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生》東野圭吾
《二○一七年三月三日版》
《好讀書櫃》典藏版
序章
青年躺在透明隔簾內。單看神情，會以為一臉倦容的他只是熟睡著，然而他身周繁複交錯的數根導管正毫不留情地揭示著殘酷的現實。他或許發出了些許鼻息，卻被周圍各式維生設備發出的聲響蓋過。
宮本拓實無語地佇立病床畔，他已經不知道該說甚麼，也不知道還能做甚麼努力，他唯一辦得到的，只是像這樣在一旁默默地守護。
有甚麼撫著他的右手，他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那是麗子的指尖。妻子麗子握住他的右手，他也回握，但視線仍沒離開床上的青年。她的手很細、很柔軟，而且很冷。
主治醫師不知何時進到加護病房來，他與宮本夫妻是多年交情了，泛著油光的額頭，疲憊的神情，正是這位中年醫師在醫療前線奮戰多年的印記。
「直接在這兒談嗎？還是……？」醫師問道。
宮本又望了一眼床上的青年之後，問醫師：「這孩子聽得到嗎？」
「嗯……，我想他沒在聽吧，因為他現在是處於睡眠狀態。」
「這樣啊……。不過，我們還是去外面談好了。」
「好。」醫師向護士交代了一些事之後便走出病房，宮本夫妻也跟上。
「很遺憾，希望你們有心理準備，他恢復意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三人就站在走廊上，醫師淡淡地向宮本夫妻宣告這個噩耗。
宮本點了點頭。他悲傷得無以復加，卻不訝異醫師會說出這句話，因為他曉得這一天遲早會來臨，而且，應該就是今天了。
身旁的麗子也只是低頭沉默不語，他們夫妻倆早已過了為此事流淚的階段。
「不過，醒來的可能性並不是零吧？」宮本再次確認。
「嗯。可是，請恕我無法回答你確切的機率是多少。」醫師說著低下了頭。
「還有機會就好。」
「只不過，即使他醒過來，恐怕也是迴光……」醫師只說到這。
「我明白。我只求他能夠再一次睜開眼。」
醫師聽到這話，顯得有些疑惑。
「我有話想對那孩子說。最後的一句話。」
「嗯。」醫師點點頭，他應該不難體會家屬的心情。
「如果那孩子真的醒來，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醫師稍微想了想，點頭回道：「我想是聽得到的。你就相信他聽得到，想說甚麼就對他說吧。」
「我知道了，謝謝。」宮本握緊雙手。
深夜的病房大樓一片闃寂，宮本夫妻讓醫師先回加護病房，兩人轉身朝候診室走去。眼前是成排的長椅，偌大的空間裡只有他們兩人。宮本與麗子在最後一排長椅並肩坐下。
好一段時間，兩人只是沉默。拓實思忖著該對妻子說甚麼，然而一想到她此刻內心有多煎熬，拓實怎麼都沒辦法隨口說出安慰的話語。
「累了嗎？」先開口的是麗子。
「還好。妳呢？」
「嗯，有點累了。」麗子說著歎了口氣。
她一定是心力交瘁了啊。兒子三年前臥病在床至今，而他們夫妻倆的試煉卻在更早之前便開始了。早在兒子誕生的瞬間……不，說得嚴謹一點，早在決定生下這孩子的那一刻，他們夫妻倆就注定面臨今日的局面。思及這點，宮本不禁覺得，終於能讓妻子自苦難中解脫了。
宮本是在向麗子求婚時，才從她口中聽說了世上有「格雷戈里症候群」（註：原文做「グレゴリウス症候群」，此為作者虛構的病名。）這種病。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要做出生涯的重大告白，選在這個地點其實有些殺風景。宮本與麗子在東京車站旁某間大型書店裡，二樓的午茶沙龍是兩人常約碰頭的地點，此刻他們正對坐喝著紅茶。
宮本本來也想找個更有氣氛的地點，不過兩人手邊都有工作在忙，這陣子少有機會碰面，而他又不想拖拖拉拉的，於是這天一早他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在今天求婚；總覺得要是錯過這天，之後就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
求婚的內容很一般，他覺得重要的是讓麗子明白自己的心意。
他也不打算向她保證甚麼美好的未來，他有自信，麗子九成九會答應他的求婚，畢竟他們已經有過肉體關係，而且再怎麼說，他很清楚麗子對他的感情。
然而，麗子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聽完他的一番告白，麗子頓時臉色一沉，垂下了頭。宮本知道她正壓抑著某種情緒，但很顯然不是感動落淚的衝動。
「怎麼了？」宮本問她。
她沒應聲，就這麼沉默了好一會兒。宮本只能默默地等她開口。
過了許久，她終於抬起頭來，臉頰上沒有淚痕，但眼眶紅紅的。她打開皮包，拿出手帕輕輕按了按眼頭之後，衝著宮本微微一笑道：「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妳怎麼了？」他又問一次。
「嗯……」麗子沒有立刻回應，做了個深呼吸之後，再度直視著他說道：「謝謝你，拓實。聽到你這麼說，我真的很開心。」
「那麼……」
「可是，」她堵住宮本的話，「我很開心，一方面又很難受……。這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甚麼意思？」
「對不起，我不能結婚。」
「呃……」他覺得一股虛脫感倏地襲來，「也就是說，我被拒絕了？」
「請不要誤會，我並沒有愛上其他人，也不是不愛你，是我沒辦法和任何人結婚，我早已經打定主意獨身一輩子了。」
麗子的語氣堅定，聽得出這不是她臨時編的藉口，而且她凝視著宮本的目光裡滿是真摯。
「怎麼回事？」宮本問道。
「我呢……」說著她偏了偏頭，換了個開頭，「……我們家族呢，在古代的說法就是受到詛咒了，家族流著邪惡的血液，所以不能留下子孫。我當然也不例外。」
「等等，詛咒？妳怎麼會相信那麼不科學的東西？」
看宮本一臉焦急與錯愕，麗子輕笑了笑，那是非常寂寥的笑容。
「所以我說是古代的說法呀。本來我們家人也認為這太荒誕了，不過是家族裡不幸有人得了那種病，不可能會傳給後代的。但我們太天真了，後來證明那的確是遺傳病。」麗子接著問宮本，有沒有聽過「格雷戈里症候群」。
他搖頭。於是麗子緩緩道來。
格雷戈里症候群是一九七○年代初期，由德國學者發現的遺傳性疾病，患者的腦神經將日漸萎縮。通常十五歲之前一切如常，但病徵在這之後開始浮現，典型的症狀包括運動神經傳導速度逐漸減緩，四肢慢慢無法動作，最後全身除了極少部份仍維持運作，患者整個人呈現癱瘓狀態，內臟機能也愈來愈衰弱。當病情進行至此階段，患者勢必得由外界照護其基本生活起居。
臥病在床兩、三年之後，接著侵襲患者的是意識障礙，包括記憶力衰退、思考遲滯，之後開始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終至意識完全消失，也就是呈現植物人狀態。不過此狀態亦不會持續太久，很快地患者腦部機能運作將完全停止，終至死亡。
罹患此症候群的病例極少，目前仍無治療方法。雖然是遺傳性疾病，帶因者卻不一定會發病。目前研究結果只確定了致病基因位於Ｘ染色體上，這類遺傳病亦稱為「伴性遺傳」疾病，發病者幾乎全是男性，原因是女性擁有兩條Ｘ染色體，而男性只有一條，若這條染色體不幸帶有缺陷基因，並沒有另一條Ｘ染色體可供代用。
麗子的舅舅於十八歲病逝，病徵一如上述；而舅公也難逃同樣的命運。當格雷戈里症候群的病例研究報告問世後，麗子的父親察覺該病與妻子家族成員罹患的怪病相似，於是尋訪多家醫院，希望找出有效篩檢帶因者的方法。
他想篩檢的對象並不是妻子，而是他們夫妻的獨生女──麗子。他很清楚，檢驗報告關係著自己是否能夠擁有含飴弄孫之樂。
「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父親當年命令我去醫院接受檢查時，他臉上的神情。」麗子向宮本坦言，「那宛如惡魔的眼神……不，不該這麼說，那更像是獵殺女巫的大法師吧，而隔壁房間還隱隱傳來母親的啜泣。對我來說，那段時間真的彷彿置身地獄。」
「妳恨妳父親嗎？」
「那時候很恨他，我不明白他為甚麼要逼我做那種檢查。可是後來想想，父親這麼做才是正確的，因為如果明知自己有可能是帶因者，卻隱瞞著對方結婚生子，太不負責任了。而且，我父親從未責怪母親帶了怪病的家族遺傳，他從不曾說過後悔娶我母親。」
「所以妳也去接受檢查了？」
「嗯。檢查結果應該不必我說了吧。」
宮本靜靜地點了點頭，他完全明白麗子為甚麼打定主意終生不嫁了。
「聽到結果時，我既震驚又憤怒，氣的是為甚麼自己得背負這種倒楣的遺傳，甚至遷怒母親，雖然我也知道錯不在她。那時父親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厲聲地對我說：『結婚又不是人生的全部！』」麗子說著，下意識地撫了撫左頰。
宮本很想接口說自己也很震驚，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吞了回去。比起麗子內心的苦，他的心情根本不算甚麼。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不能接受你的求婚。拓實，我真的很感動，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但是，我只能對你說，請找別的女性結婚吧。」麗子緊捏著手帕，垂下了頭，長髮掩住她的面容。
「我們不生孩子不就好了？」
麗子搖著頭，「我比誰都清楚你有多想要孩子啊。我也不是沒想過說服你放棄生孩子的念頭，但是，我們交往這麼久了，我知道你的夢想是甚麼，要你為了我放棄夢想，我做不到。」
我來買輛露營車，這樣我們週末就能夠一家子上山下海到處去玩。我想要兩個兒子，再加個女孩兒更好。一家人釣到的魚就直接在河灘上烤來吃。我不希罕大富大貴，只要能過這樣的生活就很滿足了。我希望擁有的是永遠聽得到笑聲的家庭，全家人都健健康康的。──宮本曾對麗子說過的點滴夢想，一一浮現他的腦海。麗子總是微笑地聽著愛人聊未來，但那字字句句想必都如同尖刀刺在她心上。
「那又不是多偉大的夢想，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根本不重要啊！總之我想和妳在一起，從今以後一輩子兩個人一起生活，沒有孩子也無所謂！」
或許麗子聽在耳裡，只覺得他太天真吧。後來他回想起求婚當時這段對話，自己也覺得很難為情，但那都是真心話，即使當時的他的確血氣方剛，一股衝動，話便說出口了，但是他從未後悔過。
不過麗子似乎覺得他只是感情用事，兩人約好各自冷靜想過之後再談，那天求婚的結論就暫時擱下。
後來過了幾天，同樣的對話再度上演，只不過談話地點變了──宮本前往麗子家見她父母，表明自己很清楚麗子的身體狀況，希望他們能把女兒嫁給他。
麗子的父親個頭短小精悍，本來在宮本的想像中，會親手揭開女兒受詛咒命運的父親，應該是理智冷酷且面無表情的，沒想到親眼一見，他是個相當溫柔、宛如下町（註：即老街，靠近海口、河口而發展起來的工商業者居住地，地勢較低窪的庶民舊社區。）地區常見的親切老爹。宮本不禁在心中揣摩著麗子父親當初是如何性情丕變成了獵殺女巫的大法師。
「宮本先生，我就直說了，娶我女兒會是個相當大的考驗。你只看到當下，才會覺得和麗子結婚不會有問題，但是，人是會變的。或許你們一開始覺得兩人世界也不錯，但遲早會想要孩子，尤其每當看到友人或親戚生了孩子，那種渴望更是強烈。到時候，只要你心裡有一絲後悔娶了麗子這個瑕疵品，對她來說是多麼殘酷，你能明白嗎？」
「我保證絕對不會有那麼一天！請相信我！」
「我說過了，因為是現在，你才能夠這麼說，我擔心的是十年、二十年後，誰也無法保證吧？我不希望我的女兒造成任何人的困擾。再說，你的父母知情嗎？他們不想抱孫子嗎？我話說在前頭，我不會答應你對雙親隱瞞這件事，更不會不惜說謊也要把女兒嫁掉，任何謊言遲早都會被揭穿的。」
「我沒有父母。」宮本坦白了自己的身世，麗子父親似乎頗訝異，卻沒追問下去。
「好，我明白你並不是沒吃過苦的大少爺了，但我還是那句老話──結婚並不是單憑一時衝動就能得到幸福的。」
「請您將麗子交給我，我一定會讓她幸福的！」宮本低頭懇求。
麗子父親輕輕歎了口氣，轉問麗子：「妳呢？有信心和他牽手一生嗎？」
「我……」麗子頓了頓，說道：「我想相信他。」
「這樣啊。」麗子父親又歎了口氣。
婚禮在一間舊教堂舉行，那是一場只找了至親好友參加的簡單婚禮，但宮本非常滿足。新娘很美，青空很藍，心中滿是大家的祝福。
夫妻倆在吉祥寺租了間小公寓，開始了兩人生活，萬事美好，雖然偶爾會因為無法生孩子一事，傷了某一方的心，或是彼此不經意傷害到對方，他們兩人總是很快地攜手越過了難關。
然而試煉總是在意想不到之處降臨。麗子懷孕了，那是結婚滿第二年的事。
「絕對不可能！」宮本大喊道。
「是真的，我去醫院檢查過了。而且，請你不要有莫名其妙的猜疑，這孩子千真萬確是你的。」麗子語氣沉穩地回道。
宮本對於麗子壓根沒有半點懷疑，他只是無法當下接受這個事實，再說他心裡也不是沒底。他與麗子一直很小心避孕，但日子久了，防護措施難免愈來愈鬆懈，或許該說是太大意了吧。
「別擔心，我明天會去動手術。」麗子努力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去拿掉嗎？」
「嗯，沒辦法呀。」
「可是……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遺傳到那個病的機率。如果是男孩，遺傳到帶有缺陷基因的Ｘ染色體，機率是百分之五十吧？而如果是女孩，即使遺傳到了，又不會發病。」
「你知道你在說甚麼嗎？」
「我想說的是，我們的孩子罹患格雷戈里症候群的機率只有四分之一；換句話說，有四分之三的可能性，生下的是健康的孩子。」
「所以呢？」麗子直直望著他的眼睛，「你想叫我生下來？」
「可以考慮吧。」
「別再說了。我早有覺悟才嫁給你的，不要到現在還說這種話。」
「可是，四分之三的話……」
「機率多少根本不是重點吧！又不是抽籤。如果生下來是男孩，而且是帶因者呢？難道你會覺得是抽到下下籤而沮喪不已？可是這孩子即使帶著遺傳病在身，還是有人格的呀。對我來說，要不就是全部，要不就是零，而我選擇了零，這我們在結婚前就講好的，不是嗎？」
她說的對，孩子是無辜的，沒有所謂好壞籤之別。宮本沉默了。
但這不代表他死了這條心。在他心底，有個甚麼又開始蠢蠢欲動，那是他早已忘懷的某樣東西。
宮本煩惱著，苦思良久，他不覺得他們唯有墮胎一途。他拚命思索著究竟是甚麼拉扯著他的心。
終於，他的耳中響起某位青年的話語：
「未來不只存在於明日──」
是了。宮本想起來了，自己一直在腦海中搜尋的，正是「他」的話語。
「我希望妳把孩子生下來。」宮本低頭懇求麗子，一如他當初向麗子父親提親之時。「無論結果是甚麼，我都不後悔！不管生出來健不健康，我都會打從心底愛著這孩子，盡我的全力讓這孩子過幸福的日子！」
一開始麗子並沒聽進去，甚至責備他感情用事，但是看到他不斷地央求，麗子也明白了他不是在開玩笑。
「拓實，你知道把孩子生下來代表甚麼吧？」
「我很清楚。要是生下帶因的男孩，之後會非常辛苦，但即使那樣也無所謂，我希望妳把孩子生下來，那孩子一定也很想來到這世上。」
「讓我考慮一下。」麗子回道，然後她考慮了整整三天。
她的結論是：「我也做好最壞的打算了。」而且她這次鐵了心，一直沒和父母商量，拖到懷孕四個月時才向雙親報告。麗子父親聽到消息，怒不可遏，大罵他們這麼做簡直太不負責任了。
「我們會負起全部責任的。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決定，我們會一起承擔。無論發生甚麼事，我們都不後悔，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但麗子父親還是無法認同他們的決定，於是麗子形同與娘家決裂，與宮本兩人步出了家門。
先前一直默不作聲的麗子母親追了上來。
「既然是你們倆共同的決定，我不會多說甚麼。但是唯獨一件事，我希望你們放在心上。」母親交互看著宮本與麗子，說道：「萬一真的得了那種病，受苦的不止孩子，你們做父母的也會痛苦得生不如死。」
麗子的舅舅正是死於格雷戈里症候群，當年的種種想必深深烙印在麗子母親的心上，但她沒提起那段痛苦不堪的回憶。
「我們已經有覺悟要承擔一切了，我們會和這孩子一起努力的。」宮本說。
麗子母親只是凝視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數個月後，麗子產下一名男嬰。
「他叫『時生』。」宮本抱著剛出生的兒子說道：「時間的『時』，誕生的『生』。不錯吧？」
「你早就想好了？」麗子沒反對。
「嗯。」宮本答道。
這兩人一直沒提起何時讓時生接受篩檢。宮本的想法是，知道了結果又能如何？而麗子或許也是同樣的想法。況且宮本內心其實很確定，檢查結果不會是好消息。並不是他太悲觀，而是，他早知道結果了。
時生健康地成長。宮本實現了婚前的夢想，買了四輪驅動旅行車，載著兒子與妻子四處兜風。有一次全家從東京開車去北海道玩，幾乎環遊了北海道一周，那次時生玩得尤其盡興，曬得一身黝黑，全家人還在看得見薰衣草田的山丘上烤肉；到了夜晚，三人並排躺在狹小的車內，透過天窗望著星星入睡。宮本也曾帶著麗子與時生前往他的回憶之地──大阪，在某座麵包工廠旁的公園玩耍，至於那兒有著他的甚麼回憶，宮本沒告訴妻兒。
時生平順地度過了小學時代，既會唸書，運動細胞發達，領導能力又強，身邊總是圍繞著許多朋友。
中學時代也算是平安度過。說「算是」是因為，時生在畢業前夕，開始出現了病徵。
他身上許多關節隱隱作痛，有點類似關節痛的痛感。宮本夫妻一直沒告訴時生關於受詛咒的血緣一事，而時生自己似乎以為是足球玩過頭了才會身子不適。
宮本帶著時生前往醫院，但不是去骨科。他之前便四處尋訪熟悉格雷戈里症候群的醫院，並與日本治療此病的權威醫師保持聯繫。醫師也叮嚀過他，只要時生有任何疑似病徵的狀況出現，請立即帶他接受診療。
那間醫院，就是時生現在的住院處。
醫師的診斷結果對宮本一家來說，無疑是殘酷至極，但他們夫妻倆早有了覺悟──時生罹患的正是格雷戈里症候群。
「我們會竭盡全力延緩病情的惡化速度，但是要完全控制病情，就……」醫師話只說到這。
麗子聽言，當場痛哭失聲，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時生升上高中沒多久便住院了，因為他漸漸無法自行走動。時生帶著全新的課本住進病房，期待著早日回學校而努力自習著。
「爸，我的病會好吧？」時生不時詢問宮本。
「當然呀。」宮本答道。
有天，時生說他想要電腦，宮本隔天就買來病房，但很快就無用武之地了，因為時生的手指開始無法自由動作。
宮本找來專職電腦技師的友人商量，幫時生的電腦裝上在當時仍屬昂貴的語音輸入系統，並將手動輸入部份改裝為只要以一根指頭便能操控大部份的功能，如此一來，時生即使臥病在床，也能透過網際網路與全世界互通信息。
然而，惡魔格雷戈里絲毫沒有放慢腳步，黑暗的命運正一點一點蠶食著時生。他沒辦法正常進食，排尿排便也無法自主，免疫力下降，心臟機能開始出現異常。
沒多久，病情便發展至末期。時生有時張著眼但毫無反應，奇怪的發作也愈來愈頻繁，研判是意識障礙引起的病徵。
唯一慶幸的是，時生意識清醒時，似乎仍聽得見外界的聲音，所以宮本與麗子兩人儘可能騰出時間待在時生的床畔，無論是娛樂圈的消息、體育新聞、鄰居朋友發生的事等等，他們想到甚麼都一股腦兒地對時生說，而他聽得開心便會眨眨眼。
最後，他們迎向了今夜。
一名護士快步接近，宮本頓時全身僵直，反射性地就要站起身，然而護士只是從他們夫妻面前經過，看來不是要找他們的。
宮本又坐回椅子上。
「妳不後悔吧？」他輕輕吐了一句。
「後悔甚麼？」
「生下時生。」
「嗯。」麗子點點頭，「你呢？」
「我……不後悔。」
「嗯，那就好。」她放在膝上的雙手不停摩挲。
「妳覺得呢？還好生下了他？」
「我……」麗子撥起劉海，「我想問問那孩子。」
「問甚麼？」
「問他後不後悔來世上走這一遭？這輩子過得幸福嗎？恨不恨我們？不過……已經不可能得到答案了……」麗子說著雙手掩面。
能確定的是，時生很清楚自己生了甚麼病。宮本在瀏覽時生的電腦紀錄時，得知了這件事。時生透過網路搜尋關鍵字「格雷戈里」，逕自查閱了許多相關醫學資料。
宮本潤了潤唇，做了個深呼吸之後，說道：「其實，我有件事想對妳說。是關於時生的。」
紅著雙眼的麗子望向他。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那孩子了。」
「咦？」麗子偏起頭，「甚麼意思？」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我才二十三歲……」
「……你不是要講時生的事嗎？」
「是啊，我在講時生。」宮本直視著麗子的雙眼，他無論如何都希望麗子能相信他，「那年，我遇見時生了。」
麗子似乎有些害怕，微微縮起身子。
宮本搖了搖頭說：「放心，我沒瘋。這件事總有一天要告訴妳的，但不能在時生還有意識的時候。所以我想，現在應該可以說了吧。」
「你說見過時生……是怎麼回事？」
「就是我和他見過面了。那孩子穿越時空去見從前的我。看他現在的狀況，應該等一下就要啟程去見二十三歲的我了吧。」
「你這種時候還有辦法開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我自己也一直很難相信這件事，是到了今天，我才能這麼肯定地對妳說出口。」
宮本靜靜地凝視著妻子。他知道這件事聽起來很荒謬，麗子一定很難相信，但至少，他希望麗子相信他的神智是清醒的。
過了好一會兒，麗子終於開口了：「在哪裡遇到的？」
「在花屋敷（註：「花やしき」，位於淺草鬧區內的遊樂園，也是日本最早的遊樂園。一八五三年開園時原本為花園，戰後改建為現今的遊樂園。園內設有各種驚險遊樂設施，深受年輕人喜愛。）。」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