們先前的話聽來,這一年來真柴太太並未接受過不孕症治療。如果當初雙方有所約定,在正常情況下,最慢婚後幾個月便會到婦產科求診吧。」
「據她對若山宏美的說法是,不孕症治療很花時間,夫妻倆一開始就沒考慮……」
「那是指真柴先生的想法吧,他認為與其這麼麻煩,不如換個老婆比較快。但他太太的想法呢?這種狀況下,通常會死馬當活馬醫,嘗試各種方法吧。」
「這麼說也有道理。」草薙不由得沉吟。
「真柴太太為甚麼不求醫,正是這起案子的關鍵。」湯川以手指推了下眼鏡。「你們想想,有錢又有閒,照理該上醫院的人卻不就醫,原因是甚麼?」
草薙試著以綾音的心情思考,卻想不出答案。
這時,內海薰突然站起來。「難道是……去了也於事無補?」
「於事無補?甚麼意思?」草薙問她。
「若早知即使上醫院狀況也不會有任何改善,在這種狀況下,一般人就不會選擇就醫了。」
「一點也沒錯。」湯川說道。「真柴太太很清楚自己就算上醫院也無法改善狀況,因而放棄求醫。這個推論是最合理的。」
「她……真柴太太患了不孕症啊。」
「她都三十幾歲了,不可能沒看過婦產科,或許醫生早告訴她,她的體質沒辦法懷孕。既然這樣,到醫院求診也是枉然,何況,她也擔心因此讓丈夫知道自己無法生育。」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她明知自己不能懷孕,還同意了那個約定?」草薙問道。
「正是如此。換句話說,她只能冀望丈夫不遵守約定。但現實不從人願,他仍執意履行約定,才導致她下手殺害丈夫。好了,我想問你們,她究竟是從何時起便計劃要殺了丈夫呢?」
「剛才不就說了,是發現真柴義孝和若山宏美的關係──」
「不,不對。」內海薰打斷草薙。「如果她打算一旦丈夫履行約定就殺了他,代表她在雙方約定時便已下定決心。」
「我等的就是這個答案。」湯川正色說道。「重點在這裏。其實預想得到真柴太太殺害丈夫的動機是在這一年內浮現的,很可能從那時起,她就著手準備行凶了。」
「準備行凶?」草薙驚訝地睜大了眼。
湯川看著內海薰。「剛才妳提到鑑識人員的看法。在淨水器內下毒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先拆下管子,摻入亞砷酸後再接回去──是啊,鑑識人員說的沒錯。兇手一年前就是以這個手法下毒。」
「怎麼可能……」草薙沒繼續往下說。
「但這麼做的話,淨水器就不能用了。」內海薰提出質疑。
「沒錯。真柴太太這一年來從未使用過淨水器。」
「這不合理,淨水器裏的濾心確實是使用過的啊。」
「那上面的污垢不是這一年的,而是前一年累積下來的。」湯川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份文件。「之前我不是要妳去查濾心的型號嗎?我向廠商詢問這個型號是甚麼時候生產出貨的,對方回答大約兩年前,而且也進一步證實一年前更換的濾心不可能是這個型號。我猜一年前淨水器更換濾心後,兇手一定馬上又換回舊的。因為行凶後,警方若查出淨水器是新的,使用的手法就會被識破。此外,兇手也是趁換回舊濾心的同時摻入亞砷酸。」
「不可能。」草薙的反駁聲略顯沙啞。「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從一年前就下了毒,之後從不使用淨水器……這太離譜了,就算她不用,其他人也可能用呀,怎麼會冒這種風險?」
「這的確是步險棋。但她成功了。」湯川以冷靜的口吻述說。「這一年來,只要丈夫在家她絕不外出,不讓任何人接近淨水器。辦家庭聚會時也是獨自負責做菜,家中隨時都買了足夠的瓶裝礦泉水就是要預防飲用水不足。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配合設下的機關。」
草薙不斷地搖著頭。「這麼荒謬的事……不可能,太不合理了,根本沒人會做這種事。」
「不對,我認為有可能。」內海薰說。「我聽從湯川老師的指示,調查過真柴太太婚後的生活狀況,也找了若山宏美仔細問過。當時我也不懂調查這些事的目的,但此刻我總算明白。老師是想確認除了真柴太太外,其他人是否有機會使用淨水器。」
「沒錯。尤其,關鍵就在真柴先生假日時的生活模式。真柴太太會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整天縫製拼布作品。我曾去真柴家瞭解空間配置的相對關係,其實她在製作拼布的同時,也可監視丈夫的一舉一動,不讓他進入廚房。」
「胡說!這都是你的憑空臆測。」草薙語帶呻吟。
「從理論上來看,除了這麼做再也沒有其他方法。只能說她的執著超乎想像,意志強得驚人。」
胡說,草薙重複同一句話,但聲音漸漸微弱沙啞。
不記得是甚麼時候,印象中猪飼談到綾音的犧牲奉獻時,曾這麼說:
「綾音身為家庭主婦堪稱盡善盡美。她推掉一切對外的工作,專心持家。只要真柴在家,她一定坐在客廳沙發上縫製拼布作品,以隨時回應丈夫的需要。」
此外,草薙也回憶起在綾音娘家聽到的事。據綾音的父母說,她原本對做菜一竅不通,結婚前才突然到廚藝教室上課以提升廚藝。
每段小插曲都像防止其他人進廚房的對策,這麼一想,似乎也說得通。
「如此一來,當真柴太太決定殺害丈夫時,也不需要特別多做甚麼。」內海薰說道。
「對,甚麼都不必做。只要自己外出,讓丈夫一個人在家就行了。不對,還得做一件事,帶走家中預先買好的瓶裝礦泉水,只留下一、兩瓶。真柴義孝起先喝時沒事,且第一次沖咖啡用的也是這些礦泉水吧。不過,他第二次沖咖啡時卻使用了淨水器的水,大概因為只剩一瓶礦泉水而想省著用。於是,一年前摻入的毒物終於等到了發揮威力的機會。」湯川端起桌上的咖啡杯。「這一年來,真柴太太隨時都能殺了她丈夫,但她悉心留意、步步為營,不讓他誤食毒物。通常都是為了殺人而處心積慮、用盡精力,但這次的兇手正好相反,為了不殺人而使遍千方百計。古今中外,從沒見過這種兇手。理論上說得通,卻無法真正實行,所以我說這是虛數解。」
內海薰走到草薙面前。「立刻請真柴太太配合投案吧。」
草薙瞄了一眼她那副好勝的表情,接著轉向湯川。
「有證據嗎?有甚麼能證明她設下這個圈套?」
物理學家聽了摘下眼鏡,放到旁邊的書桌上。「沒有證據,怎麼可能會有。」
內海薰一臉驚訝望向他。「真的嗎?」
「妳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呀。若濾心或淨水器被動了甚麼手腳,還可能留下痕跡,但她甚麼也沒做,這就是她的行兇手法。所以,即使想找出她動手的跡象也是徒勞無功。唯一的物證是從淨水器檢驗出來的亞砷酸,但光憑這個沒辦法當作證據,這一點內海先前也解釋過,至於濾心的型號充其量也只是間接證據。換句話說,事實上不可能證明她使用過這手法。」
「這……」內海薰說不出話。
「所以我先前說過了,這是一樁完全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