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雲霄飛車轟隆隆地發出嘈雜聲響滑下跑道，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雲霄飛車，乘客們誇張地高聲喊叫。拓實見每個人開心嬉鬧著，不禁湧上一股怒意。
哼，全是蠢蛋。看你們那模樣就知道，一定從沒吃過苦吧。
還不到下午五點，拓實坐在長椅上吃著霜淇淋。雨要下不下的，四周一片陰沉，一顆黃色氣球飄搖在灰濁的空中。
拓實只顧抬頭看天空，沒留意到融化的霜淇淋順著脆皮杯滑下，流到他的手心，他慌忙將霜淇淋拿遠些，還是晚了一步，霜淇淋滴上他那沒繫緊的藏青色領帶邊緣。
「啊，可惡！真是的……」
他以空著的手試圖解開領帶，卻怎麼都弄不下來，畢竟是不習慣打領帶，連解開領帶也不得要領。沒辦法，他只好先將霜淇淋吃完，空出雙手再解下領帶，但因為無處擦手，弄得整條領帶都黏黏的。他一解下領帶，轉手便扔進長椅旁的垃圾箱裡，根本懶得起身。
爽快多了。
他拿出七星菸叼上一根，以廉價的 ZIPPO 打火機點火，噘起嘴呼出煙，挾著菸的右手手指仍殘留著毆打中西的觸感。
兩個小時前，中西還是拓實的上司，這人其實和拓實差不多歲數，只是那一頭梳得整整齊齊的髮形與作工精細的雙排釦西裝，幫他成功營造出身為上司該有的穩重，不過拓實曉得那套西裝是借來的。
中西的部下連同拓實共三人，今天上工的地點是神田車站旁，下手目標則是剛從鄉下來東京唸大學的新生。
「要怎麼分辨對方是不是鄉下來的？」拓實問中西。
「看就知道了吧？打扮土裡土氣的就是了。」
「他們對流行比較遲鈍嗎？」
「不是。都五月了，年輕人對東京流行甚麼應該多少嗅得出來。可是鄉下人啊，就是不會穿衣服，簡單講就是氣質不搭啦。」
你自己還不是穿著一點也不搭的西裝。──拓實暗自吐了吐舌。
另外兩名同事早已單獨行動了，拓實暫時跟在中西身旁見習，今天是他上工第二天，前一天他們去了池袋，卻是一套商品也沒賣出去。
商品就放在拓實的口袋裡，他從昨天就一直在想，真的會有人笨到買這種東西嗎？
「去試試看那個人吧。」中西努了努下巴指向人行道前方。
迎面走來的年輕人一身馬球衫搭牛仔褲，正不疾不徐地獨自走在路上。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方便幫忙填個問卷嗎？不會耽誤您太多時間的。」中西倏地換上前所未聞的溫柔嗓音。
年輕人看都不看中西一眼，一逕朝車站方向走去。中西嘖了好大一聲，連拓實都聽得一清二楚。
之後中西又數度主動出擊，一邊叮嚀拓實別呆站一旁，於是拓實也試著一一詢問經過的行人，卻沒人停下腳步。
中西終於攔到人了，是一位身穿馬球衫的青年，頸子很細，神情還看得出高中時代的稚氣。
中西問青年能否幫忙填問卷，青年沒有拒絕。
「那首先想請問您的職業。唔，您還是學生吧？」中西立刻展開他連珠砲式的問話。青年回答：「是。」
「您正要去哪裡？」「喜歡的藝人是誰？」中西接著問了一些像這類無關痛癢的問題，但當中也穿插如下的問題：
「您現在身上帶著多少現金？Ａ，不到五千圓。Ｂ，五千圓以上、不到一萬圓。Ｃ，一萬圓以上、不到兩萬圓。Ｄ，兩萬圓以上。」
「Ｃ。」青年答道。
如果青年在此題答Ａ，問卷很快就結束了。中西面不改色地翻開第二張問卷。
「您喜歡旅行嗎？」「最遠曾經去過哪裡旅行？」「日後想去哪裡旅行？」接下來都是這類問題。不過似乎所有大學生都不討厭旅行，只見青年和顏悅色地逐一回答，而中西也適時接話讚美兩句，討青年歡心。
「如果民宿、旅館、飯店住宿費用全部半價優惠，您會更常去旅行嗎？」
這是最後一道問題。
「會呀。」馬球衫青年答道。
「瞭解了，非常感謝您！現在呢，對於協助我們完整回答這份問卷的朋友，我們特別提供了一套優惠券，在全國各大民宿與旅館都能使用，所以麻煩您在最後這一欄填上您的姓名以及聯絡方式好嗎？」
「喔，好……」青年接下中西遞給他的原子筆，依中西所言填上了姓名與地址。
這時，中西拿出一台比計算機略大的機器，迅速輸入青年填在問卷上的數字資料。在青年停筆的幾乎同時，中西也完成了輸入。
「好的，非常謝謝您的合作。辛苦了，這是您的優惠券套票。」中西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本黃色票券，亮在青年眼前啪啦啪啦地翻了翻，「請看這裡，北到北海道、南到九洲，知名的住宿地點全都在優惠範圍內，只要出示這個優惠券就能享受折扣了。您看，這間一晚一萬圓的房間只要五千圓；還有這個，在這間吃到飽的餐廳也能使用優惠券。您只要這一本套票在手，無論去哪裡旅行，都能為您省下大把鈔票！」
中西說得非常快，青年只能頻頻點頭。
「還有呢，您說您常與朋友一塊兒出遊是吧？那不如多帶一份吧！」中西又從口袋拿出一本優惠券。
「喔，謝謝。」青年說著，接下了兩套優惠券。
「好的，兩套總共是九千圓整。您給大鈔也沒問題，我這邊找得開的。」
拓實不禁望向青年的側臉。青年瞬間露出一臉狼狽，顯然是直到聽見中西提到了找錢，他才察覺自己必須掏錢出來，還有方才與中西的對話後半，其實兩人談的正是購買優惠券的事宜。
中西快手快腳地從皮夾拿出找零用的千圓鈔，望著青年。
青年視線游移著，從牛仔褲口袋拿出錢包，從中抽出一張萬圓鈔。
「非常謝謝您，這是您的找零。」中西拿走一萬圓鈔，將千元鈔塞進青年手裡，轉身便離開，拓實旋即跟上。
「就是這麼回事，簡單吧。」中西得意洋洋地說道。
「他還在看我們哦。」拓實回過頭望了一眼。
「真難纏，我們在前面轉進巷子吧。」
彎過街角的大型書店，兩人走進小巷。
「還在嗎？」
拓實探出頭張望一圈，沒看見那名馬球衫青年。「不在了。」
「很好。」中西叼起一根短HOPE菸，點上火，「抽完這根我們就回去吧。」
「這種事，我幹不出來……」拓實繃著一張臉。
「這就是你的工作啊。重點就在於氣勢，要會看時機。整個過程你剛剛都看到了，你一定想不透對方怎麼會上鈎吧？」
「嗯。」
「要緊的是，要讓顧客覺得是他自己理虧。你啊，一定不曉得為甚麼這個優惠券一套要定價四千五百圓吧？」
「嗯，不曉得。要是定五千圓一套，兩套一萬不就不用找零了嗎？」
「秘訣就在於有找零這回事呀。顧客一直以為優惠券是填問卷就能免費拿到的，要是我們突然開口說兩套要收一萬圓，有些顧客會嚇到而當場提出質疑吧，那我們就不得不解釋為甚麼拿這些優惠券是要付費的，這麼一來，我們前段辛苦鋪陳的步調就被打亂了，顧客也會察覺填問卷只是引子，當然不願意掏錢出來。」
「這我明白，我不懂的是，為甚麼有找零比沒找零好？」
「『您給大鈔也沒問題，我這邊找得開的。』──把這段話一口氣告訴顧客，等於是輕描淡寫地暗示顧客，之前我們在談的都是關於買賣優惠券的事哦，這樣一來，顧客會覺得整件事是自己誤會一場，天真地以為是免費贈送的，而關鍵就在這！鄉下人不想讓人發現其實是自己搞不清楚狀況，也就會乖乖掏錢出來消災了事啦。道理就這麼簡單。」中西將短HOPE的菸蒂往地上一扔，踩熄菸頭說聲：「走嘍！」
拓實望著中西窄小的肩，心想，的確是相當完美的騙人技巧，應該只有中西這種惡劣到骨子裡的人渣才幹得出來吧。
兩人回到先前的據點，中西命令拓實獨力找生意。拓實頻頻招攬行人，也有幾個人停下來填問卷，但優惠券卻一本也沒賣出去；只要一講到優惠券是得掏錢買的，即將上鈎的魚瞬間便溜了。
「你真沒用耶！不要讓顧客有時間思考啊！」在一座電話亭旁，中西大罵拓實。
「可是，這樣好像在詐騙顧客，我下不了手。」
「混帳東西！講那甚麼話？你要那樣想，我們的生意還做得成嗎！」
這時，拓實眼角瞄到一名青年的身影，是方才那個馬球衫學生，正朝拓實兩人走來，看來青年一直在尋找他們的蹤影。中西也看到了，頓時皺起眉頭。
「不好意思，我剛才向你買了這個……」青年說著遞出兩本優惠券。
中西別開臉，眼神極度冷淡，與方才請青年填問卷時的熱情有著天壤之別。
「我今天急需用錢，這個能不能退……」
中西響亮地咂了個嘴之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回過頭看著青年說：「你在說甚麼啊？你現在說要退，這不是為難我嗎？你剛才簽了約的哦，名字甚麼的都簽在文件上了，不是嗎？」
「我以為是問卷的一部份才填下去的……」
「你簽了就簽了，我們可是都登錄在這裡頭，刪不掉了呀。」中西在青年面前晃了晃那台機器。
青年低下頭說：「請你幫幫忙，那是我存著明天回老家的車錢，你不退給我，我就回不了家了。」
「那不關我的事吧。」中西轉身就要走。
「啊，請等一下！請你幫幫忙！求求你！」青年緊抓著中西的西裝袖子，忙不迭地向中西低頭懇求。
「放手啦！少囉哩囉嗦了！」
「中西先生，」拓實忍不住開口了：「沒關係啦，就退給他吧。」
中西雙眼瞪得老大，「你這傢伙！沒你講話的份！」
「不過是九千圓，又不是多大的數字。」
「小子，你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要講這種話，等你賺得到一、兩千圓再說，沒本事就給我閉嘴！」中西破口大罵，口水還噴到拓實臉上，再再挑戰著拓實的忍耐底線。
「我不幹了。這種骯髒事我做不來。」拓實將裝著優惠券與問卷的袋子扔到腳邊。
「不幹拉倒！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可是不付你今天的日薪的！」
「我的薪水無所謂，不過，可以麻煩你把錢退給他嗎？」
中西旋即伸出手一把揪住拓實的領口，「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房來啦？你憑甚麼用那種語氣和我說話？啊！？」
說著，中西以鞋尖朝拓實的小腿一踹，拓實疼得當場蹲下來，緊接著啪嗒一聲，一口口水落在他面前。
「蠢──蛋──」頭上傳來中西的聲音。
他直起身子，只見中西一臉「你想怎樣？」的挑釁神情。
他先緩了緩氣，接著將全身力氣集中至右臂，伸直手肘的同時，拳頭已經深深陷入中西的鼻子與臉頰之間，整段過程宛如慢動作畫面。
中西整個人朝電話亭飛去，拓實清楚地看到他那磨損得厲害的鞋底。
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發現行人紛紛停下腳步，而那位馬球衫學生早已不見蹤影，應該是逃走了吧。
我也該走為上策才是。──拓實拔腿就跑。